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死一只野蜂容易。被蛰一也疼啊。
“上海皖营候补员外郎。不再多。”李鸿章安抚这只带刺的毒蜂,很大度地变通,“以后做点茶叶豆饼什的,有个官身也方便。几艘轮船的银子迟早挣回来。你手的爪牙叫他都散了,以后好好力更生,别闹事。每年两次,你得去苏松太道衙门报道……”
“谢大人抬举。”苏敏官无力起身,很诚恳地摆了个作揖手势,“小的若接受,船不三日,就得不明不白死在苏州河里。”
李鸿章想,那不正好,本官不得呢。最好连尸首都找不到。
“那你要怎样?”
轮船忽然鸣笛,舷窗外荒滩消失,一栋栋西式大楼拔地而起,仿佛等待检阅的洋士兵。
得知李鸿章提前造访,码头上已经留了最好的泊位,等了一长串的大官小官,路边停了一溜轿子。接风洗尘的茶座帷幕已经铺到了踏板边上。
李鸿章起身,令:“把这人先带回舱里,严加看守。给本官准备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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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李鸿章站在舷窗前, 居高临地看着那些各异的表情。
他不禁想,这其中,有多人是因为江南制造局, 而心里有鬼的呢?
在与反贼的短短几句话交锋后, 李鸿章又改了主意。他不信这人替他顺利揪江南制造局的内鬼。等了船, 一街之隔就是租界。这人多半又要趁机浑水摸鱼,给他招麻烦。
就算他所言不虚, 万一到了厂子里, 真的有一呼百应的会党群体,又被这多属旁观……
他李大人的面子也值钱呐。
不如先会会底的官, 敲打暗示几句。他静悄悄把事情解决了最好。
至于这姓苏的, 就让他留在大清的船上,休想踏上租界的地面。
*
轮船停稳, 李鸿章信步船。
锣鼓唢呐声中, 一群官员前呼后拥的离开。百姓探头探脑围观。
随后按照惯例, 码头苦力躬着腰上船,上油、加水、添煤……
苏敏官被关在储煤间旁边的一个小杂物舱里。一铲铲的煤块在门外飞来飞去, 黑尘乱舞。
他有点奇怪。己离锅炉舱应该没那近啊……
看守他的两个哨官双双掩鼻, 啐道:“慢点走!没看见有人!”
运煤的忽然目露凶光, 咔咔两铲子, 把那两个哨官拍个满脸黑,直挺挺倒在地上。
“敏官!”一个干瘪苍老的人影, 颤巍巍扑到门边, “这次轮到诚叔来救你啦!——你也真行,居然把狗官诓回上海。我差点就海去寻你了!”
“诚叔, 退后。”
苏敏官脸颊涌上血色,从角落里一跃而起, 蓄力,一脚踹开锁得并不结实的门。
随后才笑道:“不是我诓的。是他己心里有鬼。”
何伟诚拉着他走维修通道,边走边急切地说:“狗官要夺义兴,你不从就关起来,简直欺人太甚!决不让他得逞。大家都通过气了。江浙的两广的,这次都来助你。我有一上策,若要暗杀狗官,再来一个‘刺
马案’,我以组织!让他查不头绪!你……”
苏敏官失笑:“没了这个狗官还有一个。说中策。”
还“查不头绪”。“刺马案”是悬案不假,被民间看了多笑话;但审讯的那几年里,多人糊里糊涂地因刑而死,给一个马新贻陪葬?
“总之不让咱的船落在朝廷手里,让朝廷榨百姓的血汗钱!”何伟诚不气馁,说,“你要舍得,就把船炸沉江底,玉碎瓦全……”
“不舍得。”
当年那个胡搅蛮缠的年一点没变。何伟诚苦笑一笑,怜惜地看他一眼。
“策,先转义兴账面上的现银。铺面查封了,汇丰银行的账他封不掉。我护你隐遁乡,咱从头再来。”
苏敏官点点头,忍着伤处疼痛,凌空跨过几根管道,还回身给何伟诚搭把手。
这上中三策定得太随意了,一看就时间紧促,没好好开会。
苏敏官忽然问:“白羽扇呢?你商量这几个主意,哪个是她的?”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通道尽头守着另一个样矮小瘦弱的“苦力”,脸上被煤灰抹得乌漆嘛黑,唯有一双眼白亮得分明,闪着活泼的光。
苏敏官心跳停一刻,怎说曹操曹操到,他这乌鸦嘴唯有此时最灵。
“你怎也来了?”
说话时看着何伟诚,质问的气。
何伟诚无辜地使眼色,意思是我拦不住哇。
“船上留守人员不,都是船工和李鸿章的随从。我不敢惊动。”林玉婵一边脱破烂肥大的苦力破衫,一边说,“鹏哥派人驾船伴行了一个钟头,面都观察过了,这里是唯一不被察觉的。”
她身后,果然有小小透气窗,离海面十尺高度,吹进阵阵腥咸的风。
苏敏官沉默。破衣服除,她贴身穿着西洋男式马甲和紧身马镫裤,赤脚,毫不扭捏地露腰身曲线。
码头规矩,运煤的苦力有号牌。官船查得严,规定时间内得离开。夹带一个人是不的。只两个人原路返回,第三个人从气窗里金蝉脱壳。
气窗狭窄,寻常男子的身材钻不。
苏敏官气得想笑。这主意又是谁想的?多半是她。
一边把那苦力衣裳往她身上套,一边抱怨:“不会多带把斧头?”
哗啦一声,随着他的动作,什东西从他身上掉来。
林玉婵蹲身捡起。一枚缺角边的金钮翠玉长命锁,镶金的部分裂成大小两片。大的那片脱落来。
这是他贴身戴的母亲赠的遗物。从多年前,被不合格的铅弹打碎一个角,此后就愈发脆弱。十余年来,在无数次的冒险和脱险当中,缺损得越来越厉害。
日终于彻底裂开。见又受到不小的外力冲击。
林玉婵忽然心中抽痛,目光落在苏敏官胸前肩膀,又伸手,极轻地抹掉他腮边一道血印。
“伤着了?用刑了?”
苏敏官将碎掉的锁片包好,揣进怀里,满不在乎点点头,“皮肉伤,不影响。”
当然也没那轻描淡写。不过,也不像李鸿章看到得那惨。摆个奄奄一息的样子,降低李鸿章的戒心。
何伟诚反倒吓了一跳。方才苏敏官行动得太敏捷,一点没看受伤的样子。
他更是心惊:“这,点解?”
所有人都只是以为,苏敏官拒不让义兴,这才被官老爷找茬,让他尝尝牢狱之苦,吓唬一。
要是因此而对无辜平民无端用刑,即便贵为直隶总督,理论上也没这个权力。万一被政敌抓住小辫子,是做些文章的。
除非……他的罪过不止“搂着义兴不放”。
事情比想象得严重。
苏敏官俯身,和林玉婵耳语几句,然后说:“你跟诚叔原路回。叫大家先去乡避一避。义兴的东西被抄了多?我担心上海会有一次清场。”
然后伸手,试了试那舷窗的宽度。
林玉婵不由分说挡住,把苦力号牌在他手上,坚决道:“一会去岸边接我。”
一身的伤,还玩蹦极,真是嫌活在大清国死法不够多。
苏敏官摩挲那号牌,掂量了一身,低声叹气,揽过她后脑,嘴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触。
“多谢。”
片刻后,两个一高一矮的运煤“苦力”推着空车船。
轮船背后,气窗里伸一截麻绳,顺来一个不起眼的人影。
麻绳长度用尽,人影荡在空中,猛然一扭身,姿态优美地扎入了黄浦江中,好像一只捕食的海鸥。
……
苏敏官一把拽水里那个小人鱼,拿浴巾裹住她全身,湿淋淋地抱住。
鹏哥摇船,小船一抖,飞快驶入浦东浜汊。
林玉婵瞥到那浴巾上绣着的“利顺德”三个字,耳根脖子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