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炤沉默地站在县府内堂。辛彦看到满面煞气的李延炤与一脸灰败的廖如龙,适时而知趣地走了出去,并将门带上。
“,娘子怎么了?”李延炤大马金刀地行至几案后坐定。而廖如龙,则早已如同一滩烂泥一般委顿于地。他垂着头,目光躲躲闪闪地,不敢回望李延炤一眼。闻李延炤厉声喝问,也只是战战兢兢道:“前番属下如往常一样,率麾下弟兄们在司马宅邸左近护卫。护卫弟兄乃是分为两班,一班前半夜,一班后半夜。清晨属下照例巡查之时,却发现娘子居所后窗大开着。当即感到不妙,便连忙进屋查看,却只见娘子屋中,已是空无一人……”
听了一番廖如龙的陈,李延炤当即便皱起眉头。按这娘子平日也算本分,要有什么仇家,李延炤是端得不信的。然而这种情形又委实太过诡异,不由得他不浮想联翩。
“娘子住进宅邸时,可还带有什么别的亲眷?”李延炤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先问清楚比较好。毕竟苏宛云知书达理,不辞而别的几率不高。而如若她带了别的亲眷同来,又一起消失的话,李延炤倒觉得自己真该下功夫去好好找一找了。
“娘子去到别院之时,还带了一个侍女……”廖如龙抬起头,犹疑不定地道。他话音方落,李延炤已是迫不及待地一跃而起:“那侍女现在何处?”
“娘子独居正堂之中,而那侍女在厢房居住。数日前娘子不知所踪,那侍女便一直待在厢房中,不曾外出一步。送进去的餐食酒水,她也不吃。就这么在里面饿了几……”廖如龙观察着李延炤的神色,心翼翼地道:“军卒们每每进屋想让她吃饭,都被他连踢带咬地赶将出来……自昨日起,已再无人敢接近那厢房……”
听着廖如龙断断续续的描述,李延炤对于当下情形已知大概。便是那娘子不知所踪,而她忠心耿耿的侍女想要绝食明志。心下不由平添几分敬佩之意,他望着廖如龙,淡淡道:“既如此,便去屋中,看看那侍女,不定她对于娘子的去向,能略知一二。”
言罢,李延炤便令廖如龙在县府外等候,他自去营中,向刘季武与曹建嘱咐一番,并暂时交割营中庶务,随即便骑上马,又牵过一匹,行至县府外,令廖如龙随他一起上马,一同向郡府驰去。
两人行了大半日光景,郡城城门便已遥遥在望。李延炤念及当初离开此处之后,尚且首次返回故地,一时也是颇为感慨。两人放缓马速,行至城门处下马,而后牵着马向城中缓缓而行,不一会儿,便已至城北这间属于他自己的宅邸外。
此时的宅邸早已在郡府与廖如龙所部将卒的重重护卫之下。那日苏娘子失去行踪以来,郡府中辛翳听闻也是大为光火。当即便对此地严加保护。苏抚知晓自己堂妹就此失踪,也是愈发焦急,亦派出书名忠心耿耿的部曲家兵至此护卫。这间十丈见方的院周围顷刻便布满军卒部曲。李延炤行至门前,还遭到两名不知情的军卒阻拦,直到他亮出自己的官印,那两名军卒方才放他入内。
李延炤随廖如龙一路行入院中,廖如龙指向正堂一侧的一间厢房,便对李延炤道:“那厢房便是娘子侍女独居之处。如今将卒们皆是不敢接近,属下便随司马前往罢……”
李延炤摆摆手:“你且在外候着,区区一个女子,伤不到我分毫。”言罢,李延炤便上前推开厢房大门,迈步而入。
厢房中陈设颇为简单,一张榻摆在墙脚,上面还放置着枕头与被褥,另一侧墙角处放置着一个简易梳妆台,少许胭脂水粉等便在那上面散落着。而靠近门口则摆着一张几案,几案前后摆着两张胡床。案上则铺着两张纸,李延炤行至一旁,细细看去,竟是两张乐谱。
而在几案后方的胡床上,则摆放着一张琴。李延炤望去只觉似曾相识。这张琴多半便是苏娘子爱不释手,数度用它演奏的那一张。他侧头望了望呆坐在梳妆台前的侍女,见其头也不回,面容映照在铜镜中,显得一片木然。顿时心中也涌起一种难以言的复杂情感。他迈步行至几案后,便要伸手去抚摸那张琴。
身在梳妆台前的侍女自铜镜中看到了这一幕。她厉声制止李延炤道:“放开!你们也配动娘子的琴?”
那侍女的厉声制止令李延炤停顿了一下。而后他却恍若未觉,依然一手掀开琴布。苏娘子那张式样古朴的琴便展现在面前的胡床上。
而那侍女自铜镜中看到李延炤全然不理会他的阻止,立时心中又惊又怒。他起身面向李延炤,而后全力向他奔去。屋中不过三五步的距离,转瞬之间,侍女便奔到李延炤背后,她扑上来照着李延炤的手臂就是一口。
此时李延炤早已除下铁甲。那侍女拼尽全力一口,正咬在臂之上。然而许是数日未进食,她的力道无疑了不少,李延炤只觉最开始那一下稍感疼痛,之后便无甚感觉。而那侍女虽用尽全力咬了下去,然而李延炤出征旬月,虽然不至于不曾换衣,不过西域缺水,不曾洗澡倒是真的。也不知曾多少度汗透重衣。那侍女只觉一股难以名状的奇异味道在自己口腔中蔓延开来,当即便松了口。
李延炤转身,右手按着那侍女的头,回望着她苍白而憔悴的神情,出言问道:“你可知你家娘子去向?”
那侍女先前种种踢打咬皆是源于惊恐,无助与畏惧。自娘子失踪以来,她不再信任身边的每一个人。因此看到那些送饭的军卒、进屋查看的李延炤,才会如先前一般喝骂驱赶,乃至于踢打咬。
可是此时,被李延炤死死按住脑袋的侍女一边徒劳地挥着手臂,一边倔强地望向李延炤,道:“我不知……我若知晓娘子去向,必然一早就去找她去……”
李延炤望着那侍女苍白而畏惧神色,加之数日未进食,挣扎反抗也显得微弱不已。心中顿生恻隐。他索性放开手,望着她淡淡问道:“之前与娘子有数面之缘,倒是从未听她提及自己还有一侍女,不知如何称呼?”
侍女犹疑了一番,先前那些兵卒前来送饭送水时,对待她可谓是唯唯诺诺。而此人却有些不同。听到他提及姐,当即便充满担忧与委屈,立时便委顿于地低泣起来。
李延炤行至她身旁,轻轻道:“若还想见娘子,便切莫自弃。我等皆会尽力寻找。若你知娘子有何可能的去处,也尽可对我言,我必全力寻找……”
侍女伏在一旁,带着哭腔颤声道:“姐从未与人结怨,对乡邻亦是礼敬有加。所接触之人,除去堂兄苏都尉,便再无旁人。我……我委实不知,姐能为何人所掳……”
她着着,哭声又更大了些:“如今苏明府也已不在,若再失去了姐……我……我一介婢女,又有何颜面苟活……”
她哭得梨花带雨,许是连续三两未曾进食的缘由,抽噎着几欲昏厥。李延炤忙唤过外间值守士卒,命其前去取了些水与餐食端进来,他自扶起这侍女坐到几案旁,又令士卒将餐食与水一齐端上来。
那侍女也是饿的久了,此时已有些脱力。见她端起面前盛着水的碗便要开灌,李延炤忙伸手阻挡。将盘子上的调羹递到她碗中。
饿久了的人若是进食太快,很容易引起身体内脏的不适反应。李延炤命军卒们端来的餐食中,也主要以流食为主。那侍女拿着调羹,心翼翼地将面前碗中水一勺一勺地喂入口中,喝完水之后,又抱起一旁米粥,用调羹一勺一勺地吃了下去。
吃喝完毕,这侍女面上也恢复了几分神采。李延炤唤过士卒,将她面前碗碟等尽皆收走,而后轻声问道:“方才你还不曾答我问,娘子如何称呼你?”
那侍女许是首次面对陌生男子如此注视,加之李延炤一双眼炯炯有神,长期军旅早已磨练出杀伐决断的气势,那侍女在这种注视下有些浑身不自在地扭来扭去,显得窘迫不已。
李延炤见她一副窘迫模样,心知许是自己目光太过逼迫,于是稍稍收回视线,方听得那侍女声如蚊讷道:“娘子……娘子唤我……兰儿……”
李延炤点了点头,郑重道:“既是如此,兰儿,你且便居于此处,切勿擅自出院。屋外值守军卒皆我麾下,你若有事,可随时支使他们。”
李延炤取出一袋铜钱,放置于侍女面前:“娘子暂时不在,你且将这些钱收着,但有所需,便拿钱给门外军卒,令他们前去与你采买。我等自会全力寻找娘子,一旦寻到,便即刻将她带回来,让你们主仆团聚……”
言罢,他便起身向门外而去,身后那侍女则一脸担忧地望向他的背影。李延炤关上门,行出院落,却正遇上大步前来的苏抚。他连忙迎上前,拽住苏抚问道:“苏都尉,可知娘子下落?”
苏抚神情却是一脸愤懑:“李定东!我早令我堂妹搬至我那别院暂居。她不从,非要来此。如今可好,人都找不到了!”
李延炤听闻苏抚斥责,内心也是有些惭愧,眼见苏抚便要甩脱他向别院中行去,忙又是一用力,将苏抚拽住:“苏郎君,先前是我布置防卫不够,以至人被掳走。然而现下当务之急,应是我等拼尽全力,务必将人寻回。这时节再追责置气,于事无补……”
苏抚瞟了一眼李延炤,见其态度诚挚,倒也稍稍耐心了一些,道:“府君已知此事,当时便令关闭四门,全城大索。然而搜了整整两日,营兵们几乎将郡城翻了个遍,仍是下落不明!我倒不明,你李定东在外惹了什么人,连我堂妹都因你招致这等祸端?”
李延炤凝神细思了片刻,而后抬头对苏抚道:“若对方此事果真冲我来,那郎君大可放心,娘子如今多半无虞。然我所虑,正是唯恐对方掳走娘子,并非是要要挟于我。这样,便不知娘子将如何……”
苏抚见当下这紧急情势之下,李延炤竟还能冷静下来如此分析,登时便气不打一处来。望着李延炤怒斥道:“此事不怨你李定东,倒是怨谁?若她早听我所言,在我别院中暂居,倒未必能逢此横祸!”
苏抚停顿了片刻,又厉声道:“李定东,若我堂妹有个三长两短,你便须自己想想,如何与我交代吧!”
言罢,苏抚转身而走,便向那别院中行去。苏娘子是先前在永登殉职的苏玄侄女,身为殉职官员的亲属,这一次失踪能得到府君的直接过问已是多有不易。然而正是在紧闭城门,大索全城的情况下,依然觅不得她的分毫踪迹,终使得苏抚心态失衡,大为光火。
李延炤暗自叹了口气,如今委实是个多事之秋。征战方告一段落,却又遇到这等事情,无疑也是让他觉得分外痛苦。
既然当初全城大索都没有丝毫结果,李延炤对于此时再派出人手去寻找也不抱任何希望。他心中惟愿掳走娘子之人是冲着自己而来。那样的话,迟早他能够接受到对方的通牒,知道对方的条件,而后再见机而行,想办法救出娘子。
此事虽然未了,不过当下尚且一筹莫展的李延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唤过仍紧紧跟随在自己左右的廖如龙,命他牵过马来,两人皆翻身上马,李延炤本欲直接策马出城,返回县中,却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廖如龙道:“你家属亲眷,皆在城中,不若回家去看看?”
廖如龙闻言,更是满面羞惭,低垂着头道:“娘子一日未归,属下也一日不敢自行归家……惟愿来日将功折罪,望司马准允。”
李延炤长长叹了口气,望向自己那间热闹非凡的别院,心情也是差到极点。他拨转马头向城门缓行而去,边行边叹道:“但愿这帮人,是冲李某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