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猎完毕,汉献帝下午回到宫中,烦恼异常。他如困兽般来回急走。
伏皇后与董妃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敢一言。
汉献帝突然站住,仰天长啸一声,然后对伏皇后、董妃说道:“朕自即位以来,奸雄并起,先受董卓之殃,后遭催、汜之乱。常人未受之困苦艰难,吾独当之。后得曹操,以为社稷之臣,不料其专国弄权,擅作威福。朕每见之,实若芒刺在背。今日田猎场上,曹操抖威风,迎呼贺,玩弄权谋,纵横捭阖,兼小小箭伤大作姿态,无所不用其极,把朕搞成他的一个陪衬,实实是无礼之极,欺君太甚。曹贼早晚必有异谋,朕与皇后、董妃不知死之所也!”说完一甩袖,又来回急踱。伏皇后欲张口,终于看着汉献帝步子渐慢了,开言道:“人心向背,百官也不都是倒向曹的。杨雕这一箭是积怨甚久而发的。众人多有敢怒不敢言如杨雕者,早晚还会有各种暗箭射曹,皇上不必忧心。”汉献帝说:“这杨雕一箭居然未射中要害,若能射中脖颈、脸面,姓曹的岂不就一命呜呼了。着实可惜!敢怒不敢言有何用?要如赵彦敢言者,要如杨雕敢行者,才可除奸雄正社稷。”
伏皇后道:“这次田猎,姓曹的在观百官测动向,皇上也可乘机观百官测动向。”
汉献帝火渐渐下来,问:“何所观,何所测?”伏皇后说:“杨雕之举自不用多言;刘皇叔、关羽也早晚是杀曹之人。”汉献帝立刻注意了:“有何所见?”伏皇后说:“我与董妃在车中亲见曹操与陛下齐迎群臣呼贺时,关羽拍马持刀欲上前杀曹,被刘备两次摇头摇手制止。”汉献帝更加关注了:“刘备为何阻拦?”伏皇后说:“那还不明白,曹操左拥右护的将多势大,他人岂能轻举妄动?即使关羽突出一刀杀了曹操,他和刘备也必被剁成肉泥。”汉献帝愤然道:“这个刘皇叔还是忠诚有二。既精忠报君,何必忧己能否全身而退?他杀了曹,舍了自家性命,朕自会为他流芳百世。还是不够忠不够诚。”伏皇后道:“无论如何,刘备有杀曹之心可以确定,只在等早晚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皇上笼络他还是有成效的。”汉献帝说:“朕如此厚封重赏他,如此信赖他,他岂能无动于衷?”
伏皇后说:“只有一事甚为蹊跷,就是那个所谓的相府主簿白芍,曹操为何让她也去观田猎,为的招惹皇上?”汉献帝一下恼了:“还不是她在姓曹的那里得了宠,姓曹的要带她出来兜风,哄她高兴嘛!这个白芍什么东西!”伏皇后摇摇头:“并不如此简单。关羽先要杀曹,杨雕后来射曹,我注意到了,白芍在她车中也一定看到了。我们这个靠后的角度,又在车内,关羽、刘备、杨雕都不提防。蹊跷的是,白芍见了曹操为何并未揭发?”
汉献帝警觉了:“果真?”
伏皇后说:“曹操到了她车上,我曾问曹操暗箭究竟为何人所射,曹操答‘现还不知’。那时白芍一句话未说,且面无表情。倘若杨雕后来不是自己折箭暴露,白芍岂非任杨雕逃脱了吗?”汉献帝也转开眼睛思索,并且坐下了。伏皇后接着说:“我当时就想,听任别人暗杀曹操而不动声色,这不就是郑康成派来曹府做奸细的?或者就是来当刺客的,也说不准。”汉献帝睁大眼睛想着。伏皇后又说:“但十分奇怪的是,白芍见曹操受箭伤过来,我察见她面露担忧。这是为何?”汉献帝忽然看明白了似的一拍大腿:“这个白芍到底什么人?别人杀曹她不揭发不阻止,可真杀了,她又会难过。可能她于理上觉得该杀曹,郑康成也许对她有这指示;但在情上可能又被曹贼魅惑了,有所不忍。”
伏皇后看看汉献帝,思悟着他的话:“皇上说得在理。这样看来,白芍很可能就是郑康成派到曹府的一个奸细。”汉献帝说:“果真如此,这可真是一个要害人物了,她若想通了下决心杀曹,岂不是最就近方便?”
汉献帝说着又站起踱步了。踱踱又停住,思忖着说:“有何人能打探一下白芍最好,若能晓之以大义则更好。”伏皇后说:“不妨召她进宫。”汉献帝说:“这岂不成笑话了?过去朕召她不来,现在人到了曹府,再召她成何体统?”伏皇后说:“不是以陛下名义召她,而是以我的名义召她进宫说说话,诸如赏花品茶之类,来宫中玩玩的意思。”董妃道:“皇后懿旨召个女子到宫中说闲解闷,也是合常理的。只不知会否惊动了曹贼?”汉献帝说:“董妃今日倒说了一句有见识的话。”他转头对伏皇后说:“你的建议有可行之处,但要从容计划,弄不好惊扰了曹贼反倒不好。”伏皇后说:“我会斟酌寻机安排,一次召进宫说不成什么,还可二次三次,缓缓调教。”
汉献帝又站了起来,有些发狠地说:“曹贼对朕无所不用其极,朕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他也无所不用其极。白芍这步棋就这样走。但还要想其他更可靠的计谋。仅白芍这步棋不行,你们看,杨雕如此亡命之举还不是失败了?”汉献帝又皱起眉,苦苦思量,来回急踱,而后慨然长叹道:“这满朝公卿,俱食汉禄,竟无一个人能救国难为朕解忧乎?”
黄福进来禀报:“国丈到了。”
汉献帝说:“让他进来吧。”
伏完一进来就行叩拜。黄福退下。汉献帝一摆手说:“虚礼免了,要为朕解实忧。朕方才还在慨叹,满朝公卿,竟无一人能为朕解忧。”伏皇后对父亲说:“皇上方才议及今日田猎之事,叹惋杨雕之事不成,也叹朝廷上下无人。”伏完起身道:“曹贼不除,圣上无宁日。”汉献帝举袖掩泣道:“国丈也知曹贼之专横与朕之不安乎?”伏完说道:“今日田猎之事,曹操欺凌圣上,谁人不见?但满朝之中,非曹操宗族,则曹操门下。其余,除杨彪、杨雕等与曹贼有势力之争,也还不乏刘皇叔这样一些有心反曹之士,但皆敢怒而不敢言,敢怒而不敢行,唯怕孤掌难鸣。现下需要一个尽忠尽义之士,密行集结众反曹势力。臣曾于曹贼徐州班师后不久,对陛下讲过要寻这样一个行大事之人。但此人若非皇亲国戚,难肯尽忠讨贼。老臣无权,且又年迈,难行此事。思来想去,唯有一人可托此大事。”汉献帝问:“何人?”伏完看了董妃一眼,对汉献帝说道:“车骑将军国舅董承可托也。”董妃略惊讶:“我父亲?”
伏完接着对汉献帝说道:“董承一为国舅,别人信之;二为车骑将军,身居武职,又饱读经书,与文武百官皆多交往;三为人忠厚,广有人缘;四端庄规矩,连曹贼也对他少有猜疑;五讷于言而敏于行,言语不多,却行事敏捷;六忠信仁义,只要立志,绝无后悔。”汉献帝看了看董妃,点头道:“董国舅多赴国难,朕躬素知,可宣入内,共议大事。”伏完说:“陛下左右多曹操心腹,倘事泄,为祸不浅。诸如黄福这样亲近陛下的人,此事也不可告之。”汉献帝说:“然则奈何?”伏完说:“臣有一计,陛下可制锦衣一领,取玉带一条,密赐董承,却于玉带衬内缝一密诏以赐之,令其到家见诏,可以昼夜策划,神不知鬼不觉矣。”
汉献帝一边沉吟点头,一边又狐疑道:“倘若败露,朕亲写密诏落入曹贼手中,朕岂非无退路?”伏完道:“若无陛下亲笔密诏,空口无凭,何人敢轻信国舅所言?行此大事,非有陛下亲笔诏书才可。”汉献帝咬咬牙道:“就这样办吧。”董妃在一旁小心谏道:“我父亲虽晓大义,但为人平稳谨慎,若行此险要大事,还需陛下当面赋之以勇略。”汉献帝目光阴狠,可能是想到曹操了,说:“一举灭曹,朕自有调遣董承之能。”
夜晚,冷月照着皇城内楼堂殿阁一片肃静。唯伏皇后的坤宁宫灯火通明。汉献帝今晚要在这里与伏皇后、董妃一起办秘事。汉献帝在宫内踱了踱,打发在旁侍候的黄福道:“朕在这里与皇后、董妃说些闲话,汝等暂下去,不叫不用进来。”黄福贼眉贼眼地打量了一下宫里的气氛,似乎觉得有些蹊跷,他小心地问:“皇上今夜在哪里安歇,何人侍夜?”汉献帝挥手道:“到时候再说,不知道朕今日田猎归来内心不爽?”黄福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汉献帝看了看黄福背影,董妃明白,走过去又将门掩好,并贴门侧耳聆听了一下,点点头,表示门外并无动静。汉献帝在台案前坐下,铺开素绢,拿起毛笔,准备写密诏。他说:“拿剪刀来。”董妃问:“陛下要剪刀何用?”汉献帝伸出手指说:“朕要破指写血诏。”伏皇后、董妃有些吃惊,董妃道:“陛下以万乘之身,刺血难免伤身。”汉献帝说:“朕亲笔写血诏,方可撼动忠义两全之士的讨贼报国之心。非此难以成大事。”伏皇后说:“皇上既如此说,去拿剪刀来。”董妃拿来了剪刀。汉献帝接过,咬牙挑刺手指,未破。伏皇后、董妃担心地看着他。汉献帝说:“大丈夫何惜点滴之血?为汉朝天下朕义不容辞。”说着狠狠心又挑了一下,手指破了,他挤了挤,流出了一点血,他用细小毛笔蘸上血开始写。只写了几个字,毛笔就干了,他伸手指向董妃说道:“帮朕挤血。”说着闭上眼扭过头不看。董妃想了想,用剪刀一下挑破自己手指,鲜血直涌:“陛下请用。”汉献帝一看如此情景,说:“朕写血诏,何能董妃代替破指流血?”
董妃说:“陛下心意已到。有一滴血即可。臣妾也不过是陛下的一滴血而已。”
汉献帝点头称赞道:“爱妃深明大义。”说着蘸着董妃手指上的鲜血写起来。伏皇后起身道:“我去拿针线,此密诏我亲手缝于玉带内衬。”汉献帝看看伏皇后的背影,低声对董妃说:“朕今夜到你处安歇。”伏皇后在那边略转了半下头。汉献帝没注意,接着对董妃说:“听见了?”董妃非常欣慰地点点头,心甘情愿地挤着手指的血,源源不断供汉献帝写密诏。
伏皇后取来针线坐在一旁安静观看。
汉献帝写完了,自己展开上下又读了一遍,说道:“此密诏,哪个忠臣读了不拼死效忠?朕给你们读读。”他看了看门窗,伏皇后与董妃也四处巡视了一下。伏皇后说:“小声。”汉献帝点点头,小声但慷慨激昂地读了起来:“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操贼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大臣,朕之至戚,当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诏。”
汉献帝念完了,问:“此诏如何?”伏皇后说:“万分有力,真可谓字字雷霆。”董妃说:“吾父拜读罢定会涕泪滂沱。”汉献帝起身踱道:“大汉存亡在朕之举了。”他对伏皇后说:“缝入玉带吧。”伏皇后点头,说:“锦袍、玉带已备于此。”汉献帝穿起锦袍,看了看很好;又拿起玉带看了看,白玉玲珑,内有紫锦衬,又表示满意。点点头,将玉带递给伏皇后。伏皇后拿起针线开始亲手缝制。她先将玉带在烛光下仔细察看一番,而后细心拆开紫锦衬,将写有密诏的素绢细心叠好垫入紫锦衬内,开始一针一线细心缝起来。汉献帝静默不语地看着。董妃也坐在一旁看着,不时巡视四周,十分警觉。
黄福带着两个小太监打着灯笼来到皇宫内一个偏僻小院,院门上一匾写着“寒泉宫”三个大字,这是幽禁芙蓉妹的冷宫。门口守卫着一个太监,见黄福来连忙打开院门。黄福入内,又将院门紧闭。院里四面高墙,中间的房屋灯窗明亮。黄福在房门外等候。只见两个宫女抬着大木盆,两个宫女提着水桶开门出来,寒夜中立刻弥漫起白色的雾气。黄福问:“沐浴完了?”宫女们点头。
黄福又等了等,咳嗽一声推门进屋。
转过屏风,入到内室,只见芙蓉妹全身紧裹红色锦被盘坐在床上。锦被围到齐胸,裸露着光白的肩膀与两臂。两个宫女正为她梳理湿漉漉的头发,一个宫女为她举着铜镜照着。黄福说:“还来得及,好好收拾准备。”芙蓉妹看了看黄福,静默不语。黄福又说:“今夜是个机会。皇上日理万机,三宫六妃轮着宠幸都不容易,更何况你。”
芙蓉妹倦淡地看看黄福仍静默不语。
黄福说:“皇上自然是宽宏大量的,董卓早已灭九族,皇上说赦你就赦了你。至于入冷宫,也是磨你性子。另外,要想要皇上宠幸你,也得慢慢瞅时机。”芙蓉妹照着铜镜,这时慢慢说了一句:“妾有出头之日,定不会忘记黄公公大恩。”黄福立刻点头道:“有此一言,我就不算白忙。好了,你们准备吧,我去皇上那边等候时机。”临走他又看了看墙上一幅条幅,上面写着两个血色大字:“安命。”
汉献帝看着伏皇后亲手做针线,似乎十分感念。
终于缝好了,伏皇后拿起玉带里外仔细审看了一番,而后收起针线,将玉带递给汉献帝。汉献帝接过上下一看,赞道:“皇后手工,天衣无缝,真是有劳皇后了。”说着将玉带在腰上系起,抖了抖锦袍,踱了两步:“届时我与董国舅说完话,就将这锦袍玉带赐他,尽在不言中了。妙,实在是神不知鬼不觉。”门外似有动静,汉献帝略怀疑了一下,董妃立刻走到门处察看。汉献帝对伏皇后赞叹道:“皇后亲自手工,实是劳苦功高,今夜朕就留在皇后这里了。”伏皇后略一沉吟,说道:“陛下一夜要宠幸几人?”
汉献帝一下回过味来,方才对董妃有言在先,不免尴尬。
董妃正贴宫门侧听,忽然厉声问道:“谁在外面窃听窥探?”汉献帝、伏皇后也一下警觉了,汉献帝喝问:“何人在外?”门推开了,是黄福,对董妃道:“奴才要问今夜皇上如何安歇。”董妃一时难语。
汉献帝走过来又喝道:“不是告诉你不叫不要进来吗?”黄福进到宫里,略扫了一眼局面,叩拜道:“夜深至此,奴才实不知皇上今夜何处安歇,不知该如何安排。”说着抬头看了看汉献帝这一身平时并不见穿戴的锦袍玉带。汉献帝回头看看董妃,又看看伏皇后,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黄福爬到汉献帝跟前,站起凑近低声道:“今夜皇上不妨还是射董卓家那只雌鹿得了……对,就是芙蓉妹。”汉献帝也声小了:“朕不是说过只宠幸她一次,从此关入冷宫永不宠幸了?”黄福说:“皇上只是对奴才这样讲过,并未宣旨。奴才并未对他人说过。”汉献帝说:“她这两日有何表现,有怨言否?”黄福摇头道:“并无怨言,还刺破手指写了两个大字挂于居室。”汉献帝惊诧了:“她也刺指血书?”黄福起疑了:“何人还曾血书?”汉献帝自知失言,说:“古人有如此事。她所写何字?”黄福说:“‘安命’二字。这不是顺受之义?”汉献帝回看一下,踌躇道:“如此深夜,临时安排……”黄福也瞟一眼那边的后妃二人,小声说:“奴才预先安排好了,早已将其香汤沐浴,只等皇上有旨,立刻大抬盘囫囵抬到皇上寝宫。”汉献帝瞪眼了:“你怎敢如此擅自安排?”黄福说:“皇上今日田猎不爽,夜里总要出出火才解郁闷,奴才是有备无患,斗胆效忠。皇上若不取,自当无此安排。”汉献帝又回头看看。董妃垂眼沉默地坐在那里,神态游离。伏皇后则发话了:“皇上今夜在哪里安歇,还是自行圣意,不必顾及我与董妃。”汉献帝想了想,说:“也好,你们陪朕说话至此夜半已十分辛苦,各自安歇吧,朕另行安排。”
伏皇后默然点点头,安抚地拍拍董妃手,董妃仍低眼坐着,神态游离。
汉献帝起身要走,又想到身上的锦袍玉带,想要解脱。黄福说:“这锦袍少见皇上穿过,很华美,这玉带也未见皇上系过。”他凑近汉献帝耳旁道:“不如今夜宠幸完了,将玉带赐小雌鹿,也算圣恩浩荡。”汉献帝瞪眼了:“放肆!”黄福立刻无声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压低声道:“叫你胡言乱语。”
汉献帝将锦袍玉带解脱下来交给伏皇后小心收起。
黄福在一旁特别注意地观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