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六十三州縣晉省面試,上燈時節,湯撫台閱卷。卷卷都自己過目,並不假手師爺,以防內中無私有弊。湯撫台獨自在簽押房批閱考卷,新年裏借此消磨歲月。試卷中也有矞皇典丽,也有感慨蒼涼,也有借他酒杯澆自己塊壘,也有前不對後文不着題,也有寥寥幾句敷衍塞責。看到山陽江陰兩本好卷子,真是亦好氣亦好笑,不着一字,盡得風流,好算惜墨如金。看他寫的題目字,亦像篆隸亦像鐘鼎,正所謂有目當共笑。看了一回,另外將兩卷擺開。看到有一卷,雖係凍墨,筆致飛舞,並不為楷法所拘泥,字字銀鉤鐵畫,句句抉腎剔肝,似范文正公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痌癏在抱、胞與為懷,能將孔聖心腸一齊寫出。湯公久不覩此種妙文,朗聲高誦,三復斯篇,翻出浮票看是何人所作,乃即坐在栅階口第一排第二位,衣冠寒酸面目黧黑之嘉定縣平湖進士陸稼書陸隴其。湯撫台把這卷推在案上,從頭至尾的看了兩三遍,一读一擊節,歎為得未曾有,即定為第一。以外各卷都看了,把名數自己用硃筆標題在卷子面上,一疊疊齊,自有值籤押房的當差的送於吏房寫榜出案,也與考書院無異。正月十五元宵佳節,那一班府縣都要看了榜,方始定心,請了訓還任的還任,或乘便請几日假歸里省親的省親,掃墓的掃墓。最可笑的那兩位陰陽先生的妙才,他們倆自己也明白大高而不妙,預備吃排頭丢紗帽。元宵聲裏,榜文高貼,撫院照牆應試,諸君統来看了。列前第的欣欣回寓,在下次的未免懷怨,這是一定的道理。十六日午前轅門上,文武巡捕奉命翻閱號房底册,其餘各縣飭即各各回任,毋荒厥政,單傳嘉定、山陽、江陰三縣花廳面諭。文武巡捕一翻底簿,曉得陸隴其寓在查家橋高陞小客棧,山陽縣管汝安、江陰縣談古岱同寓在長春巷山陝會館,知了他三位寓所,隨即分頭去傳請。
文巡捕林魁至查家橋去,武巡捕閔國樑至長春巷去。林魁走別高陞小客棧,說也可憐,這爿小客棧不是仕官行臺,簡直是江湖乞丐棲流所。一只竹樓橙,三塊硬閣松板,一條被頭,薄薄像張粉皮,如何熬得寒宵。林魁與陸知縣招呼了,陸知縣含笑作揖,說聲“慙愧”,拍拍板鋪,請林公坐下。林公一面客氣,看看實因骯髒不過,即立在牕前,說:“我們自己人,不用客套。恭賀貴縣名列第一,此刻奉憲臺大人之命,即請貴縣上轅,大約有話商量。”陸稼書得知名列榜首,自然色喜,人情大抵若斯。自己雖未看榜,諒巡捕來賀,决不謊說。且撫台特命巡捕來傳,必有事故。當即謙遜幾句,聊整袍帽,跟了文巡捕即出店門。好在查家橋之東不過一二百步路,望得出撫轅,左右甚近,一走就到。門房裏挂了號,不必落官廳候傳。文巡捕略為客氣,匆匆在前,陸稼書緊緊隨後,過儀門,穿大堂,直達內花廳。揭起暖帘,湯公坐在坑床上,見嘉定陸知縣進來,笑逐颜开,要待立起,而陸稼書搶步上前,請安不迭。湯公並不賣大,乘势扶起回禮,招手延坐。陸知縣正欲謙讓謝坐,武巡捕閔國樑領引了山陽知縣管汝安、江陰知縣談古岱两個海寶貝,亦高揭暖帘而入。但見他二人蹲倒頭曲转腰,臉漲通紅,趨步上前,至坑沿側連連打千,也沒有看清湯撫台,管汝安對准陸稼書叩頭——他誤認是湯大人,弄得陸知縣忙避不及,退至屏風背後,引得閔國樑抿嘴大笑。湯撫台暂按怒氣,勉强伸手招呼他兩人一旁坐下。兩人做賊心虛,吃屎面孔,那裏敢坐,彎身諾諾,拱手侍立。新年初春,天氣嚴寒,他二人額角上汗出如漿,竟與暑伏無異。湯撫台一想他二人,果然不應與他坐位,但是他二人此刻不坐,回頭轉去一看,屏風旁的陸稼書也不肯坐了,姑且放下歡容,說:“三位貴縣一同坐下,有事可談。”管汝安先謝了坐,尖起屁股搭在靠右一邊的末一位椅上坐了一只角角,一個頭頸,幾乎垂至胸前。談古岱看見管汝安已坐,也告罪一聲,仿他好樣,在左邊靠柱末一位坐了。湯公坐在坑上望下來,竟像一對石獅子在那裏生病。陸知縣從屏風邊轉到庭柱口管汝安背後椅上,斜身坐了。聽差照例送茶,這是衙門内會客應有的老規矩,書中不提。
少停片刻,湯公對山陽知縣道:“貴縣好文才!惜墨如金,好容易賞光,竟肯將題目寫出。貴縣從幼讀過幾年書?倒要請教,乞道其詳。本院作事核實,幸勿虛語。”管汝安聽了這話,滿身抖擻,險幾乎椅上跌下來,回答不出什麼,連連種樹。正在問管汝安的當兒,那左首的談老三,嚇得如雷擊頂,牙齒亂戰,身體搖搖不定,椅子戛戛作響,旁邊坐的陸知縣被他也帶動。若在輕薄的人,必要嘲笑他,陸稼書是道學先生,存心仁厚,倒代他擔憂:不知今日為了何事?恐怕到如此田步,或者必有別項過處,亦未可知。故而代他倆非常難過,低頭不語。湯撫台見他二人這般模樣,賊頭狗腦,可見平日為官,一定颟頇從事,如何臨民?大加申斥了一番,駡得他二人垂頭喪氣,閉口無言。令他回去速辦交代,另委賢員接任,端茶送客,留住陸公。山陽江陰兩員上來打了一個千,趱出花廳,抱頭鼠竄,各歸本縣,端正捲鋪蓋,吃泡飯抱小囝去了不提。湯撫台見管談二人已去,怒容渐退,改作笑顏,招陸知縣升炕。稼書照例謙遜,不敢越分,再三推辭也非所宜,恭敬不如從命。好在別無他客,陸稼書走近坑床,在下首一面坑沿上斜轉身子,似坐非坐的恭聆撫憲台諭。這是下屬對於上司應當如此規矩,聽差重行送上熱茶,湯公笑逐顏開的大加獎勵了一番,陸公受寵若驚,愧不敢承。湯撫台再问起嘉定風土人情,陸知縣一件件一椿椿明白回答,若數家珍,地方上應除的悉數除去,應興應辦的視力而作……撫憲點頭稱是,譽不絕口,歎曰:“如君為知縣,真不愧知縣二字!若山陽、江陰,可謂陰弗管、陽弗牧,再成什麼東西!”陸稼書看看時候已近向午,請訓告退。臨行撫憲握手謂之曰:“縣中地方上事,便宜而行。倘有勢惡土豪,不守王法,硬干訟事,隨時來院稟知,剷除盡淨為是。”陸公奉命,出院一直踱過查家橋,到高陞小客棧裏略坐片刻,算清房飯錢。可憐一主一僕,行李蕭條,極像明朝海瑞、海紅,主人則破帽殘衫,僕人則蒲鞋竹擔,路上行人必以為他們倆是鄉间出來的貧民,那裏曉得是現任縣尊!他二人一路看看省城的鬧熱,六街三市,店鋪林立,鱗次櫛比,烟火萬家,富庶氣象,滿目繁華。况且落燈時節,猶有幾分新年景色。緩步行来,不覺已到胥門萬年橋萬人渡口。僕人歇了擔子,走到貝大有醬園水碼頭,望嘉定航船。
向來嘉定航船,一來一往有兩隻,現在因為生意清淡,歸并一隻了,逢雙到蘇。今朝恰恰正月十七,是個單日,陸先生不見航船,僕人又從水碼頭走上來告知情形,陸先生倒是一悶。這便如何是好?且在萬年橋對橋脚萬年春茶樓,沿門泡一碗茶吃,歇歇脚接接力再作計較。二人坐定下來,早有茶博士過來,用抹布揩了一揩桌椅,問泡什麼茶。陸公說“隨意”。那堂倌是江北人,老蘇州老油腻,聽說“隨意”,一看陸公又似鄉下阿曲,并且吃吃頭枱茶,明欺他是個曲辮子,頓時出口駡人說:“紅是紅綠是綠,君眉是君眉,雨前是雨前,隨便拿茶館裏的茶一齊泡上來?你這老甲魚,阿是黄土僑初上來,吃過歇茶麼?”陸公被他駡了一頓,自知說得理屈,隨便二字囫囵吞,叫他是難泡的。等他駡停了嘴,接口道:“泡一碗綠茶罷。”那堂倌也不作答,眨了一個白眼,遂伸長頸脖子,提高聲音,朗朗打起調門喊過去:“君眉一碗個!”少停,一手拿了一只金華木面桶,一塊高麗布青破手巾,擱在面桶沿,一只手拿了一碗茶,兩只空茶杯,對他主僕面前一擺,然後再到煤爐上拾了一把大銅吊,走過來冲了兩碗茶。陸公洗了一洗手,正待捧起茶碗,喝一口潤潤喉嚨,暗想:蘇州省城裏的茶博士,竟如此蠻橫,肆無忌憚……忽聽得當頭樓窗口一片聲喧,帶哭帶駡,沸翻盈天,似有幾個婦女聲音在裏頭。沿窗口抛將碗蓋下來,水跡淋漓正滴在陸公身上,帽子邊亦濕透。只見無數閒人腳步奔忙,一齊趕上扶梯樓上,枱橙推翻,亂打亂嚷。陸公滿身茶水,門外看客擁進。不知到底為着何事,陸公主僕二人若何情形,且待下回詳解。
評
陸公以文筆邀榮,管談以白卷遭譴。一賞一罰,黑白分明。
苏州澆風,以衣飾美惡為謙驕之標準。陸公布衣敝冠,蕭然自適,在不知者,鮮不目為鄉曲。士大夫且然,又遑論區區茶博士哉?文筆狀其傖惡口吻,維妙維肖。為民父母,而能菲衣惡食,既極難能矣;及茶博士咻咻相向,犯而不校,一笑置之,尤可見其恢閎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