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5)
曹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第二天跟吴氏衣着整齐同去赴宴。当他们走到大门之内,吴氏突然止住脚步:“我想我还是不去为好。”
“怎么了?”
“你们老爷们之间的事,我又不懂。”
“人家是一番好意,我们又是同僚,请你你不到,这不是不给人家面子吗?”
“是没有其他的意思吗?”
“你可别忘喽,人家可是我的上司。”
“我是个窝囊人,真不善于应酬。”吴氏下了决心似的:“好,走吧。”
陈辅仁家的大厅里,杯盘罗列华宴高张。
曹及吴氏到来之后,曹佩之首先代为引见:“这位是陈大人的夫人,我表嫂,这是他们二位的千金,如蒨姑娘。”
大家见过礼之后,开始入座。吴氏正好坐在如蒨身边,她问如蒨:“姑娘多大了?”
“十八。”
“读什么书哪?”
“《女儿经》、、《女世说》、《女论语》之类的都读了。《大学》、《中庸》、《孟子》也能背过,只是没有开讲。”
“啊呀!女才子,比我强多了。”
“陈大人怎么不给令爱开讲呢?”曹接着说:“常言说的好,‘读书不讲……’”
“好比‘种地不耪’。”曹佩之跟着凑趣儿。
“唉——”陈辅仁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的根基就差,讲也不深不透。总想请一位老夫子才好。可是机遇难求。再一说,咱也不想考女秀才,一个姑娘家,知三从,晓四德,在道德、伦常、气节、操守上,都能做到不苟一丝,也就不错了。”
“可也是,可也是。”曹频频点头。
“舍表兄家训极严,尤其是在三纲五常、礼义廉耻上,嫂夫人,如何?”
吴氏一愣:“什么如何?”
曹急忙遮掩:“人家是问你,陈大人的家教如何?”
“哦,当然好,当然好。如蒨姑娘天生丽质风姿绰约,家训又严,真可谓品貌双全哪!”
曹佩之得意忘形,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齐啦!”
“什么齐了?”吴氏莫名其妙,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啊!”曹佩之到底机敏过人:“我是问表嫂,菜齐了没有?”
“酒不过三杯你就醉了,刚坐下菜就齐了。除非你们家这么请客吃饭!”顾氏更是个老实人,不解其中三昧。
此时此刻只有陈辅仁和曹心中有数。
饭后,曹夫妻辞别陈家,回到芷园。他们俩走在路上,曹有意的试探着问吴氏:“你看如蒨姑娘如何?”
“我挺喜欢这个孩子的。”
“何以见得?”
“首先一宗,这孩子很脱俗;其二是极为清秀;其三更为难得的是,虽然脱俗、清秀,可人家并不孤芳自赏,能与人为善。你要是细看哪,还挺甜根儿。”
“好,好眼力。”
“什么叫好眼力?”
“啊,这……看人哪。”
“老爷,我总觉乎着,这其中好像有什么文章?”
“人家请咱们吃顿饭能有什么文章。妇道人家总是喜欢疑神疑鬼的,我上签押房去了。”曹说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先走了。
陈辅仁家又是一番景象了。曹佩之在屋里摇头摆尾,手舞足蹈:“我看这件婚事是八、九不离十了。哈……曹老爷喜笑颜开,曹太太说品貌双全,这不就齐了吗!”
陈辅仁连连点头:“我看也是,我看也是,佩之表弟果然是良知良能,令人钦敬啊!”
顾氏说:“我们如蒨本来人才出众,品貌双全,干吗非要屈就这门亲事?”
“哎呀!我的夫人,不是屈就,而是高攀!”曹佩之伸出一个大拇指:“您就等着当一品诰命夫人吧!”
金菊初绽,丹桂飘香,转眼间又到了气朗天高的宜人秋色。
夕阳西下的时候,曹霑放了学走回芷园,到了大门口他又停住脚步,他想到,这些日子总是在敦家读书,没去看看十三龄、陈姥姥和紫雨了。于是,他从台阶上退了下来,围着芷园的东墙,绕到后街。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6)
陈姥姥家的街门开着,小院里静悄悄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一只“知了”,在枝叶茂密的老槐树上,有气无力地低声鸣叫:“知了——知了——”
曹霑看了看十三龄住的北屋锁着门,不由得不让人想起明珠,多好的一个姑娘啊!会遭到那样骇人听闻的惨死,还有紫雨,一曲成仇,绝恩断义!是人情恶?还是世情薄?只有姓曹的这么坏?还是她们前生注定,命该如此?人有天定的命吗?猛然间他觉得卿卿站在自己的面前,还是拿着点心喂自己的样子,千般的妩媚,万种风流……曹霑的心头一紧,犹如大梦初醒,他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觉得脑子里像一团乱麻。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不想了,越想越糊涂。可是思绪万千,不想还不行,忽然两句熟语跳入他的心房,自言自语地顺口说出声来:“‘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先。’对!我写小说的主旨,必须是先要斥淫妄!”
没想到这说话的声音让陈姥姥听见了:“谁在院里说话哪?”
“噢,是我。”曹霑答应着走进陈姥姥的小东屋。看上去老太太不像是午睡未起,头发也是蓬蓬乱乱的:“陈姥姥,您怎么啦?”
“唉,病了。”
“什么病啊,请大夫瞧了没有?”
“心口疼,老病了,瞧了,不碍事的。”
“紫雨哪?”
“送活儿去了。”
“那,龄哥呢?”
“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上戏馆子去了,晚上有活儿。想回家得过了子时,‘倒赶城’才能进正阳门哪。”
“我给您坐壶开水喝?”
“不用,不用。茶壶套里有热乎的。”陈姥姥说着,翻身儿坐了起来:“霑哥儿,您坐下,我跟您商量档子事儿……”
“是紫雨跟龄哥的喜事,对不对?”
“哎哟!——”陈姥姥一拍大腿:“到底是你们这有学问的人,我还没说呢,您就知道啦!”
“人家俩人通了气啦?”
“通!早就通了气啦!”陈姥姥盘上腿儿,理了理花白的头发,满脸的喜色,接着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比方说吧,我们家不多见荤腥儿。除非是十三龄唱个双出,多分点戏份儿,他买一包子烧羊杂碎跟三块沙肝。杂碎打卤抻条面。三块沙肝,紫雨先挟了一块给了我。十三龄挟了一块给紫雨,紫雨不要,两个人推呀、让啊!到后来,紫雨咬了一口才算罢休。您给断断这沙肝一案有什么破绽?”
“有什么破绽?这不是挺好吗?”
“哎哟!你这墨水都白喝啦!”
“怎么白喝了?”
“您想想,紫雨跟十三龄是谁跟谁呀?”
“这,是……”
“是什么?他(她)们二位是街坊。对不对?”
曹霑想了想:“对,是街坊。”
“着啊!那紫雨凭什么,武马长枪的先挟人家街坊一块沙肝给我吃呢?”
“这……这不是敬老吗?”
“十三龄是我干儿子,他为什么不敬老,偏偏让街坊敬我这个老?”
“那……嘿!我都糊涂了。”
“一点都不糊涂!干儿子买来好吃的,干儿媳妇挟给干婆婆先吃,这才叫敬老,情顺理也顺,这叫顺情顺理!”
“哎哟喂!……”
“您先别嚷嚷,我再问问,一个姑娘家的,咬街坊小伙子筷子上的沙肝一口,剩下的让人家小伙子吃了,这是怎么碴儿?”
“哈……”把个曹霑乐得前仰后合。
“您先别哈哈,还有哪。”陈姥姥往前挪了挪,故意压低了声音:“有一天夜里,我都睡醒一觉儿了,一瞧紫雨没挨屋。我下了地,推开一条门缝儿,往外这么一瞧,吓了我一大跳!”
“怎么了?”
“我瞧见紫雨跟十三龄,两个人坐在一块堆儿,可怎么是一个脑袋呀!”
“哈哈,哈哈……”曹霑乐得直流眼泪,近年来他几乎从来没这么笑过,为了这情同姐妹的紫雨终身有靠,为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龄哥,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发自内心深处的,与其说曹霑是笑出来的眼泪,还不如说是曹霑哭出来的眼泪。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7)
陈姥姥乐得直咳嗽,好不容易两个人才止住笑声。曹霑下了土炕,理了理衣服,给陈姥姥请了个安:“陈姥姥我给您道喜啦!”
“哟!我有什么喜呀?”
“您原来有个干儿子,近来又添了个干女儿,如今女儿要招个养老女婿,儿子又给您娶了一个儿媳妇!”
“哎哟!那不成双喜临门了嘛!”
“对!就是双喜临门!”
陈姥姥跟曹霑二人纵声大笑:“哈……”
“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啊,这么乐?”语音未落,紫雨抱着琵琶,拿着三包草药走进屋里来。
陈姥姥看了一眼紫雨,故意不答,只跟曹霑说:“那,您给订个日子吧。”
曹霑未加思索:“八月十五。”
“好!真是个吉祥的日子!团团圆圆的,嘿,还是兔儿爷的生日。”
紫雨此时正好走入:“八月十五干什么呀?”
“姑娘家家的,少打听事儿。”
“嘿?老太太今儿个是怎么啦?”紫雨将琵琶递给曹霑,把药包放在小炕桌上。
曹霑接过琵琶,问紫雨:“你去送活儿,还带着它干什么?”
紫雨急忙闪身避开曹霑的目光,到碗架上去找药锅,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啊,我配了两根琴弦。”
“配琴弦?”曹霑有些奇怪。
紫雨感觉到了:“本不想再弹再唱,可有的时候没有活儿,又想弹一弹,哼哼哼哼。”
“聊以遣兴。”
“就算是吧。哦,对了。”紫雨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方绢帕,递给曹霑:“这是给我们姑娘绣的,你给带回去吧。想我的时候,你让她看看这方帕子……”紫雨说到这儿,一阵动情,眼圈已经红了。
曹霑将绢帕揣在怀里,高高兴兴的离开了陈姥姥家,回到芷园。
他在矮顄舫前面找到玉莹、嫣梅和墨云,她们三个人正在放风筝。可那风筝总是飞不起来,有两次刚刚飞起来,可又一头栽到地上。
嫣梅生气了:“真扫兴,这是谁买来的破风筝!”她拿起来想狠命的往地下摔。曹霑紧跑了几步上前拦住:“别摔!别摔!是那提线拴的不准,所以就折跟头。表妹,赶明儿我给糊个好的,美人筝!”
嫣梅余怒未息:“蒙人筝吧!你还会糊风筝?”
“在江宁有个老库丁教我的,不信你问玉莹姐。”
“既然真会,你先把这个风筝给修好。”
“等会儿就给你修好,我先告诉你们一个喜信儿!”
“什么喜信儿?”墨云先感兴趣。
“紫雨跟龄哥要成亲了!”
“真的!”墨云高兴得都跳起来了。
“日子都定了,八月十五。是我说的。”
“真是一对风尘知己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凭着自己的一双手……”玉莹说着说着两眼已然湿润了。
墨云一头扑在玉莹怀里:“姑娘!”
玉莹抱住墨云:“紫雨终身有靠,我心里的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啦。”
曹霑从怀里掏出绢帕,递给玉莹:“这是紫雨绣的,让我交给你。”
“还有什么话吗?”
曹霑一脸的坏笑:“让你哭的时候,好用它擦眼泪。”
“这是你说的。”玉莹和墨云相视,破涕为笑了。
“咱们该为她准备点儿什么礼物呢?”曹霑问大家。
嫣梅当仁不让地抢着说:“嫁娘衣呀!咱们亲自给她做!……不过,可惜,我,我又不会。”
“死丫头,说了又不会!”玉莹佯怒,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嫣梅的脑门儿。
“拜我们姑娘为师吧!我们姑娘的针线活儿,可是百里挑一。”
“行行行,我拜师!我拜师!”
曹霑说:“我来画一只彩凤,你们给绣上如何?”
“好!咱们说办就办!走。”嫣梅拉着曹霑,离开矮顄舫,直奔榭园后门而去。
第二天,在榭园楼上,玉莹支起了苏州刺绣用的架子,一块大红缎子上,一只五彩缤纷的凤凰已被绣得初具轮廓。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8)
嫣梅绣着绣着停了下来。“玉莹姐,这儿怎么办啊?”
玉莹站过来看了看:“该换线了呀。”
“噢,这儿接这儿,明白了。这可真是描金绣凤啊,哎哟!”
“又扎手了,是不是?别着急。”
嫣梅把手指放在口内吸吮着,她突然发现墨云不在场:“哎?墨云呢?溜走了,上哪疯去啦,仨人总比俩人快得多呀!不行,我得找她去。”说着站起来下楼去了。
“哎哎……”玉莹叫了两声,无奈嫣梅全没听见。
丁家父子住在一个靠近厨房的小院里,这院里有一眼井。原来墨云正在这儿,抱着大木盆给丁家父子洗衣服哪。丁少臣给她打下手,提桶汲水,拴绳子,晒衣服,两个人笑逐颜开,喜不自胜。干的正起劲儿的时候,不料嫣梅满面含嗔地一步闯了进来,她既不问个青红皂白,也看不出眉眼高低,劈头盖脸地就责备墨云:“嘿嘿!你可倒好,跑到这儿玩来了,为紫雨绣嫁衣,原说是三个人干,我只能算半个,你又溜了,那不就剩下玉莹姐一个人了吗?”
“我就来!我就来!”
“八月十五,误了吉期,你去当新娘?”说完,嫣梅一甩袖子走了。
一句话把丁少臣逗得哈哈大笑,笑得弯下腰去直捂肚子。
墨云忽地站了起来,甩着手上的水:“都怨你,你还乐呢?”
少臣赶紧作揖:“是怨我,是怨我。”
“真要换了新娘,我看你还乐!”墨云说完走了。
丁少臣的心里像喝了一罐子蜜似的那么甜,他连忙坐在墨云坐的地方,自己来洗衣服。
不料,像一阵风似的,墨云又回来了:“你洗不干净,等会儿我回来接着洗!”扔下一句话,又跑了。
玉莹见嫣梅回到楼上,叹了口气:“唉,你这个冒失鬼呀,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嫣梅余怒未息。
“嘿!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一句话提醒了嫣梅,使她翻然醒悟:“哎呀!该死,该死!玉莹姐,你为什么不叫住我呢?”
“姑奶奶,你的腿,比我的嘴快多了。”
“这可怎么好呢?我去赔不是吧!”嫣梅一言未了,正要下楼,墨云也在此时跑上楼来,二人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墨云抢着说:“姑娘。我可没玩去,真的是有事……”
嫣梅也忙着道歉:“真对不住,我太冒失了,墨云姐姐,你别生气……”
“丁大爷的衣服一直是我洗,这么多年了,年年如此……”
“我是新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既不问青红皂白,也没个眉眼高低……”
“既然给丁大爷洗了,少臣哥的也不能不管吧?姑娘们,你们说是不是?……”
一个道歉,一个摆理,都那么认真,都那么诚恳,把个玉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描金绣彩的嫁娘衣即将完成,她们请来曹霑给审视一下,这位在织造署长大的霑哥儿,对于刺绣编织可以说是半个内行。他认真看过这只刺绣的彩凤,提了两三处色彩要换线修改之处,玉莹频频点头称赞:“织造世家的大公子,果然见地不凡。”
“又拿我开心了。是不是?”
“不听你们斗嘴。”嫣梅接着说:“哪天送过去呢?”
曹霑想了想:“八月十四晚饭后,早也不妥,晚也不妥。”
“谁去送呢?”墨云盼着让自己去。
曹霑故意逗她:“你说呢?”
墨云乐了:“自然是我。”
“不行,还得有我。”嫣梅往前站了站。
玉莹找了把椅子坐下:“我是不能少的。”
“好,咱们四个人都去。”曹霑一言出口,众人无不欢呼雀跃。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有人喊:“霑哥儿在楼上吗?”听声音是丁少臣。
曹霑答应了一声:“来了。”随即下楼而去。丁少臣在楼下接着喊:“请姑娘们也下来一趟吧。我还有事情回禀。”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19)
曹霑及玉莹、嫣梅、墨云都下得楼来。
丁少臣还带来一个小姑娘,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长得既清秀又标致,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小美人。
丁少臣一安到地:“我来回禀三件事。头一件就是她。”他指了指那小姑娘:“她叫小红,是新买来的丫环,紫雨不在,怕墨云一个人忙不过来,给她添个帮手。不过,太太让二位姑娘先看看,中意不中意?”
“中意,中意。我们还得谢谢太太惦记着。”玉莹看了一眼嫣梅,嫣梅也赶紧说:“中意,中意。这么漂亮的一个小美人,让人看着就心疼。”
丁少臣跟小红说:“小红,快给二位姑娘请安,给霑哥儿请安,还有墨云姐姐。”
小红依次请了安,见过礼,站在旁边。
丁少臣从怀里取出一封请帖,递给曹霑:“这有霑哥儿一封请帖。这是第二件事。”
曹霑拆开请帖,边看边说:“后天,八月十三日,原来是敦敏的生日,请我到太平湖惠芳园酒楼吃饭。其实三两天见一面,何必下请帖呢。”
玉莹说:“这是人家表示恭敬的意思。”
嫣梅不以为然:“我在王府待了几年,我知道,敦家不是英亲王的六世孙吗,虽然贬为庶人了,可还是要摆这份臭谱儿?动不动就下帖子。”
“人家招你了?惹你了?”曹霑接着说:“看你那嘴,跟敲梆子似的。”把大伙都逗乐了。
众人笑声过后,丁少臣接着说:“老爷怜念下情,给我补了一份钱粮,在绿营当兵,明天我就得走了,故而今天特来给霑哥儿、二位姑娘和墨云妹妹辞个行。”言罢恭恭敬敬一安到地,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就在少臣请安的时候,墨云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转过身去。
“今天晚上,上我那儿去,我给你饯行。”曹霑故意拍了拍还在愣神儿的丁少臣的肩膀。
“啊,啊……噢,这我可不敢当。”
曹霑拉住少臣的手:“咱们先走。”然后他向玉莹递了个眼色。
玉莹点头会意,看着曹霑他们走后,跟嫣梅说:“表妹,你先带小红上去。”
这回嫣梅聪明了,“欸!”脆脆地答应了一声,领着小红上楼去了。
楼下只有墨云和玉莹了,墨云一把抓住玉莹:“他走了,我怎么办?”
“跟了他去。”
墨云真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了:“姑娘!”
玉莹后悔自己不该在此时此刻,开这样的玩笑,她一把抱住墨云:“是我不该。是我不好。”
“在我的心里,你可是我的亲姐姐。”
“早替你想好了,还是你、我跟嫣梅三个人,连夜给他赶制一件棉坎肩,天也一天比一天凉了,让他穿在身上,暖在心里。”
“亲姐姐!好姐姐!”墨云拉着玉莹跑上楼去,翻箱倒柜找布料,找棉花,加上小红四个人赶做这件棉坎肩。那真是——
针针密,线线长,
为征人制征装。
一针一句叮咛话,
一线一段情丝长。
且莫忘,有人思断肠。
悬香阁内,桌上的菜肴被吃得没有什么了,空酒壶倒有三四把。曹霑与少臣各执一杯,一饮而尽。
少臣再欲斟酒,被曹霑将手按住:“少臣哥,别喝了!咱哥儿俩来日方长。等会儿你还要跟墨云话别呢。”
少臣已有几分醉态,他放下酒壶,站起来要给曹霑请安,以兹相别。曹霑上前一把抱住,二人饱含热泪。
当少臣走出悬香阁的屋门时,听到院中有一阵抽泣之声,借着一轮明月之光,只见墨云站在红梅树侧哽咽不止。
少臣走到墨云身边,低声的说:“你别哭了。”
谁料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墨云哭得更痛啦。
“你怎么不说话呀?”少臣从来没有碰过墨云的手,今天他鼓足了勇气,抓住她的手,墨云就势转身猛扑到少臣的怀里,更加放声大哭了。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0)
曹霑站在屋内,隔着窗户听到墨云痛彻心脾的哭声,不由得也洒下了一把同情之泪。
丁少臣等到墨云的哭声稍微平息一点儿之后,跟她说:“你总得跟我说句什么吧。墨云。”
“想我的时候,把它穿上,它什么都能告诉你。”墨云把坎肩递给少臣,一磨头跑回榭园去了。
紫雨把大夫送出大门口,正遇上十三龄回来,他问紫雨:“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病情虽说不太要紧,可也不是三五付药就能好的。”紫雨忽然想到:“这么早你怎么就回来了?”
“这么热的天儿,没什么人听戏,索性就回戏了。”
紫雨摘下自己的一对金耳环,递给十三龄:“龄哥,把它换了钱,先给干妈抓药吧。”
“不不不,十五咱们就成亲了,你怎么能连对耳环都没有?”
“我的傻哥哥,干妈病成这样,咱们办喜事儿,你就不怕人家笑话。”
“可日子都定了。”
“唉,你又绕住了,日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好!还是你比我鬼。”十三龄说着走近紫雨,原想亲热亲热,可紫雨连连后退,同时压低了声音说:“光天化日之下,开着街门,你竟敢调戏妇女,该当何罪?”
十三龄乐了:“谁想调戏你这苏州的大脚丫头,我是想探望探望,我家义母大人。”(“义母大人”用的是戏腔)
紫雨也乐了,拍了十三龄一把掌:“抓药去吧你!”
乾隆三年八月十三的早晨。
十三龄蹲在人市上等着卖小工。来了一个招工的工头,找了几个熟人,看样子还不够,他走近十三龄:“哎,你是新来的吧?”
“嗻嗻。”十三龄赶紧给工头请了个安:“我是唱戏的,这两天这么热,没人听戏,故而……”
“别说了,别说了……山羊、戏子、猴,我们不要。”工头跟其他人一招手:“走,走,走!”
十三龄朝地下啐了一口唾沫:“呸!你个杂种肏的!”
宣武门里太平湖边上,有一家酒楼,叫惠芳园。楼下的大厅里卖散座,楼上一边是走廊,一边是一间一间的雅座。每间雅座里都有宽大的窗户。凭窗远眺太平湖,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低头可见街道上车马行人,疏疏落落。
敦敏、文善、曹霑三个人已经到了。敦诚还小,不便前来。敦敏订得是上了楼的头一间雅座。
曹霑站在窗前观望了一阵子:“你怎么想起到这个地方来过生日的?”
“怎么样,不错吧?”敦敏接着说:“这个地方冬赏雪,夏赏荷,春秋两季就不用说了,比别的酒楼人少、安静,听说新近还来了一个会唱江南小曲的姑娘。仁兄生长在江南,你也可以帮我们解释解释这吴侬软语啊。”
“原来有这么多的好处。好!下次我来做东。”
这时,堂倌手捧蒸笼,吆喝着走了进来:“螃蟹到。”将蒸笼放在桌上:“三位爷台请吧,‘七月尖、八月团’,又大又肥。”然后转身走出门去。
敦敏肃手相让:“请,请。”
三人刚刚入座,忽然从走廊的深处,传来南曲琵琶的弹拨和吟唱声:——
声声叹,意悬悬。
花时洒泪东风前。
满腹辛酸。
一曲悲歌自解怜。
谱成新仇旧恨,
倩谁传?
曹霑一愣:“这声音好熟啊!”
敦敏也听见了:“这好像就是那个唱江南小曲的姑娘。要不要把她请来?”
“且慢!且慢!”文善拦住了敦敏:“这螃蟹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听小曲并不急于一时啊,你们看螯满膏香,我先来个大的。”说着他伸手去拿螃蟹。
“且慢!且慢!”敦敏按住文善的手:“今日食蟹不可无诗,权借这横行霸道的无肠公子,联诗对句。对不上来者,罚酒三杯。别说大个的,连小的也不准吃,只准吃些蟹腿。如何?”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1)
“好好好,师出有名,我知道这是冲着我来的,我今天也争口气。”文善想了半天:“有了,你们听着:
食蟹中秋坐举觞,
长安涎口兴欲狂。”
“怎么样?”文善问。
敦敏摇了摇头:“平平而已。我来:
螯封嫩玉双双满,
壳凸脂红块块香。”
曹霑点点头:“好,引人食欲。我来:
铁甲长戈终有死,
横行公子竟无肠。”
文善刚要说话,被曹霑一扬手拦住:“还有:
眼前道路无经纬,
皮里春秋空黑黄。”
曹霑吟罢满面含嗔,余怒未息。
敦敏跟文善交换了一下眼色。文善试探着问了一句:“老弟,你的诗似有所指吧?”
曹霑笑了笑:“听出来了?康熙朝可以说国无忧患,雍正朝呢,杀人、抄家、钻营、倾轧,无所不用其极,他才是横行霸道的无肠公子啊!”
敦敏沉思片刻:“用小题目寓大意义,笔锋犀利,智慧超群,诗胆如铁,实不愧为大才呀!”
“二位,二位,当心隔墙有耳!咱们还是喝酒、食蟹吧。来来。”
三人举杯饮酒。这时堂倌走了进来:“三位爷台,上菜,还是添酒?”
文善说:“菜先等会儿上。我问你,那个唱江南小曲的姑娘,能来给我们唱两段吗?”
“她刚让庄亲王府的弘贝勒叫了去,您三位再等会儿,伺候完了那边,我让她马上就过来。”堂倌说完退出去了。
稍顷,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了唱江南小曲的歌声:——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曹霑霍然而起:“这太像紫雨的声音啦!”说罢夺门欲去,不料却被文善一把抓住:“你不是说八月十五她就要成亲了吗?怎么会出来卖唱呢?”
这时歌声又起:——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
及到多时眼闭了!
“没错,是她!”曹霑站起冲出门去。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恰在此时十三龄一步跑上楼来,二人相见彼此都很惊讶。敦敏、文善也都跟了出来。
“霑哥儿,你也在这儿?”
“龄哥!”
“是紫雨的声音吧?”十三龄问。
“没错儿!这是怎么回事?”
“我去卖小工,没挑上,想去找人借钱。路过这楼底下,越听越是紫雨的声音,陈姥姥一直病着,她来卖唱,无非是为了钱。”
“用钱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一不当家,二不主事,找你……唉——”十三龄话犹未尽,但闻歌声又起:——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
曹霑问十三龄:“紫雨来卖唱,没跟你说一声?”
“跟我说了,我能让她来吗?我去瞧瞧。”十三龄要往里走,文善急忙拦住:“慢着,这位贝勒爷,咱们可是惹不起!”
这时过门弹罢歌声又起:——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
孝顺儿孙谁见了!
突然,有人大吼一声:“别唱啦!”曲声戛然而止。
这吼声原来是从王世子、贝勒弘普的雅座里传出来的。曹桑格听说这儿有个唱江南小曲的妞儿,为讨贝勒爷的欢心,今天就把她引了来。及至一见面原来是紫雨。问及紫雨为什么到酒楼卖唱,紫雨只有实话实说。曹桑格告诉弘普:“这可是真正的苏州姑娘……”然后压低了声音在弘普的耳边说:“有了她,您将来下江南不就有了向导了嘛。”
“嗯,有道理。不过那是后话,这吴侬小曲我还真没听过,让她先唱两段儿听听。”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22)
紫雨见他色迷迷的样子,怕他不怀好意,所以就唱了这段《神仙好》。岂料弘普越听越烦、越听越厌才大喝一声,让紫雨停止歌声。然后他一拍桌子:“什么苏州小曲,你这不是念丧经哪吗?我让你唱那粉的。”
“什么粉的白的,我不懂,也不会。”紫雨说。
“不会,没关系,解开怀坐在我的腿儿上,贝勒爷教你唱。”弘普说着扑向紫雨,紫雨一闪,弘普抓住紫雨的头发,紫雨极力挣脱,鬓发已乱,弘普转身再次扑向紫雨,一把撕开紫雨的衣襟,紫雨抱着琵琶边跑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紫雨跑出房门,正遇十三龄和曹霑迎来,二人同声惊呼:“紫雨!”
出乎紫雨的意料之外:“啊!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快进来!”曹霑一把将紫雨拉进自己的雅座。
“龄哥!”紫雨扑入十三龄的怀里。
敦敏、文善也跟了进来,文善说:“众位,众位,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对,走!”敦敏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
“好,走。”十三龄拉着紫雨刚刚要走,不料弘普和曹桑格竟然一步闯入,拦住去路。
弘普用手一指紫雨:“别不识抬举,你乖乖地跟我回去,自有你的好处。”
敦敏走上步,恭了恭手:“王世子,咱们都是宗室,理应自尊自贵!”
弘普以极其藐视的目光看了一眼敦敏:“敦敏,你们家早就不是亲枝近派了,你如今不过是个闲散宗室而已,我劝你少在这儿登鼻子上脸的管闲事儿。实话告诉你,千金小姐、富室名媛又当如何……何况她不过是个卖唱的小婊子,今天我让她怎么着,她就得给我怎么着。”
“贝勒爷,您别这样。”曹霑上前请了一个安:“您跟一个唱小曲的如此纠缠,就不怕失了身份吗?”
弘普看了一眼曹霑,不认识:“你是什么人?”
曹桑格赶紧过来说明:“他是原江宁织造曹之子,姓曹名霑,也是奴才我的侄子,如今他阿玛又复了官啦,跟奴才我可没有什么走动啦。”
“哼!我当是什么人哪,原来是一个包衣下贱的奴才,也敢拦爷的高兴,回家问问你阿玛喀,他狗儿的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可是您……”
“少废话,曹桑格,把那丫头片子给我拉回去。”
“嗻!”曹桑格走向紫雨:“走吧。”
紫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嘿!你这孩子可真不知好歹,你要能讨得贝勒爷的欢心,把你带进庄亲王府,可就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受一辈子的富贵呀!比你在这茶楼酒肆儿卖唱,不是胜强万倍吗?”
“着啊!”一言提醒了弘普:“我今天一定要把她带进府去。”
“啊!”紫雨大惊失色。
“这这这,这不能啊!”曹霑一把抓住曹桑格:“三大爷,您伴随贝勒爷在外游幸,理应时进箴规,以表忠怀,贝勒爷乃金枝玉叶,皇亲贵胄,一言一行不能有半点偏颇,倘若今日把紫雨带回庄亲王府,您就不怕玷污了世子的威仪,落个纵容弘贝勒抢占民女的丑名吗?”
弘普一拍桌子:“浑账!你小子竟敢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贝勒爷,依我相劝,您还是回王爷府去寻欢作乐的为好!不然的话……”
“哟嗬!你又是什么人?”
“十三龄,唱花脸的。”
“好啊!山羊戏子猴,王八兔子贼,你们全来了!你们想造反啊,还是想翻天!来呀!把那个臭丫头片子给我带走!”
“嗻!”曹桑格上前欲拉紫雨。
敦敏上前一步,喝住曹桑格:“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敢无礼!”
“嘿,今儿个这事都邪了门儿啦?光天化日之下,我就敢无礼!”弘普说着去抓紫雨。紫雨怒不可遏,举起琵琶照准弘普打去,不偏不歪正打在弘普的脑门儿上。“哎哟!哎哟!”弘普叫了两声,晃了两晃,头上流下来几滴鲜血,翻身倒地,一动不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