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新是中国第一个提出“百姓网”概念的人。正是这个概念的出现让互联网走下“专业的神坛”而成为现代日常生活的工具。可是,张树新始终没有弄明白,老百姓到底需要一张怎么样的网。相反,张树新把网络看得十分地神圣,也鼓吹得十分地神圣和神秘。她把一位启蒙者的错觉当成信念般的公理来进行布道。一位叫FanGxD的网民回忆自己听过一次张树新关于网络的玄而又玄的演讲,觉得她有点像“带着巫气的哲人”。
网站应该发布什么信息?网民究竟需要什么?瀛海威应该培育怎样的网站特征?网站的技术支撑点是什么?对于这些疑问,张树新和她的部下跟所有网民一样不甚清楚。
“为炒作新闻热点而炒作,不考虑市场规律,这是瀛海威做好多事情的一贯作风。一个项目提出来,没人认真研究市场,做市场预测,不去探究其市场推广的可能性。”一位离职的部门经理如此评说。
1997年,一位点子大师向张树新提议,香港面临回归,党的十五大即将召开,三峡工程开工在即,爱国主义肯定是本年度的第一主题,瀛海威何不利用这个时机做一个“网上延安”?热衷于创意的张树新凭直觉意识到这是一个既有社会意义又有商业价值的主题信息:“网上延安”创意很好,把延安的历史、现实、人物故事都放在网上,可通过教委组织全国中小学生观看,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同时也可增加公司收入。张树新同时指示,要做“海量”,用最好的技术,先延安,后西安,再全国,最终推出“网络中国”,使之成为瀛海威的经典品牌。
于是张树新马上召开新闻发布会,对外宣布:为配合爱国主义教育,瀛海威将耗时3年,投资千万,推出《网络中国》大型主题信息。果然,大小传媒一时炒得沸沸扬扬。
经过制作部门的努力,1个多月后,200个网页、500幅图片、10多万字的“网上延安”上网了。“可后来事实是,‘网上延安’点击率非常低。”当时为从事这一项目狂热投入、挑灯夜战的一位职员万分沮丧地说。
“我们知道2000年以后我们会赚钱,可我们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这是在瀛海威公司员工中流传甚广的一句话。与此相对应的是,瀛海威有很多战略性的宏伟计划和美好的效益预测。张树新曾计算出1997年瀛海威当年度的网上游戏利润为1000万元,她还要求员工在3个月内拿出10个高水准的游戏软件。而当时,瀛海威的所有中继线即使用满24小时也不可能达到1000万元的目标,3个月拿出10个高水准的游戏软件更是天方夜谭。瀛海威还曾着力开发当时在国际上亦十分超前的“网上交费系统”,一个留美博士后关在屋里埋头大干了8个月,做成后投进网络里却如同石沉大海。
瀛海威的联机服务是实行收费制的。日后网络业的发展趋势表明,这一方式是彻底失败的。它无异于把网站变成了一个上岸票价十分昂贵的孤岛,自绝于汹涌澎湃、开放自由的信息海洋。对此,张树新始终没有下决心进行转轨,这大抵是瀛海威的第一个大败笔。而尤为糟糕的是,瀛海威还使用了一套与互联网tCP/IP所不同的通信规程,广大网民所熟知也最容易找到的标准浏览器NEtCAPE和IE,在号称“纵横时空”的瀛海威竟然不能使用,这等于是以一家之力在与整个世界网络标准相抗争,也当然给用户带来极大的不便。对此的抗议声从用户到公司内部一直不断,可直到1997年10月,瀛海威才宣布取消这一规定。而在这漫长的两年时间里,瀛海威的高层主管坚持不改规定的原因,竟然是“公司花了大量财力、人力研制出的专用软件不能随便舍弃”。
死抱住所谓的技术创新而忽略市场需求,这是工业时代生产方式的通病。令人遗憾的是,当今很多高科技领域的企业也常常会违反妇孺皆知的市场法则而重蹈覆辙。对此,彼得·杜拉克在他的《创新与企业家精神》一书中曾经有过形象化的描述:硅谷的高科技创业家仍然主要以19世纪的管理模式运作。他们依然信奉富兰克林的格言:“只要你发明一个更好的捕鼠器,你的家将门庭若市。”可是他们并没有想去弄清楚什么样的捕鼠器才是更好的,而且是为谁发明的。
1996年春天之后的互联网世界正掉进了一个炫目的转型大旋涡中。当时,以“美国在线”为代表的全能型网站受到全面的挑战,网民在浩瀚无涯的信息海洋中渴望找到一盏指路的航灯。尼葛洛庞帝在他的一书中首次提出了“网络世界,查找为王”的预言。当年4月12日,杨致远的雅虎在美国全国证券自营商自动报价协会,也就是俗称的“纳斯达克股票市场”上市,一日之内单股股价出乎所有华尔街券商的意料,从13美元飙升至43美元,一跃成为市值高达8.5亿美元的新巨人。当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雅虎神话在第一时间出现在瀛海威的中文论坛上的时候,有不少人向张树新提议:马上修正瀛海威的运作模式,向雅虎式的门户类网站转型。张树新一日三吟,不置可否。
就这样,在网络“门户时代”已经到来的黎明时分,一个历史性的机遇悄悄地与瀛海威擦肩而过。
在某种意义上,对张树新的过多指责无疑是苛刻的。因为,她不可能系统地为一个完全新鲜的事物进行市场调查,她也不可能为某种市场上并不存在的东西进行可行性研究。在大雾中领跑的她,只有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身穿的那件醒目而尊贵的“领跑衫”付出代价。而网络业的成长史,就是从一个错误走向另一个错误的历史,唯一能够缩短错误之间距离的,只有企业的失败。后来的人们总是从失败中获取教训,开始新的尝试。
而作为战略制订人的张树新最可惋惜的失误是,她没有对失败进行及时的系统研究,没有把产业内最新发生的某些意外事件作为特别的机遇来加以仔细的考量。对于一家像瀛海威这样身处产业成长最前沿的领跑型企业而言,其最大的危险是它似乎比客户更“知道”市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它的领导者往往把一些进程中的意外看成是对自己的预测能力和专业知识的侮辱而加以拒绝。他们没有想到,正是这些意外倒可能是发展的真正的方向。他们没有牢记这样的格言:企业不是要高傲地创造或改造市场,而是要千方百计地满足市场。
张树新读了4年化学后才发现自己不适合当中国的居里夫人,但她似乎始终没有发现其实她并不是瀛海威最合适的管理者。对此,瀛海威的一些高层管理人员早已有所察觉了。一位市场总监曾对记者坦言:“对于做过记者、做过策划人的张树新来说,形象宣传、操纵媒体游刃有余,但当企业转入实质性经营的时候,她马上显得后劲不足。”(摘自《三联生活周刊》1998年第15期封面专题,王烽、许知远撰写)而不少业内人士也有同样的感慨,一位评论家写道:“我们常常看到张树新在媒体上慷慨陈词,为互联网呼吁,她的思想已经到了一个经理人不应有的高度,她也许更适合做一个政府部长,而不是职业经理人。政府可以把‘桃树’种在马路边上,谁最后摘到‘桃子’都是一样的;而企业应该把‘桃树’种在自家的园子里,它最后应收回自己的劳动果实。这是起码的经济法则。显然,张树新把互联网当成一项公益事业来做了。”日后,张树新也承认当初的战略设计过于庞大和浪漫。她说:“所有的事都干了,就像一个全部自给自足的农民,瀛海威做了信息服务的全过程,做这个过程瀛海威付出了很大一个成本代价。”
瀛海威的很多高层管理人员都认为,瀛海威最初1年的市场培养、战略宣传是正确的,否则需求无法转化为市场。但1996年底开始,中国的Internet市场开始有了变化,瀛海威却没有进行战略上的相应调整,还是一味炒作,沉溺于品牌形象的宣传,网站的技术结构、服务内容却没有实质性的调整,以致在应该得到回报的时期却给了后来者以追赶的机会。
很显然,作为企业创始人的张树新在开门立户、初战告捷之后,并没有能够把瀛海威带进一个理想的成长空间。在这里,一个至今仍困扰着中国民营企业的课题挡在瀛海威前行的大道上:创始型企业家应该如何处理企业发展与自身定位的关系。随着企业的成长,创始人的角色事实上也在发生着不可抗拒的演变,如果创始人漠视或抗拒这一点,那他很快就会阻碍企业的进一步发展,并最终成为自己的掘墓人。面对这一企业由幼年向成年转型中必定会萌生的困惑,创始人其实面临着三个需要十分理智地加以回答的拷问:企业今后的发展需要怎样的管理模式和管理者?在所有的企业需求中,什么是我今后最有能力为之提供的?我的兴趣和志向是什么,是否与企业长远发展真正吻合?
回答这些问题,对每一位充满激情和责任感的创始型企业家而言都是残酷的,甚至它们的结论根本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可是所有的人都别无选择。以这样的视角来观察日后中国网络界发生的创始人纷纷“下岗”的现象,便不足为奇了。
永不停顿的时针很快滑到了1997年底,瀛海威高歌猛进的脚步突然变得蹒跚了起来。这一年的6月,国家邮电部门投资70亿元启动169全国多媒体通信网,随之而来的就是全国范围入网价格的大调整。到9月,瀛海威月收入就下跌到30余万元。除北京站点有2万余名网民外,其他7个站点网民加起来不足4万,张树新感受到了来自市场的真实寒冷。在这年圣诞节的日记上,昔日的诗社社长张树新写下一段颇为感慨的文字:
“……深夜,我们刚刚从郊外回到家中,窗外大雾弥漫。在我们开车回家的路上,由于雾太大,所有的车子都在减速慢行。前车的尾灯以微弱的穿透力映照着后车的方向。偶遇岔路,前车拐弯,我们的车走在了最前面,视野里一片迷茫,我们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后面是一列随行的车队。
“我不禁想,这种情景不正是今天的瀛海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