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好,一封封急报漂洋过海传来:倒闭、赖账、破产、贷款无法收回、股票大跌、信用破产……
外头被愤怒的华商围堵,质问为何要给棉花压价。然而最老谋深算的洋商,此时也不敢去巧言令色的敷衍。
因为洋行本身囤积着大量棉花,此时接盘侠都死翘翘了。他哪里还敢收更多?
怡和买办唐廷枢已经睡在办公室好几天了。那绣着“Jardiheson & Co.Ltd.”的龙飞凤舞大地毯,几个月无人清洗,已经沾染了无数茶渍,被烦恼的烟灰熏好几个洞。唐廷枢双眼都是血丝,几天没剃的胡子到处拉碴。地上散落无数文件,刚配的近视眼镜找不到,正团团转,咔嚓一声,脚底异样,眼镜被他踩碎了。
他忽然想起来,怡和还有六千担棉花,此时正“外包存储”,储存在一个什博雅公司的库房里!
头疼。头更大了。
储存协议明年才到期。到那时,棉花跟沙土哪个更值钱,还说不好呢!
“请苏敏官过来!”
--------------------------
即便是在义兴船行的全盛时期,苏敏官身价十万两的时候,对于唐廷枢来说,他也不过是个机灵点的年轻人,值得己多看一眼。
如,这个人甘于贫贱,在一个本地商号里当什账房先生,对唐廷枢来说,这条人脉已是有无。
是当苏敏官叩门前来,唐廷枢还是整理衣帽,礼数周到地门迎接,顺便把皱的地毯踢到一边。
“六千担的花衣,不提前取货?”唐廷枢作个大揖,开门见山,“你也看到了,现在市场上……”
“以。”苏敏官递上当初的合约副本,“要付违约金。”
唐廷枢沉气,冷冷问:“所以当初你签这个合约,就是盼着日吧?”
否则,哪家仓储房东还约定取货期限?人家都不得你早点提货,他的仓库好早点空来呢。
“第一,合约不是我追着你签的,是你的洋老板把你叫进俱乐部的。”苏敏官严肃提醒,“第二,货栈租金远远低于市价,换一个定期取货的条件,你总不两样好处都占。第三,签约的时候谁不想着牟利。唐先生不是做慈善的,落笔时必定期待有利图。如你预期有误,赖不得别人。”
洋洋洒洒一番话,主旨不过个字“愿赌服输”。
作为买办的唐廷枢曾经无数次教育垂头丧气的华商,跟洋人做交易,要谨遵契约精神,愿赌服输。
如这个字被原封奉还,他没脾气。
“快!天要见到货!”
“违约金是签约时棉价的三成。”苏敏官友情提醒,“唐先生,市场上的棉价,如不值这个价。”
要提前拿回那六千担棉花,违约金每磅三便士,相当于每担两八钱银子。这在当时那烈火烹油的端午季节,属于让人不屑一顾的白菜价。
缜密如唐廷枢,也未曾对此多想一秒钟。
而现在,码头上堆放的大批无人问津的优质原棉,最低的叫价已经触及每担二两。
唐廷枢愣神半晌,忽然,长叹气,苦笑。
“好
!老唐我年白干!敏官,恭喜发财。”
苏敏官轻轻拱手。
“棉商我已带到门了。他叫价每担二两一钱银,等着跟你签约。此单佣金免费,唔使客气。”
---------------------------------
与此时,博雅公司里,林玉婵以一敌二,嘴皮子已经快冒烟了。
博雅公司分拆之后,两位经理分别在别处办公,没法做她的后盾。日苏敏官又不在。所以当徐润和郑观应一上门拜访之时,她被扑了个措手不及。
俩大佬,前后脚,还给她提了一篮子果脯话梅!
她差点就认怂,脱就想说“奴家一个人不方便见客”,随后觉得太怂,不这样。又有冲动把苏敏官请来助阵,但这念头也只是闪了一闪。息!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那里除了博雅公司的资质证明、容闳的一系列证书、装裱的诰封谕旨、还有海关文件外,新挂上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照片正中,林玉婵弯腰,手持台球杆,一群高矮胖瘦的洋商围在她身后,作惊叹状。
己担的风险己扛。林玉婵大大方方把两位宝顺买办请进客厅,吩咐周姨上茶上点心。
--------------------
第251章
小洋楼里空气凝滞。林玉婵艰难地跟大佬打太极。
徐润和郑观应,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一个笑面虎一个不高兴,一唱一和一捧一踩, 主旨不外乎一个:林夫人, 大妹子?当初宝顺跟您签的那个提前供货合约, 不以反悔啊?
“纯甫去苏州上任了?惜惜,没机会给他践行。当年我俩在宝顺当跑楼, 又是乡, 处得好了。后来他创办博雅,我还参加了开业剪彩呢。”徐润笑眉笑眼, 先述说了八百字革命家史, 然后殷勤地给这个容闳的接班小妹妹倒茶,“如果他还在, 这合约他估计会给一笔勾销的。毕竟如花衣市价……呵呵……当初谁也没想到哇……如库存积压得太多, 你看, 我已经三天没睡觉了……”
郑观应坐在一旁不说话,只用牙签挑话梅, 冷不丁来一句:“赚这个钱, 真好意思。”
徐润变了脸色:“小郑, 怎说话呢?——妹子别介意哈, 他被洋老板训了好几天了,心情不太好。当然我不会让你把万千两都原封归还, 那样不是成了无赖了?我付违约金, 两成,三成, 以谈。但是要宝顺七便士一磅买花衣,这传去是全上海的笑柄, 你想没想过,别人会怎看你博雅公司?以后还敢跟你合作吗?哎,要是我在,当初肯定会劝着……”
上次林玉婵和苏敏官乘坐露娜津回沪,徐润帮两人要了个专属舱房,免了林玉婵在三等舱被人围观调戏、跟群羊为伍过夜的狼狈。徐润觉与她有人情,因此说话也很来熟,林玉婵真快招架不住。
说到后来,让她觉得己是处心积虑割人韭菜的大奸商,宝顺洋行的职员全因她扣了年花红,说不定薪水都不足额领。大家上有老有小,怎活呀!
林玉婵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实在不行就装聋。反正钱在汇丰,只要这两位不给她迷魂药,她天就屁
股生根,不离开这沙发了!
别人怎看她她不管。她是严格遵守契约,一点花招没玩。如果跟宝顺毁约,谁的名声更受损还说不定呢。
“当初签合约的时候,是颠地大班和敏官。现在要改合约,起码也要他俩重新谈吧?”她眨眨眼,欠身装傻,“虽然说这单子是敏官己的主意,我没怎管;但我如是敏官东家,找我也没错。但颠地大班是挪不开这个步子还是怎的……”
徐润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洋人怎屈尊拜访中国商呢?
林玉婵心中略略闪念,从徐润眼睛里,猜到他的一丢丢弱点。
他再精明,再亲和,再左右逢源,再敛财有术……在洋人眼里,也不过是个跑腿的。
林玉婵想了想,又说:“他派你俩来,谈得成,他亏几万两;谈不成,全是你俩的错。宝顺这几年在中国人手里赚了多钱你也清楚,他总不赢了通吃,输了赖账吧?你也是受雇于人,亏这一笔不丢人的。”
徐润:“……这是怎话说的,妹子行行好,你火眼金睛,你运筹帷幄,你知道花衣会滞销,你总得给胞一个活路呀!俗话说得好,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明知“花衣滞销”她大概率是蒙对的,此时也不提运气,耐心把她夸成女中诸葛;明知她在挑拨己和老板的关系,也不说穿,只连朝郑观应使眼色,让他扮黑脸。
郑观应却不理会,反倒站起来,背着手,观摩货架上的茶叶去了。
徐润:“小郑!”
郑观应忽然没头没尾来一句:“茶叶不跌价。”
林玉婵马上接话:“对呀,宝顺洋行那多业务,总不样样都赚钱吧?年的茶叶起码盈利,棉花上亏点算啥呀?咱广东人还讲,甘蔗无两头甜,食得咸鱼抵得渴,要是颠地大班因为这点亏损就把你架火上烤,那也太不地道啦。”
又挑拨!
徐润赔笑,正要说什,郑观应忽然甩着袖子回来,一张心力交瘁的苍白面孔上,露一丝怒意。
“给洋人打工,让人呼来喝去,赚几个钱有什意思。要是这次再扣花红,我就不干了。徐兄,你呢?”
徐润和林玉婵齐齐目瞪呆。
林玉婵回忆一,她认识郑观应以来,这是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郑观应看着她,仍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讨打神情,一字一字问她:“明年,什赚钱,有高见?”
-----------------------------------
相比懂得变通的怡和,内讧连绵的宝顺,沙逊洋行的策略是死撑着——熬过棉价的谷底,说不定过几个月,就柳暗花明呢!
沙逊大班大概忙着清理一地鸡毛,再也没邀请林玉婵打过台球。
不过林玉婵也留了心眼,这段时间极单独门,更是去花衣市场,免得碰见熟人尴尬。
唯有一次,她去茶行作坊检查蒸汽机效率,回程的时候叫了马车,上车就感觉路线不对,车夫把她往偏僻的地方拉。
青天白`日的,放平时,林玉婵还没那警惕。毕竟租界里到处修路,到处都是“私家道路,闲人勿进”,有的车夫牌
照过期,又要躲巡捕,乱走也正常。
但她知道,己近来挡人财路,宁谨慎一些,不掉以轻心。
“这是去哪?”她立刻问。
车夫好像没听见。
“去西贡路不是走这里!”林玉婵提高声音,“左转!”
车夫还是不解释。
“再不停车我跳了!”
车夫回头,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加快了速度,拐进一条明显空无一人的巷子。
林玉婵当即亮了枪,半个身子探车厢,恶狠狠威胁:“停车!再走一步就崩了你!我在巡捕房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