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收到陈登送来的郑康成亲笔信的第二日,就召集文武百官会商此事。
袁绍现为天下第一实力派,他虽未称帝,还领着朝廷封赐的大将军号,但实际上已几乎一如帝制。他的大将军府会议大殿规模胜似许都朝会大殿。他在殿上主持会议,也如皇帝高高坐在宝座上,只是不称龙座而已。他升堂上殿,仪仗规模一如汉献帝,只是颜色上不用皇帝专用之明黄色。这一日,大殿内文武百官已在跪等,阶下也跪满了级别不够入殿的文武百官。时辰已到,院内由远及近传来“大将军驾到”的高呼,有穿金甲的将军手持静鞭出现,如皇帝上朝般鞭响三声,殿内殿外顿时寂静无声。随着钟鼓齐鸣,乐声袅袅,袁绍乘金辇进到大院内,前后虎贲军护卫,威风凛凛,仪仗逶迤不见尽头。来到殿前,袁绍下了金辇,又有殿前官领声高呼:“祝大将军——”殿内外文武百官立刻三拜九叩齐声呼道:“千岁!九千岁!”袁绍拾阶而上,相貌堂堂,仪表大度,进到殿里,穿过匍匐在地的文武百官,从容登上大将军宝座,而后环视一下,伸手道:“众卿平身。”众人又齐呼:“谢大将军恩典!”而后起身整齐站列于下。
袁绍从容环指下面百官说道:“我这里文臣武将贤者如云,远胜过许都朝廷的文武百官之数,更胜过曹操相府那帮文武要员。”他豪迈大度地接着说道:“我这会议大殿虽不是许都朝会大殿,也胜似许都那朝会大殿。我这宝座虽不叫龙座,但虎座亦足以雄踞天下。好了,今日召集诸位有一大事商议,陈登送来郑康成的亲笔信,刘备叛变曹操,曹操现欲起兵攻打刘备,郑康成求我出兵相助。要说这个刘备不该救,他刚刚灭了我的亲弟弟袁术,其罪难赦。但郑康成来信非同寻常。此郑公在桓帝时就做到尚书,与家祖家父都密有往来,皆称他为郑尚书。后于十常侍之乱后弃官归田,再不参与朝政。我曾多次邀请郑尚书到我这里做嘉宾,皆未能请动。这次他亲自出面写信,多少有些情面难却。”
袁绍掀开茶杯盖呷了一口茶,接着侃侃而道:“当然,我若出兵,不会只因为这层情面;情面虽大,大不过利害。刘备能邀动郑尚书亲笔写信,说明此人不可小看,否则也不敢叛曹操、夺徐州;也还说明郑康成看重此事。郑康成在信中讲,刘备叛曹,是捅了曹操心腹一刀,救刘备,是树天下反曹之大旗;又讲,与我袁绍争天下者实曹操也,这次若能出兵,与其说我袁绍救助刘备,不如说刘备天然成了我攻曹操的帮手;还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等曹操在许都中央做大,我必反受制于曹操了。他的说法虽说解刘备之急在先,但确也言之成理。你们知道,我向来是集思广益、博采众家的,今日汝等可就我是否出兵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凡主张出兵者,”他一抬左手,宝座左前方摆有一个红色讲坛,“可站在这红色讲坛上阐述出兵主张。这是你们眼中的右方,右为上、为攻、为进,红也是战、是进。”他又一抬右手,指着宝座右前方已经摆下的一个黑色讲坛说道:“凡反对出兵者,可上此黑色讲坛讲陈反对出兵的理由。这是你们眼中的左方,左为下、为守、为退,黑也是守、是退。哪位先讲?”
上百文武整整齐齐站在大殿中面面相觑静默着。
过了一会儿,走出一位威严的将军,径直走到前面,袁绍高高在上一看,高兴了:“是奋武将军沮授,你统领总监三军,该是主战的了?”
沮授摇了摇头,向左登上了左边的黑色讲坛。袁绍发问道:“你本该是出兵派,为何竟站到了主退主守的黑色讲坛上?我袁绍地广粮多,拥兵百万,投鞭足以断河,掬土可以成山,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那个曹阿瞒,现刘备反曹,天赐良机,何以不赞成出兵呢?”沮授在黑色讲坛上讲道:“与明公争天下者,确为曹操也。与曹操终有一战。但当下是不是出兵时机?委实不是。为何?近来征讨公孙瓒,师出多年,百姓疲惫,仓储匮乏,此国之深忧也。故出兵不宜,出则胜负未知。倘若永远没有完胜之道,就此出兵冒一下险也可。然实有必胜之计。何为必胜之计?为分步取之。第一步,先遣使到许都申表朝廷,我们既然征讨战胜了公孙瓒,即可献捷天子,按汉朝惯例,献捷要献战俘,献战利品,要有军队押送前往,还要在演兵场上接受天子检阅凯旋之兵,之前要派兵演练。如此一路往返许都,声势显赫,扬威天下,曹操必不容。他不容,我们便可申表朝廷并宣告天下,曹操阻隔我朝拜天子之路,如此一来,我们就取得进逼曹操的理由,师出有名。第二步,也并不是倾巢出动,全面出师,而是进军屯兵黎阳,逐渐经营河南,在那里增添舟船,缮修器械,给曹操一个大兵压境的态势。第三步,压境而不大战,但要多骚扰,分遣精骑,不断袭击其边界,令曹操东西难顾。这样折腾他三年,而我方则养精蓄锐,终可坐而定天下。望明公明鉴。”
袁绍最初见沮授反对出兵,一脸不悦,听到这番论说,又露踌躇,他问下面:“还有何人议论?”
有两人一同走上前来,右转上了主张出兵的红色讲坛。
袁绍一见高兴了:“是二位军师,郭图,许攸。我常说,曹操那里有两位军师,所谓大小智多仙郭嘉、荀攸,岂不知他有郭嘉,我有郭图;空有一个嘉字有何用?必是有所图谋才有用,所以,我的郭图胜过他的郭嘉。至于他有荀攸,我有许攸,许攸,许多攸也,岂不胜过他一个荀攸?”他一派帝王之气的谈笑风生,引得下面文武百官都迎合奉承地笑了。袁绍说:“郭图、许攸,你们二位为何主张出兵?郭图可以先言。”郭图说:“兵书之法,十者围之,五者攻之,敌我相当则能战之。今日我与曹操兵力之比没有十比一,也起码五比一,何以不攻?今以明公之神武,抚河朔之强盛,兴兵讨伐曹操,易如反掌。古人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今日若不及时出兵攻取曹操,贻误时机,后难图也。”
袁绍点头道:“郭图啊郭图,讲到最后落实到图字,你的意思是宜当下图之?”
郭图说:“对。”
袁绍说:“沮授,你有何辩驳?”
沮授说道:“夫天下用兵,救乱诛暴,谓之义兵,恃众凭强,为之骄兵。义者无敌,骄者必败。曹操奉迎天子,建都许都,有其道义名分上的合法性。今仅借曹刘相争而出兵伐许都,与义则违,师出无名。且庙胜之策,不在强弱。曹操天下第一能用兵者,法令既行,士卒精练,非公孙瓒此等人可比。若我方放弃方才所说万安必胜之计,而兴无名之师,窃以为明公不取。”袁绍对这一段话显然不爱听,说:“说曹操道义领先,已经不当。又说其为天下第一善用兵者,且不说我不以为然,这满殿文武能服气吗?”
那边红色讲坛上许攸举了举手。
袁绍说:“许攸有何话要讲?”
许攸说:“沮授将军方才之言实为不当。武王伐纣不谓不义,纣为昏君也。现曹操连个君都不是,只是个弄权的奸臣,伐之何为无名?且我明公大将军之精勇名贯天下,文官武将个个奋发,若不及时出兵,早定大业,诚如方才郭图所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春秋越之所以霸,吴之所以灭,盖出于此。沮将军名号奋武,本该奋武才是。你总监三军,却出如此懦弱的所谓‘必胜之计’,实不合天下之大势也。”
袁绍听到此言显然很高兴,问下面:“众卿还有何言?”又指着站在较后面的两位将军说道:“颜良、文丑,二位虎将是何态度,支持出兵,还是反对出兵?”
两个人相视了一下,而后一同上前对袁绍行礼。
颜良说:“末将颜良听大将军的,让出兵就出兵,出则杀他个片甲不留。”文丑也道:“末将文丑也是明公指到哪里打到哪里,但出兵,便驱铁骑踏平许都。”袁绍笑了:“二位武将虽然话说得不明白,但意思是明白的,是支持出兵了?若支持,就站到红坛上。”二人右转走上红坛,站在了郭图、许攸两侧。
袁绍居高临下说道:“沮授,你看看,现在主战的和你反战的已经四比一。若按兵法讲,五则攻之,那边再加一人,就要攻你了。”袁绍为自己的风趣哈哈一笑。沮授说道:“明公,两军相战,尚且不在众寡,如此论战,尤不可以众寡论胜负。”袁绍说道:“沮将军,你尽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发言,我这里集思广益,博采众家,则不妨碍。”他指着下面众人说道:“众卿都有何意见?”
人们或思忖,或面面相觑,都静默无言。袁绍说道:“这样吧,此次出兵着实事关重大,众卿不一定个个登坛发言,但都可以表个态。凡支持出兵者,”袁绍伸手往红坛这边一比画,“都站到郭图、许攸、颜良、文丑红坛这一边。反对出兵者,”袁绍又一伸手,“都可站到沮授所站黑坛这一边。好,众卿现就站站队。”满殿文武微微骚动了一下,很多人站到了主张出兵这一方,只有很少人站到了反对出兵这一方。还有一些人在中间游移不定。沮授在黑坛上对袁绍高声道:“启禀明公,兴兵大事,万不可如此草率决之。”袁绍神色变得严厉:“何为草率决之,我这等集思广益,正是郑重决之。实话告诉你,虽然我倾向于出兵,但也还稍有踌躇,所以要听众人言。”
正此时,殿外匆匆赶来一人。
袁绍居高看见,高兴了,大声说道:“审配啊审配,我一共三个军师,今日只到了郭图、许攸,你为何迟迟才到?”
审配穿越众人匆匆来到袁绍面前下拜:“叩见大将军。”袁绍不等他解释就说道:“闲话不说了,现正论是否出兵攻许都、诛曹操。力主出兵者,你看这边,郭图、许攸、颜良、文丑及如此多人;反对出兵者,那边沮授将军并少数几人。你是何意见,是出兵,还是不出兵?”审配道:“郑康成之来信事,昨日听明公讲过。我已熟思一夜,明公此次若出兵,必以众克寡,以强攻弱,讨汉贼以扶王室,既名正言顺,上合天意、下合民情,又合用兵之时机,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句话,出兵是也。”袁绍一听仰身笑了:“审配啊审配,众议纷纭,你一审也便定了。你方才所说正合我意。”说完又一指下边,“中间这些游移不定者,现在可选定了自己态度否?”中间的文武官员见袁绍与审配这一番话,便都站到了主张出兵这一边。原来站在沮授一方反对出兵的少数人中,又有好几个看袁绍脸色行事,也站到了主张出兵的队伍中。当下大殿里局势分明,主张出兵的这一边人多势众,反对出兵的黑色讲坛上仍只有沮授一人,台下寥寥落落站了四五个人。袁绍一指这四五个人说道:“现只有你们四五人还支持沮将军反对出兵之见,何以逆众?”听闻此话,四五人中又有人想了想,低着头走到了对面的人群中。
还剩一人站在沮授的黑坛旁边。
袁绍居高临下一指:“田丰,你职位本是别驾,我正想把你提为刺史,看你做事果敢,为何在出兵一事上也与沮授如此守成不进者站在一起?”
田丰此时干脆登上黑色讲坛,对袁绍说道:“启禀大将军,沮授将军方才所讲实为至理。他讲的两方作战尚且胜负不只在众寡,两方论战胜负更不在众寡,也为至理。望大将军不可贸然出兵。”他又一指对面人群,“众人都是看大将军脸色行事。但古人有言,千人诺诺,不如一人之谔谔。这么多人附和大将军心思,主张出兵,不如沮授将军一人言之在理。田丰在此恳请大将军三思。”袁绍大为不快,脸色十分难看:“这么多脑瓜合在一起,就不如你们二位?沮授沮授,你本是奋武将军总监三军,现弄得只有田丰一人跟随你,你难道不沮丧吗?你自己一人沮丧可以,岂可令我百万之众沮丧?可以告诉你等二人,我这次出兵,只会胜不会败,一两年之内,必置曹操于死地。”
袁绍接着抬手一指众人:“好,我已集思广益,我也将当断则断。现决定起兵攻许都、诛曹操。沮授,你这次不主战,不主进,懦弱无为,沮丧了文武百官及三军将士。然我向来容得异见之人,此次出兵仍将用你,不过不再让你总监三军,那样有碍全军士气。命你监三军其一,另外二军,一军由军师郭图监军。”郭图在红色讲坛上高声道:“图谨受大将军命,愿效犬马之劳。”袁绍接着讲:“第三路军,由军师审配监领。”审配也在红色讲坛上作礼,高声道:“配领大将军命,必以胜绩报明公。”袁绍接着讲:“许攸军师,虽然这次不派你监军领兵,因你所谋所见甚合我心,故留在我帐中做谋士策划全局。”许攸在红色讲坛上高声道:“领大将军令。”袁绍又指着黑色讲坛上站在沮授一旁的田丰:“田丰,你虽然不识时务,所言甚谬,但我依然用你,你也在中军帐做谋士,在我身边与许攸左右面对,如有不同意见,依然可以畅所欲言。此外,”袁绍接着说道,“颜良、文丑则为将军。”颜良、文丑二人在红色讲坛上同时应道:“末将领命。”袁绍接着道:“此次起马军二十万,步兵二十万,共四十万,望黎阳进发。”郭图在红色讲坛上高声道:“以明公之大义攻伐曹操,必须列数曹操之恶,发檄文驰告各郡,声罪致讨,则真正名正言顺也。”
袁绍道:“好,此谏议甚为合理。书记陈琳在否?”
人群中陈琳站出道:“卑职陈琳在。”袁绍说:“陈琳,你素有才名,灵帝时就为主簿,因上谏何进不听,复遭董卓之乱,最后避难于我冀州。我一直赏识你人才,此次就由你草拟檄文。”陈琳道:“陈琳领大将军旨。现即可拿纸张笔墨来,当下写就。”袁绍大喜,说道:“何等痛快之人。我有如此文才武将,何愁不平天下?”众人齐声贺呼道:“大将军英明!”
沮授身边只有田丰一人相伴,孤零零站在黑色讲坛上,这时高声向袁绍道:“启禀大将军,容沮授再有一死谏。”袁绍相当不耐烦:“事到如此,你还横生枝节,有何要讲?”沮授说:“明公既然决定出兵,可否缓一缓?先虚张一下声势,也算是对郑康成、刘备那里摆个样子,有个交代就可。”袁绍说:“什么意思?”沮授道:“我虚张声势一次,曹操必然防备一次。过几日,再虚张声势一次,曹操便又防备一次。再过些日,我第三次虚张声势出兵,曹操就第三次又防备一次。如此一而再、再而三虚张声势,曹操必认为我实无出兵之心,其上下也都麻痹,那时曹操就有可能径直出兵征徐州攻刘备,等曹刘鏖战正苦时,我再发奇兵直攻许都,这或许有七分胜算。”袁绍道:“既然一次出兵便可取胜,何必如此折腾?再说,这样虚张声势,翻来覆去,如何扛灭曹扶汉的大旗?如此雕虫小技,岂不灭了我大将军的威风,长了他人志气?休得多言。若再惑乱军心,必按军法处置。”沮授无言了。
早有人把笔墨纸张连同台案一起搬到大殿。陈琳提笔书写讨曹檄文。袁绍指着陈琳说道:“举武扬威,匡正社稷,在此一举。”陈琳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道:“大将军此言,必写入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