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西安惩办端王、庄王、英年、赵舒翘之后,天下快心。虽然这是偏重一面的说话,当日要是直隶封疆大吏,果得一二有识力持大体之人,不肯附和奸庸,酿成变局,朝中虽有端、刚之跋扈,也叫他无可如何。偏偏直隶总督遇着一个旗人,这人平时有个外号,叫做婆婆,办事原同婆婆妈妈一般。当日拳匪到了霸州境地,有许多下属上禀求兵,劝他派兵剿捕。总督这时只因误听人言,不敢诛杀立威,反而将禀批驳,说下属们造谣生事。因此拳匪势力愈弄愈大,竟敢明目张胆攻破霸州城池,将霸州州官刘大老爷囚禁监牢,以为不肯附和者戒。自从四月廿三、廿四日起,一直延至五月初五,遂成不可收拾之局。都是后话,暂搁不提。
且说当拳匪未入天津之际,早两三年,即有一种无名揭帖,说是乩语所判。上面写着:
今年五月五,这时不算苦。
满地红灯照,那时才算苦。
这种无根谣言,虽是无稽之言,无奈无知小民,早已为所哄动。五月初头,义和团头目张德成到了天津,公然到处行劫。商民合禀总督,求他剿办弹压。总督无法可施,只得把商家董事请到自己衙门花厅,拿出端王假旨,朝他们流涕,说道:“这是里头的主意,特地叫人请来的,谁敢有违!诸君可以忍耐,便忍耐些儿;不能忍耐,不如趁早迁移为是。”商家董事听了这番话,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辞了出来,遂各检点逃难,大沽口轮船顿时挤满。每日太古、怡和、招商三公司轮船上,总有四五千人前来买票。岂料逃者未半,业已不可收拾。
这张德成张大师兄本是船帮首领,知道北边没有几个有钱之人,在天津发财的,都是南边人。他看见南边商人,一群群由铁路火车运往大沽口船上,他心中不由得着急。遂私自率了党羽,先拆铁路,抢劫避乱商人。顿时杀人如山,流血成河,把塘沽以上一带七十二沽河里,都将死尸填满。一时天津官场束手无策,只好各自为计,由天津迁保定,由保定再分赴河南、山东。
当时便恼了一位武官。这位武官是谁?便是直隶提督聂士成聂大人,说道:“这还了得!这不是造了反么?”遂自督率大兵,由杨村拔队回津,开枪痛击。这些手下兵丁,久已闻得拳匪有大法术,可以不畏炮火。个个自危,人人退缩。聂大人不信,走到三里河地方,看见电杆上有两个头包红布、腰缠红巾、手执红旗的拳匪,在那里口吹哨号,张牙舞爪的乱动。聂士成的兵丁看见,就吓退了,说:“这不是仙人么?怎么一枝电线杆上会站得住?”聂大人闻言大怒,立取新式手枪,向上轰击。不料连放两枪,两个拳匪依然在电杆上直立不下。这些手下兵丁又哗然道:“果然是不怕枪炮。大帅得罪了大师兄,眼见得大祸就要来了!”聂士成听了,愈加愤怒,手执长斧,匹马当先,一气冲到这两个拳匪面前,立将电杆斫倒,便叫随带的差官上去绑人。差官下马一看,谁知那两个拳匪,早被枪子穿胸而死。当初拳匪一闻枪声,便已逃避。这两个在杆上,不及下来,便已一命呜呼。聂大人下马验过,不觉大喜,叫差官拿去,传示各营。各营始知拳匪不怕枪炮,全是一派假言。各各放胆痛杀。即在三里河左右搜捕。凡见身上有一丝红布的,不是用枪刺死,即是用枪打死,一直杀到天津浮桥桥边。张德成张大师兄抵挡不住,遂逃到直隶总督衙门,在制台那边躲着。
其时制台早已得聂提督剿匪之报,一见张大师兄进了衙门,不问青红皂白,即手执长香,在宅门门口跪接。口称:“与我无干,师兄不要动气。”张大师兄随机应变,厉声说道:“要我饶恕了你,不奏天庭,除非将聂士成杀了,出我胸中这口恶气,方可依允。”制台尚未回答,聂士成早已进了衙门,走到面前,向制台索办张德成。张德成见聂大人紧紧追来,不顾死活,即向总督内堂躲去。制台便将聂提督迎进花厅,劝他省事,不要惹祸上身。即将端王假诏,取来请看。聂提督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剿除乱民,是我份内之事,如今在你总督衙门,我做提督的不便搜杀。料想总有时走出衙门,我在外等着他就是了。”说毕,忿忿辞出。密地传令各营,把总督衙门前后围住,不许放乱人出进。
制台闻报,大惊失色,即在衙门打一暗电,禀明端王,请调直隶提督移驻八里台,防御洋兵。未出一日,果有伪旨着令聂士成立刻回防,不得稍有迟误。聂大人接着,明知是制台的主意,无奈本朝成法,武官向例受制文官。聂大人此时只得向制台说道:“拳匪头目一时捉拿不到,尚望协力同心,严饬部下缉拿为是。不可轻纵,致贻后患。”制台只求他远去,满口诺诺连声,送他出门,再作道理。聂大人果然辞别制台,回防驻扎去了。
这里张德成得了活命,不但不感谢制台,反而出外扬言,说制台是个汉奸,受了洋人贿赂,不肯将聂士成斩首。四处流言,故使端、刚闻知,以施其倾陷之计。制台听了,惶恐万状,再请师兄进署,与他赔罪讲和。张大师兄遂说出三样事情,要制台依了他,才肯保他无事:
第一要在总督衙门立坛练拳。
第二要事事听他号令,不论文武官员,在街上相遇,即须下轿跪拜。
第三要犒赏同党银十万两。
制台听罢,私想:“要做朝廷的官,只好顺从朝廷意见。既是端王、刚毅相信这义和团,自然依着他做,要如何便是如何。第一、第二两项,却于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大损,都可依得。只有第三条,要银子十万,要把我家私去了大半,这却难以答应。要想保持这个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地位,又不能不应允。”情急智生,便对张大师兄说道:“第一、第二两件,只要我出一个号令,谁敢不遵。第三件却要想法子,我包你十天之内,有十万银子送你如何?”张大师兄道:“依我说来,第一、第二两件,倒还在后。第三件却是我分赠师弟们的,一刻不可稍缓。既是你包下了,你可立个限状,待我去通告师父,奏明玉帝再讲。”制台说:“既是这么说,就在我大堂之外,立起坛来,通告神明何如?”张德成无奈,只得说道:“好,好!”
制台立时传唤手下官员,在大堂丹墀之下,搭起坛来。张德成披发踏步,装出种种怪象。拿起几张黄纸,走至坛中,拿剑拍了几下,蘸满朱笔,写出五个大神圣名目:一位是红脸大汉关夫子,一位是法力无边孙悟空,一位是酒醉大仙李太白,一位是江湖有名黄天霸,一位是再世恩人毓贤。却把“毓”字忘记笔画,写成一个“流”贤。立好了坛,拜过了菩萨,将制台限状取到。立在坛上,鬼鬼崇崇的念了一会咒语。忽在坛上高呼:“师父准了,宣某人上坛叩谢!”此时制台也忘记自己是方面坐镇,赫赫大员,只为了自己富贵,低首下心,公服出堂,登坛下拜。将要拜完,尚未起立,张德成忽双眼一闭,令牌一拍,改变声腔,指着制台说道:“许便许了你的限期。只是师弟们延宕十日,恐不免饿死,须先问你捐三千银子,作为十日小费。”
制台被他一吓,连连叩头道:“遵命,遵命!”张德成又装出怪腔说道:“也不怕你不遵。你要翻悔,吾神自放天火烧你。”吓得制台一身大汗,忙即退下坛来,叫账房里抬出三千现银子,交给张德成。这张德成尚在坛上,高擎令牌,如庙中塑的王灵官模样一般,闭目不动。
衙中差役抬银上坛,说道:“师兄不要做这个样儿了。大人送出银子来了,你快拿去分派吧。”张大师兄又装出怪腔道:“你们赶快到辕门外边,叫我跟来的小伙计来扛。”这些衙役怕事,果到辕门外面,找着五六个包红巾的小拳匪,进衙来扛。张德成尚是左手捏诀,右手持牌,大踏步而去。这些衙役看他像个疯子一般,也不知道究竟有无法术,任他摇摆竟去。
张德成出了督署,忙向同党抬银子的说道:“抬到侯家后小金喜家去。”小伙计听命,飞奔同行。这个小金喜本来是个天津下等土窑子,张德成向无恒业,只借小金喜家作为窝顿之处。小金喜身高六尺,全体痴肥,满脸横肉,却是一双五寸长的半大金莲。此时看见张德成押着扛抬了许多银子进门,一时眉花眼笑,不由得骨头轻松。张德成恐怕露出马脚,忙即打开银包,分给抬银子的小拳匪,一人一大锭,要他们到隔壁窑子里取乐。自己却拿银子,一包包的点交小金喜。小金喜接一包,问一声:“我的人儿擀,你怎的弄上这票大银子?”张德成不暇答话,等到小金喜收完银子,方将以上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小金喜听罢,也欢喜的了不得,又笑说道:“如此说来,我也还有个戏法儿玩呢。”德成道:“你有什么戏法,可以当我面一试么?”小金喜道:“这又何难!你去买了火药引线,我自教你。”果然张德成买了引线火药,交与小金喜。小金喜取了红纸,糊上一个纸圈,滴上一滴麻油,将火药拌好封好,露出一根引线在外,像小孩子放孔明灯玩意儿似的,将引线点着。立时药借火力,纸圈冲天,油药同着随风上去,荡在半空中,仿佛挂了一盏红灯一样。德成大喜,一手拍着小金喜的肩膀说道:“你真是我的大帮手!有此法术,不患不成!”于是夜夜要小金喜放这红灯。自己即在外布散谣言,说是黄连圣母下凡,另有仙法是红灯照。红灯照上有无数仙姑神女,审察人间百姓。只要那个不信义和团的,便遣红灯照,烧他一个家产尽绝。果然一夜小金喜糊了一个大红灯,把火药多放了些,一时火药落在人家,把这人家烧个净光。于是以讹传讹,夜间看见红灯,便说仙女来烧房子了。弄得人心惶惑,昼夜不宁。
大沽口华兵又打败仗,连连败报,报到制台衙门。制台先时因为答应大师兄十万银子犒赏,恐怕自己挖腰包,一连上了三个假报胜仗的摺子,骗了端王,发帑大赏义和团团民。这时败报一日紧似一日,看看将近天津城,性命难保。还倚着大师兄真是有法力的痴想,请了张德成进衙,商议军情大事。张德成是个乡中船户,平日图劫孤客,谋财害命,无所不为的。这时依着红灯照声势,到处杀掠。杀掠一过,一口咬定杀的是教民,便可无事。这回重进总督衙门,见了制台,一言莫发,只说:“我也不知就里,只好请了黄连圣母,进衙商议。”制台此时犹如失乳小儿,饥不择食,只得传命,把自己坐的八轿,派了仪仗卤簿,迎接黄连圣母进衙,亲问吉凶。张德成说:“恐怕请他不到,须待我亲自去请,乃为正理。”张德成先自走出,与小金喜商议定了,随后制台派的大队人马都已到齐。
黄连圣母头上包好了红布,加上一个大号红绒丝球,身披红衣,腿着小脚红裤,竟是戏台上玉堂春打扮。升坐总督大轿,放下轿帘。轿上又披了无数红布条子,又像花轿,又像棺材罩。一路开锣喝道,到了制台衙门。制台手捧炉香,跪在先时所立坛下,口称:“下官何德何能,得蒙圣母降临!现在洋兵攻打大沽炮台,步步逼紧。不日兵临城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还求圣母高抬贵手,救救下官这个狗命!”黄连圣母在轿中不肯下轿,高声喝道:“某人,你不必担忧,吾神已请张大师兄,派了十万天兵天将,在紫竹林满安地雷炸药。只待洋兵到来,便一齐轰得他干干净净。此时洋兵虽是得步进步,正是诱兵的道理。你却万万不可说破机关,等他到了租界,自见分晓。”
制台听罢,信以为真,连连叩头道:“下官无能,全仗圣母、师兄法力。”黄连圣母遂唤转驾回宫,仍旧坐了八轿,回到侯家后窑子里去。这里制台安心,专等洋兵进了租界,好行圣母师兄的法术。正是合着俗语说的:
世间无识痴心汉,朝里高官极品人。
要知圣母师兄的法术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聂提督痛剿拳匪,获罪甚奇。下回补出,便见分晓。
聂兵后与拳匪誓不两立,各自为战,大小战将及百次,而拳匪于是乎尽。
拳匪要挟必杀聂士成而后肯战,未几聂士成战死,而拳匪终未出一战也。
本朝向例重文轻武,最是恶习,而有聂士成之报,可异也。
北洋大臣奏报胜仗到京,京师以为天下可庆太平,群相称贺。比至联军入京,尚有以为诓报者。
端王犒赏拳匪银十万两。此银闻为李来中所得。
张德成骗取银三千两,可发一笑。其情其景,宛然在目。
直隶总督拜跪黄连圣母,当时同寅亦相讥刺。而鄙夫因保禄位之故,不惜身命为之孤注,其愚真不可及。
拳匪所附托之神,离奇不经,虽小儿亦知其妄,而旗员中信之不疑,即是平日不读书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