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得及全毁掉。”石鹏懊恼地说, “不过这阵子风声紧,敏官让我一律换了暗语记录, 官兵看不懂……”
“给我留个舱。”林玉婵果断说。
“姑娘,你不是要洋……”
“还有,他是和谁一起去的天津,有名单吗?”
*
两小时后,林玉婵从郑观应的公馆里告辞门,手中捏着一张名片。
“新任太古轮船公司总理账务。”郑观应依旧惜字如金,向她介绍己的新头衔,“你的公正轮船公司股份已悉数转入太古。欢迎继续合作。”
名片是新印来的,散发着墨香。“太古轮船公司”她也没听说过,多半是太古洋行新组建的轮运属企业。
郑观应不肯多言,然而从这个头衔上,林玉婵已经猜八分缘由。
他那个“公正轮船公司”的副业做得好好的,没理由突然转入太古洋行的怀抱啊。
除非……
“对了,”郑观应都快进门了,突然想起什,递给林玉婵一封白封皮信,“本来要差人送去船行的,既是熟人,给你吧。”
林玉婵一愣:“这是什……”
郑观应懒得多说,给她一个“你不会己看吗”的眼神,拱手转身。
路边报童高声叫卖:“申报!申报!每份八文,字大好读,都来买啊!”
《申报》创刊,一炮而红,定价仅是另一份华文报纸《上海新报》的分之一,而且排版是中国人喜闻乐见的竖版,立时成为华语报界新宠。报童喊得神气活现,一份份报纸恨不得往行人眼前怼。
林玉婵看到一闪而过的竖版字:“招商轮船局筹备招股,拟收购所有沪上华人船运,统一调度……”
她匆匆摸一把钱,买了份报纸。一读,彻底明白了。
上次是被洋人关小黑屋。这一次,多半是被大清朝廷关了小黑屋。
中国民间运输业,真是命运多舛。
林玉婵收起报纸,又拆开手里的白信封,再一读,心沉到海底。
熟悉的苏敏官的字迹,墨迹未干便匆匆封存,纸面上沾着凌乱的墨水。因着本是要送去给义兴兄弟的,用的全是俗字,措辞也很浅显。
“若我逾期未归,家产恐难保。我会尽力一搏,只求无愧祖先。期家人兄弟各保重,嘱吾妹勿念。”
林玉婵折好信,轻声道:“勿念你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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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沉浮,阳光洒在绸缎一般的海面上。一艘庞大座轮缓缓驶过崇明岛,逆流插入白茫茫的长江。
船首挂着大清龙旗,过往船只纷纷避让。
长长的午休过后,李鸿章终于起床,歇在他的头等舱套间里,小啜饮洞庭碧螺春,低声问盛宣怀:“那人醒了?”
李鸿章平生最引以为傲的本事,首先乃是洞察力,记忆力,其次才是官场才干和驭之。八年前惊鸿一瞥的一副面孔,如仍旧一眼识得,李鸿章己都想给己鼓个掌。
也亏他样貌不凡,尽管竭力掩饰,神态也绝非寻常人。这才让他额外多看两眼。
差
点就让个会党反贼从他眼皮底溜了!
大清好容易结束了连年的兵祸,不再掉以轻心,祸起萧墙。
李鸿章当然立刻就命令把人拿,帽子一掀,当场露个反贼头。不等他狡辩,亲兵早就扑上,当场把人拿。
先审他当年绑架赫德、从太后手底捞人,到底意图何为。姓苏的答得很爽快,说是要救己相好。
什拙劣的理由,李鸿章才不信。这种不计后果、不择手段的反骨刁民,案头供着《水浒传》,整天“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救啥相好,别是女大王。
不过反正已是陈年旧事,追究也没意义;然后命他供党羽组织。这次姓苏的硬气,捱了几次拷打,满嘴胡说八道。
只有在半昏迷的时候,头不听使唤,混说了句什。李鸿章凑过去细听,听到几个字。
“江南制造局……”
李鸿章全身一凛。一身的城府差点破防。
这是他一手扶植的洋务明星企业,多年的心血集成,岂容人如此污蔑!
“你胡说!”
苏敏官醒来,也知己说漏嘴,干脆破罐破摔,虚弱笑道:“那厂子原本是我掏钱买的,过搬迁的时候我前前后后帮忙,我不知?……局里上贪腐,一年诓你几十万两银子,你猜那钱都去哪了?技工怠惰,事事无成,你以为是他天生懒?一年来,不合格的枪炮七八成,你以为真是咱中国人资质有限,复制不外国的成就?……哦,对了,去年我还托那里的工人私造了几枝林明登边针枪,难用得很,已经拿来支门板了……”
李鸿章越听越惊心。江南制造局里贪腐成风,懒惰成习,他也不是不知,每年都令整改;是上梁不正梁歪,他己往里安插了一堆关系,每年吃回扣吃到流油,也不指望其他人淤泥而不染。
但是……照这姓苏的供述,整个厂子已经被会党势力渗透了?稍微振臂一呼,就像耶松船厂似的,来个全员大罢工?甚至把里面的材料成品图纸都偷运去?
那要命!
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厂子里正在造什军器都知道。李鸿章不由得心里没底。
“谁?都有谁是你一伙的?”
苏敏官轻轻舔舐手腕上的伤,冷笑不语。
其实江南制造局任人唯亲,寻常会党哪混得进高层,也就有几个学徒的扫地的烧饭的,跟苏敏官有点交情。而且厂子里的人没什保密意识,有时候在造的枪炮还没完成,洋人报纸上把型号都登来了,有心人一探便知。
李鸿章吃亏在不常驻江浙,未参透这其中生态。苏敏官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触动江南制造局的一切软肋,他愈发心虚。
“备船。”
两年没去视察过了,也该突击整顿整顿。反正还要去给轮船招商局选址,就当提前发了。
盛宣怀得到消息,有点意外。
“大人……区区会党而已,近年没闹什大乱子。就是穷人抱个团,选个头,被人欺负的时候有个靠山,其实都还是顺民嘛!卑职以为,没必要那劳师动众,还惊动您总督之尊,就为查几个会党吧?”
李鸿章笑了。他这个年轻的幕僚脑子好使,惜阅历
缺得太多。
“杏荪,这你就不明白了。”李鸿章给他上课,“难道不抱团,就活不去了?你只看到穷人过得辛苦,却曾想过,也许是他太懒太馋,不求上进,才落得如的地步?你只看到恶霸欺人,曾想过,为什那恶霸不欺别人,专欺他呢?是不是他缺了修身养性,缺了忍耐的心性?退一万步,就算这社会上真有不公之事,他有保甲,有乡绅,有父母官,有鸣冤鼓……再不济,退一退,管好家事,培养几个有息的孙,日后会替他讨回公道,又为何非要捧一个无亲无故的什舵主、堂主、龙头?那些时时刻刻好像走投无路似的,好像所有人都要欠他害他的,有一个是一个,都是心术不正的刁民!即使现在不闹事,也是谋叛未行;一旦时运来到,这些就是打在最头阵的反贼!杏荪,咱体恤百姓以,不养痈贻患哪。”
百姓愚,便不让他醒;百姓一盘散沙,便不让他抱团。会党即使什都不做,在朝廷眼里也等于谋反,必须严密监控。
盛宣怀凛然受教,立刻告退,安排轮船和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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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还差半日到港。苏敏官被带来轮船顶层的豪华套房。
哨官放他双臂,他踉跄好几步才站稳。
“谢李大人赐药。”
他面色极白,尽管被两层衣物包裹,也看到绷带外面渗的隐约血迹。他费力地挤一个笑,艰难地躬身。
挨打是真疼。但李鸿章随行的西医是真有本事。苏敏官思忖,要是落在别的旧式衙门手里,被折腾这一遭,早就扑街了。
李鸿章冷笑。听他的语气,好像很炫耀己的意志似的。
给个马威而已,又没伤筋动骨。己真要较真,他的脑袋已经留在海河滩上了。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李鸿章在打长毛的时候见得多了。有天分,有志向,就是走错了路。一开始他还有点英雄相惜的感情,屈尊纡贵招降了一大拨,有人成了他的得力助手,有人却反复无常,降了又叛,给他找事;到后来也麻木了。江山代有才人,韭菜一茬又一茬,不如砍了干净。
“等到了制造局,”李鸿章吩咐,“你要如实供述。有一句假话我都会知晓。你若诚恳,我留你性命。”
苏敏官扬起苍白的唇,坦然微笑。
“明白。李大人拘了小人,却没解送进京,反而南,是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小人感激之至。”
这人还算机灵。李鸿章点头:“那……”
“把反贼解送京城也得不了几个钱。”苏敏官有点站不住,大大方方坐在待客用的沙发上,扶着扶手,安稳得像个来谈事的洋人,“您官大,也不太连升三级。您放过我,是想让我静悄悄的服软,然后就以名正言顺地没收义兴的财产,吞掉本来应该给我的十万两补偿款——我猜,现在已经有人去查封义兴了吧?”
李鸿章眉毛一扬,怒道:“你给我站起来……”
“大人息怒。换了我我也这做。”他沙哑着声音微笑,“被您认身份来,是我的疏忽,是您的本事。这十万两,是您给己的奖励,无厚非。但李大人不妨
展望一,如果苏某坚决不放义兴……您也知道我的号召力。耶松船厂就是例子。就算以您的直隶总督之尊,驾着这艘七百吨的轮大兵压境,若要强行接收义兴,引发的乱子会有多大,您有好好规划一,如何跟朝廷解释呢?”
李鸿章一瞬间勃然大怒,但那怒气很快收敛进眼底深处。他猛吸几水烟。
这反贼果然有点本钱。
万一他那些爪牙一怒之,把义兴那些珍贵的轮船都给毁了沉了,甚至就此扯旗造反……以这群亡命之徒的性格,也不是没。
李鸿章剿了这多年匪,怎不知这个道理。虽说普天之莫非王土,但有些东西早就扎根在大清的土地深处,绵延不知其阔。这些深深蛰伏的力量,偶尔会在地面上冒一颗不听话的芽,像指甲边上的倒刺,让人有冲动把□□;然而“斩草除根”只是妄想。更的情况,是拔刺,带血,带地动山摇,泥沙碎土扬上天,放更多的魑魅魍魉,把他精心为己铺就的富贵之路,践踏个乌七八糟。
他敢上手揭这个封条,揭一堆腐烂的脓疮,惹一身腥吗?
从古到,那多十恶不赦的反贼被轻飘飘“招安”,不就是因为当权的怕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