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武将带领数名随从骑马急驰到相府门口,停住下马。二人一到大门口,便向森严守卫的将士说道:“请速禀丞相,征徐州击袁术大军副将朱灵、路昭有要事急见丞相禀报。”
曹操正在大堂内与数十文武要员会商事情,文武两班人照例是左右八字站立排列在两侧,白芍照例坐在一旁担任书记。门卫急报道:“征徐州击袁术大军副将朱灵、路昭急见丞相,有要事禀报。”曹操一听就瞪起眼:“这二人如何回来?快让他们进。”曹操一下站起身:“此事凶多吉少。”左右两班人面面相觑。朱灵、路昭二人匆匆进到大堂,叩拜于地:“启禀丞相,袁术大军已被击败,袁术身亡,赴徐州击袁术已然大功告成。”曹操站在那里冷眼俯瞰:“军情急报早就到了,这我已经知道。孤问你们二人回来干什么?”二人跪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推诿。曹操说:“朱灵,路昭,如实禀报。”朱灵说:“刘皇叔刘将军写有亲笔书信呈丞相。”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双手高呈。曹丕上来接过,呈递曹操。朱灵接着说:“刘皇叔另写表申奏了朝廷,禀报了战绩。”曹操说:“孤问你们二人为何回来?”路昭跪在那里接话道:“刘皇叔刘将军命我二人回许都,留下军马,他自统领,保守徐州。”曹操大怒:“两个废物,派你们去就是为了节制刘备,以防生变,居然如此蠢笨,让他打发回来。”说着看也不看,将刘备的信函撕得粉碎,摔向二人,“要你们何用?来人,拉下去斩了!”
堂内堂外一声震耳的应呼,上来七八个刀斧手,将二人反剪双臂摁在那里,牵起就往外押。荀攸出列,对曹操说道:“启禀丞相,刘备挂将军印,大权在手,朱、路二人也是无可奈何啊。”郭嘉也出列,对曹操谏道:“此乃刘备生变,朱灵、路昭二人确实无可作为。请丞相息怒,刀下留人。”曹操气呼呼坐下了,对朱灵、路昭说道:“看二位军师面上,权且记下你们两颗脑袋,以后将功折罪吧。”曹操挥了下手,刀斧手们松开二人,退了下去。
二人跪在那里连磕数头:“谢丞相宽恕。”
曹操又不耐烦地摆了一下手。二人灰溜溜地退了下去。曹操说:“领军征徐州截袁术,论能力,刘备是最佳人选,孤亲征有些牛刀杀鸡,派他人则不一定胜任;但论忠诚,刘备确非完全可靠。孤原想以此信任重用或能收拢其心,继而广收天下人之心。”
曹操站起踱了几步,说道:“未料到这个刘备还真是喜怒不形于色而诡计暗生于心,孤确实想当然大意了。”他指了指郭嘉、荀攸说道:“不幸被二位军师言中。”又指白芍,“更被主簿说个正着:刘备比孤看得狠、看得仔细。”说着,曹操坐下,又仰天哈哈笑了一下:“不过,孤还是听了你们的建议,预先做了安排,已去过密信,告徐州刺史车胄,刘备若顺命,则辅佐之;若生变,则暗图之。车胄见此兵变,必会暗图刘备。这一安排,刘备万万想不到。”
正值此时,两个骑兵一人骑着两匹马策马狂奔在许都街道,手举黄色三角令旗,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丞相府,门卫刚要拦阻,他们一举黄色令旗,不容阻拦地说道:“徐州八百里加急,军情急报曹丞相,不得有误。”门卫闪开路,两个信使进了相府,又直奔大堂,跪拜在曹操面前,从怀中取出加漆印信函,禀报道:“刘备兵变,已将徐州刺史车胄将军杀害。副将雷震死里逃生签发此军情急报。”说着双手高呈急报信函。曹操与全体都愣了。曹操接过信函拆封略扫一眼,说道:“居然把车胄一家老少全部杀了?”他将信函摔在面前台案上,“还将车胄的部下全部收编了。这个刘备竟如此下得了手!”
曹操这回是大怒了,他一拍台案站了起来:“孤还真是放虎归山了!我就不信斗不过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小人。”他踱了踱,眼里射出阴沉目光:“孤万事现都暂放,必先攻徐州、杀刘备。汝等立刻准备征徐州,去年征徐州绞杀了吕布,今年绝不放过刘备。”郭嘉说:“主公要征徐州,先不可张声势,那样会逼刘备投靠袁绍。须秘密准备,突然出击,攻他个措手不及方好。”荀攸也跟着说:“郭嘉兄所言极是,攸也认为要攻刘备,就一定不能先露风声。”
曹操一挥手说道:“孤不怕刘备、袁绍之流联手。孤准备征徐州、攻刘备,不但不严守风声,而且要大放风声。来人!”外面一声应和,来了四五个传令兵。曹操下令道:“通告许都郊外驻军大本营,孤将去那里对全体四级将官宣布征徐州、攻刘备之令。”传令兵齐声答:“得令。”郭嘉、荀攸面面相觑了一下。曹操则说:“郭嘉、荀攸、李典、许褚、张辽,汝等文武要员随孤一同去大本营!”
许都郊区驻军大本营内,中军帐前搭起了高台,台旁高高的旗杆上挂着幡,四周彩旗飘扬,台前整齐站列着数百个各级将官。三声炮响,曹操在众人簇拥下登上高台。郭嘉、荀攸、许褚、李典等文武要员数十人站在曹操左右。
曹操扫视着下面盔甲鲜明的将官阵列:“孤今日训话,只有如下几句:一、刘备奉孤命领军前往徐州击袁术,居然出尔反尔,率军背叛,此卑鄙小人非杀不可。二、他居然将孤之爱将车胄将军满门杀尽,汝等不仇恨吗?”众人高声齐呼:“仇!——恨!——”曹操说:“刘备该不该杀?”众人又高声齐呼:“杀!刘备该杀!”曹操说:“第三句,孤决定带兵亲征徐州攻刘备,出大军二十万,如去年攻吕布之规模。四、凡获刘备首级者,赏钱五百万,还必奏请朝廷赐爵封侯。最后一句,自去冬征徐州灭吕布回来后,大军已修整半年有余,自今日起厉兵秣马,准备二征徐州杀刘备,诸将听明白否?”众将官高声齐呼:“征徐州!杀刘备!”
喊声震撼军营。
下了高台,入到中军帐中,曹操当中入座,文武要员数十人仍分列左右,白芍照例担任书记。
荀攸叹曰:“丞相这回是被刘备气过头了。”
郭嘉说:“如此大张声势,刘备闻风必然被逼投靠袁绍,刘备本将兵五万,击袁术收编了袁术的残部,又杀害了徐州刺史车胄收编了车胄余部,或许已有近十万兵马。攻刘备已属十分不易,现再加上袁绍。袁绍号称拥兵百万,我们单击袁绍都远未做好准备。若袁、刘合并,我处战略劣势明矣。”
曹操听完荀攸和郭嘉讲话,扫视了一下众人,忽然仰天哈哈大笑。众人莫名其妙。曹操说:“汝等说孤气过头了,孤生气是真,但并未气过头,只不过是借此做一篇真文章而已。”说着又仰天哈哈大笑。接着他说:“汝等谈战略,只知战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说,孤大张旗鼓扬言攻刘备会逼其投袁绍,二者联合,我则处劣势。但这只是其一。其二,我正是要逼刘备投袁绍。否则他一个刘皇叔,灭袁术有功,而杀车胄夺徐州则或许有与我曹操内讧之嫌,现他一投袁绍,我再攻之,则二十分有理。前十分有理,我信任你刘备,将兵交与你,你背信弃义小人也,我击之合理。再十分有理,就是你投了袁绍叛逆朝廷,你本扛着刘皇叔旗号说是扶汉,混淆是非,一投袁绍,就一切一清二楚了。这就是所谓战略其二,是道义。我大张旗鼓,是师出有名、师出有道矣。我今攻刘备,上下气势高涨,刘备莫非不觉得底虚?”
白芍那里轻嗯一声。
曹操扭头看了白芍一眼:“我知道主簿会说,刘备唯利害权衡,不动性情。但天下没有一个人是脸皮至厚而无底的,他莫非一点都不觉得理亏?孤这是讲了战略有其一、其二,往下还有其三,汝等就更不知道了。”曹操站起来踱了一踱,站住,看着众人说道:“孤这样大张旗鼓扬言攻刘备,逼刘备与袁绍联合,其实是孤逼自己来一个背水一战。你们怕刘备和袁绍联合,孤不怕。告诉你们,一统天下,孤的最大军事对手无疑是袁绍。灭吕布后,孤始终下不了决心向他宣战,为何?也是进退踌躇啊。现在逼刘备和袁绍联合一起,他们必然仗势欺人要吞下我,我这就是陷之死地而后生,豁出去了。古人为何背水一战?本是指挥自家军队,下一道令说‘不得后退’不就行了?但只要有退路,两军一交锋,就有后退逃跑的。只有背水而战,没有退路,军队才被逼死战。我从小懂这个道理,猪斗不过狼,是因为它见狼就跑。但猪若被狼逼到一个无退路的死角,龇牙咧嘴和狼死斗,狼常常斗不过猪。”曹操说着坐下了,看了看众人,“指挥一支军队和指挥自己一人,有时都要这样背水一战。孤可以放此大话,不出两年,连袁绍带刘备都将被孤击败。如若不信,我可以写文书、立字据。”他看了一下身侧的白芍,“主簿记下此话,可保存两年,以验孤今日之言!”
正此时,一个军士进来:“启禀丞相,有一来人自称是丞相救过命的,姓杨名刚,要拜见丞相。”曹操一听:“杨刚?……是那个曾给杨彪送密信的袁术信使,请他进来。”曹操对白芍说:“主簿曾讲过,他投诚报恩前景渺茫,居然今日来了。”郭嘉说:“丞相为了活他一家老少性命免被袁术杀戮,抓了他又佯装让其逃跑。”李典跟话道:“我还派人一路佯追,护送他一直出了边界。”
正说着,杨刚一身百姓装束,斜背着一个破烂包袱进到中军帐内,拜倒在曹操面前:“杨刚拜见曹丞相。”曹操说:“你这个不阴柔的杨(阳)刚如何来了?”杨刚说:“袁术被灭,特来投丞相。”曹操问:“一人来的?”杨刚说:“携父母妻小全家。”曹操点头:“是个真投诚的样子。”
杨刚说:“小人有一样见面礼献丞相,是淮南一带的稀罕物。”说着,将肩上斜挎的破包袱解了下来。曹操笑了:“如此破包袱,能装什么好东西?”杨刚说:“人不可貌相,这包袱也不可只看外表啊,焉知里面装的是什么?”曹操说:“不会是袁术的首级吧?”杨刚说:“袁术的头现在丞相这儿还值钱吗?”他打开破包袱,从里面提出一个像样一点的袋子来,双手高呈:“请丞相自己打开,即知。”曹丕上来接过,放到曹操面前的台案上。然后,帮着打开袋子,从里边又取出一个豪华的皮袋子。再打开皮袋子,从里边又拿出一个华丽的雕木匣子。打开雕木匣子,现出的是一个金匣子。
曹操看着金匣子,还未打开就惊喜道:“此乃汉朝传国玉玺也!”
杨刚跪在那里说:“正是。袁术原想投靠袁绍时将此玉玺连同帝号一起送袁绍。”
曹操小心地打开金匣子,从里面拿出玉玺,在众目睽睽下看了又看。看完,笑道:“这是汉高祖刘邦开朝以来就刻下的玉玺,四百年传至今。孤从未见过,汝等也可过来一饱眼福。”说着将玉玺放在台案上。众人上来,俯身先后观赏一番,而后赞叹散开,重新站列两侧。
曹操让杨刚起身。曹操问:“袁术死了,你得此玉玺,本可去献袁绍,为何不去?”杨刚说:“袁绍乃大而无当之人,绝对得不了天下。”曹操又问:“为何不献刘备?刘备占徐州、灭袁术,近在你眼前。”杨刚说:“刘备小施恩惠,大无章法。”曹操感兴趣了:“何为大无章法?”杨刚说:“此次背叛丞相,就可谓大无章法。”曹操点头:“那你为何不直接将玉玺献皇上?”杨刚笑道:“不言而喻。”曹操点点头,站起踱了两步,站住说道:“这个传了四百年的玉玺,谁得到它都会增加正统。袁绍得之,可挟玉玺而自王。汉献帝若得之,则其称帝更有十足传承。孤今不称帝,自不用它,但孤也不让任何人用,藏之而天下皆不可用也。”他一指众人,“今日在场之人,望对玉玺一事守口如瓶。”杨刚说:“小人可发誓,玉玺交丞相一事绝不外传。”曹操说:“我这些文武要员皆可信赖。”
他又坐下,指着杨刚说道:“你为何将玉玺献我,因为孤放了你,并活了你全家性命?”杨刚答道:“是因为此,又不仅于此。还因为丞相必得天下。”曹操说:“算你看得远。”杨刚又接话:“但还不仅于此,还因为小人不愿侍奉喜怒无常之人,袁术袁绍皆此类人;也不愿意侍奉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如刘备。小人在徐州见过他,不见真性情,其心难测。丞相处事待人,英雄豪放,赏罚分明,章法合度,一目了然。跟着丞相,心中有准头。”曹操笑了:“这个马屁拍得不俗。我这里还有人说孤可能斗不过那个刘皇叔呢。”说着扭头看了白芍一眼。
白芍不以为然。
杨刚说:“最终必是上天成就丞相。”
曹操又仰身哈哈大笑:“有你这句话,孤攻徐州、诛刘备更无悔也。杨刚,你今后便入孤的幕僚,与郭嘉、荀攸二位军师等一并参与机密。”杨刚连忙叩谢:“小人必效犬马之劳,不负丞相提拔重用。”曹操一摆手:“打道回府。”
回到相府,白芍陪着曹操在园中漫步。
曹操眉头紧锁。白芍看了他一眼,说道:“丞相在大本营时意气豪迈,怎么一回来就心事重重?”曹操说:“背水一战的大话讲了,也不能退了,但是大话讲完,心中还是畏难的。刘备确属不好斗之人,袁绍又是当下第一大敌,若真拉开架势对决,孤也不是心中无怯。”白芍说:“那你为何把自己逼得如此没退路?如此争天下,真是太辛苦了。”曹操说:“孤也是骑虎难下呀。”这时,曹丕匆匆赶来:“启禀父亲大人……”曹操站住。曹丕接着说道:“董承今日又匆忙进宫,托故董妃病了,前去看望。”曹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曹丕离去。曹操用手掐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道:“孤又头痛开了。”过了一会儿慨叹道:“外有袁绍、刘备两支大敌,内有这么个居心叵测的皇上,实是令孤头痛的两大难事。”
白芍同情地看了看曹操,仍陪着曹操慢慢走。
曹操说:“你说,这个皇上每日上朝见我,他是什么感觉?”白芍说:“估计如汉宣帝见霍光一样,背若芒刺吧。”曹操点头:“他见我肯定很发怵,我知道他这感觉;但他知不知道我上朝见他什么感觉?”白芍说:“他看你耀武扬威的,实权在握,还不是目空一切,表面上对他称臣,心里根本不是那回事。”
曹操说:“你虽善解人意,但这一点我不说你也不知道:我每日上朝见他,也颇有些怵头呢。”白芍倒有些惊讶了。曹操接着说:“虽说他是我扶的天子,可把他扶在那儿了,天子就是天子,那一套汉朝正统就压着我。我也并不十分抖威风。再说他也不简单,九岁被董卓扶得称帝,历尽变动艰难,也磨砺得心思尖刻,不太好斗。每次上朝我必得有备而去,并不轻快。这些,你没想到吧?”白芍摇了摇头。曹操说:“这都是孤的头等机密,除你不曾对任何人讲过。别人若知道我有这个软肋,如内衬甲衣还有一个漏洞,就好专刺这里打击孤了。”
白芍看了看曹操:“看你也真不容易。”
曹操说:“都不容易。那个陛下也不容易。在这个天下活个人,是大是小都不容易。有些事只有自己知道。”白芍说:“你说他不容易,但你也不会让他。”曹操摇头:“并非完全不让,是又让又不让。双方都不让,早就不在一朝称君臣了。可你若让多了,他又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白芍说:“你们是彼此需要。”曹操说:“有这么点意思,所以又斗又和,彼此防范,彼此又不可越界。”
曹操说到这里又用手掐了掐左右太阳穴:“将头痛的事这样说一说理一理,头痛倒像减轻了许多。”又接着说,“孤这一生,是成是败全在这一两年。”停了一下,又说,“好在有你相陪,有个说话处。你无怨吧?”
白芍叹了口气:“我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