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耸肩。意料之中。
中国人想开“有限公司”,没门。
她又问:“刚才那营官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什意思?”
苏敏官拍拍她肩膀,微笑道:“朝廷近来学到‘海权’一词,想要将水上航权全部收归国有,免得钱都被我这些奸商给挣了。上海几家大的华人船行,全都接到过收购邀约,价格低得令人发指。我集体抵制,朝廷招股年余,无人过问。”
林玉婵心弦拨动,想到一个人。
“金亨……”
苏敏官叹气笑笑。脑海中现了那个清晰的鹰钩鼻。
八年前,是洋商集体围剿华人船运,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又是小黑屋,又是价格战,迫使中国人让市场份额。
他失败了。义兴死而复生,现在活得好好的。洋人虽然成功按死了几个小本船商,但随着时光流淌,坚韧的中国人从泥潭里重新爬了起来,闯了新的名堂,继续在洋人眼皮底,一文钱一文钱的抠利润。
是这次又不一样。这一次,大清朝廷手,试图与民争利,垄断华人航运的份额。
谁不服,就给谁穿小鞋,找茬收税,截停搜查,总有你低头的一天。
林玉婵问:“打算怎办?”
苏敏官望着远处的黄浦江入,无言许久,忽然低头啄她耳根,眼中水波流淌。
“阿妹你看,”他忽然轻快地指前方,“那是电报公司的驳船。那条铜线通到香港去呢,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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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心事重重地踏入上海港,跟苏敏官道别,叫了辆独轮车。
先把这八个女孩子送到宿舍再说。
容闳的三十个男生是“官费留学”,每人预算一万两银子,由江海关洋税项上指拨。眼男孩都已经住上了广方言馆的学生宿舍,还发了文具、新衣和鞋袜。
林玉婵的“费女生”就寒酸多了。她粗略算了算,要供十五人在美国生活学习,每年费用打底千两。
买油麻地一条街!
没办法。她己揽的事,哭着也要负责完毕。
省吃俭用从现在开始。马车就算了,雇经济适用的独轮车。
好在女孩子都是赤贫家庭里拐来的,见到花花世界已经眼花缭乱,对生活水准的要求也几近于无。独轮车坐得有滋有味,还腼腆地问林玉婵:“夫人,我住哪?”
“虹有女工宿舍,先去那挤一挤。”
开始是林玉婵为红姑几个梳姐妹租的宿舍,后来相传,岭南梳女听说上海有纱厂工厂,抱团来得越来越多。当时上海地价低迷,林玉婵干脆把整个石库门小楼盘来,低价租给外来务工女子,算是个集体廉租房。
梳女在这里设了神龛和土地牌位,有时发聚在一起,打牌谈心,说说家乡话。
到了宿舍门,林玉婵吓一跳。
一群梳女围在门,喧哗地喊着什。中间的地上躺了个人。隐约见血。
一个肥胖的中年人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赶上,大棍子照头打,喝道:“叫你再闹事!都给我打!”
林玉婵心神恍惚,愣了好一阵。
梳女算是最与世无争的群体了,日触了哪门子太岁,惹来这等事?
她转头朝保良局女孩吩咐:“原地别动!”
己急匆匆赶上,怀里摸索钱袋,一边喊:“误会!有什事跟我讲,我……”
咚!
一根大棍当头砸!
众恶汉只见又来一车子女眷,只当也是来闹事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林玉婵慌忙闪避,跑两步,路边伸一只肥胖的脚,把她绊了个拖泥带水。她眼前一黑,耳边嗡嗡响。
“都是闹事的!都给我狠狠教训!”
大棍再砸之际,有人扑到林玉婵身上,用后背替她挨了一棍。
“妹仔,快跑!这里没你事!”
大汉乱棍打了一阵,泄了愤,吹着哨走了。林玉婵恍惚爬起来。
五六个梳女被打伤。还有一个躺在路边,生死未卜。
红姑替林玉婵挡了一棍,痛得弓起身一动不动,后背渗血。
保良局女孩噤若寒蝉。
林玉婵蓦地眼眶发湿,命令保良局女孩:“先把伤员扶进去。”
然后叫几个愣在当处的梳女:“去找大夫!我钱!”
后面三个字必须加上。否则这些勤俭而吃苦的女子,有什伤势病痛绝对会己扛着,一文钱的药不买。
林玉婵弯腰,费力地把红姑架在己肩膀上。几人七手八脚帮忙,把她放在床上。
“怎回事?”林玉婵用手帕蘸着红姑额头的汗,颤声问,“我才走几天,你惹谁了?那几个打手是哪路的?冲谁来?”
红姑这群梳女,是她最早结识的相濡以沫的姐妹。谁欺负她,林玉婵想,非得让他不好过!
一群梳女忿忿开:“都是那个恶监工‘孔扒皮’,害我姐妹。我去讨说法,反倒被打!”
除了红姑几个数受聘于博雅公司的,其余人资质和心气有限,大部分都安于在纱厂工作。洋人纱厂工作苦,每天十小时打底,稍有不合格就克扣工钱,有时候女工被机器所伤,连医药费都不给,反倒要扣误工费。
但是,女工在家里都苦惯了,也不觉得这是剥削。至给洋人干活工钱不,不用伺候人,也不用学什技术,只要己谨小慎微,每天早晚归,就拿到辛苦钱。
尽管苦,但大家还是噙着泪,咬着牙,日复一日地在机器前消耗青春,唯恐哪日表现不好被解雇,那样就只回家种地嫁人。
过去也偶尔有女工工伤、或是被不公对待之事。林玉婵只要听说,都会面和纱厂交涉,好歹讨一点赔偿。
但听女工所言,这次的事故大了。
纱厂一直有“抄身制”的规矩,为防工人夹带,每天收工以后,女工要脱得仅剩小衣,由抄身婆进行全面搜身,才门。
既然是洋人规矩,女工也就忍了,反正也就是屈辱一小会的事。
是近来“大丰纱厂”那负责搜身的婆子病死了,只临时由男监工负责“抄身”。
监工乐坏了,当然要趁机占便宜,或者给平时跟他有梁子的女工暗黑手。有谁敢不从,监工
一句话,明天就解雇。
女工不敢丢工作,只好忍气吞声,在男人面前脱外衣。监工因此得了个“孔扒皮”的外号,一语双关,表明此人不受欢迎之至。
几天后,女工吴绝妹拿了一点从机器里掉来的、作废的纱线,打算回家缝补用。这小动作被孔扒皮看了来。非要上手摸查。吴绝妹忍无忍,和孔扒皮争执起来,被他污言秽语倒打一耙,反倒借势轻薄一番,搜半两纱线。
资本家哪容忍这等罪过,买办令,将衣衫不整的吴绝妹推到外面示众,胸前挂着她“偷”的一团纱线,引来多人围观。
吴绝妹年梳,一生没碰过男人,受不得这等折辱,一时冲动,一头撞死在纱厂门。
纱厂买办闻讯,丢来十两银子,算是丧葬抚恤金。然后叫来收尸队,打算毁尸灭迹。
厂女工愤慨不已,护着姐妹的尸体,拍着纱厂的铁门讨说法。
被买办和走狗大棍子打来,一路追打到宿舍,叫嚣要给她一个教训。
林玉婵听完众人七嘴八的说法,心里像是了个炼丹炉,气得随时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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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早知道洋人工厂严苛, 是也不带这欺负人的!
“所以,”林玉婵推测,“刚才我赶到时, 那些恶汉以为我也是赶来助阵的女工, 所以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打我。”
红姑醒来, 苍白的嘴唇动弹。
“对……你是有身份的人,妹仔, 他袭击你, 你以去工部局告状……让他纱厂也点血,也算是给姐妹报仇了……”
林玉婵按着红姑肩膀, 轻微摇头。
“纱厂待你这恶劣, 怎不对我说?”
众人沉默。
当然,此前她也不止一次帮着女工讨说法。但她总觉得那是偶然事件。女工的大部分时间, 虽然辛苦, 但赚着钱, 应该还是舒心的吧?
最起码每次聚会,她都面带笑容, 和她唠家常。完全没听人抱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