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愿依附入股呢?”
因着是官身,盛宣怀站起来,朝郑观应一拱手,笑道:“那……那李大人当然也不强求。不过正翔,你想好,将来的大清轮船招商局,除了有漕粮专利生意外,还得得到朝廷贷款,低价拿地兴建码头货栈,而且还免征厘金——这优惠的待遇,到时民间的‘野鸡船’,怎跟官办的轮船竞争?当大清所面对的,乃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官为大伙着想,真心建议诸位精诚合作……”
盛宣怀确是言善道的高手。他张开一只养尊处优的手,铿锵道:“面对洋行的咄咄逼人,握拳比分指击更有效!诸位将船运做到这份上,那想必不光是为了赚钱,而是有一颗拳拳爱国之心。官向你保证,将来的轮船招商局,在各岸都会设有码头货栈,将来大清国的每一片海域、每一条河,都将骄傲地航行着悬挂龙旗的轮!啊,还有,李大人恩准,凡附船参股者,他奏请朝廷,一律赏六品顶戴。已有功名者官加一品。诸位,日要满载而归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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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宣怀事务繁忙,一番动员演说过后,就告辞离开,言明诸位老板如若愿意合作,欢迎到三层套间详谈。
“高桥沙船”朱老板当即就跟了上去。
其他人犹豫。
“你看这章程,”有人指着其中一页,小声道,“说是招商入股,咱商人只有钱的义务,却没有经营的权力。要是赚了还好说,赔了找谁去理论?”
又有人道:“那也没得选哇!人家都明说了,不附招商局,以后都是‘野鸡船’,洋人灭不掉,先灭你!——嗐,船运这行干不得啦,改行吧!起码拿了朝廷银子,是个善始善终!”
又有两人离开,去找盛宣怀签字。都是拥有大批沙船的。
只有郑观应,小厮送上烟酒果品他一概不要,只是百无聊赖地转笔。
“苏兄,”他忽然提起细弱的声音,微笑道,“一起回上海?”
苏敏官扬头,递去一个询问的眼光。
郑观应:“太古洋行的收购价,比他高三成。”
人往高处走。轮船只不过是他的副业之一。就算要把创业的成果变现,也不如找个价高的买家。
他朝苏敏官拱手,起身离开。
苏敏官忽然叫:“郑兄。”
他找一张纸,匆匆写了几行字,吹干,折起来。
“帮我带封信吗?”
郑观应微微蹙眉,那意思是,你不也马上回上海?干嘛使唤我?
苏敏官微笑:“金桂轩班的‘杨猴子’杨月楼要来津献艺,我已定了后日大观楼的戏票。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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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只剩苏敏官一人,他托腮神。
百叶窗半开,阳光从帘子缝里挤进来,铺在他面前,好似一条金色的阶梯。
从“改组民间轮船公司”之事夭折以后,他就知道头顶悬着剑,迟早斩来。
一切似曾相识。
只不过,八年前是阴谋,是洋商联合绞杀。但洋人远离本土,弹药终究
有限。他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占尽地利人和,以用尽一切旁门左道,扛过那短暂的枪林弹雨。
这一次,是阳谋。大清朝廷泰山压顶,举全国之力,像一头大的鲸,张吞噬途中一切大鱼小虾。
他大以拂袖而走。但当轮船招商局以人的姿态横行海上,手握无数优惠政策,大摇大摆碾压来时,小小一个义兴船行还有什招架之力?
再肢解一次,卖给各大洋行?
如的义兴枝叶粗壮。就算他肯卖,洋人未必吃得了。
苏敏官抬头看时钟,发现不知不觉,竟而半小时过去了。
他起身,大步上楼梯,敲响三层套房的门。
“盛先生……”
“啊,义兴的苏老板,”盛宣怀热情地迎他进门,顾地说,“艘西洋轮船,五艘趸船、驳船,十余沙船,六个岸的码头、栈房、货仓……啧啧,真了不起,在洋人眼皮底做这些……朝廷不亏待你,十万两银子,以入股,以分期付现,外加一副光鲜的顶戴……嗯,以后是留在上海还是徙驻香港,随你选!啊,想洋的话,也以去长崎、神分局,见识一日本国的美人,哈哈……”
苏敏官礼貌地应和两句,拱手笑道:“惜义兴并非本人一人独有。还请盛先生容我回去跟股东商量一。您何时去上海操办轮船招商局,到时……”
“等等,”盛宣怀微微皱眉:“据我所知,义兴股本不都是你苏老板一人投资的?当年在宝顺洋行破产拍卖会上,大手笔一连吞三艘汽轮,全是苏老板一人签字……没听说有别的股东啊。”
苏敏官心弦微动。这人真是不显山不露水,悄无声息的,把义兴的实力和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
看来是早就把义兴船行纳入了“招商局”的资产宏图。
重建义兴的钱,确实是他一手资,都来当年卖空棉花的额利润,外加变现的博雅股份。林玉婵坚持要还他一整个义兴,己一文钱股份都没参与。
不过,义兴到底是不是他的,他说了不算。
苏敏官友好地瞎编:“友人借贷什的,不好往明面上写,还是得理清楚。不然兄弟以后不好做人。”
盛宣怀到底年轻,各方都不想得罪。只好附和几句,说以后再议。
苏敏官再拱手,转身时,忽然又道:“还有,轮船招商局后只置汽轮,淘汰一切沙船,先进归先进,但苏某冒昧提醒,如江上尚有百余沙船,万余船工。若这些人一夕失业,后果不预测……因此,招商局这事,还请盛先生提醒李督抚,是不是……暂缓一?”
盛宣怀又是微怔。他做官的,着眼于大刀阔斧的宏观改革,确实没想过,失业船工会闹事。
赶紧正色答:“一定,一定。多谢提点。”
苏敏官恭谨微笑,敛袖告退。
一脚还没跨门,忽然,套间里面的书房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船工失业不满,确是个大问题。不过,相信足会为朝廷分忧,解决这些隐患的。”那声音洪亮而威严,带着细不查的笑意,“毕竟,鼓动一整个船厂工人罢工对抗,竟而把洋人打车间,迫使他发了薪,放了人——这份号召力,在商
人中是很见呐。”
苏敏官脚步停滞,一瞬间脊背发紧。穿堂凉风入毛孔,手臂泛起应激的粟粒。
他求助似的看着盛宣怀,明知故问:“这位是……”
盛宣怀急忙耳语。苏敏官这才隔空拜揖:“李大人。”
人家已经查他是罢工的幕后黑手,否认也没用。苏敏官飞速思忖,李鸿章没提纱厂,说明在他的耳目心中,女工大约不足为患,没特地留意。
林玉婵应该也没有入李鸿章的眼。女子掀不起大波浪。
苏敏官低头,从容解释:“船厂工人苦那洋商久矣,前几年也闹过事,也曾对簿公堂。小人与几个当事工人是老乡,不过是于义愤,帮他瞎几句主意而已。都是中国人,被洋人欺压了,然要帮胞讨公道。就算事后那洋人起诉、报复,我也认了。”
朝廷最重稳定,最忌结党结社。这“煽动”和“组织”的帽子一扣来,他就算什都没干也有罪。
只避重就轻,言明己只是和洋人作对,没有颠覆大清的意图。
一个小厮掀帘。李鸿章从书房走来。
他已经五十岁,穿着玄色的夏布便装,高大的身躯微微驼着背,颧骨上方堆着一双明显的眼袋。唯一不显老态的,便是那一双并不算大的眼,眼珠灵活地转动着,透露一丝喜怒无常的急躁。
盛宣怀连忙侍立一旁,低眉顺目看地。
“那,沙船船工如有不满,本官命你来解决。”李鸿章看着苏敏官,微笑道,“轮船招商局的日程不会变。杏荪,你跟他回上海,把他那个船行的资产好好盘点一,然后……”
李鸿章戛然住。急走上几步,走到苏敏官面前,脸上现疑惑的表情。
“你——我见过你吗?”
苏敏官心头一跳,低眉敛目,平静道:“小人原籍广东,父亡后跑街经商,二十岁后一直在上海经营船运。李大人任江苏巡抚和两江总督时,曾多次视察上海港码头,小人也曾观瞻过大人威严,但……直到日之前,一直无缘觐见。”
李鸿章慢慢挺起驼着的后背,平视这个看似很老实的年轻船商。
“治三年九月二十八日上午辰时左右,京津驿道的‘客尚来’旅店,天字一号房,”李鸿章声音洪亮,一字一字说,“本官在接见海关总税务司长赫鹭宾的时候,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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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说你谋反?”
林玉婵满脸不相信, 悄悄指着义兴门的封条,压低声音问。
当然,“不相信”的并非谋反的事实, 而是——
义兴一直很小心谨慎, 账面上全是合法生意, 顶多跟别人一样打打擦边球。这多年了风平浪静,怎就突然捅了马蜂窝?
就算像楚老板那样大摇大摆地搞黑恶, 租界里也从来不管啊!
石鹏趴在一艘小船上, 帆布盖着大半个身子,露个愁眉苦脸的脑袋。
“谁知道哇!”他说, “敏官去天津, 十几天了人没回来;只来一队巡捕,说是工部局应了直隶总督的请求, 来查我生意。当值的几个兄弟都进去了!我跑得快, 听他碎
嘴说, 好像发现敏官是……是会里的人物。其实这阵子风声紧,大家都很小心, 做事不留把柄, 也没听说有人报官卖的。就是……就是蹊跷嘛!”
林玉婵:“李鸿章……”
当然, 这种事天地会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苏敏官发前已有预感, 应急预案迅速启动。各地漏网之鱼迅速碰头,该躲的躲, 该找关系找关系, 还有几个已经跑到外地去联络袍,去天津的快船也已经定好了……
“会务账册和名单呢?”林玉婵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