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1990年被认为是一个带有幸运色彩的年份。
曾经出版了《大趋势》的美国未来学家约翰·奈斯比特在2月发表了《2000年大趋势》,他试图向人们预测未来十年的走向。“千禧年这一伟大象征具有何种意义,完全取决于人们对它的理解。”这位乐观的学者写道,“它可能标志着旧时代的结束,也可能标志着新时代的开始。我们相信,人类已经决定要抓住积极的一面。人类的心灵深处有一种对生命、对理想世界的承诺。”北京的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在6月份就引进出版了这部新著的中文版。
后来的事实也正是,跟乍热又骤冷的中国经济相比,在这一年的世界上,发生了更多让人惊奇的大事情。3月,非洲大陆最后一块殖民地纳米比亚独立;5月,亚洲的南北也门统一;7月,叶利钦宣布退出苏联共产党;8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美国策划“沙漠风暴行动”决定对伊拉克宣战;10月,在“柏林墙”倒塌一周年之际,分裂了45年的德国终于统一;12月,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等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相继发生剧变。
很显然,人类茫茫地闯入了一个更为动荡的年代。
1990年的中国,是在一片打击假冒伪劣的讨伐声中开始的。浙南的温州再次首当其冲。
在中国的改革史上,温州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读”的地方。这里是中国私营企业最早萌芽的地方。在一些人士的眼中,它是“资本主义的温床”,是一颗必须被割除的毒瘤。而在另一些人的心目中,它却是好像市场经济的“麦加”,是民间力量突破旧体制的急先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温州的评价,成为了改革立场的“选边战”和温度表。每当政策走向出现变动的时候,往往在这里可以嗅出最初的迹象。
温州商人被称为是“中国的犹太人”,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背井离乡,外出闯荡,他们是中国最早具备了市场意识的那群人,也是第一批在商业活动中赚到钱的人。在温州,出现了中国最早的贸易商人、第一批专业市场、第一个民间银行、最初的股份制企业,在很多年里,他们像一条条搏命的鲶鱼,出现在每一个有盈利机会的领域里,他们贩运小商品、炒卖各地房产、去山西承包小煤矿、在陕西打地下油田、到新疆倒卖棉花,他们是最早的商业活动实践家、新观念传播人、新产品推广者,也是最早的走私商、偷渡客、伪劣产品制造者,他们总是游走在法律的边缘,总是能够奋不顾身地在第一时间捕捉住刚刚萌生出来的商业机遇。
一个关于温州商人精明的故事流传颇广:一位东北的国营企业厂长来温州洽谈生意,双方在价格上卡壳了,温州人当即将之拉进最好的海鲜餐厅,一顿大吃大喝后,东北人的肠胃不出预料地抵挡不住,于是深夜急送住院,温州老板马上派出自己的老婆,在床前日夜端盆伺候,东北人自然被感动得无以复加,两人立刻称兄道弟,价格上的“小小”分歧当然就不在话下了。
温州某贫困县还出过一个匪夷所思的、颇有黑色幽默意味的经济案件:当地农民向全国各地的国营企业投递信函,定购各种各样的二手机械设备,这些设备到了泰顺后,当即被就地倒卖。然后,那些农民就去报纸上用假名刊登死亡讣告,等那些外地企业追上门来讨债的时候,就有人哭丧着脸把讣告拿给他们看:人也死了,向谁催债?就这样,一个村庄的农民全部参与了这场很诡异的诈骗游戏,当地还因此形成了浙南最大的二手机械设备交易市场。
80年代末,凡是去温州的人都对当地餐饮文化叹为观止,在那里,有派头的人请客,必上两道汤,一道汤是海鲜大盆中飘浮一只百元美钞折成的小船,是为“一帆风顺”,另一道汤是海鲜大盆中再浮一小盆,上面有规则地摆了十只进口手表,在座各位一人一表,是为“表表心意”。
在当时,另一个让全国民众很难接受的现象是,先富起来的温州人掀起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造坟运动”,《中国青年报》记者麦天枢曾用惊讶的笔触描写1990年前后的温州:“船行瓯江,迎面扑来的是成百上千的坟墓。满山遍野白花花的,便是闻名天下的温州椅子坟,这些堂而皇之、居高临下、傲视天地的椅子坟包藏着的,不只是温州人祖先们的骨血,这是来自传统的精神的流向,这也是来自市场的新财富的流向。一个地方的富裕程度往往可以从观察椅子坟轻易地得出结论:哪个村镇最富有,哪里的坟墓就最辉煌气派。”
早期温州商人在商业上所表现出来的智慧和狡黠,与硬骗强取截然不同,却将原始积累过程中的那种没有道德底线的狡黠与血腥,展现得淋漓尽致。伴随着市场繁荣和民众富裕的是,原有商业秩序的破坏、淳朴的公共观念的淡漠和生态环境的破坏。确切地说,温州现象并非孤例,它同样存在于所有商业活动率先活跃起来的地区,如广东的珠三角及潮汕地区、福建的晋江地区、江苏的南部地区等等。我们只能说,那是一个缺乏善恶感的时代,在“摆脱贫困”这个时代主题面前,一切的道德价值评判都显得苍白无力。
温州商品的质量低劣,在很早的时候就被人所诟病。此地与福建晋江、广东石狮被并列为全国“三大制假中心”(还有人将充斥低劣电脑产品的中关村也列入其中,并称“四大假”),其中尤以温州名声最大。早在1985年前后,温州出产的皮鞋、皮带便以质量低劣而闻名。1987年8月8日,不堪其忧的杭州人在闹事中心的武林门广场点起一把大火,将5000多双温州的假冒劣质鞋一起烧掉,构成一桩轰动全国的新闻。
1990年前后,假冒伪劣产品对中国市场的冲击已经成为一个民怨沸腾的话题,国家有关部门下定决心将打击假冒伪劣作为整顿的一个重点,它一方面可以净化市场,提高消费信心,另一方面则可以对体制外的中小企业进行整肃。早在年初,一些重点区域就已经被圈定,一向颇受批评的温州再度成为焦点。这次被选中拿来当“典型”的,又是那个当年发生过“八大王事件”的温州乐清县柳市镇。
经过几年的发展,此时的柳市镇已经成为全国低压电器的产销聚集地,小小柳市居然有上千家电器作坊,其质量上的良莠不齐现象非常严重。新华社记者胡宏伟在那里采访时看到:刚刚放下锄头把的庄稼汉们正在一台台斑驳陆离的机床边,把从全国各地国有企业收购来的废旧交流接触器肢解,用砂纸和鞋油将之擦得锃亮。河边的埠头上,挤满了一群群村妇,它们清洗着一筐筐电器,然后在河滩空地上晒地瓜干似地晾开成片的电器零件。炉火彤红的锅灶旁,老眼昏花的太婆们一面煮饭,一面慢悠悠地摇着漆包线……
为了赚钱,那些电器作坊中的温州商人们无所不用其极,他们用稻糠换下熔断器的石英砂,以铁片代替白银充当继电器触头。国家规定低压电器必须凭许可证生产,而柳市大批企业中,有证企业不到1%,有证产品不到0.1%,经多次检测,无证的产品全部不合格。为了销售,柳市商人花钱买下一些国营企业的标牌,将电器出厂地全数标明为北京、上海。1989年,国家技术监督局对低压电器市场展开调查,在《总结报告》中,调查人愤怒地写道:“这次全国共检查了近7000多个经销单位,查出的低劣低压电器产品超过170万件(台),价值3000多万元。各地在检查中发现,大多数伪劣低压电器,来源于浙江温州地区,特别是温州乐清县的柳市镇。”与此同时,来自全国各地的事故也频频把柳市的劣迹曝光天下:黑龙江鸡西煤矿由于柳市劣质电器漏电,引发严重的瓦斯爆炸,多人死亡;河南一家钢铁公司建成剪彩,一包钢水正要倾倒却突然卡壳,上百万元的产品全部报废,一查,还是柳市低压电器惹的祸。
5月,国务院办公厅史无前例地为柳市一个镇“单独发文”——《关于温州乐清县生产和销售无证伪劣产品的调查情况及处理建议的通知》。6月,国家七部委成立了联合督查组到乐清督查处理,浙江省、温州市相继派出工作组进驻乐清,乐清也抽调了154名县直机关工作人员进驻14个乡镇,按照“打击、堵截、疏导、扶持”的八字方针,查处整肃柳市电器。此次整顿前后持续五个月,根据公开报道披露,全镇1267家低压电器门市部全数关闭,1544家家庭生产工业户歇业,359个旧货经营执照被吊销。公安部门立案17起,涉及18人,检察院立案26起,涉及34人,工商部门立案144起。
如此大规模的整顿,让柳市乃至温州全境噤若寒蝉,仿佛“八大王事件”重演。然而,从结果上看,却并没有让柳市走上毁灭之路。就是在这一过程中,一些有实力的企业脱颖而出,经过一年的整顿,25家规模稍大的企业最终获得了补办的生产许可证。就在年底,一家名叫求精开关厂的企业一分为二,修鞋匠出身的南存辉和裁缝出身的胡成中各自成立了正泰和德力西,日后发展成中国最大的低压电器企业。到2000年前后,柳市的低压电器产量占到了全国市场份额的60%,已俨然成为一个现代化的产业集群地。
对柳市的整顿是1990年治理整顿的一个缩影。当时,在广东、浙江等沿各地,以打击假冒伪劣为主题的整顿活动此起彼伏。9月,新华社播发了一篇题为《商业部长买鞋上当记》的新闻稿,将这次打击涂上了一次戏剧化的色彩。新闻称,7月12日下午,商业部长胡平到湖北调查研究,逛了武汉百货商场。在皮鞋柜台前,胡平看中了一双带网眼的棕色牛皮鞋,于是付款49.5元,买下了这双鞋,并当场穿上了这双新鞋,继续参观。13日下午回到北京,谁知到家一脱鞋,就发现右脚一只鞋的后跟已掉了一块。17日,在11城市商业局长会议上,胡平讲了这件事,又深有感慨地说:“劣质产品泛滥,太可恶了。这个问题,生产者有责任,商业企业进货把关不严,也有责任。”21日,轻工部长曾宪林约见胡平,说:“鞋的质量问题是当前消费者反映最强烈的问题,轻工部已打算专门举办一个假冒伪劣鞋的展览会。”胡平当即表示:“我支持,如果你搞这个展览会,我希望我买的那双鞋也能作为一件展品,曝曝光。”
这个新闻用最生动的方式,让全国读者都看到了假冒伪劣产品对日常生活的侵扰,也因此可以团聚起全国的讨伐气焰。不过,另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实是,对假冒伪劣的整治,在有些时间,也会成为各级政府保护国营企业既得利益的某种手段和理由。
辽宁省丹东市是我国射线仪器的工业基地,当地的仪表元件厂、丹东射线仪器厂是国家重点企业,它们分别在20世纪60年代初生产出中国的第一之X光管、第一台X射线探伤仪。从80年代中期开始,一些人离开国营工厂,就在附近开办起了十多家生产同样设备的私人企业。据报道,这些私人小厂“没有经过行业主管部门审查批准或立项,没有完备的质量检测手段,没有完善的防射线污染设施,没有完整的技术文件、产品图纸、工艺要求”。就在这种赤手空拳的情况下,它们开始与大厂抢食:小厂到大厂挖人才,工人兼职每月300元,技术员每月800元,调试一台设备外加500元;大厂里的设备、零部件老是失踪,然后在小厂里出现;大厂研制出新的产品,过不了多久,图纸就出现在小厂厂长的办公桌上;大厂用美元与外商结算,小厂们则可用人民币,而且价格还便宜很多;小厂到处挖大厂的客户,拉交情,给回扣,弄得客源日日流失;最后连大厂的营销员也被小厂拉拢去了,小厂给出更高的提成,甚至“卖出十台,可以给一套房子”。《经济日报》对此评论说,对许多国家骨干企业的厂长来说,本身既受到种种体制上的束缚,动弹不得,外部又受到那些精灵般的、不按牌理出牌的私人工厂的骚扰,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苦笑了。在此次治理整顿中,这些小厂受到了严厉的整治,其理由是“盲目发展、重复布点、重复建设,严重影响国家行业规划”。此类整顿在几乎所有私人工厂日渐活跃的行业内都在发生。
这种专门指向体制外企业的针对性整顿,在客观上,让一些行业秩序得到了恢复,也的确打击了日渐蔓延的假冒伪劣之风,但不可否认的是,同时造成了民营公司很大的困扰。1月5日的英国《金融时报》在观察这一现象时说,“在北京重新调整中央计划和加强政府控制的时期,私营企业正在受到严格的控制,虽然它们得到允许可以与较大的国营企业并存,但是,国营企业被放在优先位置上,绝不允许被取消。”新华社主办的《中国记者》杂志在1990年5月发表《光彩的新概念》一文也认为:“进来报纸和刊物上,有关个体户的报道少了。原因呢?不少编辑感到‘拿不准’。至于社会上,则更有甚者。在有些人眼中,个体经济已成了背时之物,最好是‘从重从快’惩罚打击。有时人误认为‘中央已经收了,取缔是早晚的事’。新闻界在一段时间内的沉默,无形中增加了这种不安的情绪。前几个月全国个体户锐减360万人,不能说和这种氛围没有关系。”
在那个时期,乡镇企业被戏称为“气候经济”,也就是随着政策的松和紧而波动性成长。与此相关的另一个事实是,民间公司的崛起实在已经成了一个很难被忽视的现状。在广东以及江浙一带,乡镇企业已经在很多行业(尤其是电器零配件行业)获得了领先的市场地位。萧山鲁冠球的万向节厂生产的万向节占全国50%的市场份额,张家港电子计算机厂生产的计算机存储器、常熟电视机元件厂生产的偏转圈、上海联合灯泡厂生产的铁路信号灯等等,都成为全国行业冠军。这些企业将从一个专业性很强的行业出发,逐渐成长为一家现代大公司。也是从这一年起,国家统计局在统计全国工业增长的时候,把乡镇所办的工业企业包括了进去,采用了“乡及乡以上工业总产值”的概念,统计专家承认,乡镇企业约占全国工业的1/3,而在此之前,这些企业在国家统计数据中是“不存在”的。很多欧美的经济学家在研究中国公司时,都会被90年代初的那些戏剧性的数据所迷惑,其实那些年前后的乡镇企业数量及产值的“猛增”,是统计所造成的。1990年,全国工业增长为6%,乡镇企业的列入至少提高了三个百分点。
在10月份的一次座谈会上,农业部副部长陈耀邦承认,“行业不正之风使乡镇企业受到损失。如一些部门借治理整顿之机,向企业乱收费、乱摊派、乱罚款。有的部门借行业管理、发放生产许可证、产品评优或供应平价物资为由,划走、平调乡镇企业的隶属关系。”
陈耀邦的这段话,还只是陈述了事实的一部分。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一直存在着一个现象:一些私营业主为了自我保护及得到政策上的支持,便将自己的企业“挂靠”在乡镇集体上,每年缴纳一定的管理费用,其余的资产处置则一切自主。他们被称为是“挂户经营企业”、“红帽子企业”或“假集体企业”。其挂靠原因主要有三:政治原因——避免受到政治歧视和间歇性的整顿打击;经济原因——可以享受集体企业的一些优惠政策,合法获得原材料等;运营原因——在初期,私营企业不受消费者和经济交往单位的信任。在相当长的时期里,这一部分企业的存在给统计和调查部门造成了困惑,以致人们无法准确地计算出私营企业的真实状况。
1989年之后,随着宏观形势的紧张和政府对私营企业的严厉整治,这股“挂靠风”突然升温。像山东的王延江和江苏的蒋锡培那样,把自己的企业捐给集体的案例毕竟不是普遍现象,更多的私营企业主纷纷挂靠或归属到国营、集体企业的旗下。据统计,在广东汕头地区,此类企业就有1.5万家之多,占到集体企业注册数的六成左右。1990年中期后,政府及媒体突然关注到了这一现象,并对之进行了深入的调查,《经济日报》记者马力群在一篇调查中认为,“假集体现象是私营企业趋利避害的行为,不足为怪,但是由于这种现象损害了国家的利益便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关注。这种企业的大量存在,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壮大了集体经济,其实不缪不然。这些企业享受的税收、信贷政策优惠,使国家财政受到了损害。有的地方假集体企业占到注册登记集体企业的80%,如果对其进行清理,国家税收无疑可以有可观的增加。”马立群的这种观点代表了当时相当一批观察家和政府官员的立场。很快,在国务院有关部门的督导下,各地开始了对“红帽子企业”——也就是假集体的清理工作。
这个清理工作前后持续了四年,其间,在治理执行过程中出现了错综复杂的情况。对政府部门来说,自然是希望对“公皮私骨”的假集体企业进行清理,不让自己所提供的优惠政策放错了“篮子”,给错了对象。而对某些此前挂靠了集体的私人业主,则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们还想戴着“红帽子”继续享受优惠政策;另一方面,则也希望通过身份的清晰化,让产权恢复到原来的面目,以免后患无穷。特别是那些已经稍具规模的“红帽子企业”,“摘帽”对它们来说其实更有利于今后的发展。一个更为隐秘的现象是,在清理过程中,有的“真集体企业”也悄悄地挤了进来,其经营者以各种方式“证明”这家企业属于“红帽子”,然后顺利成章地将之归为己有。没有数据显示,在前后四年的清理中,到底有多少真假“红帽子企业”最终完成了产权的清晰,不过,在1992年之后,各地的私营企业书目猛增,其中既有“南巡效应”,也是大批私营企业“摘帽”的结果。
与“红帽子企业”同时出现的另外一个企业事件,则是在浙南和珠三角地区开始流行一种全新的企业模式:股份合作制企业。
股份合作制企业又是精于变通、擅长“绕着红灯走”的温州人发明出来的。据记载,第一家股份合作制企业是温州市城郊的瓯海登山鞋厂,它是1985年5月由26个农民集股7.2万元创办的,这些农民既是工厂的股东,又是员工,所以被称为“股份合作”,是一种“新型的集体经济”。不过,这种合作制一旦规模大起来,就经不起推敲了,因为不可能让后来招用的工人都一一地成为股东。到1988年,聪明的温州干部又找到了一种更有说服力的产权模式。这年8月,苍南县是一家名叫桥墩门啤酒厂的小企业搞试点,设计出“股份合作企业章程”,此章程的微妙之处在于,它规定“企业财产中有15%是企业全体劳动者集体所有的不可分割的公共积累资金”、“它的独立存在,是股份合作制企业区别于合伙私营企业和作为集体经济组成部分的重要标志之一”。正是有了一部分公共积累,股份合作制企业被理所当然地归入了集体经济的范畴。这一企业股权的设计举世皆无,可说是中国基层改革派面对所有制禁区的一次大胆创新,它被认为是一种“非驴非马经济”,却在理论上能够自圆其说。一家私营企业要“改造”成股份合作制企业也可谓非常之便捷:只要宣布本企业15%的资产为“全体劳动者的公共积累”即可。
温州的这种新型企业模式很受改革派理论人士的青睐,当私营企业备受一些思潮侵扰之际,股份合作制成了一个理想的过渡模式和“避风港”。1990年2月,农业部发出第十四号令,颁布《农民股份合作企业暂定规定》,并附《农民股份合作企业示范章程》,其蓝本便是桥墩门啤酒厂的那个章程。在农业部的主导下,沿海各地纷纷推广股份合作制,很多集体企业也乘机进行了产权改造,由于各地情况不同,那条15%的“公有制的尾巴”也有粗有细,有些只有10%,有的则高达50%,不过无论如何,这种模式的尝试削减了一些人对私营企业的无休止的清算,也让企业部分地完成了资产所有权的清晰化。
这便是发生在1990年前后的一个事实:政府出于宏观整顿和维护集体经济的目的,发动了对“假集体企业”的清理,间接催生出一种新的股份合作制企业模式,最终意外地演变成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企业产权清晰运动。江浙及珠三角一带的很多私营公司,以股份合作制的面目发展了相当长的时间,在政策日渐宽松后,它们又以各种手段剪掉了那条仅仅在名义上存在的“尾巴”,恢复其本来的产权性质。
1990年的中国,以9月份的亚洲运动会为界,泾渭分明。前面的大半年全力搞整顿,经济过热迅速转入平稳,之后则重新启动开放和发展的主题。
1988年的物价闯关失利以及发生在1989年的社会动荡和经济低迷,让中国的决策者对未来的改革模式有了新的思考。激进的思路渐渐退潮,一种渐变式的改革理念成为新的主流。1989年,邓小平曾提出,中国的问题,压倒一切的是需要稳定。此后,“稳定”成为一个频繁出现的名词,《人民日报》在新年元旦社论中写道,“只要保持稳定,即使平平稳稳地发展几十年,中国也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稳定压倒一切”与“摸着石头过河”,以及“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都是邓小平的改革名言,细细咀嚼,其中意蕴一以贯之。
从1989年下半年开始的治理整顿,让全世界对中国政府强有力的调控能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出乎很多国际观察家的预料,中国经济并没有在通货膨胀中继续失控地滑行,而是迅速地从过热中冷却了下来。在1989年,全国物价总水平上升了17.8%,下办年更是高达40%,用《纽约时报》的话说,“物价狂涨几乎可以跟1949年共产党接管这个国家时相提并论。”然而,到1990年6月,物价指数就已经降到远低于危险界限的3.2%,抢购风潮退去,社会恐慌心里随之就平静了下来。
在通货膨胀被强行控制住之后,消费的持续低迷立即成为一个新的全国性苦恼。老百姓开始持币惜购,银行存款猛增,所有消费品和物资市场一片萧条。从7月开始,用一个新名词开始被频繁讨论——“市场疲软”。到八九月间,全国的工业成品库存积压比去年同期增加了21%,达到1067亿元,而国家预算内国营工厂的库存更是增加了45.9%,实现利润下降56%,平均每100家工厂就有33家出现亏损。
很显然,这种日趋冷却的经济态势,同样是可怕的。于是,“启动市场如何入手”又成为全国媒体热议的主题,《经济日报》甚至开辟专栏讨论“煤炭多了,煤炭行业怎么办”,这个设问放在一年多前几乎就是天方夜谭。各地政府开始筹划如何让经济升热的措施。总书记江泽民视察了海南,重申中央政府全力支持海南的特区开放政策,在媒体上引发新一轮的“海南热”。
9月,第十一届亚洲运动会在北京隆重举办,这自然成为政府凝聚人心、提升全民热情的大舞台。为了这个运动会,北京市投入25亿元,建造了20多个大型的体育设施,一些原先被卡住的基础建设项目投资开始悄悄恢复。全球媒体的瞩目,以及数十万人的参与,也让沉闷了两年多的企业界得到了很多商业机会。新华社热切地评论说:“亚运会主要带来的是机遇,是可能性。”美联社也认为:“亚运会对北京政府是一个福音,体育再次展现出它推动经济繁荣的能力。”在这一届的运动会上,年轻的计算机产业展示了自己的成果,长城、联想等公司自主开发了运动会所需的软件系统,90%的计算机采用了国产货。不过,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组委会还是请IBM公司来承担信息备份的工作。
到下半年,所有关注中国经济的人都把目光对准了上海和深圳,在那两个城市,因为社会经济动荡而中断的资本市场试验,终于修成正果。
在1988年底的中南海汇报会后,高西庆和王波明们就搞起了一次“证券交易所研究设计联合办公室”,着手证券交易所的筹办事宜,但是,工作很快就被突如其来的动乱打断了。在将近大半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无所事事。王波明后来说过一个很有趣的细节:他和另一个叫章知方的同事每天在办公室里面面相觑,某日,章实在坐不住了,说,“我有点事儿,先走啦。”不久,王波明也实在待不下去了,就跑到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待摸黑走进电影院,突然发现前排座位上的那个人好是眼熟,定睛一看,果然就是“有事先走”的章知方。
王波明讲的笑话很有戏剧性,不过要记录的是,尽管实际工作被停滞了下来,然而在当时清醒而务实的高层人士中,对证券交易所的谋划一直没有停息过。1989年12月2日,上海市委在康平路小礼堂开会筹划开发浦东,身兼上海市委书记和市长的朱镕基明确要求加快上海证券交易所的筹备,当场有一些干部对此颇有迟疑,银行官员单项交易所起来,会分流银行信贷资金,政策人士担心证券买卖有点赌博,不利于精神文明建设,国营企业向个人发行股票,会不会搞成变相的私有化?主管意识形态的干部则担心,开交易所会不会在上海滩上又培育出一代资产阶级?朱镕基的表态才使这些干部的思想稳定下来。
上海对资本市场的热情有着特殊的情结。中国的第一张股权证便是于1859年在这里出现的,当时美国公司琼记洋行花10万银洋定造火箭号轮船,中国商人入股1万元。1877年,李鸿章创办轮船招商局,共昭商人入股37万辆白银,是近代中国史的第一个股份制企业。在1949年之前,上海一直是远东地区最大的金融城市,很多史学家认为,正是因为它的衰落才成就了香港的辉煌。此刻,作为国家最大的工业城市,上海每年上缴财政占全国的1/6,而在改革开放的各个领域却都已经落后于广东,若没有特别的手段,上海振兴将无从谈起。1990年2月,专程南下到上海过春节的邓小平提出要开放浦东,并反思如果搞四个经济特区时就加上上海,现在长江三角洲,整个长江流域,乃至全国改革开放的局面,都会不一样。4月18日,国务院总理李鹏宣布:中共中央、国务院同意上海市加快浦东地区的开发,在浦东实行经济技术开放区和某些经济特区的政策。浦东开发政策的确立,让上海再度成为中国经济成长的龙头,其长远效应十分巨大。从1990年到2004年,浦东的GDP从区区60亿元增加到1790亿元,浦东以上海1/8的人口、1/10的土地面积,创造了上海1/4的GDP和工业总产值、1/2的外贸出口总额和1/3的利用外资总额,等于在15年里再造了一个上海。这里成为中国金融的核心区,以及跨国公司总部最密集的区域。按1990年的中央规划,浦东的优惠政策将享受15年,到2005年,就在这个期限到来之时,国务院又批准浦东新区进行综合配套改革试点,将其试点效应继续延伸和扩展。
如果说,浦东开放是上海起飞的战略一翼,那么,证券交易所的建立则无疑是另外一翼。早在3月,朱镕基出访美国、新加坡等国,在抵达最后一站香港时,他在记者招待会上不动声色地说,上海证券交易所将在年内成立。此时,上海的金融官员对这个时间表闻所未闻。6月,35岁的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金融管理处副处长尉文渊受命筹建证交所。
尉文渊空手上任,十年后他对友人说,“当时年轻,如果知道以后的沟沟坎坎,就不接这个总经理了。”他受命后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正在不亦乐乎地炒卖国库券的万国证券总经理管金生,管在电话那头笑道:“我知道迟早会接到这个电话,无非不知道会是哪个人打来。”尉文渊当时面临的状况是,全上海可作为会员的证券公司只有3家:万国、申银和海通,比较成型的股份制企业也只有11家,够上市资格的则只有6家。就这么“三把蔬菜”、“六块肉”,尉文渊硬是把它炒成一桌菜。
12月19日,上海举行上海证券交易所开业典礼,朱镕基致开业辞,尉文渊敲锣开市。有目击者称,尉敲完锣后,激动得当场晕倒,被人搀扶着离开了热闹的现场。时任申银证券总经理的阚治东回忆说,开所前夜,尉文渊发着高烧四处奔忙,结果锣声响过,他就支撑不住了。
当日,有30种证券上市,国债5种,企业债券8种,金融债券9种,公司股票8种。毕竟有40年没有搞资本游戏了,所有人都手忙脚乱,第一笔交易对象是电真空股票,由海通证券抛出,未达三秒便被万国证券抢去,于是宣布无效。再次竞价,申银证券吃进,成交价365.70元。如此,三大券商在共和国证券史上的第一笔交易中都亮相了。
上海即将开市的消息,在南方的深圳引起了连锁反应。在过去的一年多里,深圳一直在向中央申请开办证券交易所,然而迟迟未得回复。尉文渊在上海一阵紧锣密鼓,让深圳人不再坐等。11月22日,深圳市委书记李灏约见深交所筹备组负责人禹国刚,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市?”禹答,“如果你们今天拍板,我们明天就开业。”
12月1日,深圳交易所抢在上海之前“试开市”。由于当时还没有得到中央政府的正式批文,深圳就没有像上海那样大张旗鼓,直接催生者李灏没有出现在开市仪式上,而是委派了深圳市资本市场领导小组的副组长董国良出席。由于仓促抢跑,深市在交易工具上也没有跟拥有电脑交易系统的沪市相比,股市第一天成交安达股票8000股,采用的是最原始的口头唱报和白板竞价的手工方式。深交所的正式批文要到1991年7月下达,当月3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陈慕华、李灏等人都热热闹闹地出席了“开业仪式”,用禹国刚日后的话说,“孩子生出来了,还能再按回娘肚子里不成?”
不过,无论股市的过程是怎样的幼稚忙乱,中国的资本市场却在1990年底形成了自己的“双市格局”。以这两个交易所为中心,中国公司将演出一轮又一轮的商业大戏。
正如运动员赛跑,最容易在拐弯处比出高下,中国众多公司的此起彼伏,也每每是在周期性的宏观调控中变幻着各自的命运。开始于1989年初的治理整顿,让无数企业倍感压力,也让那些有远见和能力的企业获得了快速成长、超越同类的机会。
在经历了早期求大于供、粗放经营的阶段后,一些国有企业家开始把注意力放到质量的提升和新技术的开开发上。在青岛,靠率先引进日本生产线、在“冰箱热”中赚到钱的张瑞敏比他的同行们更有市场眼光。他在福建跑市场时发现了一个怪现象,到了夏天,人们洗衣服洗得特别勤,洗衣机反而卖不动。很快他找到了原因,当时市场只有容量4公斤、5公斤的洗衣机,夏季每天要洗的衬衣、袜子,用大洗衣机又费水又费电,不如用手洗方便。其实并不是夏天人们不需要洗衣机,而是没有适合的小洗衣机。于是,海尔的工程师们马上研制了“小小神童”洗衣机,洗衣容量为1.5公斤,3个水位,最低水位可以洗两双袜子。这种洗衣机投入市场后立刻就供不应求。秋天,张瑞敏从北京领回了“国家质量管理奖”,他还送了四台冰箱到德国参加样品展示会,并提出“三个1/3”的企业发展战略目标,即季后海尔冰箱将在“国内生产国内销售1/3,国内生产海外销售1/3,海外生产海外销售1/3”。在这个稍显粗糙的规划中,人们已经可以看到中国成为“全球性制造基地”的雏形。
北京联想的柳传志获得了第二届全国科技实业家创业奖金奖,联想成为继四通(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万润南在上一年出逃国外)之后最大的电脑销售商,开始自主生产,销售微机板卡。公司办公室主任郭为想出了一句牛气十足的广告词:“如果没有联想,世界将会怎样?”这则广告从下一年起投放,立即风靡全国。
在偏远的四处绵阳,一家名叫长虹机器厂的军工企业突然跃升为全国最大的彩电制造企业。它在1980年率先转型,与日本松下合作,成为国内首批引进生产线批量投产彩电的企业。就在彩电炙手可热的1988年,厂长倪润峰又研制出第一台立式遥控机型,他还组织了200多名推销员“上山下乡找市场”,一番拳打脚踢之后,,长虹成为全国首批45家国家一级企业之一,而且是西部唯一的一家。
无论是海尔、联想还是长虹,1988年之前的国营企业序列中都是寂寂无名之辈,也没有得到国家政策的特殊倾斜,然而它们都因为有一位杰出的领导者,并且在各自的行业中率先完成了技术改造和管理提升,因而在市场竞争中站住了脚跟,得以迅速地脱颖而出,相继成为新一代国营企业的翘楚。而那些试图寻找政策保护,甚至期望通过治理整顿“净化”行业秩序的老牌大型公司则不可避免地持续沉沦,最终成为时代的落伍者。
麦当劳匆匆地在深圳开出它在中国大陆的第一家快餐店,这已经是它在中国大陆的第一家快餐店,这已经是1990年的10月8日。
刚刚参加完高考的深圳女孩邱洁云是第一批参加面试的服务员,她说:“我本来以为应聘服务员,顶多是擦擦桌子,没有想到第一天就被分配去洗厕所。我当时觉得很委屈,一边洗厕所一边掉眼泪。”她后来当上了这家深圳店的经理。麦当劳匆忙开店,是因为它实在无法忍受一个事实:比它早进来三年的肯德基早已赚得钵满盆满了。《纽约时报》在报道中羡慕地说,“每天一到吃午饭的时候,北京三家肯德基炸鸡店就门庭若市,排队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两块炸鸡、一点土豆泥,一点卷心菜沙拉和一块面包就要8.5元。天安门附近的分店创下肯德基单店最高销售记录,它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盈利最好的连锁店。”
那些早早来到中国的外国品牌都尝到了甜头。最早来到中国的法国服装品牌皮尔·卡丹开在北京的一家专卖店每天就有2.3万元的销售额,一件不起眼的服装标价就高达1500元。9月,皮尔·卡丹本人又来了一次北京,他被特许在以前的皇宫紫禁城里举办了一场热闹的时装秀,在过去的几百年里,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这位很有商业头脑的时装大师还同时代理了奥迪、瓦伦蒂诺等意大利品牌在中国的销售权。香港《文汇报》撰文《洋货狂袭中国》,它从吃穿住行用等方面分析洋货对国货以及消费者观念的冲击,作者惊呼:“任凭洋货长驱直入,充斥市场,其严重后果令人不寒而栗。”在这样的言论背后,人们似乎已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必定会有一次国货振兴的运动。
那一年,几乎所有向往时尚生活的中国消费者都知道在深圳有一条“中英街”,那里可以买到最便宜的洋货。这是一条长约205米,宽不足4米的小街,位于深圳与香港交界的沙头角。从1979年开始,这里就成为一条特许的免税街,内地的游客宛如长龙,人们领了“特许证”后立刻挤进小街,先是站在标有“中英地界·光绪二十四年”字样的石质界碑前拍照留影,好奇地眺望一眼近在咫尺却无比神秘的香港岛,然后就冲进300多家小店铺里疯狂抢购各种时髦的小商品。一位叫刘福来的店主后来回忆说:“那时候早上从开门一直到落闸,生意都很好,大陆的观光客对这边的东西不论什么都感兴趣,录像机、照相机、金首饰、一份,甚至连力士香皂都抢着买,基本上不说价。”一直到1997年香港回归前后,“去中英街购物”是无数内地消费者最向往的购物行为之一,这里每天有超过1万人次的游客,节假日和高峰期游客数量超过10万人次,一年游人量达1500万以上,成为全国知名度极高,也最奇特的购物观光地。
在中国,曾经让人们无限憧憬的1990年,就这样出乎预料地展露出全民商业化的面貌,它跟1978年刚刚开始改革时的向往实在有太大的出入。人们变得越来越实际,如何尽快地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如何发财致富享受生活,成为一个公开而荣耀的话题,几年前还被视为靡靡之音而遭到禁止的台湾歌手邓丽君,现在成了最受欢迎的流行偶像,台湾女作家琼瑶的言情小说和香港作家金庸的武侠小说,成为大中学生们最喜欢的文学作品,他们的盗版图书摆满了全国所有城市的大小书摊。还有一个叫汪国真的青年诗人以一本轻佻而快乐的《年轻的风》狂销100万册,创下有新诗以来的出版纪录,他最出名的诗歌是《我微笑着走向生活》。也许,他真的说到了人们的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