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萬年春茶館樓上忽地裏相打,飛盆擲碗,大哭小喊,鬧得不亦樂乎。一班游手好閒,日裏吃太陽、夜裏吃月亮的朋友,趁此機會一齊擁上樓來,人聲噌雜。陸公主僕亦立了起來,望樓梯看,不曉得所為何事。七言八語,樓梯擁擠不堪。亦有貪小利茶客,一遇相打局頭,趁此推託逃走,茶鈿不還,就此夏侯惇明朝會。這是蘇州老茶館裏茶館楦頭的老規矩,既然茶客要溜之云乎,何以堂倌不喊住,叫他還鈔呢?內中也有一個道理,因為這班人都是地方上的老弟兄,横豎停停,好向動手打相打的總算帳,非但當日的合茶館茶鈔,敲碎的碗盞、打壞的烟袋枱櫈面桶,一古腦兒少停停結帳,統歸在打相打的身上;即是不過敲碎了一只碗,費心他要把從前連自己打碎的茶碗碗底碗蓋一齊拿出來,算你的帳。所以茶館內老規矩,一等喉嚨響動手動脚,這班老茶客就此弗客氣照牌頭。今朝陸公主僕難得到蘇州來,適逢其會,看見打架情形,陸先生是本性和平的,最恨的是不講理,現在見了此等事,不免插身其間,走上樓來問問為何情形。那相打的人,都是胥門棗市一帶的流氓,嘴裏三句說話,倒有兩句駡人。他們看看陸公像個村夫子模樣,又非是本地口音,面孔又不熟,獃頭獃腦,故而出言不遜,把他衝撞了幾句。陸公悶氣吞聲,自己怪自己多事,正欲想下樓來,與僕人挑了行李進城,再住一夜客棧,明日等航船抵碼頭,方可動身回嘉定,忽见樓梯上湧上一羣少年,脚聲如潮,嘴裏亂嚷“覅吵覅吵,覅打覅打,大家住手,有話好說,有屁好放,陳阿爺來哉,馮相公來哉!”只見一羣少年,簇擁一個年約四十八九歲的員外打扮,一個年約三十六七歲的公役打扮,陸公一想,此兩人必定是前來决斷的,我左右無事,不免看看子細,亦是探聽風土、查访民情的資料。所以打定主意,不動腳下樓,就軋在人叢中靜觀竊聽。那前樓打架的,也有人勸開几個,動手的都是扯得衣碎髮亂、滿臉紅漲,帽子也丟了,頭上的熱氣,一縷一縷直冲起來,好像饅頭蒸籠,惡狠狠猶是磨拳揎袖,口中别无話說,獨賸駡人,这边也是駡,那邊也是駡,駡得陸公暗暗好笑。究竟為着何事,看了半天,未曾知曉;聽了半日,亦未能明白。只聽那三十六七的那人開口道:“今朝新年新歲,何不快快活活,偏要打得頭開?既然請我們到來,速將前後情形告訴清楚。”話猶未畢,只見前樓走來一個二十餘歲的人,恭恭敬敬對那馮相公一揖,立在他面前,氣急敗壞的訴說道:“小人在年初三,到申衙前沈繼賢太爺府賭錢,一連十日,輸去三百七十餘兩銀子。在初五那一夜,小人赢了九十多兩——”說至此,右手一指前樓的那少年道:“潘阿根一同去賭,他那夜輸乾淨了,身邊分文没有,要想翻本。我與阿根素來認識,原是賭友,他見我赢了百兩紋銀,問我借去三十五兩。原約十四歸清,加利五兩,共計四十兩。到了十四,小人出城來向阿根取討,他避而不面,到他家裏,上廟不見土地菩薩,一個鐵將軍把門。小人連日赢了,這三四十兩銀子,朋友面上緩幾日還我,儘不妨事。此刻我又輸光大吉,自然要問他討還,自己想再到沈太爺府上去翻本。今朝出城來,恰巧在城门口碰見,扯他到萬年春來吃茶,開口問他要錢,誰想他非惟不還,教我拿出借票來。馮相公,你想在賭場裏,衣袖管裏暂移的錢,那裏有寫借票的道理?雖是借款,總有憑據收條,但是賭場裏白相人借移,全憑一個信字,牙齒當階石。誰料阿根不要臉,就此讀賴譜。馮相你去想,天下有此情理?我肯放他過門麼?”馮地保張開三角眼,對他看了一看:“閒話少說,你姓甚名誰,住居何處?”那少年答道:“我姓楊小名四知,住在阊門吳趨坊莼思橋,做帳竿竹旱煙袋生意。”那馮地保道:“你楊四知的說話曉得了,但是一面之詞,不足為憑——”高唤:“潘阿根!”潘阿根聽得本圖保正叫他,他是從小出身生長胥門,老子潘金玉,素來亦當吳縣衙門的皂役,現在死了,所以馮地保是一向認識他的。此時潘阿根聽得馮相喊他,滿心歡喜,意謂護身符到了,隨即拔步如飛的奔到後樓來,與陳書辦太爺點了一點頭。馮地保即把借錢是否果有其事,申衙前沈家賭錢輸赢如何……潘阿根推託乾乾淨淨,且說楊四知問他借過五十兩銀子,已有三年多本利弗清,今朝問他討討利息,反而動手打人出口駡人。“馮相,你明白人,天下世界有此種道理麼?”馮地保聽了潘阿根一番說話,斜轉三角眼回過頭去,對楊四知看了,冷笑幾聲,鼻子裏哼哼作響道“出出色,你又說他借你四十兩,他又說你借他五十兩,到底誰借誰的銀子?我姓馮的又不是中保,當時又不曾看見,你們過付這件事情,真叫包龍圖况青天活轉來,恐怕也斷不清楚。據我說起來,楊四知也不是好人,潘阿根也不是戶頭,公有公理,婆有婆理,既然你們來请我出來,我來勸開一句。從今以後作為,叫開瓜葛,誰碰着誰,再也不許提起誰借銀子!朋友原是好朋友,大家不必懷恨,船頭有相逢之日,好軋未仍旧吃茶吃酒,弗好軋客客氣氣,各走各的千秋路。陳老相個句閒話,聽得進么?我姓馮的弗助和尚,弗幫道士,潘阿根,你聽得進嗎?”潘阿根一口答應,姓馮的也不把這話問楊四知,即連下來道:“既然如此,甚好甚好。你不問楊四知討五十兩,楊四知也决不能再问你潘阿根來纠纏了,說开算數。就是大家吃茶,大家吃茶,千弗好萬弗好,你们才好,獨有我姓馮的弗好。”說完,哈哈大笑。各茶館的人拍手的拍手,跳腳的跳腳,齊聲和調,響震屋瓦,彷彿春雷震耳。此時楊四知的神氣,急得幾乎要哭出來;潘阿根嬉皮滑臉,得意洋洋,兩只脚躲在長櫈上,手裏拿自己的辮子梢,在指頭尖上亂轉,嘴角裏合唇噓嘘嘘的吹孟姜女尋夫。
陸稼書先生立在人羣裏,看得明明白白,聽得清清爽爽,楊四知借銀子與潘阿根,雖在賭場裏私相授受,無人見證,是極不該應。然觀其情形,這四十兩銀子確有其事,而潘阿根之五十兩,一定是反誑,無中生有的。况且楊四知住在申衙前,到城外來討錢,馮地保是胥門之地保,潘阿根去叫來,通同一氣。察其原委,名為勸和,實为惡霸。蘇州乃省城繁盛之區,何容有賭窟害人?方纔聽得這賭場“沈繼賢,沈繼賢”三字,好生耳熟,不免待下官探聽探聽,能得除去賭窟,為地方上滅脫害人之事,亦不虛此一行。陸先生打定主意,翻身走落扶梯,走至沿街靠欄杆方纔吃茶那隻枱子上坐下,僕人叫應了,行李鋪程仍擺在桌邊。此時茶館中閒人亦絡續退清,人聲亦靜,陸先生意欲探聽申衙前賭窟,望茶堂裏一看,無巧不成書,恰巧左側一隻桌上,坐了三個中年人,都是雄纠纠氣昂昂精神抖擻興高采烈的,在那裏高談闊論:“白虎連三三伏一大跳,開出來一個青龍,王阿狗一擋攤摇官换子,五個人結帳下來,擋裏輸一千二三百兩銀子……”正在說得起勁的當兒,又走進來一個似下色人模樣,頭戴青氈笠,身着短綿襖,領鈕攤開,元色布褲,紫花布鞋子,口操本地音,走到那左首一只桌上,隨便坐下來,喝了一杯茶,接講:申衙前沈家賭台采花六百兩,還弗及白塔子巷施家采花一夜,采花連房工小頭一千多兩……四人講的皆是賭經,陸先生是有心的,等他四人說話之間,略為鬆懈之際,乘間笑微微說平湖口音南路話:“請問申衙前在那裏?沈繼賢是何等樣人?何以名聲普普?蘇州賭場如何規矩,至少有幾化本錢可去出手?”那四人都對陸公上下身打量了一回,像個秀才形景,不像睹客,又聽他問得賭經入細,又是南路聲音,湖州是絲繭綢縐出產地處,鄉下亦多富戶,不可衣帽取人。他既問得賭場規矩,或者此老新年到蘇來張親眷望朋友,帶了銀子想來白相相,亦未可知。做些輸赢,人不可貌相,看他雖然寒酸讀書人打扮,金錢不是著在身上的,或者比較身上十兩頭、屋裏火石榴的空心老官好得多。内中有一個紫棠色招耳朶杳山口音的答道:“老先生尊姓?”陸公哈腰半立,笑答:“敝姓鈕。”那招耳朵一聽,湖州姓鈕,怕人山水,勝於蘇州姓宋姓顧,隨即問道:“鈕先生,你阿歡喜白相相?”陸公趁势問起申衙前沈家賭場情形,那招耳朶把頭一蹲,舌頭一伸,右手大拇指一蹺,將沈繼賢罪惡一齊說出。不知陸知縣做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評
茶樓為五方雜聚之處,形形色色,皆研究社會情形者之好資料也。陸公廁身其間,遂發見無窮隱秘。
公門胥吏,惡毒甚於猰貐,徇私也,貪利也,均為彼輩必守之成例。文中寫馮地保庇護潘阿根,雖無一語直叙,而意在言外,讀者自能知之。作小說者必知乎。此而後有含蘊之妙。
蘇臺言語,腴軟清丽,為全國冠。作者隨手拈來,皆作妙諦。可以知其為老蘇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