执笔者姚立民先生。(文载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十二日香港《七十年代》杂志。)
凡是关心祖国前途的中国人,都可能会想到一个根本上的问题:中国(自一八四二年至一九四九年)何以如此之弱?美日何以如此之强?
中国面积广大(仅次于苏联,居世界第二位),人口众多(居世界第一位),资源相当丰富,再加上有些人自豪的五千年悠久的文化,照理说,应该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强国才对,可是事实不然!自一八四二年鸦片战争以来,列强相继入侵,割地赔款,不一而足,差一点便被瓜分。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开始了保卫国土的对日圣战,日本军阀在中国奸淫杀掠,已到了毫无人性的地步!八年抗战,我国军民同胞被日本人杀害的,在千万人以上,财产的损失,更是天文数字。翻遍中外古今历史,一个国家遭遇的悲惨的命运,像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那样,实在是绝无仅有。世界文明古国,若埃及焉,只不过曾经成为大英帝国一个国家的殖民地;即使数十年前的非洲黑暗大陆,各帝国主义者在划定了地界之后,不过只受一个殖民主子的压迫而已。不像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殖民主子是多头的,任何一个帝国主义者,都可以插上一腿来咬中国一口,日俄两帝国主义者为了争夺在华的殖民权益,还在中国领土上打了一仗,此孙中山先生之所以慨然地称中国为次殖民地!
简单地叙述了近百年来中国的惨状以后,再来看一个强烈的对比:美国立国不及两百年,其文化之“悠久性”,实在无法与中华文化同日而语,但目前美国是世界上的一等强国。有人说,美国的资源太丰富了,咱们实则比不上。好,就不比美国,比比日本总可以吧。日本的土地、人口和资源,有哪一点比得上中国?而且日本文化也一直是中国文化的延伸。一直到一八六七年,明治天皇即位,来个明治维新,才有了划时代的改变。四十年之内,国势大振,一战而击败中国,再战而击败帝俄,俨然是世界上一大强国(笔者坚决反对日本军国主义是一回事,但承认日本富强,虚心检讨其所以富强之原因,又是一回事)。
看看美日之强,再看看中国之弱,有心人一定要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可能的答案只有两个:第一可能的答案是:中国人的智力不行;第二可能的答案是:中国传统文化有问题。
关于第一可能,又有两方面不同的解释:第一个解释是:中国人的智力根本不行,也许较过去的匈奴、突厥,和现在的(并不指未来的)非洲黑人为优,但显然地比美英德法俄日等国人民为劣。第二个解释是:中国人祖先的智力很行,所以才有汉唐盛世;但不幸的是,智力逐代递减,一代不如一代,再过几百年,恐怕就要成为白痴民族了。
假如真的是智力不行的话,那么中国人只有认了,谁教我们自己不争气呢?根据“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公理,做个“次次次殖民地”也是应该的。反过来说,假如不是智力有问题,而是文化有问题,那么我们的前途还大有可为,不过我们要切实地自我反省,勇敢地丢掉包袱才行!
以上所述的第一个可能(智力有问题),只不过是理论上的可能,事实上并不存在。因为,没有一个中国人承认我们中华民族的智力是低下的。这不是感情上的、打肿脸充胖子式的不承认,而是理智上的、铁证如山的不承认。这些如山的铁证是什么呢?要言之有二项:东南亚华裔人士对当地经济开发的贡献;留美华人在学术上的成就。即使是具有优越感的白种人,也不得不承认中华民族个人智慧之高。只是他们认为:中国人不团结、不合作,自己人斗得太凶,团体的力量发挥不出来而已。
柏杨在《死不认错集》(《猛撞酱缸集》)中有个极好的阐释:
某人请教一位高僧,问他的前生和来世。高僧答曰:“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柏杨乃叹曰:这四句名言,使我们想到五千年传统文化。这文化是好是坏,用不着把头钻到故纸堆里研究,只要睁开眼睛看看今天我们受的是啥罪,就应该明白。而我们将来能不能复兴,也用不着看李淳风的《推背图》,和刘伯温的《烧饼歌》,只看看我们现在作的是啥事,也就应该明白。
问题是提出来了,初步的答案──文化有问题──也有了,接下去便是从事进一步的分析。
对柏杨极为钦佩的孙观汉先生,在其《环境与地气》一文中提到:
中国不能建设一个健全国家的原因,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的问题。用种田人的言语来说,问题不在“种子”,而在“地气”。对植物而言,地气是指土壤、水分、空气、阳光等;对一个民族讲,地气就是环境,包括人性的习俗。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良好的种植出品是一个事实,如果原因不在种子,那么我们一定要承认,我们的地气或环境中,至少有一部分不适宜于种子的生长……我已开始相信,中国五千年来的文化和习俗中,除了好的一部分以外,有一部分是坏的。这坏的一部分,就是使一粒良好种子不能生长的地气。这部分巨大和丑恶的文化和习俗,就是柏杨先生简称和总称的“酱缸”。
笔者以为:鲁迅先生所创造的“阿Q”,李宗吾先生所创造的“厚黑”,以及柏杨先生所创造的“酱缸”,都是至理存焉,鼎足而三。
要言之,“阿Q”是揭露中国人的“人性”,“厚黑”是揭露中国人的“官性”,“酱缸”似乎是集上二者之大成;为什么会有“阿Q”?因为有“酱缸”;为什么“厚黑”横行,不可一世?也因为有“酱缸”。
“酱缸”究竟是啥?其成分又是啥?柏杨的定义(见《死不认错集》,即《猛撞酱缸集》)是:“夫酱缸者,腐蚀力和凝固力极强的浑沌社会也,也就是一种被奴才政治、畸形道德、个体人生观,和势利眼主义长期折丧,使人类特有的灵性僵化和泯灭的浑沌社会。”柏杨接着又说:“奴才政治、畸形道德、个体人生观,和势利眼主义,应是构成酱缸的主要成分,因为这些成分,自然会呈现出来几种现象,曰‘对权势的崇拜狂’,曰‘牢不可破的自私’,曰‘文字诈欺’,曰‘对殭尸的迷恋’,曰‘不合作’,曰‘淡漠冷酷猜忌残忍’,曰‘虚骄恍惚’”。
在介绍“酱缸产品”之前,笔者趁着这个空档,还要说几句话。因为开始介绍以后,便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再想中途插队,一定插不进去。
有些爱国之士认为:中国需要富强,无人可以否认。如何谋求富强,才是当务之急。尽量揭老祖宗的疮疤干么?拼命骂老祖宗又有啥用处?难道说,把老祖宗骂得痛快淋漓之后,国家就富强得起来了吗?
笔者认为,话可不是这么说。中华民族是一个有“病”的民族,年代愈久,“病”也愈深。这个“病”,起因于汉武帝之独崇儒术,加上后来几位蒙古大夫(如科举,如宋明理学)一搞,更把中华民族搞得灵性全失,一息奄奄。以前的对手们如匈奴、突厥、契丹、西夏,实在是文化基础太差,无法与我们抗衡,即使是后来的蒙古和满清,也只是在武力上征服我们,在文化上却被我们征服。这些文化上所历经的“顺境”,使我们虽患病而一直不能自知。直到清代对西方门户开放以后,我们所遭遇的对手,和从前的大不相同,才病态毕露,一发而不可收拾!
一个有“病”的民族,正如同一个有病的个人,不先把病治好,一切无从谈起。若民主,若科学,实天下至补之药,但对一个患严重肠胃病的人来说,补药有什么用?欲治病必须先探求病源,病人既不能讳疾忌医,也不能畏痛忌割;在必要时,断臂锯腿,毅然为之;割胃换肾,在所不惜。必须具备如此之勇气,始有起死回生之可能,此虚心检讨传统文化病征之所以重要。
中华民族的这个“病”,究竟是啥?鲁迅、李宗吾、柏杨等,已先后摘要指出;至于“药方”究竟要怎样开?这个问题更大了。鲁、李、柏三位,似乎都没有为我们开出可以药到病除的处方;想来想去,觉得这几位先生的言外之意,似乎可供吾人参考。这“言外之意”是:把病征一一指出,把病源一一列出,然后,每一个有心的中国人,对着这些病征,时时自我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假如这种有心人愈来愈多,大家“改之”和“加勉”的劲儿愈来愈大,那么,不出几年,中华民族这个老病,便可以不药而癒了。这也许又牵涉到“知易行难”或“知难行易”的问题,但不在本文讨论之列。
《死不认错集》(《猛撞酱缸集》)中说:
有人以为,中国人自己不争气,把国家搞成这个样子,不但不责备自己,反而穷气乱生,怪老祖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使我们现在受罪。如果能打下钢铁江山,教我们安坐享福就好啦。对于这种说法,柏杨先生的答覆是:“这就跟父子一样,当孩子的结结实实,聪明伶俐,又上过大学堂,然而却把日子过垮,当然不能责备他的父亲,而只能怪他自己不争气。可是,如果他一生下来就被淋菌弄瞎了眼,就遗传了羊癫疯,就遗传了色盲,而又是个白痴,则他到了后来,沿街敲砖,乞讨为生,他的责任就太小。他如果指责他爹不该染一身梅毒,指责他娘不该不把淋病治好,我们能忍心教他闭嘴乎哉?
柏杨所列举的酱缸产品,当然不一定完全都对,但至少有一部分是对的。还是一句老话,希望读者中的有心人士,切实地反省一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则中华民族幸甚!
柏杨的文章,一向是脉络分明,可惜其在叙述酱缸产品时,行文相当凌乱,有时一扯,离开原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然后嗖的一声,一个筋斗云翻了回来,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个筋斗翻走。下面的介绍,是经过笔者的一番整理,以求不违背其原意为原则,请细心的读者勿逐字逐句与原文核对。
⊙酱缸产品之一,是对权势的崇拜狂。
在古代中国,最有权势的人当然是皇帝。伦理观念对皇帝概不适用,皇帝所有的旁系尊亲属,在皇帝面前只不过是“臣”是“奴才”而已(假如皇帝是过继来的,那么即使是自己的亲爹娘也不例外)。这种逆伦灭性(官性大于人性)的畸形道德,不但无人反对,反而认为天经地义。在宫廷生活的荒淫方面,洋皇帝更是望尘莫及。唐代的“后宫佳丽三千人”,固无论矣,即使在周王朝时,天子也可以合法的拥有一百二十一个太太。夫《礼记》中的《内则》,更为天子苦心孤诣地排好颠鸾倒凤的日程,使这一百多位妻子,可以雨露均沾,不至争风吃醋。所有圣人,对这些不但不予反对,反而化“淫棍”为天子圣明,化“杂交乱交”为正式的国家法制和社会规范。因此,柏杨认为:圣人不仅是帮凶,简直是正凶,跟有权的大淫棍们是共犯。盖权力好比汽油,圣人不但不设法防止它燃烧,反而抢着点火,怎不一发难收?柏杨认为,洋皇帝的权力,一直受到知识份子的约束,但中国圣人为当权派发明畸形哲学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原来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全是来自大淫棍的赏赐,无怪乎大嫖客想干啥就干啥,有了圣人发明的“理论”基础,这种乱搞是既合法又合理,既顺天又应人。
以权势崇拜为基石的五千年传统文化,使人与人之间,只有“起敬起畏”的感情,而很少“爱”的感情。所谓“仁”也者,似乎只能在书本上找,很难在行为上找。而且“仁”似乎并不是平等互惠性的。
对权势绝对崇拜的结果,缺乏敢想、敢讲、敢做的灵性,一定产生奴才政治和畸形道德。没有是非标准,只有和是非根本不相干的功利标准。只有富贵功名才是正路,大家都削尖了头,拼命往官场里去钻,只要给我官做,教我干啥都成。像陶渊明之不为五斗米折腰,能有几人?“十年辛苦”,不是为了研究发明,不是为了著书立说,也不是为了奔走革命,而只是为了“一日成名”,“成名”者,有官做之谓。
古往今来,做官之所以把人吸引得如痴如狂,原因有四:
一、有权在手,可以某种程度(视官之大小而定)地为所欲为。
二、受人崇拜。
三、学问变大。(洋人知识即权力,中国权力即知识。)
四、财产增多。洋人以经商为致富之源,中国人重士轻商,且受孟老夫子“何必曰利”的影响,所以口不言利,但心里却想利,想得要死要活,乃以做官搜括为致富之源。昔南宋大盗郑众受招安后为官,同僚鄙之,郑众有诗曰:“各位做官又做贼,郑众做贼才做官”,可谓一语道破。
在权势崇拜狂之下,不要说政治场合、学术场合,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友谊,也变了质:变得近视,变得势利。
有人认为:中国人虽缺乏公德心,但富有人情味。其实所谓人情味也者,还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而又少。留美“学人”短期(请注意“短期”二字)“访”台,恨不得每天有四十八小时参加应酬,“学人”“返”美后,都是“人情味”的见证人。但笔者一位在台的世伯,在股票上栽了筋斗,一生积蓄付诸东流,于是旧日好友对其都敬而远之,在街上遇到时,佯为不见,想打小麻将消遣,都找不到一个搭子(怕他输了付不出钱),人情味者,当如是乎?
⊙酱缸产品之二,是自私与不合作。
儒家在原则上只提倡个体主义而不提倡群体主义。儒家的最高理想境界,似乎只有两项:一是“明哲保身”“识时务者为俊杰”,鼓励中国人向社会上抵抗力最弱的地方走去。另一是“行仁政”,求求当权派手下留情,在压迫小民时压得稍轻一点。
在这里抄几段儒家的经典,说明其“明哲保身”哲学: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
关于行仁政:皇帝假如偏偏不行仁政而行暴政,那又怎么办呢?儒家似乎并无有效的对策,唯一的对策只有“进谏”,进谏而又不被采纳,那就只有“邦无道则隐”之一途了。
自私之心,在私有制社会中,未可厚非。但自私不能超过一定限度,儒家的思想既自私而又不肯冒任何风险,就一定变成社会进步的反动力!
柏杨认为:在现代中国,自私观念又更进一步:一个计划也好,一个决策也好,甚至一件官司也好,参与其事的朋友,第一个念头似乎都是:“俺可以在里面捞到多少好处?”“俺可以少负多少责任?”大家都在这上面兜圈子,国家还有什么前途?
一部二十五史,便是一部官挤官史,和官斗官史(皇帝当然是官中之最大者)。不是你挤我,就是我挤你,不是你斗我,就是我斗你!除了动刀动枪,还动谗动谄。刀枪固然可怕,谗谄尤其难防。中国人最大的悲哀,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都用到窝里斗上。
窝里斗的劣根性,是不合作最主要的原因。此外,弱者“明哲保身”,强者“定于一”,这两种不同的思想,也构成一个不能合作的习惯反应。所谓“强者”是指不安份的人,不怕铤而走险的人,也是“打天下”的人;所谓“定于一”,是指一种独断独行的气质:“凡是有老子在场的地方,一切都得听老子的!”
⊙酱缸产品之三,是淡漠、冷酷、猜忌、残忍。
在朱秀娟女士的大着《纽约见闻》中有一段,大意是:朱女士初到纽约,偕夫逛街,遇一黑发黄肤之陌生人士,有“他乡遇故知”之喜,乃赶紧热情招呼,该黄肤人士竟视若无睹,擦肩而过。朱女士未免下不了台,乃自我安慰曰:“他一定是日本人。”十几分钟后,在地下电车中,又遇见该黄肤人士,正埋首读武侠哩。朱女士又自我安慰:“他一定以为我是日本人。”朱女士写来轻松,但读了以后,心情沉重。柏杨所称“淡漠、冷酷”,其此之谓。
在美国,后来的犹太人有先来的犹太人照顾;在巴西,后来的日本人有先来的日本人照顾;只有在海外的中国同胞,只好一个人乱闯,最多只能找找私人关系,但永远找不到民族感情。
在台湾的中央、省县、乡镇大小衙门,大多数办事人员都是一副晚娘面孔(柏杨曾以台湾银行、公路局监理所、区公所为例来说明),这些大小官僚姑且不去说它;最令人不解的是:商店需要和气生财,以服务顾客为第一要义,可是很多大公司的男女店员,却都是一副晚娘面孔,对顾客没有一丝笑容,没有一点耐心,对我们这个口头上高喊的“礼义之邦”,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所以柏杨建议:我们最好不喊;即使忍不住要喊的话,那就老老实实把我们喊成“书上的礼义之邦”。
因为处处是淡漠、冷酷,用正常的脚步,寸步难行,特权现象乃油然而生。举例来说,拿份户口誊本要等一个星期,有了天大的急事,再哀求他也没有用,或者是要买张车票,急如星火,偏偏卖票员说,几天后的快车票都卖光了。当此时也,最好的办法,便是找一张特权阶级的名片,或者是找一位在“里面”做事的朋友,关照一下,一切都可迎刃而解;户口誊本可以在十分钟之内拿到,下个钟头的特快车票,也会马上含笑送来。
谈到猜忌,这跟官的大小成正比。柏杨曾在《闻过则怒集》(《不学有术集》)中指出:
历代忠臣良将的下场,多数惨不忍睹。举其较为大家所熟悉的,计有赵之李牧,秦之蒙恬,前汉之韩信、周亚夫、李广,后汉之窦宪,唐之侯君集、高仙芝,宋之杨业、岳飞,明之徐达、于谦、熊廷弼、袁崇焕。那些混账皇帝总是代敌人报仇,令人浩叹!皇帝之所以如此,全是猜忌心作怪。大好的精力,除了用在女人的身上外,剩下来的全用来杀人才、防反叛,别的啥都不谈。皇帝猜忌臣下,官员猜忌同僚,小民猜忌朋友,上下交猜忌,而国危矣!
说到残忍,柏杨更是慨乎言之。他提到宦官,提到女人缠足。中国人居然会想出这种残忍的玩意儿,真是中国人的莫大耻辱!更严重的是:
圣崽们平时板起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满口仁义道德,要求小民应该做这这这,不应该做那那那,但对于最不应该的割男子之阳、缠女子之足,以及幽禁女子之青春(皇帝后宫三千人,大官儿姬妾如云),却缩起头来不敢挺身说话。对于宦官、宫女、姬妾不但不敢说话,也许还认为是理所当然,这又牵涉到权势崇拜狂问题。对于女子缠足,不但不予反对,反而表示欣赏,于是为文研究者有之,吟诗赞美者有之,此无他,以女性为男性玩物,男性牢不可破之自私心在!
柏杨漏掉了国人另一残忍的表现,笔者必须代为补充,那便是刑求(俗称屈打成招,台湾则习称“修理”)。宦官制度随满清王朝之结束而结束,缠足也受新风气之影响而废止,独有“刑求”,一枝独秀,且有后来居上之势。盖现代科学进步,施行的方法也跟着进步,而且都是内伤,蒙古大夫想要验伤,都验不出来。
中国历史上冤狱无数。冤狱虽不一定来自刑求,但刑求则必然导致冤狱,所谓“三木(古代刑具)之下,何求不得!”古时侦查刑案,不凭推理,不凭证据,自抓人到判刑,全凭办案人和审判人的自由心证。最常见的是:抓到疑犯,送上公堂以后,先不问情由,打他(她亦然,男女一律平等)三十大板再说,算是来个下马威,假如再不招供的话,那“好戏”还在后头呢。有些被冤枉的人想,既然不幸落在这些活阎罗的手里,招供了不过一死,不招供也难逃一死,而且长痛不如短痛,与其零碎地受着活罪,不如横了心就招了罢。招供以后倒是不再受刑,只等“秋决”时喀嚓一刀而已。也有些运气好的,遇到了青天大人(如敝同乡包拯先生)来覆审,结果沉冤昭雪,重见天日(当然没有“冤狱赔偿”这回事),但青天大人毕竟是少而又少,此开封市长包拯先生之所以被小民怀念至今。
在台湾住过的人,大概都还记得:二十年前的八德乡灭门血案,真是轰动一时,但也构成了台湾的最大冤狱之一。正因为该案轰动一时,三作牌对上级非交账不可,于是就抓穆万森、秦同余等数人,来做代罪羔羊。结果,秦同余被“修理”过度,竟死在刑警总队的囚室。穆万森虽是人所周知的甲级流氓,但也人所周知他与八德血案无关(按:八德血案是由于前军统局特务人员的窝里反),总算他身体壮,熬过了修理,请了几位好律师,结果把冤狱平反了过来。由于牵涉到特务人员,所以八德案永远悬在那里。
在中国古代,比“刑求”更为残忍的,还有“满门抄斩”和“诛九族”,令人不寒而栗。幸运的是,随着专制王朝的结束,这些极不合理的“制度”,也都随风而逝了。
⊙酱缸产品之四,是文字诈欺。
柏杨认为,在我们的文化中,似乎只有“美”,只有“善”(也只是向权势效忠型的善),而很少“真”。
“真”在中国历史文件中,几乎没有地位。儒家开山老祖孔子在其大着《春秋》中,就公然提倡文字诈欺,而其信徒们则更进一步制订诈欺细节。《公羊传》曰:“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讳”者,就是文字诈欺。讳来讳去,剩下来“不讳”(也就是“真”的)部分,还能有多少?
关于中国正史上明目张胆的文字诈欺,柏杨曾有专书,曰《鬼话连篇集》(《乱做春梦集》)。上面所收集的,全是历代帝王(特别是开国帝王)装神弄鬼的记载,一望而知其说谎。举例言之:
刘邦之母因在野外与蛟龙性交而有孕,遂生刘邦。(按:此龙种也!)赵匡胤生时,室外红光四射,室内异香遍布。其所以如此说谎,原意大概是:天子之所以为天子,自有其与众不同处。尔等小民,不可生非份之想。阁下太夫人受孕之前有异征乎?曰:“无也。”阁下诞生时有异香满室乎?曰:“无也。”既然是“无也”“无也”,阁下还是安份为宜,不必梦想皇帝宝座,以免脑袋搬家、祸延九族。有时也有些聪明的军阀或流氓,知道其中奥妙,硬是说他出生时也是如此这般,那么,此公至少已具备当皇帝之必要条件。
更进一步分析,文字诈欺,乃是来自对权势的崇拜。所以中国历史学家没有原则,没有是非,只有功利。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酱缸产品之五,是对殭尸的迷恋和肤浅虚骄。
对祖先的慎终追远,在本质上是充满了灵性的;但可惜变了质,变成了对殭尸的迷恋。
孔子是驱使祖先崇拜跟政治结合的第一人,那就是有名的“托古改制”。“古”跟“祖先”遂化合为一,这是降临到中华民族头上最早最先的灾祸。盖外国人都是往前进一步想的,偏中国人遇事都往后退一步想。“退一步”,正是儒家那种对权势绝对驯服的明哲保身哲学。
对殭尸迷恋的第一个现象是:“古时候啥都有”;第二个现象更糟:“古时候啥都好”包括古人人品好,古代法令规章好,古书好,古代名词好。
举一个较突出的史例:宋代大政治家王安石先生,算是跳出了酱缸,他说过三句冲击力很强的话:“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结果,一些对殭尸迷恋的人,群起而攻之,这股反对力量,如排山倒海而来,迫使他的变法终归失败。假如王安石变法成功,中国的历史恐怕要改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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