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见“咯嘣”一声脆响,那大瓜顺刀而开,不料内里没有瓜瓤,只有瓤水,整个瓜皮包住的是一大泡水。只在瞬息之间,那瓤水已经漫过了玉盘,往肴桌乱流,一股浓厚的腥臭气开始四溢。其他人闻声围了过来,见状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韩府夜宴的特色不在美食,而在于美女与乐舞,琵琶则素来是宴会开场的序曲。音乐声悠扬徐缓,如潭水般纯净透明,缓缓地流出了花厅,溢满了湖心岛,响彻在韩府空旷的上空。
秦蒻兰进来庭院后,并没有立即进去花厅,而是伫立在廊下一棵石榴树下,静静地聆听着。皓月当空,人影灯光,清华无比。从她所站的位置,恰好可以透过窗户清楚看到堂内夜宴全貌:韩熙载盘膝坐在三屏风榻上,如同僧人打坐一般,正襟危坐,一脸肃色,浑然不似他平时风流名士的做派;榻上右首另有一位红衣白面公子,当是新科状元郎粲了,亦盘膝坐着,但他的神态要轻松得多,大概听得入神,身子不自觉地前探,便用右手撑住身体,左手则随意地搭在左膝盖上;伴乐用的黄色节鼓已经搬取了出来,放在榻的东首,斜置在木制三脚架上。乐伎曼云正站在节鼓旁,不时望一望右首的韩熙载,看上去似有什么事急不可待地想要禀告,却又不敢轻易打扰了他听乐;榻前连摆着两张肴桌,西首坐着画院待诏周文矩,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心事很重的样子,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目光在李云如身上,而是侧向顾闳中,仿若在向对方示意什么;肴桌东首则坐着另一位画院待诏顾闳中,背对窗户而坐,仅微侧着脸,看不清神态;太常博士陈致雍则坐在顾闳中左首,正紧盯着南首的李云如,左腿微微颤动,有节奏地合着拍子;李云如怀抱琵琶,坐在南首的屏风前,正对着三屏风榻,全神贯注地抚弹琵琶;朱铣则坐在她面前的小肴桌旁,扭转头观她弹奏;小肴桌的西首是王屋山,她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瞪着李云如,心思显然不在乐声上;王屋山身后站着四人——侍女吴歌正不无嫉妒与羡慕地望着李云如;舒雅手拿牙板,聚精会神地为琵琶和声伴奏。其实这曲《浔阳夜月》以鼓声伴奏效果更佳,不过舒雅不擅击鼓,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李家明站在吴歌身旁,奇怪的是,他没有关注自己妹妹弹奏,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榻上的韩熙载,大概也觉察到了主人今晚的不同寻常;乐伎丹珠凭立在屏风边上,露出大半边脸来,正朝韩熙载身旁的曼云摇头。
除了琵琶声外,花厅里再无其他声响。然而安静的表面下,蠢蠢欲动的总是勃勃的欲望与野心,只待乐声一停,便又立即恢复了乱花迷眼的纷繁与热闹,这才是浮华夜宴的本色。
秦蒻兰瞧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她很清楚今晚的夜宴于她并不简单,是一个不知道往何处去的夜宴。岁月荏苒,她已经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参加夜宴,只记得她第一次参加夜宴时,正是由她弹奏琵琶作为开场,一曲《夕阳箫鼓》技惊四座,自此她堂而皇之地步入了韩熙载的生活,过上了教坊女子梦寐以求的美好生活,多彩而浪漫。而今十几年过去,她的幸福惬意时光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结束,韩府夜宴的开场曲亦已换了新人,殊不知李云如弹的这支《浔阳夜月》,正是学自她的《夕阳箫鼓》。不过平心而论,李云如在弹奏琵琶方面确实很有天赋,节奏处理得流畅多变、丝丝入扣,难怪现今能如此得宠,在韩府姬妾中排名居首。然而得到的不见得是胜利,也不见得会幸福,十年后呢,又会是什么样的境地?
正在怅怅满怀间,琵琶声突然急促加快,吓了秦蒻兰一跳。她定了定神,这是扫轮弹奏,意为渔舟破水、浪花飞溅,充满安宁的气息,已经临近乐曲的尾声了。她已经感觉到了,今晚的夜宴格外不同往昔,花厅隐隐透出的那种压抑的气氛已经清晰地传达出了这一点。也许有人在为时局困扰吧,男人们总是这样,任何时候都放不下权位名利。但无论如何,她希望早些离开这里,热闹的人永远在热闹,寂寞的人永远想寂寞,而现在,她却必须要进去了。
她正出神,忽背后有人讶然问道:“蒻兰,你怎么在外面站着?”回头望去,老管家韩延正领着德明长老走过来,忙上前招呼。
德明身材高大,一身黄色袈裟,双手合十道:“秦家娘子。”自知身为出家人,实在不该出现在夜宴这样的场合来,多少露出腼腆的神情来。
老管家问道:“你适才可曾见过典狱君?”秦蒻兰点了点头。老管家微一踌躇,感到不便在德明面前多提,便道:“我先送长老进去。”秦蒻兰道:“稍等一会儿,这曲马上就该完了。”老管家当即明白过来,她是不想惊扰了宾主赏乐——此刻李云如正在收尾,琵琶声由快转慢,渐细渐微,取月夜下归舟远去、万籁俱寂之意境,正是众人听得最入神的时候。这德明虽是方外之人但极通世故,当即心领神会,也笑道:“等李家娘子弹完这一曲再进去不迟。”老管家心想:“你头一次来参加夜宴,一听便知道是李云如在奏曲,看来时常与相公来往,谈的也都是红尘中事,真是枉称了长老之名。”他既对德明起了轻视之心,也不愿意再相陪,便道:“我先去厨下看看。”秦蒻兰道:“不忙。我一会儿与老公一道去见典狱君。”
老管家闻言便不再坚持,只默默地凝视着秦蒻兰。她的容貌确实美得惊人,雪白的肌肤在月华下泛着淡淡的青色,显出一种沉静安然的气度来。而她最可贵的地方,还不在于她的美色才艺,而是在她有总是能为他人着想的品质。当年韩熙载公然离开城中凤台里官舍,搬到聚宝山外宅居住,抛妻弃子闹得满城风雨,其实就是为了秦蒻兰。那个时候,老管家同情主母韩夫人,是相当痛恨秦蒻兰的,可是慢慢地,他却渐渐喜欢上了她,甚至将她当作女儿般呵护,亲昵地称呼她的名字。可惜他的主人禀性风流,喜新厌旧,女人于他不过是件衣裳,可以自己穿,也可以送人,即使对秦蒻兰也是如此,大宋使者陶谷事件便是个例子。他知道那件事对她伤害很大,虽然她未辱使命,也未曾有过任何抱怨,但日益瘦削羸弱的身形清晰地表明她内心难以名状的悲伤。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亦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他的主人,甚至在某些时候,他觉得韩熙载跟秦蒻兰一样的不幸——他的政治仕途,跟她的人生命运一样,最终无法由自己来掌握,这大概就是韩熙载好吟诵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诗句、又喜好琵琶的缘故吧。
忽听得花厅内寂静许久后,有人拍掌大叫道:“好!好!”正是陈致雍的声音。秦蒻兰知道夜宴开场已经结束,向德明做了个请先的手势,道:“长老,请进。”德明也不推辞,领先而行。
老管家道:“蒻兰,我还是在外面等你吧。”虽然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很不喜欢夜宴这种场合。除了主人韩熙载之外,他大概是参加夜宴次数最多的人了,当然,他只是个冷眼旁观者。正因为如此,他再清楚不过,这些于红飞翠舞中故做孟浪放诞的人,其实各怀目的和心机,他早就厌倦了这一套。秦蒻兰当然清楚老管家的心思,微微颔首,便跟着德明往花厅而去。
花厅内诸人正在品评李云如的这一曲《浔阳夜月》,她本祖籍浔阳,后来才流落寓居歙州。陈致雍笑道:“李家娘子这一曲气韵连贯、落落有致,尽现江南水乡风姿,简直就是一幅引人入胜月夜春江图。”
众人一致附和,李云如心花怒放,重重看了王屋山一眼,正要假意谦虚几句,偏有李家明一本正经地道:“妹子,你本可以弹得更好。”
李云如一时不明白兄长为何要当众为难自己,不由得十分困惑。却听见李家明续道:“倘若妹子有烧槽琵琶在手,谅来不会输于当世任何一位高手。”她这才知道兄长其实拐着弯儿地夸自己,但在场众人均不以为突兀。李家明本是优人出身,音乐才华出众,凡宫宴大型歌舞均由他主持,可谓见多识广,尤其在中主李璟在位时极其得宠,朝中大臣无人敢因其优人身份而歧视他。后来他做了教坊副使,与韩熙载在声色犬马上很是投契。李云如知道兄长表面说不会输于任一位高手,其实是想夸她的琵琶技艺已经不在国主李煜第一位王后周娥皇之下。当年周娥皇初嫁时,李煜还是太子身份,周娥皇一曲琵琶震动金陵,中主李璟特将镇宫之宝烧槽琵琶赐给了儿媳妇,所谓“烧槽”,即蔡邕“焦桐”之义,昔日有人烧桐木煮饭,正好蔡邕路过,听见烧火的声音嘎嘎作响,知道一定是上好木料,遂求取剩余桐木,带回去制作成一张琴,因琴尾部犹留有烧焦的痕迹,又被称为焦尾琴,琴音美妙无比,成为天下名琴。据说烧槽琵琶的音质尤在焦尾琴之上,可惜几年前周娥皇病死,烧槽琵琶也作为殉葬品被陪葬于地下。
对于像李云如这样热爱琵琶的人来说,能拥有烧槽琵琶那样的珍品,自然是梦寐以求的事。可惜,梦终归只能是梦。她幽幽叹了口气,不无惆怅地道:“这世间哪里还有烧槽琵琶!”李家明笑道:“没有了烧槽琵琶,却还有双凤琵琶呀。”李云如一呆,愣在了那里。
倒是韩熙载好奇地问道:“家明所指,是昔日明皇帝贵妃杨玉环所用的那支双凤琵琶么?”李家明笑道:“正是。我打听到此琵琶流落到广陵,已经派了人去买,几日后便可携到金陵。”
李云如犹自半信半疑,问道:“阿兄,你说的可是真的?”李家明道:“当然是真的。我本来想等琵琶到手后再告诉你,可实在忍不住……”
这双凤琵琶采自蜀中一株罕见的逻沙檀木,温润如玉,光辉可见,后经乐工用金缕红文做成双凤状琵琶,音色清越悦耳,为乐器中的精品。传说当年杨玉环手抚琵琶,宛若天外仙音,飘然在云端,一曲奏毕,在场的诸王、公主、以及内外命妇都拜在其裙下,争相要做她的弟子。学弹琵琶,技艺高超固然重要,但若是有一支好乐器,也能为曲子增色不少。
其实李家明早已经看出今晚夜宴的气氛大不同于往日,想有意提一桩美事,或者可以挑起大家兴头,果然连韩熙载也来了兴致,笑道:“好!好!双凤琵琶到达金陵之日,就是聚宝山夜宴再开之时!”李云如这才相信确有其事,兴奋得浑身发抖,只连连道:“谢谢阿兄!谢谢阿兄!”顿了顿,又道,“谢谢相公。”
恰在此时,大门处璎珞轻响,帘波一漾,花气微闻,众人惊然扭过头去,顿觉眼前一亮——秦蒻兰正如章台杨柳,款步陪着德明进来。
花厅内的姬妾、侍女能入得韩府,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但秦蒻兰一出现,满屋粉黛顿失颜色。她已经不是妙龄韶华年纪,但那种娴雅的林下风致却是旁人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因而她一进来堂内,便毫无争议地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
最尴尬的人当属德明无异——那一刹那,众多的烁烁目光先是闻声落在先进来的他身上,在倏忽的停留之后,又疾越过他高大的身躯,投及后侧的秦蒻兰,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秦蒻兰先道:“德明长老到了。”神色甚是平静。她芳名传遍天下,每每登场,花明雪艳,独出冠时,观者无不魂断,早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
李云如最先反应,笑道:“长老,蒻兰姊姊,你们可是错过开场了。有一件天大的喜事,阿兄为我寻访到了双凤琵琶!”她急于将双凤琵琶一事宣扬开去,一是因为实在太过喜出望外,二来秦蒻兰也有一面音质相当不错的罗纹琵琶,她曾为今晚夜宴向其求借,却被婉言谢绝,多少有些怀恨之心。
秦蒻兰听了果然双眉一挑,显然大为震动——她也是爱好琵琶之人,当然知道双凤琵琶的价值,正如宝剑配英雄。但这只是一瞬间之事,她很快又恢复了从容的姿态。当她见到李云如那副挑衅表情时,立时便明白了对方的那点儿心思,心想:“你当是我小气不愿借你么?那罗纹琵琶早就躺在了当铺里,不然这些日子府里哪来的伙食费?”表面也不告知真相,只微笑道:“那要恭喜妹妹了。”
李云如道:“过几日再开夜宴,蒻兰姊姊一定要指点小妹一二。”虽志得意满,话却说得颇为诚恳,毕竟在秦蒻兰面前,她还不敢太造次,也自知无力与其争锋,若换了对象是王屋山,这“指点一二”就完全会是另外一种语气了。秦蒻兰只淡淡道:“指点可不敢当。德明长老是稀客,请上座吧。”
诸人这才如梦初醒,不过均与德明不熟,又因对方高僧身份,当此场合,不知道该如何出言招呼合适,也多少有些困惑:为什么韩熙载会邀请一名僧人出席今晚夜宴,须知他之前被免去兵部尚书一职,多少与佛教有关。
当今国主李煜佞佛成癖,在宫中大建佛寺,广募僧人,每遇斋食之日,凡诸郡上报死刑犯,均在佛像前点灯,称为“命灯”,能达旦夕者免死。那些被依法判了死刑的富商大贾往往厚赂宦官暗中为其续灯,因此而得免死者不计其数。对于犯罪的僧人,也不依法律制裁,只让他们诵经念佛后赦免。一些不法之徒见当和尚有利可图,争相剃度出家,如今这金陵城中佛寺众多,大小僧众多达一万余人,其中多有贪赎淫邪之辈,均由朝廷出钱供养。韩熙载上书力谏,奏书中颇多直言讥诮之语,惹怒了李煜,以其行为放荡、有失大臣礼仪的罪名免去了他的官职。此事又牵扯到监察御史柳宣,柳宣素来反感韩熙载生活放纵,多次上书弹劾,因而韩熙载罢职被认为是柳宣进了“谗言”的缘故。柳宣为了表明自己公正无私,多次上书为韩熙载鸣冤,请求官复原职。李煜不胜其烦,斥责道:“你又不是魏徵,为何频好直言?”柳宣丝毫不让,回答道:“臣当然不是魏徵,可陛下也不是唐太宗。”李煜无言可对,然则始终不肯起用韩熙载,虔诚礼佛照旧。
按理来说,这德明应该正在韩熙载所痛恨者之列,因为当初渡江南下向李煜讲述六根四谛因果循环之说、劝其向佛的“罪魁祸首”正是德明。但不知道为什么,韩熙载被罢官后反倒与德明多有来往。尽管他素有言行“不拘常理”之名,但此举还是令旁人大惑不解,有人推测他是想借德明之手官复原职,有人说以他清高之为人谅来不至于此,甚至连朱铣、陈致雍这等夜宴老友亦不解其意。
而德明见到眼前一派珠璧交辉、珠歌翠舞景象,自己似乎也觉不妥,颇现局促之色。还是韩熙载抢上前来,双手合拢,向德明作“佛印”之状,笑道:“长老,你可是姗姗来迟了。”德明忙还了一礼,歉然道:“贫僧出城时已经夜禁,出南门时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抱歉得紧。”
虽费了一番工夫,毕竟最终还是出城了。众人听说他竟然可以在夜禁关闭城门后照常出城,暗忖自己在目前形势下尚无此等本事,不免心中有些愤愤起来。尤其是朱铣、陈致雍更是不平,僧人素来在金陵城内享有特权,若真是到了宋兵压境的那一天,他们能保得南唐一方平安么?
气氛突然有些微妙了,较之周文矩、顾闳中乍然现身时的冷清,更多了几丝对立的情绪。陈致雍更是心想:“倘若张洎在此,多半已经出言讥讽了。”
德明既是得道高僧,又有南北漫游的丰富经历,人情练达,一眼就能洞悉这些人眼中又是吝嫉又是气郁的复杂情感。然而,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来嘲笑他呢?而今南唐经济凋敝、强敌压境,这些自命不凡的官僚还不是一样沉湎酒色、无所作为?他心中有所慨叹,表面却若无其事,笑道:“贫僧既错过了开场,下面的可不能再错过了。各位请继续,别坏了雅兴。”
众人听他对夜宴饶有兴趣,毫无出家人的澹泊,均心下想道:“什么得道高僧,原来是个花和尚!”心下既不以其为然,也不再以为意,当即哄笑道:“长老说得对,别坏了雅兴。下场该到软舞了,快挪出地方来!”
秦蒻兰忙带领侍女上前将南首桌椅尽数撤掉,肴桌上剩余的酒菜等先临时挪到三屏风榻前的肴桌。很快,南首腾出了一大块空地,又在东面摆了五个圆凳,供伴奏的乐伎们就座。李家明则从屏风后推出一面红色的花盆鼓,预备自己为王屋山的软舞伴奏。人群中看起来最为期待的人是郎粲,他飞快地离开了卧榻,坐到花盆鼓旁的椅子上,那里离场中心更近。
眼见王屋山站在场边跃跃欲试,李云如的兴奋逐渐黯淡了下去,她回头见到韩熙载重新回到卧榻坐定,便跟过去坐在他的右首。正欲开言讨好之时,韩熙载却突然站了起来,脱掉了外衫顺手放在扶手上,走向李家明道:“让我来试试。”
李家明大为诧异,道:“韩相公亲自下场击鼓,可谓是十分难得了。”一旁舒雅也附和道:“是啊,实在难得,恩师多少年没有如此了。”一言既出,始觉不妥,一转眼,果见李云如正狠狠地瞪着自己。他一时慌乱,有心走过去向李云如解释,又意识到大庭广众之下,时机并不适宜,是以脚下刚动,便又停住。
却见韩熙载从李家明手中接过槌杖,试着掂量了一下,笑道:“久不弹此调,手都生涩了。”李家明道:“‘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这可是当年韩相公你教我的。”韩熙载哈哈一笑,道:“好,看我今晚能不能做到‘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
众人听闻主人要亲自下场为爱姬击鼓伴舞,顿时兴致大增。德明特意站到了韩熙载身旁,以察看得真切。陈致雍又笑道:“唐代明皇帝曾亲自为杨贵妃击鼓伴舞,而今我南唐也要有‘击缸鼓、绿腰舞’的千古佳话了。”
王屋山已经站到了南首的屏风后,预备上场,闻言后更是惊喜异常,之前李云如风头出尽,下次夜宴未开,便已经以双凤琵琶先声夺人,她本以为今晚再难在气势上压过李云如,却想不到韩熙载竟会主动为自己击鼓伴奏。仅凭这一点,她就恨不得要开怀大笑了。抬眼向李云如望去,她正闷坐在榻上饮酒,适才的风光早已经烟消云散。
李家明关爱妹子李云如,知她素与王屋山争斗得厉害,见她怫然作色,便忙过去紧挨她左首坐下,左手抓起肴桌上的酒壶,为妹子新倒了一杯酒。李云如端起来又是一饮而尽。李家明叹了口气,正欲安慰几句,只听得鼓声“咚咚”响了两下,丝竹乐声顿起,舞场就此开始。
蓦见王屋山自屏风后掩面转出,神韵飞扬,恰如出峡的云,被风冉冉吹将上来。她所跳的独舞,正是其最拿手的《绿腰》,属软舞一系,动作以舞袖为主,节拍先散后慢再快,对舞者的要求极高。
只见丽人在场中旋转着,眼波流盼,腰肢如水蛇般扭转翻腾,婀娜妖娆,脚下莲步凌波,飘逸而柔美。挥舞的双袖灵动异常,轻如雪花飘摇,又像蓬草迎风转舞。她本就身材苗条,长袖窄襟的长绫衣更显其纤细窈窕。尤其是在灯烛的辉映下,绫衣滟滟闪动,蓝中泛绿,炫出一种奇特的华丽效果,仿若盈盈碧波荡漾在眼前,别具幽芳冷艳之致,充满了令人欲罢不能的诱惑。
就连李家明这等见过大世面的歌舞大家也不由得啧啧称赞,暗道:“这‘江南春’果然名不虚传,又华丽又不失清爽,这趟广陵还真是不虚此行,为小丫头带回了江南春,又为妹子寻访到了双凤琵琶。”
忽有鼓声传来,气若游丝,若有若无。过得一刻,声音渐大,“得得”如马匹奔跑的蹄声,有由远及近之势。众人闻声向韩熙载望去,他正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花盆鼓,轻击滚奏。这花盆鼓因状如花盆得名,又称缸鼓,音色低沉柔和,比一般的堂鼓滑腻许多,正适合配奏《绿腰》这种女子独舞。
舞姿婆娑中,鼓声突然加快,变得清脆响亮起来。王屋山的舞姿也随着节拍急遽变快,满堂翔舞,恰如一只蝴蝶,忽低忽昂地飞来飞去,轻盈之极,娟秀之极,典雅之极。罗袖漫舞翻飞,凌云纵横,空灵剔透,每每扬起之际,更有阵阵冷香激荡飘出,令人闻之欲醉。原来她早已经在双袖中藏下香粉,只须大力挥袖,香粉即随之洒出。众人惊叹于眼前女子舞态飘逸敏捷,宛如鸿鸟惊飞,眼花缭乱之际,更兼异香扑鼻,无不心醉神迷。
李家明更是激赏不已,忖道:“这小丫头的舞技又更上一层楼了。即便是官家在此,也定会击节称赞。”一想到“官家”,又暗自庆幸起来:“幸得小周后多妒,不然小丫头恐早被官家收去宫中了,不免落个与窅娘一样打入冷宫的下场。”
不过,人群中也有对眼前丽舞心不在焉的,譬如朱铣,自秦蒻兰进花厅后,他便一直想寻机问清所谓“盗贼”一事,但始终未得其便,好不容易等到众人张口结舌惊艳于《绿腰》之时,见秦蒻兰正站在近门处,赶紧溜到她旁侧,压低嗓子问道:“那江宁县吏可曾搜到进府的盗贼?”
秦蒻兰微微摇头,一指大门处,只见老管家正陪同张士师站在一旁正饶有兴致地观舞。原来适才鼓声一响,秦蒻兰便与老管家一道去庭院外寻到了张士师。奇怪的是,张士师搜遍了湖心小岛,并未见到有任何陌生人,他由此推测那陌生男子已经混入了花厅。秦蒻兰却更坚定地认为张士师不过是想找理由留在韩府,既是如此,便如他所愿罢了。当下也不揭破,只说已经在院内详细找过,并未发现任何可疑形迹,不如请典狱自己前去堂内,一来或可发现蛛丝马迹,二来可以观舞。张士师不便拒绝,于是一道进来堂内。众人注意力均在王屋山与韩熙载身上,竟无人留意到几人的进进出出。
朱铣听了究竟,不免更添一层忧虑——若是无人潜入府中,那么当时偷听之人一定是府中人了。之前他与曼云、丹珠二女一道入来堂内时,夜宴已经开场,厅内诸人正聚精会神听李云如弹奏琵琶,甚至连仆人小布和大胖都缩在侍女背后听着,只有主人韩熙载正从屏风后转出来,重新回到三屏风榻坐下。朱铣见状,开始怀疑适才躲藏在紫藤花架后的黑影正是韩熙载本人。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疑虑有些匪夷所思,却不由自主地有这样的念头。正当他呆望韩熙载揣度不已的时候,对方突然抬眼望了他一眼,这一眼虽平平无奇,亦很快转开,但朱铣看来似乎别有深意,未免更加惊惧。再环顾堂内,桌椅、座次已经挪乱,只剩了李云如近旁的位置,他稍微踌躇后,走过去坐下,因自身完全在韩熙载视线之内,不得已扭转头望向李云如,装出凝神静听的样子来。此刻听到秦蒻兰确认说并无外人进府,更加坚定他之前所想,一时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额头竟是冒出颗颗汗珠来。再看身旁的秦蒻兰,神情高旷,似丝毫不以为意,正以超然淡漠的旁观者姿态观看一场盛大的人生表演,而她并不参与其中。
并非厅内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朱铣的紧张神情,他挪往秦蒻兰身边时,张士师就已经留意到了。进来花厅后,初见眼前华丽精美的一切,确实感觉很是眩目,但王屋山那翩若惊鸿的舞姿并未真正吸引他,一来他本身是个粗人,对歌舞并无太大兴趣,二来即使在这样的靡靡之夜,一片乱哄哄的情形下,他依旧没有丧失公门世家的警觉本能,何况他留在韩府本身就是为了找到那名形迹可疑的男子。他猜测朱铣必是对秦蒻兰心仪,只不过女方未必有意,所以才会有诸多怪异情形。但为何朱铣此刻不避嫌疑地站在秦蒻兰身旁呢?这小岛位于半山,四面环水,山风徐徐,清凉之极,独独朱铣满头大汗,这又是为什么?
恰在此时,陈致雍起身出了花厅,立即吸引了张士师的目光。他心念一动,请老管家盯着堂内一会儿,自己再出去巡视一圈,悄悄跟了出去。
陈致雍对韩府地形极熟,利落地出了庭院往东而去。张士师见状,以为他不过是要去茅房,当即顿住,正欲放弃跟踪,却见陈致雍突然停在一棵槐树下,伸头四下探望,却不似发现了有人尾随其后,而仿佛是在找寻什么人,神色甚是神秘,浑然不似要去茅房。然而过了一会儿后,又继续朝前走去。张士师见他径直进了茅房,又见四周并无异常,便暗怪自己多心,转身重往厨下而去。
张士师到了门口,他特意伸头往灯火通明的厨下瞟了一眼,案板上摆着两个大西瓜,正是由他帮忙运送来韩府的西瓜中最大的两个。旁边摆着一只碧玉菊瓣花耳盘,上有一把同样材质的玉刀,大概是预备切西瓜用的。
忽闻背后飒然有脚步声,回过头去,衣香鬓影中,秦蒻兰正领着小布和大胖施施然走过来。小布还不知道张士师因为其他缘故留在了府中,乍然见到,很是惊讶,问道:“典狱君,你怎么还在这里?”张士师道:“唔,这个……”秦蒻兰道:“是我半路遇到典狱君,特意请他留下来做客。”张士师知她不愿张扬有人逾墙而入一事,也不置可否。
小布虽觉不解,可这韩府的怪事终究见多了,便不再多问,只笑道:“王家娘子的绿腰舞就快完结了,典狱君还是赶紧去花厅饮酒吧。”张士师点了点头,正预备往花厅去时,秦蒻兰忽叫道:“典狱君……”张士师顿住脚步,问道:“娘子有何吩咐?”
秦蒻兰略略踌躇,最终还是走近他,轻声嘱咐道:“现下夜宴进行到半途,请典狱君行事谨慎,务必不可张扬,以免惊吓了客人。”张士师忙答道:“但请娘子放心,我自理会得。”他这样客气,并不仅仅是由于对方温柔有礼而感到受宠若惊,而是今日一趟简单的韩府之行,他已经多少能够理解她的难处,她大概是这韩府中最艰难的人了。
离开了厨下,张士师未直接走便捷的甬道,而是沿着后院墙根,往茅房方向而去。他还是忘不了适才跟踪陈致雍时对方那副鬼祟的神态,总想着若是折返回去,或许能有所发现,即使一无所获,也不过是多走了一段路而已。
月光皎然,亮如白昼,岛上四处洒满了斑驳参差的树影。莲香气蠢蠢浮动于夜色中,绵密不绝。若非花厅的乐音清晰可闻,密密麻麻的鼓声骤似万马奔腾,恣意挥斥着盎然的生机,这处半山宅邸几乎就要成为梦境中的虚幻了。
刚过柴垛,张士师便远远见到前面一条黑影正躬身伏在一棵月桂树下,虽只能看到背影,身形却分明是他一直在苦苦搜寻的阿曜。他刻意沉住气,也不声张,只悄悄朝阿曜走去,预备当场将他拿住。
稍微近前些,便隐约能听到人语声,似是陈致雍在与什么人交谈,而那阿曜似是在偷听二人谈话。见此情状,张士师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只觉得这韩府洞天福地,却处处充满了奇诡。
正在此时,那阿曜突然有所警觉,蓦然回头,恰见月色下张士师高大的身形,大吃了一惊,立即飞快地朝前跑去。张士师叫道:“喂,你……”立即又想起秦蒻兰先前的嘱咐,忙收声朝前追去。
不出多远,便见陈致雍正站在甬道上张望,见张士师仓促奔来,当即喝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张士师知道解释起来极费唇舌,可又不能不答,便道:“我是老管家临时请来的帮手。”
他经常巡夜,目光锐利,早已看清那阿曜穿过两树芭蕉丛后,从旁侧闪入了茅房,也不与陈致雍多说,直奔茅房而去。不料刚一转身,陈致雍上前一把扯住他衣袖,慌道:“你做什么?”张士师道:“去茅房。”
陈致雍见他言行敏捷,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他是赶去茅房,竟然扯住不愿意松手。张士师则更加惊讶,这陈致雍在南方名望极高,此刻却紧紧拉住一小吏衣袖不放,或许真有什么人藏在茅房中,他不愿意旁人见到而已。
正暗自揣测,只听见陈致雍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张士师要挣脱他自是容易之极,但这样一来,事情未免会闹大,便道:“我确实是……”
一语未毕,却见那哑巴仆人石头从茅房中走了出来。陈致雍忙松手招他过来,指着张士师大声问道:“你认识他吗?”石头记得白日曾在厨下见到老管家与张士师交谈,便点了点头。陈致雍这才狠狠瞪了张士师一眼,转身往花厅而去。
张士师匆忙奔进茅房,却是空无一人,不免大出意料。他又赶出来追上石头,拉住他大声问道:“你刚才见到有其他人进茅房了么?”
石头一愣,只茫然发呆,张士师便又将嘴唇贴近他耳旁,重新问了一遍。石头立即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厨下方向,示意自己要赶紧回去干活儿,抬脚离去。张士师一时大惑不解,无论如何想不通为何片刻之间那阿曜即消失不见。
正在这个时候,花厅骤雨般的鼓声倏地止歇,突如其来的寂静仿佛在正式宣告:那绿腰软舞终于结束了。
如此宁静的夏夜,却如此躁动不安。
堂内一曲《绿腰》舞毕,众人大声叫好。不过老管家暗中品度,主人击鼓的手段已经大不及从前了,廉颇到底老矣。李家明也这样认为,倘若由他本人来配乐,效果当会更好。然则王屋山确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跳得要好,单是那暗藏在舞衣中的泠泠冷香便已经足以惊艳全场,令人目眩神迷。
王屋山早已经是香汗淋漓,走下场时,新科状元郎粲忙迎上前去,笑道:“有劳娘子了。”抽出自己的汗巾递了上去。王屋山微微一笑,先将长袖挽起,这才接过汗巾。她甚是疲累,亦觉不便与郎粲多谈,便往卧榻走去。
侍女吴歌一直与李云如不大和睦,见王屋山今晚大出风头,甚至有劳韩熙载出面击鼓,有心巴结,抢到面前笑道:“娘子今晚可是大展风采,将那人的锋芒全压下去了。”一边说着,一边朝闷坐在榻上的李云如努了努嘴。
此时,韩熙载刚在侍女端上来的铜盆中洗完手、擦了汗,正重新走回三屏风榻,因李家明坐了他原先的位置,便坐在了李云如右侧。李家明忙使了个眼色,李云如会意,起身从兄长面前走过,取过搭在左扶手上的韩熙载的外衣,从肴桌前绕到韩熙载右侧,柔声道:“相公受累,赶紧披上衣服,可别着了凉。”
韩熙载一扫之前的沉郁,心情极佳,笑着点了点头,顺从地举起了双臂。李云如大喜过望,忙上前体贴地为他穿上。李云如刚喝了几杯酒,星眸低缬,香辅微开,比平常更加娇美动人,韩熙载兴致之下,居然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庞。
王屋山远远望见,当即面色一沉,又见吴歌不知好歹地挡在面前絮叨,便不耐烦地伸手将她推开,不料王屋山指甲上的尖护甲凑巧戳在了吴歌的手臂上。吴歌痛呼出声,却也不敢得罪对方,只得让在一旁暗生闷气。
李云如到肴桌前寻到自己的琉璃酒樽,斟满酒,自己先饮了一小口,预备将剩下的酒喂给韩熙载喝,这是韩府夜宴常见的调笑方式。不料刚一转身,王屋山疾步走来,正撞个满怀,大半杯酒全泼在了李云如的新衣服上,酒樽也滚落一旁,幸好地上铺了毡毯,幸未摔破。
王屋山忙赔礼道:“对不住对不住,云如姊姊,我不是有意的……”李云如脸色早已经黑了下来,低头看了看被酒打湿的衣服,没好气地道:“我这杯酒是要拿去给相公饮,你还说你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颇大,正三三两两交谈的宾客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齐望过来。
李家明忙抢过来捡起酒樽圆场道:“妹子,屋山刚跳完一场舞,有些累了……”连连朝李云如眨眼,示意她不可当众发火。李云如心中权衡利害得失,怒气这才稍解。
王屋山歉然道:“对不住,云如姊姊,我实在是有些疲累了。”走到肴桌前,拿起她那只引以为傲的金杯,里面还有半杯酒,她又添了半杯,奉到李云如面前,道:“姊姊的酒樽脏了,若是不嫌弃,这杯酒就当是我给姊姊赔礼吧。”
李云如一时愕然,不明白王屋山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要知道她素来把她那只宫里得来的金杯当作宝贝,都不许旁人多碰一下,如今却奉给自己,未免太不像其平日为人行事了。她既疑心对方心怀不轨,便不愿意去接那杯酒。王屋山立时僵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为难堪。
还是一旁李家明重重咳嗽了一声,李云如这才顿悟过来,原来王屋山是在做戏给相公看呢,自己如果再不接,就显得太过小肚鸡肠了,所以不能让她的小小伎俩得逞。李云如一念及此,只好勉强笑道:“既然屋山妹妹不是有意,这杯酒我就喝了吧。”接过来一饮而尽,又将金杯塞回王屋山手中,重重看了她一眼,这才扭头朝韩熙载笑道:“相公,我先回房去换件衣服。”韩熙载兴致颇高,点头道:“嗯,我们等你。”
李云如莞尔一笑,朝门口走去,越过屏风,正好遇到秦蒻兰打帘进来,也不招呼,只挑衅似地看了她一眼,自回琅琅阁去了。一旁朱铣正与周文矩、顾闳中漫谈江南书画,远远望见秦蒻兰进来,不觉有些走神,便道:“我出去方便下。”周文矩笑道:“朱相公请便。”
朱铣忙奔门口而来,擦肩而过时,悄悄向秦蒻兰使了个眼色。忽见她身后尚跟着小布、大胖与那哑巴仆人石头,各抱着西瓜和酒坛,不由得一愣。仔细审视石头时,他却仿佛没有任何觉察,只旁若无人地走到西首,将酒坛放在了墙角,又默默地打帘出去。
秦蒻兰微朝朱铣颔首,似是示意他先出去,自己随后就来,等朱铣出了花厅,才径奔榻前的肴桌。老管家已经让侍女将肴桌简单收拾了一下,秦蒻兰将手中玉盘和玉刀放下,又命小布将手中大瓜放到玉盘上,大胖抱的瓜要小许多,暂时放在一旁肴桌上。
韩熙载正向李家明详细询问双凤琵琶情形,见大西瓜奉上,立即笑吟吟地问道:“是城北老圃的瓜吧?”秦蒻兰点了点头。李家明笑道:“想不到这么多年了,韩相公仍是好这一口。”韩熙载嘿嘿一笑,左右看了看,问道:“怎么不见了致雍兄与朱铣兄?”秦蒻兰答道:“大约出去方便了。”韩熙载道:“嗯,不等他们了。”向老管家道:“韩公,先切开一个西瓜吧。”
老管家应声上前,右手握起玉刀,左手扶住玉盘中的西瓜,将要切时,突然又觉得不妥,转动了西瓜好几次,终于选妥了下刀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这才一刀切了下去。
韩熙载尚且朝李家明笑道:“我可是甘当饕餮之名……”一语未毕,只听见“咯嘣”一声脆响,那个大西瓜顺刀而开,不料内里没有瓜瓤,只有瓤水,整个瓜皮包住的是一大泡水。老管家捉起玉刀,一时震住,连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韩熙载与李家明不约而同地从榻上坐直了身子,呆望着那西瓜。只在瞬息之间,那瓤水已经漫过了玉盘,往肴桌乱流,一股浓厚的腥臭气开始四溢。其他人闻声围了过来,见状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德明惊道:“似乎是血腥气。”众人一怔间,只听见背后有人道:“不错,正是血腥气!”
诸人回过头去,张士师正快步抢上前来。周压因手脚麻利,一直帮忙在花厅内添酒,手忙眼更忙,连适才张士师曾经到场观绿腰舞也未曾留意到,此刻突然见到他出现,不免惊讶异常,道:“典狱君,原来你还在这里!”
张士师来不及一一招呼,只朝众人拱了拱手,即走近肴桌,俯身闻了闻,皱眉道:“这是血水。”
舒雅难以置信,嚷道:“血水?这怎么可能?”李家明也从卧榻上站了起来,加重了语气追问道:“你是说这西瓜中流出的是人的血水?”张士师道:“或者并非人血,而是牲血,我尚不能肯定。”
他仔细查探了一番,见那玉盘中淤积的血水表面隐隐泛出黑紫色,大惊失色,忙从犹自怔在原地的老管家手中夺下玉刀扔到肴桌上,连声叫道:“退后,快些退后!”众人茫然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韩熙载不满地道:“不知典狱到此……”张士师恍若未闻,走近秦蒻兰道:“请借娘子银簪一用。”
秦蒻兰虽不明所以,依旧从发髻上拔下银簪。张士师拿那只银簪伸到玉盘中,光亮的银色立即变得乌黑。李家明惊叫道:“原来这西瓜有毒!”乍然一语,顿时引来诸人一片惊呼,大多人连连后退,生怕被那带毒的血水西瓜沾染上身。
王屋山早已经花容失色,惊惶不能自己,一手掩面,一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旁侧郎粲的衣袖。郎粲勉强拍了拍她肩头,示意不必惊慌,但其实自己也按捺不住地恐慌,甚至有些后悔今夜来这聚宝山参加宴会。
秦蒻兰虽没有像旁人那般退开,却也是面色惨淡如纸,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身子摇晃了两下,显是从未见过此等情形,骇异之极。韩熙载正起身离开卧榻,见她风雨飘摇,忙伸手扶住,搀到一张椅子上坐下,问:“你受惊了。”
秦蒻兰恍惚难安,一直到坐下才发觉扶住自己的人是韩熙载,有些意外,摇了摇头:“我没事。”韩熙载低声问道:“你怎的比前些日子清减了许多?”言语之间甚见关切。
秦蒻兰顿觉有千般柔情、满腔心事,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自向大宋使者陶谷施美人计那件事后,他们便渐渐疏离,她本来以为,那种心上的鸿沟再也无法填平,但这一刻,他们仿若跨越了一切障碍,又亲近了——发怔半晌,眼眶一红,道:“改日说吧。眼前这事……却如何是好?”韩熙载淡淡道:“他们要杀的人是我。”秦蒻兰一怔,问道:“他们?”
韩熙载冷笑一声,面色突然严峻如铁,回身问道:“韩府吃老圃的西瓜二十年了,从来没遇到今天这样的怪事。今日这西瓜是怎么来的?”他的声音并不严厉,但却自有一股不容人反抗的威严。
老管家终于醒过神来,望了一眼张士师,结结巴巴地道:“西瓜……西瓜是典狱君……送来的……”
电光火石之间,张士师已然明白了自己的不利处境——他既非韩府中人,又不是夜宴的客人,送过西瓜后更以“可疑”的理由主动要求留在了韩府,理所当然地是最值得怀疑的人选。果见众人目光如箭,毫不留情地注往他身上。
恰在此时,珠帘微响,陈致雍和朱铣揭帘而入,见堂内气氛凝重,人人肃穆,不免惊讶万分。朱铣脚下未动,目光早已经投向了一旁的秦蒻兰,她却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进来——她正委顿地倚靠在座椅上,茫然地望着肴桌上的西瓜,又是惊奇又是困惑。
陈致雍心下大奇,问道:“出了什么事?”李家明答道:“有人在西瓜中下了毒。”他虽没有指名道姓,视线始终不离张士师左右,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一刹那间,陈致雍和朱铣互相对望了一眼,神色不约而同地起了微妙的变化——意外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惟恐祸及自身的慌张。幸好堂内诸人注意力不在二人身上,只稍作回望,随即迅速扭转目光,继续瞪视着张士师。
张士师久历刑狱,深知人言的可怕,不等旁人发问,立即解释道:“下吏江宁县典狱张士师,今日恰好路过城北,受老圃之托,送西瓜到贵府,绝非下毒之人。”韩熙载沉声道:“那这西瓜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士师道:“这个……下吏也不十分清楚……”
他已经详细回忆了整个经过,从在瓜地亲眼见到老圃从瓜蔓上摘下西瓜放到车上,再由他一路送来韩府,直接运到这湖心小岛的厨下,中间并无任何差错。如果说谁有机会下毒,那么一定是韩府中人,且时机是在他运瓜到韩府之后。但西瓜不同于其他酒水菜肴,外有厚厚的瓜皮,下毒难度既大,又极易被事先觉察,此人若有心杀人,又怎会愚笨至此?这一节,他想得到,堂内诸人自然也想得到——有机会在西瓜中下毒的人远不止他一个,但他却是惟一一个只有机会在西瓜中下毒而无法接触到其他食物的人——因而无论如何他这个送瓜人都脱不了嫌疑。
既知在西瓜一事上难以自明,他只好抗声力辩道:“下吏身为公门中人,深知天子脚下、王法可治,怎会平白无故地往瓜中下毒?况且下毒目的无非是要杀人。杀人就该有下手的对象,下吏今日受人之托,才第一次来到韩府,与在座各位大多素不相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深觉“素不相识”一词并不妥贴,堂内几位官员虽不认识他,他却是认识对方的。
周文矩忽接口道:“我认识典狱君,我们是同乡。”其实早在王屋山热舞绿腰、张士师初到花厅时,他便一眼认出了这位句容同乡,只是一直不得其便招呼而已。
张士师亦深感意外,他习见官僚的明哲保身与势利,当此不妙处境,得到周文矩的主动出声招呼,本身就是一种支持,便朝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朱铣进来后视线一直不离秦蒻兰左右,这时候却突然插口问道:“典狱说是受人之托,受谁所托?”神色颇见紧张。张士师道:“还能是谁,当然是受老圃之托了。”朱铣道:“噢。”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张士师见他言行古怪,恍然有些明白过来,对方该不会是将他当作了那个所谓的官家派来的细作吧?但他此刻无暇念及更多,急于摆脱自己的嫌疑,又道:“下吏绝非下毒之人。各位切莫忘了,适才可是下吏向秦家娘子求借银簪,试出这西瓜有毒的啊。”众人听了均觉有理,惟有陈致雍冷笑道:“贼喊捉贼,这恰是典狱的厉害之处了。”张士师愕然不解,问道:“陈博士此话怎讲?”陈致雍冷笑道:“典狱适才还说与某等素不相识,现下却突然认识我陈某了。想来这里韩相公、朱相公诸位,典狱也该认识的。”张士师自知适才失言,只好道:“各位官人我自是识得。下吏本来的意思是,我与各位既无冤,又无仇,即没有杀人的动机,当然也没有下毒的对象……”
陈致雍道:“典狱若不是别有所图,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替没有任何交情的老圃送西瓜?”张士师迟疑道:“这个……仅仅是因为老圃缺人手,而他又答应了秦家娘子,要送瓜到韩府。”
他当然不能说他答应送瓜最重要的理由是想再见秦蒻兰一面,心下想着,却情不自禁地抬目看了她一眼。此刻,他是全场瞩目的焦点,他这一眼立即引来了更大的猜疑,就连秦蒻兰也不愿意再装出面上的客气,开始以一种忿意的目光睥睨着他。
陈致雍喝道:“你来聚宝山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在西瓜中下毒?”不仅声色俱厉,且完全已将张士师当作了下毒的凶犯。
张士师心头顿时火起,他虽不知陈致雍为何喧宾夺主、一再对自己发难,但此刻要转危为安,惟有将他心中想到的可疑的人一一列举出来,虽有以下犯上之嫌,但权衡得失,也只能如此了,当即反唇道:“下吏不过是个运输工具,负责送瓜到聚宝山而已,至于瓜到了韩府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下吏一无所知。以下吏之愚见,陈博士的嫌疑其实比我更大呢。”陈致雍一愣,愕然道:“你说什么?”张士师道:“陈博士在舞蹈半途离开,出去了老半天,大伙儿都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而西瓜一直放在厨下,你完全有充裕的时间下毒。”
果如张士师所料,众人的视线瞬间移到了陈致雍身上。大家这才知道原来陈致雍不等舞蹈结束就已经离开花厅,试想王屋山今晚的绿腰舞是何等飞红流翠,令人如痴如醉,他竟然舍得中途离开,莫非真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缘由?
陈致雍怔得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道:“什么?你不过是个小小县吏,竟敢怀疑我下毒?可知道诬告构陷朝廷命官是反坐大罪?”张士师道:“这个下吏自然知道。不过下吏只是说陈博士有嫌疑,并没有说你就是下毒的凶犯,何来诬告一说?陈博士只要讲清适才离开花厅后的行踪,理可当众证明清白。”
陈致雍勃然大怒道:“我凭什么要向你交待行踪?!”他既露理屈词穷之态,自觉发窘,便冲韩熙载一抱拳,赌气道:“熙载兄,弟先告辞了。”韩熙载忙叫道:“致雍老弟……”一边向舒雅使了个眼色。舒雅会意,当即上前劝道:“陈博士何必着急!现今天还未亮,山道极不好走。何况即便回城,也还是夜禁时分,城门未开……”陈致雍却是不肯听从,执意要走,又冷笑道:“等天一亮,我就去江宁县,问问赵县令手下何以有如此县吏。”
张士师见事已至此,索性道:“陈博士,下吏不妨直言,你要是就此离开,嫌疑可就更大了。如果你自认问心无愧,就该留在这里把事情说清楚。”陈致雍正待喝斥,却不料新科状元郎粲竟突然出声附和说:“典狱君虽然有所冒犯,说的却也确有几分道理。”
陈致雍气得脸都绿了,他年轻时也是个快意恩仇的任侠人物,此刻真恨不得立即上前用刀杀掉张士师,方解心头之恨。然一干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有审视探究的,有惊讶好奇的,有意味深长的,有漫不经心的,有飘忽不定的,当真如烈焰焚身。他进也不是,退也不得,忍得一忍,才勉强道:“适才我半途离开,是去了茅厕……”
张士师其实早已经仔细盘算过时间,陈致雍离开花厅时他立即尾随其后,一直到茅厕附近时见并无情状才去了厨下,在那里又遇见了秦蒻兰、小布和大胖,他们正是因为舞蹈即将结束才来厨下取果蔬的,往西瓜中下毒当在这之前,是以陈致雍并无机会。之所以要引众人去怀疑他,一来是瞧不惯他那副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二来可以让他尝尝被人怀疑成凶犯的滋味;三来他确实形迹鬼祟可疑,不知与什么人在茅房外交谈,那名叫阿曜的男子藏在树后偷听他谈话,后又一闪即逝,或者与他有什么关联也说不定。其实说起来,那阿曜才是最大的嫌疑人,莫非是白日在镇淮桥买瓜不成,心怀怨恨,以致追到聚宝山来下毒?当时瞧他及他母亲神色,便已经可断定与韩熙载有宿怨。
正待说出阿曜一事时,陈致雍突然加重语气嚷道:“适才在茅厕外遇到典狱时,你不正是沿墙根从厨下过来么?”张士师正要答话,一直缩在人群后的小布猛然想了起来,叫道:“呀,我们刚刚确实在厨下遇到了典狱君,是也不是,娘子?”秦蒻兰已经镇定了许多,她仔细回忆之后,这才点头道:“的确如此。”
陈致雍顿时如获至宝,音调又高亢了起来,急不可待地道:“这就是了,典狱就是下毒的凶犯!快,快拿绳子将他捆起来,等天明送交江宁府处置。”
众人互相望着,却不说话,也无人上前捆拿张士师。陈致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有些越俎代庖了,问道:“熙载兄,依你看……”韩熙载微一思忖,即道:“就依致雍老弟的法子。来人……”
张士师忙道:“且慢!我还有话说!”韩熙载冷冷道:“你还要强辩么?”张士师道:“强辩不敢,请听下吏一言,我个人被冤枉不要紧,然而真正的凶犯尚藏在府中,说不定还会继续对各位下手。”
他知道众人闹了半天,又惊又惧,各有疲惫之色,都巴不得早些离开这血光之地,绝无心思再继续听他长篇大论的辩解,因而这一句话说得极为高明,足够耸人听闻,又涉及各人安危,即使无意听他辩解之人也绝不敢轻视。
果然德明先道:“韩相公,不妨先听听他说些什么。”韩熙载尚在沉吟,周文矩道:“不知道韩相公是否知晓,典狱君的尊父,就是前句容县尉张泌。”韩熙载讶然道:“噢?”显是知道张泌此人。张士师尚不知道父亲名头竟会如此之大,连韩熙载一听之下都现出尊敬之意。
韩熙载道:“既是张少府之子,且听听你的辩词。”张士师道:“西瓜由下吏一路送来,若果真是我下毒,我半路即可落手,用不着再费事去厨下。何况送完西瓜后我本可以马上离开,不必刻意留下惹人怀疑……”
韩熙载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你何以不在夜禁前回城,而是留在了韩府?”李家明插口道:“肯定是想留下来看看闻名江南的韩府夜宴吧?”张士师道:“并非如此……”当下原原本本将如何在出府时见到一陌生男子翻墙入府的经过说了。
老管家忙道:“确有此事。典狱君跟我讲过后,我以为又是前来偷窥夜宴的浪荡少年,便自作主张让典狱君留在府中搜寻此人。”丹珠、曼云二女也出面作证。老管家道:“不过之前典狱君未曾言明那男子是尾随秦家娘子而来。”张士师迅速望了秦蒻兰一眼,低声道:“我是怕娘子知道真相后惊惧难安,坏了宴会雅兴。”
秦蒻兰微微一怔,柔声道:“真的该多谢典狱君美意。”她本一直不信有陌生人闯入府中,认为那不过是张士师为了留在府中刻意编造的谎言,现今才知道果真有其事,不免心中颇感愧疚,便想为张士师开脱,又道,“这么说来,往瓜中下毒的人很可能就是那闯入府中的陌生男子了。”
张士师道:“诚如娘子所言,下吏也是这般认为。”当即说了这男子下午曾在镇淮桥向他买瓜,未得其便后恨恨而去。又道,“适才我离开厨下往茅厕去时,又见到了这男子,追上去时却不见了人影。看起来他对这里的地形极熟,应该来过不止一次。”
朱铣皱眉道:“到底是什么人?”张士师迟疑了下,终于道:“我曾听到那妇人叫那男子阿曜。”
却见秦蒻兰如遭雷击,急问道:“阿曜?典狱君说那男子叫阿曜?”张士师道:“正是。”之前他一直未提阿曜母子听说“聚宝山韩府”几个字后的憎恨反应,此刻见到秦蒻兰神色剧变,更加确认那对母子与韩府有宿怨。
秦蒻兰又问道:“那男子是不是二十来岁,面色十分苍白,太夫人则腿脚有些不便?”张士师道:“是。”心想原来她认得这对母子,这样倒也省事,找到那阿曜变得容易多了。
秦蒻兰不再说话,只望着韩熙载,似在等他示下。韩熙载面容阴沉得厉害,一言不发。花厅内一时陷入了死寂,静穆得可怕。张士师不明究竟,亦不便询问,只好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韩熙载才道:“阿曜不会是往瓜中下毒之人。典狱是否还有别的推断?”言下之意,竟似已然完全信任了张士师,想请他找出真凶。
众人一时语塞,不知主人为何态度突然转变。张士师也不知情由,莫名其妙之余,颇感受宠若惊,当即道:“据下吏来看,当属阿曜的嫌疑最大,不知道韩相公缘何能肯定他不会是下毒的凶犯?”
韩熙载只哼了一声,随即缄口不言,那神态分明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还是舒雅小心翼翼地道:“典狱君有所不知,阿曜是我恩师韩相公的幼子。”
张士师“啊”了一声,恍然明白了过来——原来他在镇淮桥所遇到的老妇人正是韩熙载正妻,阿曜则是韩熙载与韩夫人所生幼子,韩氏母子所怨恨的并非韩熙载,而是聚宝山一干姬妾,这就难怪韩曜为何躲在竹林中用仇恨的目光窥测秦蒻兰了,据说当初韩熙载斥巨资在聚宝山修建别宅,为的就是将秦蒻兰金屋藏娇。也难怪一直寻找不到韩曜,他必是来过多次,对建筑布局极其熟悉。既然他是韩熙载亲子,当无可能是下毒者了,即使他有心杀死众姬妾,然则这瓜只有府中首脑人物才吃得到,首当其冲的是他的亲生父亲,父母之恩,昊天罔极,弑父有悖人伦不说,且为“恶逆”大罪,名列“十恶”之中,仅次于谋反、谋大逆和谋叛,必然也会牵连他母亲家族,仅从韩曜极孝顺母亲这一点而言,便可断定他不会有此轻率举动。
陈致雍却已经不耐烦起来,道:“那么,到底是谁往瓜中下了毒?这里这么多人,只有典狱一人是陌生人,难道不是他最可疑么?”朱铣劝道:“陈博士稍安毋躁,且听韩相公怎么说。”
韩熙载不答,只拿眼睛去望张士师,分明是想听取他意见。张士师佯作不明,韩熙载只好道:“除了阿曜,典狱以为还会是谁下毒?”
张士师咳嗽了声,道:“下吏以为,下毒之人应该就在我们当中……”众人“呀”地一声惊呼,各自反应不同,有惊讶的,有恐慌的,有无法相信的,有急忙往旁侧望去的。
张士师又道:“要找出凶手,下吏恐怕又要有所冒犯了。”一边说着,一边重重看了陈致雍一眼。众人以为他在暗示陈致雍就是凶手,不由自主又投射去狐疑的目光,陈致雍身旁的侍女吴歌甚至刻意远离了他数步。陈致雍大怒,朱铣忙上前扯住他,道:“不如听听典狱怎么说。”
张士师出了一口恶气,心中颇为得意,这才道:“陈博士其实并无嫌疑,他虽然中途离开,但却是往与厨下相反的茅厕方向而去,之后不久秦家娘子便与小布、石头一起回到厨下取瓜,他并无下毒的机会。要说这嫌疑最大的人嘛……”说到这里,他突然起了孩童心思,想捉弄一下这帮平日高高在上的显宦,便有意顿住。
朱铣最急不可待,催问道:“快说,到底是谁?”张士师道:“正是朱相公你。”朱铣愕然道:“我?”怔得一怔,才问道:“典狱此话怎讲?”态度却比陈致雍要沉稳得多。
张士师道:“朱相公适才不是离开了么?”朱铣道:“那又如何?”张士师环视了一遍众人,问道:“不知道朱相公离开前是否与谁打过招呼?”周文矩犹豫了一下,答道:“朱相公说是要出去方便。是也不是,闳中兄?”顾闳中点了点头。
张士师道:“先不说这瓜里面如何成为血水,据下吏推测,那往瓜中下毒之人事先并不知道这瓜是个血西瓜……”一边说着,一边走近肴桌,拿起玉刀,手起刀落,切开了另一个头小一些的西瓜——果见红瓤沙珠,鲜嫩欲滴。再隔汗巾抓起适才试过的银簪一头,将完好一头插入,银簪顿时一片乌黑。
诸人不约而同地“呀”的惊呼一声,舒雅道:“原来两个瓜都有毒!”张士师道:“正是!若是适才老管家刚巧开的不是血西瓜,而是这个瓜,表面丝毫看不出异样,那么,有毒的西瓜便顺理成章地进了各位的肚子。但恰好在开瓜之前,朱相公离开了花厅……”郎粲惊叫道:“哎,还真是!”
众人心下顿时雪亮——正如张士师所言,若不是西瓜恰好是个血水西瓜,那有毒的西瓜早就被吃进了肚子,只有朱铣和陈致雍可以避过一劫。而陈致雍离开得更早,又有张士师作证他确实去了茅厕。比较起来,朱铣嫌疑最大,他分明是知道西瓜有毒,故意提早离开。
陈致雍更是惊惧难安,他适才从外面进来花厅时,见到朱铣站在花架下,似在等人,特意上前去问,对方神色慌乱,只说花厅里面太热、出来凉快,约他一同入内,他却一再推诿,后来实在拖延不过才随他进来,现在想来,朱铣的确非常可疑。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朱铣。
却听张士师又道:“下吏适才进来时,凑巧看到朱相公一直在院落内徘徊,似是在等待着什么……”陈致雍忙道:“这点我倒可以作证。本来朱相公还不愿意进来,是我强拉着他进来……”忽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朱相公,夜宴开场前你捧着肚子出去,果真是去了茅厕么?”
朱铣尚在沉吟中,周压惊叫道:“呀,夜宴开场前我们几个还真在厨下遇到朱相公了!小布,是吧?”小布道:“对呀,当时秦家娘子也在,大胖也在。”秦蒻兰叹了口气,轻轻道:“嗯。”朱铣呆在当场,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问道:“你……你们怀疑是我下毒?”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朱铣位居中枢,名高位重,若非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他绝不会这么做。而当此局势微妙之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人敢去多加揣测。
张士师却是对政治一窍不通,他所关注的仅仅是案情本身,哪知道旁人的玲珑心思,暗忖道:“毒药药人是死罪,按律当绞,朱铣位居高官,又与韩熙载交好,实在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动机冒险下毒。”想了想,又道:“朱相公嫌疑最大,不过他并不是惟一的嫌疑人。”
陈致雍问道:“难道还有别人么?”言下之意已经认定朱铣就是下毒的凶犯。张士师道:“当然,凡是有机会接触到西瓜的人都有嫌疑。宾客中以朱相公嫌疑最大……”又一指舒雅道:“也包括这位公子……”
他已经大略猜到对方即是韩熙载门生舒雅。之前他离开韩府时,曾经见过舒雅在石桥上徘徊,可见他比其他宾客都要早到,因而也有机会到厨下落毒。
舒雅惊讶道:“我?怎么会?正如典狱所言,适才若不是血西瓜的话,我自己也已经吃了有毒的瓜了呀。我怎么会下毒害自己?”张士师道:“我们尚不能肯定,若不是血西瓜,也许会有人故意找借口不吃毒西瓜,跟朱相公提前离开花厅一样,也可以避祸。”舒雅当即涨红了脸,嘴唇嚅动了几下,断断续续地道:“韩相公是我恩师,我怎么会……”
周文矩忙道:“典狱没说一定就是舒公子下毒,只是说舒公子有嫌疑。”又问道:“典狱,还有哪些人有嫌疑?”一旁顾闳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怪他不该这么多问。
张士师道:“这可就很多了。西瓜由我本人黄昏时送到韩府,从那个时候起,到刚才切瓜,凡是能到厨下接触到西瓜的人——也就是说,韩府中人个个都有嫌疑,当然也包括下吏自己。韩老公,请你将府中所有人都叫来,我们要找出下毒的人。”
老管家环视了一眼,道:“除了石头,都已经在这里了。”张士师点头道:“那好……”
秦蒻兰突然打断了话头,问道:“典狱君适才说韩府中人个个都有嫌疑,也包括我家相公吗?”张士师一时愣住,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呆了片刻才答道:“是的。”
再看韩熙载时,依旧沉着脸,似并不以为意。朱铣立刻想起他与秦蒻兰在厨下附近交谈时那躲在花架后的黑影,又想起夜宴开场后他回到花厅时正见韩熙载从屏风后转出,似是外出新回。正踌躇要不要将这一节讲出来时,听见张士师又道,“韩府人中,王屋山娘子肯定是没有嫌疑的,可以首先排除。”
众人大感意外,一齐望向王屋山,王屋山莫名其妙地道:“我?”李家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单单就王屋山没有嫌疑?”王屋山听他似乎还不服气,有心将自己卷入,当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张士师当即说了曾在御街撞上王屋山一事,王屋山这才认出张士师就是白日在御街撞到自己之人,道:“原来是你!”张士师道:“王家娘子关心自己的衣裳鞋子胜过自己的身体,可见她不但爱美,而且非常在意这些琐碎之事。像她这样的娘子,绝对不会进入厨下那种地方的。”王屋山大喜,拍手道:“典狱真是聪明得很,我这辈子都没有踏进厨下半步呢!”
众人面面相觑,直到此刻,才都有了要对张士师刮目相看的意思。
舒雅道:“那么依典狱看来,到底是谁下毒要害恩师?”语气甚是穷蹙,一是确实关怀韩熙载,二来也想急于摆脱自身嫌疑。张士师道:“下毒要害的对象未必就是韩相公。”
诸人顿时一片哗然,李家明茫然问道:“不是要害韩相公?那到底要害谁?”张士师道:“这个……下吏暂时还不知道。还要请各位帮忙好好想想,下毒者的目标本来是谁?譬如我本人,是临时来送瓜的,肯定不是目标人物,可以首先排除。老管家、仆人、侍女、乐伎也都可以排除,因为他们基本没有机会吃到这个大瓜。剩下的各位,你们认为自己谁会是凶犯的目标?”
顾闳中和周文矩交换了一下眼色,迟疑道:“我二人本来也不在宾客的名单上,应该也不是凶犯的目标。”
张士师点了点头:“那么还剩下韩相公、陈博士、朱相公、李官人、舒公子、状元公、王家娘子、秦家娘子……”李家明忙道:“还要算上我妹子李云如。”张士师道:“嗯。这位长老……”韩熙载道:“德明长老也是临时受邀而来,并非夜宴常客。”张士师道:“还剩九个人……”
舒雅道:“会不会我们这九个人都是目标?我们这九个人恰好是最常在韩府参加宴会的。噢,状元公郎粲除外,他今日是第一次来。”张士师道:“如果九个人都是下毒对象的话,那么凶手就是……”回身一指一旁的老管家、小布与大胖:“他们三个当中的一个。”
三人一时呆住,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半晌后,大胖才跳了出来嚷道:“什么……我们三个怎么可能下毒?我看最有可能下毒的就是典狱君你了。”张士师道:“凡是投毒……”
忽听秦蒻兰道:“他们三个绝对不可能下毒。”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甚是坚强有力。张士师道:“下吏相信娘子的话。反过来说,他们三个不可能下毒的话,目标就不可能同时是你们九个人。”
秦蒻兰正欲开言,朱铣忽侧过头来重重看了她一眼,她登时想起朱铣在松林中所言国主派了细作到韩府的话来,还有什么比收买家人更好的法子呢?再看老管家等几人时,目光也开始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陈致雍道:“适才典狱承认自己也有嫌疑,为何总是回避不肯深谈?”张士师道:“下吏正要提到我本人为何嫌疑最小。凡投毒案件,均是预谋杀人,事先经过周密策划。敢问陈博士,下毒药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陈致雍道;“那还用问,当然是毒药了。”张士师摇头道:“不对,投毒最重要的不是毒药,而是耐心。下吏今日偶然来到韩府,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来筹划这件事情。”
李家明道:“典狱是说今晚这西瓜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有预谋的谋杀?”张士师道:“正是,投毒者有备而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西瓜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血水,估计各位现下都已经横尸当场了。”
堂内立时陷入了沉寂,仿若一潭不见天日的死水,结满厚重的绿苔,压抑得不起一丝波澜,完全失去了生趣与活力。堂内众人也如同被晨雾笼罩的景致,朦胧中看不清本来的真实面目。
忽见得珠帘外有黑影一晃,张士师喝道:“是谁在那里?”众人惊然回头,那黑影却已经消失不见。张士师忙追了出去,只见一条人影正快步跑出院落,忙疾奔数步,在月门处将那人右臂一把抓住,反拧到背后。那人痛哼一声,回头忿恨地瞪着张士师——原来此人正是他一直搜寻未果的阿曜,也就是韩熙载的幼子韩曜。
张士师不敢再用大力,将他拉扯进花厅便即放手。堂内众人正神经紧绷得近乎窒息,忽见张士师带了韩曜进来,惊奇之余,也略略松了口气。韩熙载却垂首沉思,对幼子视若未见。尤其韩曜进来后也不上前拜见父亲,只站在一边,昂首向上,神色甚是桀骜,如此公然藐视尊长,亦是骇人听闻了。在场众人大多知道他父子不和,不敢轻易开口相劝。
过了好半天,韩熙载才道:“典狱可是已经有了定论?”张士师摇头道:“此案十分难解。不说这西瓜内瓤为何是一泡血水,单说往西瓜中注毒便甚是不可思议。此人若有心杀人,为何不下在菜肴点心或是酒水中,而要选择西瓜呢?”舒雅道:“城北老圃西瓜是恩师所钟爱之物。”张士师道:“如此说来,凶犯目标便是韩相公了。可他是如何做到往瓜中注毒却能事先不被觉察呢?”
众人一齐朝肴桌望去,只见玉盘中绿皮、黑纹、红水互相映衬,在灯烛下熠熠闪亮,甚是诡异。而旁边另一个瓜黑籽红瓤,娇艳欲滴,谁又能想到这瓜中被人下了剧毒?此时此刻,大多人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若早先开的是这个瓜,只怕我已然横尸当场了。”更有人忖道:“今日大伙儿命不当绝,侥幸逃过了一劫。说不得正是因为德明长老到来,才得佛祖暗中庇护。哎,起初我还不大瞧得起他,真是该打,该打。”
正又心悸又庆幸时,朱铣忽听到背后有什么动静,回头惊望——一身天水碧衣的李云如正跌跌撞撞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双手紧捂腹部,头旋欲吐不吐,烦躁如狂,那张脸本来重新修饰过,此刻却因为痛楚而扭曲得变了形。朱铣不禁一愣,问道:“李家娘子,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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