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普通民众和港英政府眼里, 这个传承悠久的秘密组织分支有个更世俗的名字：三合会(Triad)。

    如的青莲堂首，人称“凤嫂”, 认是郑一嫂传人, 所以作风上也故意很放纵，故意逗这远道而来的二房老弟。

    苏敏官不跟凤嫂一般见识, 站起来长长一揖。

    “春魁等十余兄弟，往后就拜托你。日后常通气……”

    凤嫂：“好说！我正缺一艘往返大屿山的快船, 你日雪中送炭，要我再收一百个都冇问题啊！——话说，内地抓洪兵抓得这厉害，你干脆整个洪顺堂宏化堂都搬来好了，英国佬虽然也不好对付，但我有律师啊！”

    苏敏官客气地笑笑：“再议。”

    内地确实不好混了。“长毛”早就成了吓唬小孩的传说，捻军也被灭了干净。清廷欲裁撤湘军淮军，却发现军队里居然混了不会党余孽，联合起来闹事争饷。这种皇帝眼皮底造反的勾当怎忍，于是格外严苛搜捕。

    义兴船行虽然藏身上海租界，但船总是要开入大清海界的。几年里，那些前科累累的成员先后暴露，譬如在太平天国当过将领的洪春魁，在被几百清军屁股后头追了三天之后，黯然决定遁内地，到香港先避一避。

    于是这一趟，苏敏官亲带队，带来十几个难民，请红旗帮收留庇护。

    当然也不让人家白帮忙。附送窄帆快船一艘，供凤嫂带人跟英国海军打游击。

    近年来，京杭运河淤，朝廷南北货物调运改为海路。这肥了沪上运输业，重启之后的义兴船行抓住机会，接到几个漕运的单子，业绩突飞猛进，送一艘帆船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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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店内的赌局散了。林玉婵上楼到客房，找个角落，偷偷舔干净冰淇淋的碗。

    不是她抠门。第一次在大清吃到冰淇淋哎！

    上次吃到这种划时代的美味，好像还是从广州发的客轮里，一枚偷来的蛋挞……被人进她嘴里，热腾腾、滑溜溜……

    十年了，那滋味还记在头上。

    香港本地还没有像样的制冰业。这冰是货真价实从美国开凿装船，再长途海运而来的，加上牛奶公司的香草味奶油和糖霜，完全犒劳她一天的辛苦。

    她美滋滋一抬头，只见一双弧度优美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己。

    林玉婵脸红：“你一直在谈事，我怕化了，就先吃了……明天给你买……”

    苏敏官忍俊不禁，手欠轻轻捏她脸蛋，擦掉上头沾的一滴奶油。

    都二十多岁人了，汇丰银行VIP客，土山湾孤院最大金主，义兴商会永久荣誉理事长……在旁人面前老成持重，到了他眼皮底，依然跟个小女孩似的。

    很久以前，他曾以为，己这一辈子就是孤老终生、众叛亲离的命。不知从何时起，一抹五彩的光亮如影随形，伴着他起起落落的日子，让他习惯了身边有个人。

    他觉得己变了。多年和洋商的残酷竞争，让他习惯了冷硬果决，有时跟陌生人打交道，稍有不慎，就犀利得不近情理。

    唯有在她面前，他找回年时

    的一点柔软多情，做一小会安于天命的普通人。

    他低头，从她唇上讨到一点残余的香草奶油。

    “天地会是不是让官府盯上了？”林玉婵忽然问，“一次送来这多人……”

    苏敏官沉默片刻，外衫挂在衣钩上，答：“不是天地会，是义兴。官府想从我这里多收税，因此格外找麻烦。”

    林玉婵点点头。义兴眼和怡和、旗昌两大洋行三足鼎立，瓜分华南水路航线。为了节约成本，和拥有特权的外商竞争，苏敏官没动脑筋，使各种偷税漏税的法子，避免了大多数苛捐杂税。

    长此以往，地方官府然看不去。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义兴找麻烦了。

    尽管义兴的洪门背景还未完全暴露，但还是要谨慎为上。

    林玉婵开玩笑：“凤嫂邀你把总部搬来香港呢。”

    “想都别想。”苏敏官弯腰铺床，“你又不跟着搬。”

    舍不得走是一方面；再说，真要迁徙来港，不说别的，听谁指挥？

    苏敏官不给己找这麻烦。

    “哎唷，”林玉婵叉个腰，很记仇地说，“某些人不是机会来了，说搬就搬？”

    “某些人还要去美国呢。”苏敏官熟练地转移话题，“说走就走，也不带我。”

    林玉婵觉理亏，笑道：“就去安排一女生入学的事，最多半年就回来——我想找别的女领队，找不到更合适的嘛……”

    “上次去汉的欠账还没还。”苏敏官冷着脸，一把抱她上床，“林姑娘，欠债要有限度。”

    林玉婵：“……”

    这人越活越幼稚！斤斤计较到家了！

    还有，每次让她腾空之前从来不提醒！就是欺负她轻！

    她见招拆招，厚颜无耻地说：“那天加倍还好不好？”

    说着从他怀里伸手，比个“二”，想了想，不稳妥，加根手指变成“三”，在他眼前晃。

    苏敏官：“……”

    林玉婵得意笑道：“哦，不成就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空气突然诡异寂静。林玉婵瞬间的预感，要完。

    苏敏官目光灼热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不明显的笑意。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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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婵很想近距离体验“东方之珠”的风情。惜她不是来旅游的。招够了留学计划的男女学生之后，就启程赶回上海。

    义兴首次染指沪港航线，为了不被那鳞次栉比的外国轮比去，特地新购快轮，命名“伊敦号”，十分入乡随俗地泊在了湾仔新建的木制码头边。

    白浪翻滚，伊敦号抛湾仔码头边的海味，进入茫茫大海。船头照旧挂着方便避税的米字旗，挡住了双铜钱的标志。

    由于是货运航线，搭船乘客不多。春日的海风暖而不燥，让人心旷神怡。

    从保良局招来的八个广东女孩，已经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每天叽叽喳喳，趴在舷窗看新鲜。

    容闳招来的三十个男孩，粤籍十居八`九，其中半数来容闳的家乡广东香山，是容闳拉脸皮，敲锣打鼓搞了一次“衣锦还乡

    ”，才忽悠来的乡子弟。见当时大清风气之保守。

    而林玉婵的十五个女生，大多数也都是广东人，并且清一色全是无根浮萍，不是被拐的就是孤。这绝对不如实上报，于是紧急拍电报回沪，动用各种人际关系，请一些中产家庭把她收为“养女”，再造祖宗十八代，取得“父兄”的签名允许，才上岸。

    林玉婵在香港买了一堆近日报纸，每日分析，寻找博雅的新商机。余的时间跟女生混混熟，教她缓解晕船的法子。

    这日将到上海，林玉婵还在睡梦中，却被一阵不寻常的浪花颠簸醒了。

    伸手一摸，苏敏官不在。她迅速摸黑穿戴整齐，船板又是大大的一晃，她连滚带爬地坐到角落里，提上鞋。

    走廊里有船工呼喝。奔上甲板一看，林玉婵吓一大跳。

    一艘大得多的木质蒸汽明轮船半隐在晨光里，挂着大清龙旗，船首漆着名称“恬吉号”，朝着“伊敦号”扬起黑黝黝的炮筒。

    “是江南制造局的兵轮！”林玉婵一眼认来，朝身边船工喊一句，“快升白旗！”

    在徐寿父子的主持，江南制造局已经开始造船，烧钱一大把，水好几艘，但性远不及西洋轮船。因此并未投入水师使用，而是沿海岸巡航，充个大清的面子。

    而且时常熄火在海面上，还得雇洋人轮船去拖曳。

    但眼前这艘兵轮性完好，显然不是“原地等待营救”的那种。

    与此时，伊敦号白旗升起，但兵轮不依不饶，慢慢把逼开航道，越过海关检查站，泊在一座小岛旁。

    小岛上有大清哨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兵勇跳上船。

    “有人报案，这船上夹带反贼！搜查！”

    刀鞘木棍将船舷敲得当当响。所有乘客惊醒。舱里几个保良局孤女惊叫。

    苏敏官带着船长船副，匆匆上甲板迎接官兵，好话说一堆，每人又给了点烟酒钱，官兵才给面子，并没有到处破坏，也没有调戏妇女。旋风般地搜上一场，并无所获。

    为首的营官扬着，拖长声音问：“既然没夹带罪犯，为何要挂外国旗？心里有鬼？”

    这是明知故问。中国船借外国免税`票通航，免额厘金杂税。这法子苏敏官发明来，众人纷纷效仿，已经推广了十年，如还装外宾地问，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玉婵扭头一看，还有几艘其他华人船行的帆船也被样截停，找茬罚款。

    一艘旗昌洋行的鸦片飞剪船却畅通无阻，从水域里飞快穿了过去，留一烟白浪。

    只得又补税，又花百来两银子打发瘟神。这一趟的利润全折进去。日头高升。

    营官拂袖而去，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哼！”

    “伊敦号”抓紧时间开船。船上数乘客已经怨声载道，抱怨晚点。

    苏敏官来到她身后，苦笑：“近几月，十次里有两三次，就这被摆一道。”

    林玉婵轻声说：“不止是义兴。”

    “朝廷始终防着我这些以海为家的船主，觉得都是里通外国的坯子，”苏敏官点头，“前些年我几个船商托容先生递条陈，想要将沪上船行改组为西式轮船公司，以利竞争

    ，几乎是立刻就被驳了回来，说没这个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