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炤回到饱经战火的令居县城。如今的令居已在辛彦的治理下,已恢复了几分先前那番勃勃生机。冬麦早已播下,年中时期因虏贼大量焚烧毁坏田地,县府中不得不拿出大量资财,自其余郡县采购粮食。随着这次仓促的逃亡,先前县中积累的数量颇为庞大的畜群如今也已不在。
唯一可称得上是好消息的,便是随着虏贼的大举用兵,以及打了败仗回去之后的横征暴敛,陇西陆续又有民户向凉州逃难,其中更不乏一些型的氐羌人部落。这些型部落可远没有杨、苻那种大部落生存力强。刘赵统治者在面对这些大部落的时候,尚且可能还会有几分顾忌,故而不至于太过分。而那些部落在这种横征暴敛下,很快就将变得一无所有。
那些识时务的部落首领们,不甘眼睁睁看着部落消亡,或是被其余的大部落所吞并。这些早已实现农耕化发展的少数民族,便同陇西地区所余不多的民户一同向着凉州开始逃难。而对于这又一次出现的难民潮,李延炤与辛彦二人也是喜忧参半。
如今随着这些难民的流入,令居县中户口数大抵已能与广武郡一较高下。而所忧则是新出现的这些难民,便意味着县中如今多了数千张嘴。对于尚不算富裕的令居来讲,若处理不好,便不啻于一场巨大的灾难。
苏娘子至今仍无消息,心中蒙着这层阴影的李延炤如今再遇难题,更觉无力。思前想后,今年粮食尚未收获一季,县府中财货也是捉襟见肘。不赈济不行,赈济的话长此以往也绝不是一个好办法。让他纠结不已的此事,几乎便成为当下县府要面对的头号重大难题。
最终还是辛彦拍了板,府库中存粮细细挑拣出颗粒饱满者继续存放,以备充作明年粮种。其余的则便被当做赈济粮,在城外开设了数个粥棚,每日熬些稀粥,助城外那些难民吊命。而军中也派出健锐营一部,与战锋营一同为难民营修筑了栅栏,一方面严防难民心有不轨,出营偷鸡摸狗,增加治安犯罪。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本县居民在敌军探子的挑唆下冲击难民居所,引发群体事件。
饶是如此,曾有血淋淋的先例摆在面前的李延炤与辛彦依然不敢太过大意。最终仍然决定由李延炤率部进入难民临时营地巡查一番。一方面清查收缴难民携带的武器,另一方面须对难民营进行必要的改造,以此来杜绝卫生条件差而引起的疫病传播。
随着营中士卒被集合了个七七八八,除去留守营中,巡视城墙的士卒外,余者尽皆披甲执刀,随李延炤一同前去,将难民营四门围住。军中将卒听李延炤授意,前去将难民营中各宗老里吏及各部族首领邀请出营,李延炤对这些人讲述了一番自己率部前来的目的,请他们安抚部下民众的情绪。
这伙宗老里吏等话事人见李延炤率部前来,本来是有些紧张,听他解释了一番之后便放下心来,随即先行返回营中,召集自己族人等等,陈了一番令居县兵前来意图,却在营中引起一番争吵与不谐之声。
陇西逃亡来的民户们对收缴武器、重新规划营房等决定尚且表示支持,然而在那些氐羌部落那里却是碰了钉子。这些部落民听县兵要前来收缴武器,顿时便炸了锅。吵吵嚷嚷,众纷纭,闹了半也没闹出个结果。
个别一筹莫展的部落首领便纷纷派人出营,向李延炤陈状况。等待良久的李延炤见营内嘈杂之声逐渐变大,却依然是没争出什么结果。便自叹了口气,挥挥手,召集刘季武、伤愈康复的周兴以及曹建、魏旭、王诚数人聚拢来,简要地进行了一场军议。
军议完毕,待诸将各归各位,李延炤便大手一挥,喝道:“入营!”随着这声喝令,早有士卒上前将难民营的营门缓缓推开。营门一开,刘季武便率领战锋营率先而入,占据营中各条要道要点,隐隐将营地中众难民围在中间。随后便是魏旭手下健锐营士卒。他们相继攀上低矮的木栅营墙,而后各自引弓搭箭,蓄势待发。
随着曹建、王诚等领最后一波健锐营士卒入营,对营地完成了最后包围,闹哄哄的难民营地逐渐安静下来。
秦大勇率领十余名铁甲锐卒手执长刀护卫在李延炤左右,随他在营中巡视着,一间间地回望过去。营中难民不论是那些陇西汉民,还是那些氐羌部落民,皆是一脸惊惧,犹疑不定地望向他。
营中窝棚毫无规律地散乱安置着,按照乡里宗族的不同自然形成一片片聚集区。窝棚区与窝棚区之间横亘着数条污水构成的溪。这些溪流逐渐流淌汇聚到一起,而后自向着当初立营妥当后,便由军卒们挖掘的营边沟渠流去。
李延炤迈步跨过一条散发着阵阵臭味的溪,不由得深深皱了皱眉。他行至营地中部及北侧主要是各氐羌部落聚居的区域。行走间望着那些部落民警惕中不乏敌意的目光,不由得暗自苦笑一番。
“听闻诸位前来我县中就食,却不愿交出刀剑。我便前来与诸位道道。”李延炤抬头环视面前这帮氐羌部落民,声音洪亮道。
“诸位在陇西没有活路,因而前来凉州,前来令居,所求不过活路而已。如今我县明府大为慈悲,拿出县府中所存不多的粮食赈济诸位。如此已是给了诸位活路。稍后我与明府势必一同努力,再为诸君寻得更为宽广的活路。”
氐羌部落首领,即便是那些部落,也多半与汉人不少打交道。因此语言障碍倒是基本不存在。李延炤所言,字字皆听在那些部落头人首领耳中,人人皆沉默着,等候着下文。
“既是求活,便须入乡随俗!”李延炤的话语无形之中便加重了几分:“我县中只有两种人,一种,为不拿刀剑的县民!而另一种,则是手持刀剑,编入兵籍的县兵!”
“诸位若要执意持有刀剑武器,炤便唯有将诸位编至军中。如此,还望诸位能够体谅!若诸位不愿从军,便请交出手中刀剑。我部士卒久历沙场,年中大数战,斩级逾万,堪称劲旅。已足能护卫乡土,保境安民。故而无需诸位腰悬刀剑,横行乡里……”
李延炤一番话讲完,场中陆续聚集起来的氐羌部落民却都是有些犹疑。他们此番受尽刘赵盘剥,而后逃难前来陇西,抛弃田土且不,部落中畜养的那些牛羊马匹,也几乎尽被搜刮走。可以如今除去他们手中刀剑,可谓是一无所有。
逃难来到此地,不得不其中一些部落民是抱定着寻不得生活物资便抢的心态。在诸人皆一无所有的状态下,似乎也只有手中刀剑能让他们感到一丝安全。然而眼下这位凉州军武官,居然想要收缴他们手中武器!许多人已存心不善,甚至于生出要结果李延炤的心思。然而他身旁那些披甲拿刀,浑身杀气的护卫,一眼望上去便知是百战之余,皆非善茬。
在这些战锋营士卒的威势所迫之下,那些部落民才逐渐打消了他们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转而又在想着如何才能捏牢手中刀剑。毕竟紧握刀剑,才能有所凭借和倚仗。
见那些部落民仍在犹疑,李延炤心中倒也清楚他们没有那么容易交出手中武器。在这短暂的沉默与僵持之中,他脑中也在飞速转动着,思虑着如何解决当下这尴尬局面。这等局面稍有处理不妥,随之而来便是无穷的后患。倘若李延炤在此做出哪怕一点点让步,都会给这些部落民一种错觉,今后要再立什么规矩,怕是就难了。
而若一点也不让步,表现得太过强硬的话,即使当下那些部落民不采取针锋相对的方式来进行反抗,日后也难心怀怨恨的他们将会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来宣泄。李延炤紧张地思考着,想着一种折中的办法来化解眼下这情势。既让这些部落民能够心甘情愿地交出手中刀剑,又给足两方台阶下,不至于出现严重的对立和冲突。
时间在两方沉默的对峙中渐渐逝去,李延炤望向周围窝棚中的氐羌部落民,长期的农耕与放牧相结合的生活方式造就了他们结实的体魄,也不知是缺少衣物,还是身体倍儿棒不需要保暖,李延炤只见这些部落民不少都是解开了身上皮衣的前襟,任自己结实的胸膛暴露在初冬略显凛冽的寒风中。
李延炤望望眼前的部落民,又望望身侧的战锋营锐卒,一个念头忽然便在脑海中成型。既然那么多部落民不愿放下刀剑,那么以优厚条件恩养其家,将他们吸纳入军中,未尝不是一种好的解决方式。
一念及此,李延炤当即便昂首挺胸,目视眼下那些聚拢起来的部落民,朗声道:“我郡县中军卒,家中皆有田地,虽不能够大富大贵,不过好歹皆是有份恒业,养家糊口,已是足矣。凡军中将卒,月饷百五十钱,季粮两石,每年给布一匹。合田地收成或是放牧所得,已足够供养一家老过上富足生活!”
李延炤此言一出,那些部落之中能够听懂汉话的人皆是眼前一亮。诚如李延炤先前所言,他们跋山涉水逃难来此,所为不过正是一条活路。之所以许多人心有执念,不愿放下刀剑,也正是因为被刘赵欺压惯了,抓牢手中刀剑,更可在受欺压之时反抗,不至于使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地被生吞活剥。
“战时搜取所获敌军士卒资财,皆归属个人。克城之后,虽严禁私下抢掠,但缴获敌军资财,亦会酌情划拨一部分,发放给军中将卒,以为鼓励……”
李延炤顿了顿,炯炯望向周围部落民:“诸位既心有执念,不愿就此放下刀剑,大可投入军中。将来我部东征讨贼,若能光复故土,诸位也皆可择地而居。我知诸位亲属友人,亦有不少间或死在虏贼手中。诸位难道甘愿就此干休吗?”
当李延炤巧妙地将眼下这种对立转嫁成刘赵与陇西氐羌部族之间后,那些部落民便纷纷骚动起来,许多人听了身旁懂得汉话的袍泽翻译之后,立时便群情激奋,俨然这些氐羌部落对于匈奴刘赵的仇恨之情,远超李延炤的认知和想象。
在这种同仇敌忾一般的群情激奋之中,李延炤听得起先杂乱的胡语逐渐汇聚成一个声音直冲云,回荡在这座略显简陋的营地之中。他微笑着望向一旁的秦大勇。事情到了这一步,可算是基本稳定了下来。
“愿投军者,稍后请诸位部落首领予以统计。投军者可保留武器,两日后,军中自会遣出将卒,接引诸位入营。而不愿从军者,便交上武器,稍后县府自会为诸位安排耕地或是放牧畜群。既来凉州,只要安心任事,我等绝不会同刘赵官吏一般巧取豪夺,盘剥不止。”
当李延炤在秦大勇的护持下向着难民营营门处行去之时,迎面却遇到率部警戒的刘季武。刘季武抬眼望着仍是群情激奋不已的部落民们,由衷地对着李延炤抱拳道:“此番前来,本是危机重重。长史举重若轻,将之化解,属下却是不得不拜服。”
刘季武话音未落,李延炤已是苦笑一声,悠悠叹道:“季武啊。这只是个开端,随之而来的麻烦事,恐怕绝非三言两语能够清。府库钱粮所剩不多,前番插标卖首所得,现下恐怕也得尽数搭进去了……”
话音方落,刘季武惊愕地抬头,却只看到李延炤苦笑的脸。
“今后军中吸纳众部落人户为兵,县府又将如何安定人心,胡汉杂居,稍有不慎便是祸生肘腋。我辈路途,仍是任重而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