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
一把火烧了曹宜的家,弄得曹桑格也无处安身了,只好找了一家旅店暂住,是三间西屋,两明一暗。
曹桑格在银库里该了一天的班儿,吃不得吃,喝不得喝,连个躺会儿、直直腰的地方都没有,偌大的库房还挺冷。好容易熬到换班儿的时辰才算离开了银库,他手里提溜着一个口袋,这口袋本来就不轻,越走越重,心想雇辆车吧,可天天车来车往的也挑费不起呀。唉,还是走吧,累得他腰酸腿疼,拉着大胯,显得很是疲乏的样子,走进旅店的西屋。把口袋咣啷一声放在桌上。
三太太听见响动,从里间屋迎了出来:“回来了。”
“啊,回来了。沏好茶了没有?都快渴死我啦。”
三太太把沏好的茶倒了一碗,连茶壶一块儿送到桌上的口袋旁边,她闻到一股异味。“哟!怎么这么臭啊?你放屁了?”
“你才放屁了呢。是这口袋里元宝泛出来的味儿。”
“啊呀!那还不快拿出去。”
“什么,拿出去?吃饭住店全指着它呢。丢了怎么办?”
“那也不能搁到桌上供着啊。”三太太用两个手指头提溜着口袋嘴儿,给扔到墙旮旯儿里了。
“嘿,三太太,您还别嫌脏,往后我天天回来,您都得刷这带屎粪花的臭元宝。”
“呸!你想得可倒美。”
“不洗?你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戴什么?”
“嘿嘿,嘿嘿……”三太太一阵冷笑:“我娘家虽说比不上江宁织造曹家,可在内务府也算有一号的人家儿,不至于管不起我的吃喝穿戴吧,三老爷,我还别不告诉您,姑奶奶回娘家喀了,您自个儿天天刷您的臭元宝吧!”三太太说完,一扭屁股回里间屋收拾东西去了。
曹桑格“啪”地一拍桌子:“你!你敢!还反了你啦!”
曹桑格一声断喝,并没有吓住三太太。三太太止步回身,冲着曹桑格微微一乐:“三老爷,我劝您暂息雷霆之怒,慢发虎狼之威,您自个儿好好想想,您能跟谁比,比你大爷曹宜,护军参领、三品大员,执掌两千多人马保卫皇城。比你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曹,人家是江宁织造、钦差大臣,当年跟两江总督都平起平坐,如今虽然气儿微了点儿,可架不住有好亲戚啊!连我这妇道人家都知道,小平郡王福彭跟当今万岁爷是发小儿,不但过从甚密,几乎是无话不说,老四复官江宁,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吗?兴许明天早晨一睁眼,就圣旨下啦。可您哪?您又把人家给得罪苦啦!唉——”三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三老爷呀三老爷,您这些年混得可真不赖,家不住了,改了住店了,厨房没有了,改了下饭馆了,早晨您是顶着星星儿走,晚上您是踏着月色归,吃完了晚上这顿狗食,还得刷您那臭元宝,就算你一天能背回来几个元宝,可你也不能天天该班啊,一个月下来也无非是几百两银子,比比人家,翻手是钱,覆手也是钱,动辄就是十万八万。百八十万也只是谈笑一挥间!……”
三太太的几句话,把个曹桑格羞得无地自容,他一阵恼羞成怒,气火攻心,大声的骂了一句:“浑账,你想气死我吗!”他伸手去拍桌子,震得茶壶盖儿掉在桌面上,他想抓起茶壶来摔了它,没看准,把手指头擩到茶壶里头了,这下把他可真给烫着啦:“哎哟!哎哟!烫死我啦!”他把手缩回来,一气之下用胳膊一胡噜,连茶壶带茶碗全摔在地上,都摔了个粉粉碎。
三太太见状拉开屋门喊茶房:“伙计!伙计!……”
曹桑格赶快过去关上门:“你叫唤什么?让人家看着这两口子,穷吵饿斗的体面哪?”
“我让伙计给我雇车去,我回娘家。”
“你回娘家怎么说啊?我丢人,你不是也现眼吗?行了,行了,我听你的,另谋出路,总可以了吧?”
“除了吃喝嫖赌以外,您没有一技之长,还谋什么出路?”
“上回为芷园报祖产的事儿,我走的是庄亲王府大总管的路子,这回还找他,驾轻就熟嘛。哎,你那儿还有三万多两银子吧?”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
“哼哼,你穷疯了吧?我这儿都有账。”
“好好好,先给我一万,换金子能换多少呢?”曹桑格掰着手指在算。
“干什么?”
“通关节啊。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这个大管家,胃口大得很!”
果然没过了几天,曹桑格把庄亲王府的大管家,请到前门外最大的饭庄子月明楼吃饭。三间上房,窗明几净,整套的红木家具,墙上挂的都是名人字画。屋子另一边有一张大圆桌,雪白的桌布上,摆满了一桌上好的酒宴,那真称得起是水陆杂陈、山珍海馐,肴丰于案,酒沸于铛。曹桑格赔着笑脸儿,给大总管面前摆了三个布盘,大管家连看都不看,他只挟了一点菜叶,闻了闻搁在嘴里。
曹桑格心里明白,大管家如此故作姿态,是在探探虚实。与其跟他先虚与委蛇,还不如开门见山。曹桑格拿定主意,把身边的一只锦盒拿过来,双手打开,呈现在总管面前:“总管大人,这是黄金四十两,请大人笑纳!”
“笑纳不笑纳的倒是小事儿,我得先打听打听,您以重金相赠,必有所谓吧?”
“嗻嗻,我想求您给我谋份差事。”
“哦,谋份差事,这也不难。不过,您有什么专长吗?”
曹桑格脸一红:“惭愧。”
“我不是问您关于治国安邦的专长,咱们爷们儿用不着那个,我是问你关于吃喝嫖赌这方面的专长?”
曹桑格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儿,他眉飞色舞地说:“哎呀!总管大人,您真乃当今之伯乐也!要说别的咱不敢吹牛,要说吃喝嫖赌,咱敢说样样精通,您说吃,咱是南北大菜、满汉全席,还外带东西南北的各种小吃。您说喝,是茶,是酒。茶分红茶、绿茶、花茶、乌龙跟紧压茶五大类,其中的绿茶名目繁多,您听我给您念道念道……”
“行了,行了。我信。内务府曹家的三少爷岂能不精于此道,好!你这份差事,咱们算是说妥啦。”
曹桑格立马儿离座请安:“谢管家大人天高地厚之恩,但则是这兵工户刑礼吏……六部当中,没有吃喝嫖赌这一部啊?”
“哈哈,哈哈……”王府总管狂声大笑:“朝廷里没有不要紧,咱们自个儿立一个就不成吗?”
“……咱们自个儿立?……”曹桑格一时有点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告诉你,咱们庄王爷有位大世子,弘普贝勒爷,听说过没有?”
“嗻嗻,听说过,听说过。”
“这位爷可了不得,他是花中的魁手,酒中的大仙。凡是那没人敢干的,没有他不敢干的,凡是那没人敢惹的人,没有他不敢惹的。他阿玛管不了他,九门提督见了他都发憷。我让你给他当师爷,每日终朝不离贝勒爷左右。教给贝勒爷如何吃喝嫖赌,而又与众不同。你要是把这位爷伺候好喽,摩(mā)撒顺喽,放你个十年八年的江宁织造,对他说来可不比放个屁费什么事儿啊。”
“诚然!诚然!”曹桑格急忙给王府总管斟酒布菜,然后说:“您放心,凭奴才这点眼力见儿、机灵便儿,保准儿能把贝勒爷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他年奴才有了出头之日,我还得有份孝心!”
“那是后话,如今说了也没用。你记住,明天前半天儿,辰时二刻你上王府来找我,穿戴的得整齐、干净、利落。从里往外得透着有那么一股子精气神儿。”
“嗻嗻。干嘛得辰时二刻啊?不晚吗?”
“这就是早的了,这群少爷秧子,成宿的花天酒地,早上能起得来吗?除非是他那屋里着了火。”
“嗻嗻。您请,您请。”曹桑格忙给总管斟酒。
没过了两天曹桑格居然走马上任了,说是师爷,只不过叫着好听而已,实则是护从、跟班、听差,什么都干。
这一天弘普要出城,可又不说上哪儿去。曹桑格跟他骑着马,出了西直门,不紧不慢地走在西郊的官道上。
弘普问曹桑格:“嘿,都说江南好,你在江南多年,你说说到底怎么个好法?”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
“哎呀!贝勒爷,那真是妙不可言,一言难尽哪!秦淮河上的江南小调,苏州的弹词,那真是人间仙乐啊,听了之后,岂止是绕梁三日,小妞儿们自弹自唱,再给您飞个媚眼,送个秋波,别说您有三魂七魄,就是九魂四十八魄,也都得给您勾了走。再说那人,肌如脂玉,貌似桃花,您如果仔仔细细的瞧,个顶个的都没的挑!哎呀!肉皮儿那叫嫩,您拿俩手指头轻轻地一捏,嘿!兴许能捏出水儿来,别的地方……”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我就得从马上溜下去。这趟江南我死了也得去。去到那儿,就是死了也不冤啦!”弘普说完扬鞭打马,奔驰而去。曹桑格也只能打马扬鞭,尾随其后。
两个人铆足了劲儿跑了一气,来到一座府门前停下。弘普问曹桑格:“你上这儿来过吗?”
“回世子的话,压根儿就没来过。”
“嗯,那就好。”
两个人下了马,这时早有几个仆人跑出来接过马去。另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过来给弘普请安:“给贝勒爷请安,都到齐了,我给您引路。”
“不用了。我自己去。”弘普说着用马鞭儿一指曹桑格:“给他找个地方歇会儿。”言罢转身而去。
那个管家模样的人走近曹桑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伸伸了胳膊,好像请安,又不像请安,说了句:“您跟我来。”
曹桑格跟着他进了府门,往左拐是一排前罩房,三间一个隔断,总有小二十间,他们走进其中的三间,屋里除去一桌二椅,其他家具一件也没有。曹桑格一恭手:“敢问这位管家,这是什么地方?”
“理密亲王府。”
“那今天是?……”曹桑格想问明究竟。可人家跟他笑了笑走了,未做答复。
曹桑格推开一条门缝儿往外看了看,今天这府里全不像有什么喜庆宴会的举动啊?静悄悄的,还显得有几分荒凉。让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弘普一个人通过曲槛回廊、楼阁亭榭走入大厅。大厅内坐着四个人,居中者是理密亲王,他是废太子胤礽的长子大阿哥弘皙,其他三个人一个是怡亲王的次子二阿哥弘皎亲王,和他的弟弟弘昌。最后一个是五阿哥胤祺之子弘昇。
弘普抢上一步,深深一安:“弘普给二位王爷请安。”
“免礼,免礼。”理密亲王欠了欠身:“累了吧,快坐下歇会儿。”
“嗻嗻,谢王爷。”弘普说着找了把圈椅坐下。
“皇十六叔,庄亲王爷怎么没来?”弘皎在发问。
“回王爷,老爷子身为亲王,出趟城、来趟郑家庄举动太大。微服出城吧,路途又远,近些天大内时有传唤,故而吩咐我来代替。有什么计划由我回喀转禀。”
“好,也好。”弘皙点了点头,接着说:“刚才我们几个人已然商议妥了,必须尽快的招募武林高手,伺机而动刺死弘历,其二,在我这里先设内务府,建起会计、掌仪二司,其余各司陆续筹备。道理嘛,不跟皇十六叔说,您心里也跟明镜似的。想当年我阿玛封为太子为什么两立两废,那是因为康熙老佛爷心里明白,这皇位非我阿玛莫属啊!结果呢?四阿哥雍正篡了皇位,当了皇上,十三年哪,终于让高手给结果了性命,连个全尸都没给留。他是死了,可他儿子弘历还是皇上,乾隆皇帝?呸!恬不知耻。谁是东宫嫡系?”弘皙越说越气,把手上盖碗“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是我弘皙!”
大厅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连个出大气儿的人都没有。
弘皙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怒气,缓和了厅内的气氛,然后接着说:“事成之后,诸位都是开国的元勋!我必有封赏,绝不食言。弘昇。”
“嗻。弘昇听王爷吩咐。”
“你如今掌管火器营,这再好也没有了,倘若动起手来,你是首当其冲!故而如今要多安插咱们的亲信,到时候你才能指挥若定啊!你要记住,反戈一击可不是你一声令下,就能办得到的。”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4)
“嗻,弘昇记下了。”
“就这么些内容,世子弘普你回去跟皇十六叔回禀吧。”
“嗻嗻。我马上回去。”弘普站起身来请了个安。准备退去。
“哦,还有件事,得拜托你。”
“王爷请吩咐。”
“你常在街面儿上东游西逛的,给我弄对金狮子,摆在我这大殿上,以壮皇威嘛!”弘皙说完放声大笑,“哈……”
其他人也都随声附和。
“嗻嗻,我一定给王爷办到。”弘普单腿打扦,而后退出大厅。
弘普带着曹桑格按原路而归。这时夕阳垂暮,宿鸟归巢,忙着出城的人、急着进城的人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弘普、曹桑格并马缓行在官道上。弘普突然问桑格:“哎,你知道什么地方有铸造金狮子的吗?”
“铸造金狮子?……”曹桑格想了想:“那当然是铸造厂啊。”
“在什么地方?”弘普问。
“只要打听打听,不难找到,不知道要什么尺寸?”
“这倒没提。”
“据奴才所知,这种东西可不是谁想铸就能铸的,得有上峰衙门的公文。”
“因为什么?”
“越制啊!请示世子,但不知是哪位要铸金狮子?”
“是……”弘普欲言又止,他看了一眼曹桑格,一抖缰绳先行而去。
弘普和曹桑格在庄亲王府门前下了马,走入府内。他们没走了多远,迎面正好遇上喜形于色的李鼎,李鼎一见弘普赶紧请安:“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吉祥。”
曹桑格也给李鼎请安:“表哥!您这么高兴,有什么喜事吗?”
“哎呀!真是喜从天降呀。”李鼎双手抱拳:“乾隆爷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居然还想着我们李家,让我跟嫣梅爷儿俩都脱了奴籍,庄亲王爷仍然留我在府里当差,还恩典我一份钱粮。真是恩比天高,恩比天高啊!我也得谢谢贝勒爷,愿您吉祥如意,加官晋爵,洪福齐天。”李鼎说着又是一安到地。
弘普伸了伸手,做了个搀的姿势:“好了,好了,这也不算什么,砖头瓦块还有翻身的时候哪,没准儿过两年,苏州织造又是你的啦!哈……”
“奴才不敢有此奢望。”李鼎躬身回答。
“哎,王爷的书房里有人吗?”
“有,有。广储司郎中陈辅仁陈老爷刚来,王爷找他有事吩咐。”
弘普跟李鼎点点头:“好了,你干你的去吧。”李鼎应声而退。他又跟曹桑格说:“你在这儿盯着,陈什么……仁走了,你来叫我。”言罢进入府内。
就剩下曹桑格一个人了,在院里站着算哪一出啊,他就往庄亲王的外书房蹓跶。
庄亲王的外书房离府门口并不太远,是一个三合房的小院,正房五间没有隔断,极为敞亮,东西两个暗间是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是仆人们待的地方。所谓外书房也就是王爷会见属下和办公的地方。
曹桑格走到院门外边,朝院里看了一眼,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可庄亲王的话音儿从北屋里传出来,听得还算清楚:“江宁织造曹,再过些天就要复官了,到你们广储司去当员外郎,你是郎中,你们也算一正一副吧。所以今天叫你来,先跟你说一声。此其一也。”
“嗻嗻,奴才明白。”陈辅仁的声音。
曹桑格心里一动:“哟嗬!老四要复官啦!小平郡王的力量果然不凡哪,这么快,我得仔细听听。”于是他又往近处走了走。
这时庄亲王又说:“曹这个人生性懦弱,为人也和气,就是办事的能力上差一点。盼望你能善待他,他决不会对你有什么妨碍。你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是有人保着的,在广储司嘛……我看无非是个过渡,一两年后复官江宁织造大有希望。”
“嗻嗻,奴才明白,放着河水不洗船岂不是太愚了吗。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别的事啦。”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5)
“那我就跟您告退啦。”
“好,好。”
曹桑格听到这儿连忙抽身离开院门,去通禀弘普陈辅仁已然走了。他边走边想:“老四一两年内又能复官江宁,可我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猪八戒照镜子,闹了个里外不是人。好!搁着你的放着我的,咱们走着瞧!”
曹桑格将要走到弘普的屋门口,他突然止步,自劈一掌!“着!贝勒爷不是要金狮子么!我先给狗儿的伏上一笔。”他想妥了之后,紧走几步来到弘普住的屋门口,听见一阵女人轻浮的笑声。桑格回身想走,但是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啦,他想今天上了趟理密亲王府,又要铸金狮子,神神秘秘的必有大事,于是他又走了回来,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回事。”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过了好会子,出来了一个丫头不丫头、小妾不小妾的女人。一边系着纽扣,一边提着鞋,瞪了一眼曹桑格,照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呸!不单瞎,还他妈的聋!”骂完之后,扭着屁股走了。弄得曹桑格啼笑皆非。也只有轻轻地叹口气而已。
弘普这时在屋里问:“谁在外头?”
“回贝勒爷,是奴才我曹桑格。”
“进来吧。”
“嗻嗻。”曹桑格推门进了屋,只见弘普躺在一张短榻上,他紧走两步上前请安:“给贝勒爷请安。”
“那个叫陈什么仁的走了吗?”
“已然走了。”
“那好,我去。你歇着你的去吧。”弘普说着坐了起来。
“嗻嗻。贝勒爷,您刚才在道上提到铸金狮子的事儿,有点眉目了。”
“嚄?这么快,好,你说说。”
“嗻,当年九阿哥允禟也想继承大宝,就铸了一对金狮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运进府里去,就让我大爷曹寅给埋在芷园了,至今还在芷园,准地方只有曹知道。”
弘普听罢猛的站了起来:“哎呀!此物正合今用啊!……啊,啊……”弘普自觉失言,可一时又无法掩饰。他只好又重新坐下。
曹桑格见状突然双膝跪倒在弘普脚下,以头触地:“请贝勒爷望安!这件事奴才要敢走露半点风声,让天上打雷劈了我,让地下起火烧死我,让我碎尸万段!让我……”
“好好好,甭起这么重的誓!”弘普亲手把桑格搀了起来:“只要你对我忠心不二,日后自有你意想不到的好处,你坐下说,曹他打算要多少银子?”
“嗐,我的贝勒爷,你就是给他一座万金山他也不敢卖啊。”
“为什么?”
“犯禁哪!”
“对……那可怎么能弄到手呢?”
“这一层,您还真不能急,上策是有个什么机会,让他不交也得交,不献也得献!”
“可这机会!……”
“贝勒爷,等不来机会,咱们想法子给他造一个机会呀!”
广储司郎中陈辅仁也是皇上家的包衣、奴才,所以几代都在内务府供职。广储司可以说是内务府最大的一个司了。他这个郎中真的来之不易,一、他没有任何靠山、后台,二、此人又不善于对上司溜须拍马,阿谀奉承。那么他凭什么能当上这个三品的郎中呢?凭得就是八个字,奉公守法,勤劳可信,像这一类型的人绝不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况且广储司只不过是给皇上家保存银、裘、缎、衣、磁、茶六库中的物品而已,不丢不失不损不坏就算功德圆满,除此以外没有什么跟别的司联手共办的事情。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纠缠可言。
陈辅仁今年四十一岁,中等身材,五官端正,上唇蓄着短短的胡须,倒也显得相当的庄重。此人极其崇尚程朱理学。他认为女子必须三从四德、克守贞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所以对他的独生女儿如蒨,在这方面的教育非常认真、非常严格。
今天他从庄亲王府出来,坐着小轿回到了家,下了轿之后,他站在自己家门口的台阶上,回过身去看了看芷园,芷园关着大门,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陈辅仁心里在想:“这回芷园又要热闹了,真是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啊!”推开街门走到院中,还没容他进屋,他的妻子顾氏已然迎了出来:“王爷传唤有什么怪罪吗?”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6)
陈辅仁摇摇头:“你放心,不是咱们自个儿的事。”
“哦,表弟佩之来了,等了你半天啦。”
“是啊!”陈辅仁紧走几步进了上房。他表弟曹佩之已然恭候于门侧,二人相见先是彼此恭手:“表哥!”“表弟!”互请抱安,然后分宾主落座。
陈辅仁跟表弟和妻子说:“咱们斜对门的街坊,曹曹老爷马上就要复官了,先上我这广储司当员外郎,四品官复四品官,正合适。王爷说人家有小平郡王福彭保着,在我这广储司过渡个一年两年的,还要官复江宁织造哪,这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有人好做官哪!”
曹佩之听完,略一思索,然后向陈辅仁一抱拳:“恭喜表哥!贺喜表哥!”
“哈……”陈辅仁一阵大笑:“表弟呀,你想当官想的都走火入魔了吧,人家曹老爷复官,你给我道的哪门子的喜啊?”
“哎呀——表哥呀,机会来啦!”
“机会,什么机会?”
“您跟曹家攀亲哪!”
“攀亲?”顾氏看了看陈辅仁,摇了摇头,表示费解。
“二位兄嫂,你们要跟曹家攀上亲,跟平郡王福彭不也是亲戚了吗,曹老爷复官江宁织造,表兄怎么不能来个苏州织造、杭州织造什么的当当呢?我……嘿嘿,嘿嘿,也能沾点光啊!”
“可我们两家是如何的攀法呢?”顾氏似懂非懂。
“听说曹家有位哥儿,二十出头,我表侄女如蒨今年十八九,才貌双全,这不是天作之合吗?”
“这……”陈辅仁用手指轻击桌案:“这要容我三思。”
“表兄,这跟你守本分的为人并不相悖呀!就算咱们不攀高枝儿,如蒨的婚事总不能不管吧。曹家可谓门当户对,再合适也没有了,依我说过两天咱二位备它一份厚礼,托以祝贺为名。一同过府相拜如何?”
“怎么,您也去?……取义何在?”
“一来为表兄帮衬帮衬,二来,我正在候补,如能借平郡王之力,也好放个实缺不是。”
“嗯……”陈辅仁看了一眼曹佩之略含轻蔑的一笑。
当他们谈到为如蒨谋婚的时候,丫环小惠正好来送茶。听得真真切切。
小惠送完茶,一溜烟儿似的跑到后院。这后院地方不大,可布置得像个小花园,一株紫藤生长得很茁壮,借其枝蔓搭起了一座棚架,棚下有一张小石桌、两只石鼓,石桌上刻有棋盘。临窗栽有两株海棠,春花粉紫,秋实如珠。除此以外还有四棵盆植的桂花,清秋时节花香四溢,满院飘浮着白玉似的花瓣。这规划完全是按照姑娘如蒨的意思营造的。
院内只有三间北屋,两明一暗,暗间是如蒨跟小惠的卧室。两个明间布置得颇不似小姐的香闺,倒有几分像公子的书斋。迎窗的书案上,文房四宝陈设整齐,两架图书,层层古笈,累累叠叠。墙上只有四幅墨竹。除此以外就是琴案、古鼎。惟一一件显示光彩的陈设,便是一尊大唐五彩的花瓶,瓶中插满红艳艳的应时花卉,给人一种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感觉。
此时的如蒨正坐在书案前,工笔小楷抄写着《女儿经》。她性格温良、文静。身材苗条,皮肤洁白光润,眼睛虽然不能算大,但却含情脉脉,她的睫毛较长,因此给人一种曼妙之美,真的鼻如悬胆,据说这样的人不单美,而且还遇事果断,从不优柔。让初次见面的人,总会突出地觉得她善良、温柔、清脱娴丽,端庄、凝重、体态自然。
小惠跑进后院就喊:“姑娘!姑娘!您说今天早上,为什么喜鹊冲着咱们这屋里叫吗?”
如蒨停住笔,看着兴匆匆跑进来的小惠,笑了笑说:“当然是有喜事了呗。”
“没错!姑娘一猜就着,但则是,您还没猜猜是谁的喜事呢?
“这……我可就猜不着了。”
“那,就让我来告诉姑娘吧。”
“怎么,你知道?”
“嘻……是姑娘的婚姻动啦!”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7)
“小惠!”如蒨把笔拍在桌上:“你一天到晚疯疯癫癫、嘻嘻哈哈地胡说八道,你就不怕我撕你的嘴!”
“嘿!怎么是我疯疯癫癫地胡说八道啊,刚才表老爷来了,跟老爷、太太说,要为姑娘谋聘咱们斜对门曹家的大少爷。”
“住嘴!”如蒨把脸一沉:“阿玛从小教我读书懂礼,知三从、守四德。男婚女嫁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要你像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胡乱多嘴!”
“哟——我好心好意的,倒变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啦!好好好,让咱住嘴就住嘴!”她说着转身往外走,但是,走得很慢,故意把下面的话让如蒨听见:“反正这个人啊,我是见过多次了,我在门口买针线,时常瞧见他,嘿!要身高有身高,要面貌有面貌,听说是上知天文,下懂地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诚诚然一表人才也!”
“死丫头!你还有完没完?”如蒨拍案而起,抓过来一把尺子,吓得小惠飞快地跑了。
曹一家已然迁入芷园一段时间了,一切也都大致就绪了。这一天曹正在鹊玉轩读书,忽然听到吴氏的叫声:“老爷!老爷!您看谁来啦?”
曹放下书,迎到门口,原来是李鼎和他的侄女嫣梅:“表哥!”
“啊,表弟!”二人互请抱安之后,嫣梅给曹请安:“请表叔安。”
曹点了点头,然后跟李鼎说:“表哥,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您怎么还带着她擅离王府啊?”
“老爷,您误会了。这可是一桩大喜事啊!”吴氏喜形于色地插嘴说:“表哥跟嫣梅姑娘都准予开户,脱了奴籍啦!庄亲王恩典,留表哥在府里补一份差事。嫣梅大了留在府里自然有诸多的不便。我的意思是让孩子就住在咱家,跟玉莹也好做个伴儿,不然的话……”
“哪还用说吗,曹李原是一家!”曹高兴得抓住李鼎的手:“表哥!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让他们多弄几个好菜,咱哥儿俩今天必得一醉方休!”
“表弟啊,今儿个您还醉不得。”
“怎么?”
“因为您还有更大的喜事儿。”
“我?”
“我出来的时候,庄亲王把我叫了去,让我给你带来口谕,让你预备今天接旨。”
“今天就接旨?”曹乐不可支却又将信将疑。
“官复内务府广储司员外郎。”
“那……江宁……织造呢?”
“哎呀!我的曹老爷,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啊!”
“嗻嗻,我也听见个谎信儿,想在悬香阁安排小平郡王歇息,如今既然是实信儿了,您得帮我张罗张罗。”
“那还用说吗!”
“表哥,还有件事,您得帮我拿拿主意。”
“什么事情?”
“您跟我来。”曹拉上李鼎出了鹊玉轩,拐弯抹角来到一个很偏僻的小院,只见丁家父子挥镐抡锹已然在地下挖了一个大坑,老丁跳下去在拨弄着什么,当李鼎他们走到近前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对三尺高,底座八寸见方的赤金狮子。
李鼎不由得一愣:“表弟,你把它挖出来干什么?”
“唉——”曹叹了口气:“江南遇祸一贫如洗,如今复官在即,偌大个芷园要修缮,家中衣物也要添换,总之用钱的地方很多,可这钱从何而来呢?”
“咳,你可别忘了,当年九阿哥都怕走露风声,才把它藏在芷园。谁不知道这东西是禁物,你拿出去变钱,有人敢要吗?”
“要是送首饰楼,化了它?”
“你就不怕别人告你的密?”
“那……”
“表弟,不怕你见笑,江南一劫,我是吓破了胆啦。五年大狱啊!……”
“老爷。”老丁站在坑里说:“还是听听风声,过些日子为好。”
“唉,”曹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那就先埋上吧。表哥,您先上敬慎堂指导您弟妹预备接旨,我上悬香阁去看看。老丁,你跟我来。”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8)
“嗻嗻。”老丁答应着,从坑里爬了上来。
吴氏把嫣梅送到榭园,交给了玉莹。让玉莹带上嫣梅一为逛逛园子,二为熟熟路径。自己便到前边预备接旨去了。
嫣梅想先拜见表哥曹霑,玉莹、紫雨、墨云三人,便先陪她来到悬香阁。表兄妹相见,又有好消息传来,当然让曹霑喜出望外,今后又添了一个伙伴,则更让曹霑心花怒放。
嫣梅看到这满屋子的书,特别高兴:“表哥,今后我会常来找你借书看,我就喜欢读书,以前在王府伺候和硕格格,没有长工夫,今后好了,不过,我有看不懂的地方,玉莹姐你可得教我啊!”
“教,我不敢当,咱们相互切磋吧。”
曹霑故意戏弄玉莹:“玉莹姑娘特谦了。连我都得拜姑娘为师,何况嫣梅乎?”
“是啊,尚望表嫂不吝赐教喽!”嫣梅更喜欢趁火打劫。
“好好好!”玉莹用手指点着曹霑和嫣梅:“你们表兄妹刚到一块儿,就合伙欺负我,行。你们可别忘了,你们都有走单了的时候。尤其是你,小嫣梅,从今以后,你可得住在榭园。”
“哎呀!我要大难临头啦!”嫣梅故作惊惧逃出悬香阁,引得众人无不忍禁。
大家跟着嫣梅来到院中观赏院景,紫雨突然一声惊叫:“哎呀!梅花开啦,你们快来看,它藏在松枝底下,像个怕羞的小姑娘。”众人纷纷聚拢围观。
玉莹一把抱住嫣梅:“表妹,你知道这梅花是为谁而开吗?”
嫣梅一愣:“为谁?”
“自然是为你呀!”
“为我?”
“为你脱了奴籍,身得自由呀!”
“真的?”
曹霑十分感动:“应该是真的,从奴才脱籍,成为自由之身,自由之人,难道有知的天公还不该赐予祝福吗?”
墨云掀起松枝:“你们看,一共开了三枝。”她用手指着:“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紫雨一时兴致激发:“霑哥儿曾经教给我一支我们苏州的小曲,名叫《三枝梅》,为了祝贺表姑娘脱籍开户,我唱给你听。”
“我先谢谢,紫雨姐姐。”
紫雨用苏州方言,说了一句:“表姑娘,我可不敢当啊!——”然后唱道:——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一枝梅,颤巍巍,
千金待嫁在香闺。
月老结下红丝坠,
姑娘双颊彩云飞。
二枝梅,将春催,
对镜理妆笑弯眉。
百褶罗裙压玉珮,
落马髻边凤钗垂。
三枝梅,绽春蕾,
鼓乐声中红巾围。
杯成双,人成对,
拥肩牵手笑相偎,
声低低说一句闺中戏语,
羞答答,侬先醉。
恰在紫雨唱到最后两句的时候,曹一步闯入院内,只见他勃然变色活像凶神恶煞,大声疾呼:“浑账!”
吓得在场众人惊恐万状心颤胆寒。
曹看了一眼嫣梅,觉得她今天刚到,不便在她面前再施威福,便挥了挥手,余怒未息地说:“你们都回榭园,紫雨留下。”
曹霑领先答应了一声:“是。”便与玉莹、墨云、嫣梅出了院门。她们没走了几步,玉莹止步回身,曹霑急忙迎了上去:“你放心吧。我跟丁大爷都会劝的。”玉莹点了点头,陪着嫣梅走了。
曹这时在悬香阁院内大叫:“老丁!老丁!”
老丁赶紧跑进院内:“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把这贱人给我打四十嘴巴,赶出芷园!”
“啊!”这一决断完全出乎丁汉臣的意料之外,不由得大惊失色:“老爷,您说什么?”
“你聋了吗?给我打她四十嘴巴,赶出芷园!”
“老爷!您这是怎么啦?今天可是您大喜的日子,再说,紫雨也没犯下什么弥天大错,不可饶恕啊。”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9)
“什么?这贱人竟敢高声宣唱淫词浪调,败我家风!”
“老爷,您请息怒,今后不准她再唱也就是了。”
“哈哈,你倒说得轻巧,如今家里住着两位姑娘,要是让她给带拉坏了,你担当得起吗?啊!”
“这……”
“上一次她们主仆就赠笔送砚,鼓弄曹霑撰写野史小说,倘若误了他的前程,你担当得起吗?”
“我……”
曹暴跳如雷:“还不快打!圣旨就要到啦!”
紫雨“扑通”一声,双膝跪在曹脚下:“老爷,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唱了。求老爷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吧!您要把我赶出芷园,让我一个孤身女子,在何处安身哪,紫雨跟老爷来到京城,无亲无故!老爷!您发发慈悲吧!就饶了我这一回吧!”紫雨哭述、磕头,真如鸡鹐碎米,触地有声,血污前额。
“老爷,小人在府上三代为奴,虽说没什么功劳,可我有一颗忠心,四十年来风风雨雨,奴才从无所怨,更无所求。今天,我要舍出这老脸来,求求老爷网开一面法外施恩,您就饶了紫雨这孩子吧!”老丁也双膝跪倒在曹脚下,给曹磕头礼拜,乞求对紫雨的宽恕。
不料曹不但无动于衷,反而火冒三丈:“违抗家规,连你也一样,给我打!”
“老爷,我怎么狠得了心,下得去手啊,要打,就让我自个儿打我自个吧!”丁汉臣用两只手,左右开弓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双颊。
“啊!”紫雨惊叫一声,扑过去抓住丁大爷的双手,声嘶力竭地高喊:“丁大爷,打我吧!打我吧!还是打死我这苦命的丫头,就一了百了啦!”
丁汉臣抱住紫雨,一老一小跪在地下,嚎啕大恸,抱头痛哭。
气得曹狠狠地跺脚:“丁汉臣,你要造反吗?”然而全无反应。
双方正自僵持不下,曹霑一步踏入院中:“阿玛!”
“干什么,你也是来为她求情的吗?”
“求情孩儿不敢,我是求阿玛想一想,自从咱家江南遇祸,回到北京。紫雨那年才十六岁,家里事多人少,白天她要烧茶煮饭,稠洗浆做,到了晚上,在灯下还要缝连补绽。最叫人难忘的是,夜深人静,她独自一人在院中焚香祷告,祈求苍天保佑老爷,早日出狱,早得平安!阿玛!——”曹霑说到这儿,五内如焚声泪俱下,“扑通”一声也跪在曹面前:“您就开开恩吧,您可别忘了,‘患难之交不可弃,生死与共不可欺’呀!”
“好啊!你是不是来求情的,你是来教训你老子的!”
“阿玛,您这么说岂不是折杀孩儿吗?其实这支小曲紫雨本不会唱,是我教她唱的。”
“哈哈!好啊,是你教她唱的,你你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考秀才两回你都考不上,练武功你又半途而废,文不成,武不就,白天跟戏子十三龄厮混,晚上跟这贱货调情,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岂不要败在你们这群叛逆的手里吗?!滚!都给我滚!尤其是你这臭婊子!”曹气往上壮,飞起一脚正踢在紫雨的下颏上。
“哎哟!”紫雨大叫一声,翻身倒地。
老丁和曹霑都过去想要抚慰紫雨,谁料紫雨一跃而起,只见她满脸是血,扬声高喊:“我滚!我滚!”冲出门去。
曹霑、老丁顾不上曹的震怒,直追紫雨而去,边追边喊:“紫雨!紫雨!紫——雨!”
曹只气得浑身发抖,他抓起石桌上的一盆花卉,“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一屁股跌坐在石鼓上,呆望着这空无一人的院落,此时的心情,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是悔、是恨,还是空虚,惟有垂下头去,一声长叹。
悬香阁院里发生的事情,在敬慎堂的人根本不知道,所以李鼎和吴氏仍然在忙着准备接旨,指挥几个家人,打扫厅堂设摆香案。
忽然丁少臣拿着一份礼单跑了进来:“太太,这是咱们家斜对门的街坊,陈辅仁陈老爷送来的礼单。”
吴氏接过来看了一眼递给李鼎,李鼎仔细的看了一遍:“哎呀!好一份厚礼呀!少臣,你马上到悬香阁去请老爷。”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0)
“嗻。”丁少臣转身出门,差一点跟曹撞了个满怀,曹气气哼哼的申斥少臣:“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嗻,老爷。”丁少臣退在一边。
李鼎迎了上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曹没做答复。李鼎只好把礼单交给曹,曹看了一遍:“上司给下属送这么一份厚礼,取意何在呢?”
“是啊,我也琢磨不透。不过,只要咱们心中有数就是啦。”
曹向吴氏摆摆手,吴氏退出大厅。然后跟少臣说:“请吧。”
“嗻。”少臣跑出大厅:“有请陈老爷!”
陈辅仁在前,顶戴袍褂一身官服。曹佩之在后,也是衣帽堂堂的走进院门。
曹、李鼎俱皆降阶相迎,彼此请安见礼,客套寒暄之后,陈辅仁双手抱拳:“恭喜硏翁!贺喜硏翁,委屈您这些年,今朝终于官复原职啦!”
“不不不,未见圣上旨谕到来,还不能定准啊。”
“哪里,哪里,庄亲王已然向我面示口谕,岂能不准呢?请您到广储司任员外郎,你我共领。”
“卑职在陈老爷手下当差,今后还望多多指教。”
“岂敢!岂敢!我们共掌广储司。请您务必不要客气。”陈辅仁说完,侧了侧身,让出曹佩之:“我来引荐引荐,这位是舍表弟,候补知县,曹佩之,曹先生。”
“是是,请里边坐。”曹肃客而入。四人走进大厅,分宾主落座,仆人献茶之后,曹欠了欠身:“敢问曹先生的贵籍是……”
“祖籍上元,武惠王曹彬之后。”
“如此说来,我们还是同宗。”
陈辅仁鼓掌大笑:“同宗同族,一家人,一家人,又是一喜,哈……”
“大哥。”曹佩之马上就改了称谓:“这位爷是……”
“啊,我忘了给引荐啦,这是舍表兄,姓李名鼎。”
“噢!——原来是当年苏州织造、兼大理寺卿和两淮盐课监察御史,李煦李大人的大公子!久仰!久仰!”
李鼎对这个摇头摆尾的不速之客,很有些看不惯,所以他就不冷不热的顶了他一句:“曹先生知道的倒很详细呀!”
“嘿嘿,嘿嘿……”这位曹先生乐了,他以为李鼎真的是在夸奖自己。
这时,丁少臣匆匆走进大厅,一安到地:“回禀老爷,平郡王府长史到。”
“回说出迎。”曹立刻站了起来,向陈辅仁和曹佩之恭了恭手:“二位请稍候。”说完与李鼎走出大厅。
曹佩之埋怨陈辅仁:“表兄,提亲的事儿,您怎么不张嘴呀?”
“这……这个嘴,我不是不好张吗。再说还不够您忙活的哪!”
“好好好,待会儿我来说,我来说,我来做这个大红媒!哈……”为了缓和气氛,曹佩之没笑强挤笑儿。
曹、李鼎匆匆返回,二人都是一脸的喜色,李鼎跟身后的少臣说:“让奏乐人先进来,然后随时准备明烛!升香!起乐!”
“嗻。”少臣转身离去。
“咦?”李鼎问曹:“今天这日子口儿,怎么不见丁汉臣?”
曹这才想起刚才的事情,向站在门口伺候着的家人说:“传老丁!”
“嗻。”家人应声。
李鼎追补了一句:“还有霑哥儿。”
“嗻。”家人转身走了。
八名乐工拿着乐器,挟着坐垫进入大厅,在东北角上安顿下来。
家人们往来奔走,喜气洋洋,四名华服家人站在香案两侧,随时准备明烛,升香。
几个家人在芷园内毫无目的地乱走,并且大声疾呼:“霑哥儿!霑哥儿!——”
“丁总管!丁管家!——”
敬慎堂内曹喜形于色,笑嘻嘻地跟陈辅仁说:“平郡王亲奉圣旨前来宣谕,如今已然出离宫门啦。”
陈辅仁刚要说什么,曹佩之急忙凑到曹跟前:“小弟捐了个候补余杭县知县,都两年了也没放实缺,少时王爷驾到,还望大哥美言几句,提携提携。事成之后,小弟必定有份人心。”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1)
“好好,定尽绵薄之力。”
突然两名家人跑进敬慎堂,单腿打千:“回禀老爷,我们找遍了芷园的各处,就是不见霑哥儿!”
又两个家人也是急匆匆地跑进大厅,单腿打千:“回禀老爷,我们喊遍了芷园,找不着丁管家丁汉臣!”
“浑账!全都是浑账!”曹勃然变色。
就在这个时候,曹听到敬慎堂厅外有人哭喊着:“霑哥儿!霑哥儿!——”再听,能辨出这是玉莹的声音,他怕玉莹一步闯了进来,连忙迎出厅外,果然,墨云搀扶着满面泪痕的玉莹,已然来到台阶之下。犹自哭叫着霑哥儿、霑哥儿!
曹一扬手,示意玉莹不要再往前走:“你找他干什么?”
“刚才园里到处有人呼叫霑哥儿,可是无人应声,紫雨也没回榭园,我怕为了刚才的事情,她一时想不开,偌大个园子,万一她……”
“这请你尽管放心,我已然将紫雨逐出芷园啦!”
“啊!叔叔,紫雨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啦?”
“她,宣唱淫词,败我家风。”
“叔父大人,常言说的好:‘患难之情不可弃,生死之交不可欺!啊’”
“什么,你也这么说,你们是想气死我吗!?”
“老爷,您把紫雨逐出芷园,让她一个孤弱女子,去何处安身哪?求求老爷您收回成命吧!我给您跪下啦!”墨云扑通一声跪拜于石阶之上。
曹恼羞成怒:“忤逆行为,绝不宽恕,你就是跪死在这儿也没有用!”
“紫雨姐姐!紫雨姐姐!我怎么才能救你呀!……”玉莹一声绝号,一阵晕眩,跌倒于地。
墨云伏在玉莹的身上,嚎啕大哭:“姑娘!姑娘啊!——”
这时从院门外跑进来丁少臣,大声地呼喊着:“圣旨到了!圣旨到了!请老爷接旨!请老爷快去接旨!”
大厅内李鼎闻声也在喊:“快!明烛!升香!起乐!”
顿时鼓乐之声骤起,声震屋宇。
家人又来传报:“圣旨到!请老爷接旨!请老爷接旨……”
丁少臣看见倒地昏厥的玉莹,和呼天抢地的墨云,他吓坏了:“老爷,这,这是怎么啦?”
“岂有此理!快把她抬回榭园。”曹气急败坏,说罢拂袖而去。
墨云抱住玉莹悲痛欲绝:“姑娘!我苦命的姑娘啊!——”
此情此景令人感怀成词:——
红梅一曲逐紫雨,
情同姐妹被分离。
降旨复官笙乐起,
乐声却比哭声低。
寄人篱下难不弃,
患难可共不可依,
谁见过亮节、忠贞两不渝,
终难免,落花片片碾成泥!
当天的晚上,星斗无光,乌云掩月。榭园楼上烛影昏暗,一片死寂。
玉莹躺在床上,脸色死灰无声无息。把眼泪都哭干的墨云,只有守在床边,低声地抽泣。嫣梅调了一碗玫瑰露,坐在玉莹身边:“姐姐,你喝口玫瑰露吧。这是我离开王府那天,和硕格格赏给我的,据说是宫里的东西,挺养人。你今天一天水米未进,这,不行啊!”说着她盛了一调羹,送到玉莹口边,可是玉莹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嫣梅不得不放下羹碗,用手去试玉莹的鼻息。呼吸虽然微弱,却很均匀。嫣梅毕竟在魏大夫家住过些年,对于医理也知道些皮毛。她又去诊她的脉象。脉中时有停歇。嫣梅有些着急:“这可怎么办呢?”
一句话引得墨云“哇!”的一声又哭了。
“墨云,你先别哭,你看要不要禀报老爷、太太他们一声啊?”
“这儿不是江宁,我们老爷早就死了,还通禀谁去?”墨云喃喃的回答,像是呓语,却是真情。
“寄人篱下”这四个字对于嫣梅,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啦。她从雍正元年就没有了家,十几年来,不知家为何物。墨云的几句话正触动了嫣梅的心。她一把抱住墨云:“咱们真是同命相连呀!”两个人抱头痛哭了。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2)
时间过了很久。曹霑拖着极为疲惫的身子来到榭园,他几乎是一步一停地走上楼来,这声音缓慢而沉重。
玉莹突然从床上挺身坐起,瞪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声音颤抖地说:“听!”
这一举动把墨云和嫣梅都吓了一跳,墨云扑过去问:“你听见什么啦?姑娘!”
“霑哥儿来了。”
“没有啊!”墨云正要找灯笼点亮去看,这时曹霑果然一步一顿地走上楼来。
玉莹跳下床来,扑向曹霑,抓住他的双手:“紫雨哪?”
“你放心吧,已然安顿在龄哥的干妈陈姥姥家里啦。”
“你送我去。”
“可,天都这么晚啦。”
“就是死了我也得去!”
陈姥姥一个人住在这院里的东屋。
斗室一间,半铺土炕。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和什物,安排得倒也井井有条。
紫雨躺在炕上犹自哽哽咽咽,炕桌上放着半碗残粥,一小碟咸菜。一支高脚油盏,豆光荧荧,微微跳动。
陈姥姥盘着腿儿坐在紫雨身边,像哄孩子似的,用手轻轻地拍着紫雨的肩头:“别哭了,孩子,你就住在我这儿,跟住在自己个儿家里一样,依我说,那有钱的、当官的,不论到了何年何月,也跟咱们这穷苦的老百姓,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自从我那老头子过世之后,我拉扯着虎子到了今天,凭什么?不就凭我这两只手嘛。虎子去学徒了,我不供吃穿了,就咱们娘儿俩过日子,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咱给人家稠洗浆做,缝连补绽,靠咱们这四只手,吃不尽穿不尽的。再过过,给你找个好人家儿,再养个大胖小子,不也是一家人家儿吗?啊!我的宝贝丫头,长口志气,咱不哭了。”
十三龄坐在地下的小板凳上,一声长叹:“唉——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曹家四老爷挺和气的,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官大脾气长啦?”
就在这个时候,院里有人喊了一声:“龄哥。”
“谁?”没容十三龄站起来,屋门已被推开,第一个闯进来的便是玉莹,身后紧跟的是墨云和嫣梅,曹霑殿后。
室内灯光很暗,玉莹进到屋里还没看准紫雨所在的方位。便先哭喊了一声:“紫雨姐姐!”紫雨听到玉莹的喊声,原想翻身下炕,怎奈悲喜交加,行动匆忙,竟然从炕上摔在地下。玉莹、墨云、嫣梅三个人扑了过去,四个人抱成一团,目目相对,好一阵子才哭出声来。她们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悲痛,那么凄恻,那么哀婉……
只哭得陈姥姥坐在一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难抑难制。
只哭得曹霑手中的一方绢帕,已被眼泪湿透。就连铁骨铮铮的七尺汉子十三龄,也以双手掩面,十指之间泪水滴滴。
陈姥姥抽抽搭搭地说:“玉莹姑娘,你放心吧,我老婆子会像对待亲生闺女一样的对待紫雨。”
“陈姥姥,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替紫雨谢谢您老人家了!”玉莹言罢,趴在地上纳头便拜。
“不敢当,不敢当,姑娘!”陈姥姥急忙下地来搀,却被墨云扶住。
嫣梅愤然间止住悲声:“我去找表叔,让他收回成命,曲子是我让唱的,要赶,赶我好啦!”
“不不不,嫣梅姑娘,我就是死,也决不再进曹家的大门一步。”
玉莹摘下头上的首饰和手上的戒指、镯子,递给紫雨,“这些东西你先收下,容我再想办法。”
紫雨一把按住玉莹的双手:“姑娘,你也是寄人篱下,在京城举目无亲,你能有什么办法?即便能有,也无非是曹家的东西。姑娘,你放心,陈姥姥说的好,凭我的这双手,就不信能饿死!”
“姐姐!”玉莹紧紧地抱住紫雨,悲不自胜,五内如焚。簪环首饰散落膝边。
也是当天的晚上。
在鹊玉轩中的东里间,曹和吴氏的卧室里,曹穿着短衣服,仰面朝天躺在临窗的大炕上,不住地长吁短叹。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3)
吴氏坐在炕桌的另一边卸着残妆,看了一眼曹,怯生生地说:“老爷,是不是明天……打发人把紫雨叫回来吧?”
“赠笔送砚,诱入歧途。”
“老爷,您说呢?”
“唉——善门难开,善门难闭呀……”
“再说也关乎着玉莹的情面……”
“寄人篱下她居然一身缟素?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吴氏不知就里:“您说什么?”
曹猛地挺身坐起:“曹霑是哪一天到敦家去进学?”
“三月初一呀。”
“噢——”他复又躺下,转过身去。
乾隆二年三月初一。
这一天真是好天气,春光绮丽,落红成阵。曹霑来到敦敏的书斋,敦敏为他引荐:“这位是文善文四爷,孤身一人四海为家,乐天知命超凡脱俗,我们是发小,又在私塾里一块儿开的蒙。祖父曾任定边将军。后来嘛……”
文善一乐:“后来你就不好意思说了,还是我来自我介绍吧,家严死的早,我是跟着伯父长大的,他老人家乃两榜进士出身,后来放了一任保定府的知府,干了两年他不干了。您猜猜为什么?”文善有点近视眼,笑眯眯地觑乎着眼儿,看着曹霑。
“一定是越级高升啦。”
“不对。”
“为了著书立说。”
“也不对。”
“退归隐居。”
“差不离了,不过,还是不对。”
“那我就猜不着了。”
“为了要饭。”
“我没懂您的意思,要什么饭?”
文善看了一眼敦敏,二人相识而笑,笑得曹霑有点尴尬。敦敏看出来了,忙予解围:“要饭就是当乞丐。”
“对。”文善又给补了一句:“沿街乞讨,摇唱乞怜。”
“当真?”曹霑大为惊讶。
“话得说明白喽,他并不直接去要饭,他是花子头儿,北京叫杆儿上的。要饭的把要来的好饭一个人给他点儿,就足够他老人家吃三天的。”
“真奇人也!两榜进士出身,放着知府不当,当花子头儿,奇人!奇人!……”
文善也挺感慨:“这就应了俗话说的那句了:‘要饭三年懒当官啊!’”
曹霑玩味着这句俗语,不住的点头:“嗯,好,好……”
“这还好哪?啊。”文善瞪着两只大近视眼,似在责问。
“你不让人家说好,让人家说什么?”敦敏说罢,三人不约而同的哄堂大笑。
这个时候敦敏的阿玛瑚玐引着老师黄老夫子,带着敦敏的弟弟敦诚步入书斋。曹霑、文善和敦敏先给老师请安,再给瑚玐请安。
瑚玐很严肃的说:“这就是你们的老师,黄去非黄老夫子,今后在老夫子的教导之下,要刻苦攻读,勤操课业,方不负恩师的一片苦心。时光如流,我看咱这就拜师吧。”
“好好。”黄老夫子向着孔子的牌位一揖到地,随后说:“先拜至圣先师。”
曹霑、文善、敦敏、敦诚四个人跪在香案前给孔圣人的牌位磕头行礼。然后给老师也磕了三个头,黄老夫子一揖相还。
瑚玐向黄老夫子肃手让座,老先生恭恭手坐在一张八仙桌的后面。瑚玐退了出去。
曹霑、文善及二敦也各自就座。
黄老师说:“今天曹霑、文善二位学友也来进学,这很好。你们二位和敦敏正好相互切磋,相互研讨以求共进,今后我三天来一趟上新书,其余的两天就靠你们自己努力了。小弟弟敦诚嘛,开蒙不久,三位大学长就多费心了。下面咱们就讲第四章:举贤。”
曹霑、文善和敦敏翻开书页。
黄老先生念道:“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
……
春去秋来,鸟飞兔走。转眼之间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在敦家的书斋里,曹霑在奋笔疾书。
敦敏和文善俩人并肩而坐,聚精会神的在阅读曹霑写的小说《风月宝鉴》的散稿。读到精彩之处,文善不觉失口惊叫:“好!真棒!”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4)
正在练习小楷的敦诚,回过身来问:“什么真棒?”
“去去去,没你的事儿。”敦敏瞪了弟弟一眼。
敦诚一眼看见小说的题名:“《风月宝鉴》!好啊,你们不读诗书,看野史小说,我给你们告诉阿玛去!”
“别别别。”文善急忙拦住:“老弟,待会儿下了学,我给你唱段单弦,怎么样?”
敦诚把嘴一撇:“算了吧,文四爷。人家都说齁难听齁难听的,您唱的那单弦,比齁可难听多啦。”
众人大笑。文善觑乎着眼儿好不尴尬。
曹霑为给文善解围,跟敦诚说:“我给你唱一首《声声慢》如何?保险比‘齁’好听的多的多!”
敦诚高兴了:“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曹霑从墙取下弦子,调动宫商,然后唱道:
黄昏卸得残妆罢,
窗外西风冷透纱。
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
何处与人闲磕牙?
望穿秋水,不见还家。
又是想他又是恨他。
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盼郎君你归来吧!
免奴相思,潸潸泪如麻。
一曲终了,文善和敦氏兄弟,都被这美妙的词藻、动人的歌喉、悠扬的音韵醉倒了。
曹正在鹊玉轩审视公文,丁汉臣在门外喊了声:“回事。”
老丁被叫进来之后,递上一份名帖,曹边接边问:“这是谁的名帖?”
“还不是那个曹佩之。”
“没说为什么事吗?”
“没有,我想还不是为补个实缺。”
曹拿着名帖一时没有说话。
“说老爷不在家吗?”
“别,他是陈辅仁的表弟,得罪了不合适,还是请吧。”
“嗻。”老丁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老丁引着曹佩之来到鹊玉轩,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曹佩之大声地说:“大哥,大哥,小弟特来给您请安。”
弄得曹不得不到门外相迎。二人互请抱安,手拉着手来到屋里,分宾主落座,自有仆人献茶。
没等曹佩之开口,曹先说:“您的事已然跟平郡王禀告过,王爷说……”
“不不不。”曹佩之摇摇手:“大哥,今天咱们不谈我的事,我是为另一件事而来。”
“哦?”曹没有想到:“愿闻其详。”
“这也是一件大好事!大喜事!”
“是吗?”
“咱们都是自家兄弟,恕小弟直言了。”
“请讲,请讲。”
“舍表兄陈大人有一位掌上明珠,小字如蒨,咱们都是老家庭,陈大人虽然只有这么一位千金,可并不娇生惯养,而且教导有方,这姑娘敢说知三从、晓四德,以礼为尚,以贤为根,以清为本,至于面貌嘛,我不跟你说什么沉鱼落雁呀,闭月羞花呀,明日一见便知分晓……总而言之,是个才貌双全的好姑娘。令郎得此佳偶,真得一贤内助也。”他说完之后,从袖中取出一份请帖,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曹:“请相见之后大家都不谈婚嫁之事,只是一次家宴而已,您跟陈大人是同僚,住的又这么近,两位太太见个面,如蒨姑娘也来作陪,如此这般,故而嫂夫人也务必光临。”
“这……”曹有些犹豫。
“八字还没一撇哪,大哥不必慎而又慎,成了最好,不成也没什么。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无非是一次家宴而已。”
曹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当天晚上曹留了个心眼儿,没跟吴氏说曹佩之是来做媒的,说了他怕吴氏不去,强迫着去了,别别扭扭反为不美。只说陈辅仁为了联络感情,请客吃饭而已。而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准谱儿,对于玉莹来说他心里是有疙瘩。尤其是纵容曹霑撰写野史小说,这件事对曹来说,真是耿耿于怀。逐紫雨,曹也知道有些过分,然而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才是真意。可玉莹和曹霑的婚事又有老夫人的临终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