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天知晓。
日渐世俗和商业化的时代特征,让中国不再像过去那样过去那么充满神秘感和难以琢磨。不过,在意识形态领域,两种不同的声音仍然还在隔空交锋。如果仅仅从报章上的争论来看,1991年的中国弥漫着"改革是姓‘社’还是姓‘资’的硝烟。而事实却是,争论如江面上迷眼的乱风,实质性的经济变革却如水底之群鱼,仍在坚定地向前游行。
三年多来的宏观调控,让过热的经济趋于平稳,各项经济指标大大降了下来,人们在改革上变得缩手缩脚,尽管中央提出了浦东开放,并重申海南特区政策不变,但是,在总体的发展思路上,各级官员仍然摸不透未来的方向。这时候便需要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出来,重新唤起所有人的热情。这个使命又落到了已经巡捕“完全退出政坛”的邓小平身上。这两年,邓小平都是在上海过的春节,2月15日至3月22日,上海《解放日报》根据他在上海期间的讲话,先后发表三篇署名“皇甫平”“皇甫平”之意为“来自黄浦江的评论”,其撰文作者为《解放日报》总编辑周瑞金、评论部主任凌河及上海市委政策研究室的施芝鸿。的评论,提出要继续坚持解放思想,敢冒风险,大胆改革,不要在囿于姓‘社’姓‘资’的诘难。
这组社论甫一刊登,便在一派沉闷的舆论界掀起轩然大波,因为它并未标出思想的来源,便引起一些人士的指责和围攻。某杂志在4月20日发表《改革开放可以不问姓‘社’姓‘资’吗?》一文,说:“不问姓‘社’姓‘资’,必然把改革开放引向资本主义道路而葬送社会主义事业。”另一本杂志退出《重提姓‘社’与姓‘资’》一文,说:“一切不愿做双重奴隶的中国人,在改革大道上前进时,有责任也有权力问一问姓‘社’姓‘资’,时刻提防不要偏离改革的方向。”8月和9月,北京报纸相继发表《问以问姓‘社’还是姓‘资’》和《当前改革的三个问题》,认为:“实行改革开放必须区分姓‘社’还是姓‘资’。原因和简单,因为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姓‘社’和姓‘资’两种不同的改革观。”
这样的争论将持续一年,直到下一年邓小平在深圳的巡视被公开报道后才戛然而止。在各个领域,一些大胆的人们都已经迫不及待地重新出发了。中国改革史上的一个特点便是,人民的实践有时候会走在中央政策的前面,一切的改革和突破尽管会阶段性地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和干扰,但是并不能真正地阻挡它前行的脚步。
5月,李瑞环去温州视察,就在这个月,有位离休干部刚刚给北京写了一封信,揭发温州老板个个“五毒俱全”,“骑的是本田王,穿的是A底王,睡得是弹簧床,抱的是花儿王。”此信直接导致中共中央派出一个调查组前往温州核实调研,刚刚从柳市整顿中喘过气来的温州再次风声鹤唳。颇有改革风范的李瑞环当然知道温州干部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当地官员在向他介绍“股份合作制”企业时,再三小心翼翼地论证说,这是一种“新型”的集体经济,跟私营经济有“本质上的差别”。李瑞环当时的态度令当地官员悬着的新放下了一小半。
“姓社姓资”的争论,在经济领域便体现为公有制经济与私营经济的比例问题,有些人士担忧的正是后者的迅速增长将改变社会主义国家的性质。这一年,乡镇企业取得了标志性的成绩,全国乡镇企业总产值突破万亿元大关,就业员工也同步超过亿人,达1.062亿。
最近这段时期,国营企业在市场竞争中所表现出来的乏力实在让人失望。1月12日的《中华工商时报》刊登了一篇新闻:北京袜子、手套等日用小商品严重积压,东城区就有数百家这样的国营中小企业,东城区工商局为了让区内的国营企业多一些销售的机会,就主动安排它们进入集贸市场,并用行政手段让它们占据最好的摊位,结果却是事与愿违,数以百计的积压厂家只有17家前来登记申请,最后只有六七家到市场里去设了摊。记者在北京最大的和平里综合集贸市场上看到的景象是,“国营、个体的摊位泾渭分明,前者的守摊人缩着脖子,躲在柜台后面,一幅十足官商作风,个体练摊的则又是叫卖,又是拿着样品比画,热热闹闹地吸引绝大部分的顾客。在刺骨的寒风中,个体练摊的照旧天亮出,天黑收,而国营的推销员却按部就班,实行8小时工作日,若要延长营业时间,就涉及奖金、加班费,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国营摊位的销量不及私营摊位的1/4,很快就被淘汰出了市场。记者最后无奈地说,“虽然使国营企业在场地、产品、流通环节等硬件上与个体形似,但是在利益机制、市场机制上的神合却难以达到。”这是一个带有很强寓意性的新闻,它展现出国营企业在充分竞争领域中的被动与尴尬。
此时的国营企业改革再没有80年代中后期那股“一改就灵”、“一包就活”的意气风发,更多的时候,它带有了悲壮而无奈的气息。在全国两会上,一位北京代表说,“我们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这石头就是国营的大中型企业。”从1984年起,各项改革措施年年创新,从利改税、承包制、政企分开,到优化组合、股份制、租赁制,药方开出了一帖又一帖,却罕有成效。近年来,即便是在诸多“倾斜”、“保护”以及创纪录的大批信贷资源源源注入之后,国营企业的表现依旧让人们无法轻松起来:生产回升缓慢、效益下降、亏损翻番。新华社评论员在一篇述论中忧郁地说,“人人皆知若大中型企业不能振作,则今后十年中国经济断无成功之望。”在当时,唯一对这个“共识”不以为然的是来自四川的经济学家蒋一苇,他一直反对“鸟笼经济”的做法,认为国家应该放弃对国营企业的偏执性倾斜,以更大的包容和宽阔的视野来平等对待不同的所有制经济,对于国营企业,他的观点是“吃任何药都不如不吃药,不管就活”。蒋一苇另一个观点是“黑匣子”论,他认为:“政府对于企业,可以从外面管,但不要把手伸进里面去。退一步讲,做不到‘黑匣子’,至少也该搞成‘玻璃匣子’”。《人民日报》记者凌志军在采访归来后写道:“我颇看着此说,却想不透其中含义。”
蒋一苇的观点不但让凌志军想不透,也得不到广泛的认可。事实上,所有人对国营企业的绝望不是一天形成的,而是历经了20多年的痛苦拯救与反复。正如凌志军所困惑的:“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对国营企业开了无数药方,每用一剂,大家便道‘活了’,到现在已‘活了’不知多少次了,定下心来再看,却发现仍是‘不活’。莫非我们今后把这些药重吃一篇,就真能见效?”
5月份,还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件,那就是新闻媒体替改革开放后投资最大的钢铁企业上海宝钢讨债。据报道,在过去的几年里,这家中国最现代化的钢铁基地一直受到三角债的困扰,累积至今已经高达20多亿元,占到流动资金的1/3,濒临难以为继的境地。国家计委、全国清欠办公室以及上海市政府都出面替宝钢协调清欠,但是效果却始终不彰,百般无奈之下,只好使出了最后的一招:把那些主要的欠账大户(总共有113家国营制造企业和流通公司)的名单在《中华工商时报》刊登了出来。随后的几个月里,在媒体的一一追问和督促下,欠债大户们才纷纷开始还债。时报的一位叫张文学的记者还跑去欠宝钢4400万元的长春第一汽车厂,促使该厂还出了800万元。由媒体来扮演催债角色,实在是一个很有点黑色幽默感意味的事件,这也从侧面表明,在国营企业的调控和管理上,有关职能部门已颇为乏力。
发生在河北廊坊市的刘森林辞职风波,则展现出国营企业治理中的另一种尴尬。1985年,25岁的刘森林挂靠廊坊农工商总公司开办了一家化学清洗公司,他用家产做抵押向农工商借了五万元创业,六年后,这家公司不断滚大,资产达到1040万元,拥有300多名员工。按协议,刘在1990年可得150万元的承包报酬,农工商却以不合法政策为由拒绝兑现。于是,刘森林与“婆婆”的关系迅速恶化,刘提出辞呈,宣称要带着骨干员工自办私营公司。这个事件经媒体报道,引起广泛的关注,围绕“刘森林该不该离开”展开了热闹的讨论。风波最后的解决方案是,在廊坊市政府的斡旋下,刘森林的公司与工农商脱离隶属关系,成建制地挂靠到另一个“婆婆”--市轻化局,此事才算平息下来。这个风波表明,随着企业自主能力的提高,它们与主管机构的的矛盾将变得越来越突出和难以化解。
种种迹象表明,传统意义上的国营企业已经在日渐激烈的市场环境中日薄西山了,两年来的治理整顿和市场萧条,让那点仅有的进取心也消磨殆尽。农业部提供的数据表明,在1990年里,乡村集体企业实现利润265.3亿元,首次超过国营企业的246亿元,前者的销售利润率为5.6%,相当于后者2.6%的两倍多。农民企业家鲁冠球用一句顺口溜表达乡镇企业与国营企业竞争的自信--“老虎出山好,猴子照样跳”。他甚至在北京两会期间预言,到2000年,乡镇企业无论产值还是利润都将超越国营企业,在国民经济中扮演“老大哥”的角色。当然,这只是一个农民企业家的个人豪言,但此言一出,举国学界竟没有人与之讨论。国家开始重新思考国营企业的振兴战略,让每一家国营企业都获得生机看来是不可能了,因此,除了继续千方百计在政府扶持、体制松绑上下工夫外,一个更明智的做法似乎是:收缩战线,让那些实在扶不起来的“阿斗们”自行了断。
8月15日,每天都在讨论如何搞活国营企业的《经济日报》刊登了评论员詹国枢的一篇述评《少数企业“死”不了,多数企业“活”不好》,文章称,“产业结构调整之所以困难,症结就在于我们的少数企业(尤其是国营企业)死不了--风浪来了,大家匍匐在地,风浪过了,全都站起身来,产业还是那个产业,结构还是那样的结构。不是我们不想让一些企业活,而是客观环境不允许这些企业活。”此文刊出,顿时引发广泛的关注,很多人感觉到了政策调整的先兆。《经济日报》此时已隶属于国务院系统,它的很多观点代表了官方的态度。此后数月内,《经济日报》选中四川为典,有展开了一轮“死一块活一片”的连续报道,记者们相继提出了"让抢救无望的企业‘安乐死’、‘红白喜事一起办’等十分尖刻的观点。
事实上,让那些活不下去的国营企业死掉,不仅仅是一个观念解放的问题,还有很多实际上的困难,最主要的便是下岗工人的善后问题。多年以来,国营企业的工人接受主人翁教育,以厂为家,以身为工人阶级为荣,从来没有下岗的思想准备和再就业的能力,在很多老牌企业里,更是全家上下都在一厂工作,其“工人身份”甚至是可以传代世袭的。要让这些企业一死了之,必定会引发强烈的社会动荡。深圳市与1990年4月起,率先向外商出售国营企业。到1991年,深圳已经出售了40多家国营企业的产权,交易价值1.9亿元。媒体的观察是:“在产权转让中,最难处理的是职工的转让,新业主往往不要原企业的职工,都想重新招工,致使原来的职工失业。深圳市有关部门正想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四川让特困企业“安乐死”的主要办法,是让活的还不错的国营企业,兼并那些亏损的同行,同时,政府给予前者更多的优惠政策和扶持。成都的无缝钢管厂就兼并了六家亏损的工厂,厂长对记者说,“兼并是企业行为,但绝不是企业的自发行为。”言下之意,如果没有足够哦的优惠,他们不会吃下那些烂苹果。为了兼并一家钢铁厂,钢管厂与政府谈判了15个月。这个经验在往后的数年内得到推广,不少地方因此组建起由归并为而形成的规模庞大的国营企业集团,他们往往因此得到上市融资的“指标”,在财税上更是享受特别的优待。在这过程中,像钢管厂那么“强势”的企业似乎不多,绝大多数的兼并都是政府意志的体现,“归大堆”带来的后遗症又将引发新一轮的企业兴衰。
1991年11月25日,上海牌轿车宣告停产,至此,建国后的两大汽车品牌——红旗牌轿车与上海牌轿车均告消亡。不少工人闻讯从市区赶到安亭,争相与最后一辆上海牌轿车合影,有人眼里还泛起了泪花,还有人则手抚车身,依依惜别。上海牌轿车于1963年开始批量生产,改革开放之初,它是国家专控商品,只有县团级以上的干部才能乘坐,普通人和私人企业均无权购买。1983年之后,日渐出现生存危机的汽车厂开始私下向社会出售轿车,每辆定价2.5万元。工厂老人回忆说:“每次卖车的时候都害怕极了,提心吊胆的,生怕犯什么政治性错误。”
就在上海轿车羞羞答答地在市场边缘徘徊的时候,德国大众在华投资却逐年增加,它出产的桑塔纳轿车年产6万辆,竟接进上海牌轿车在过去28年里的总产量,已俨然成为中国市场的第一轿车品牌。8月份的美国《商业周刊》评论说,“1990年,上海大众的税后利润一举超过了大众的全球盈利目标,其原因之一是,只有在中国这样的国有经济条件下,一辆普通的大众桑塔纳轿车才能卖人民币17.8万元,几乎六倍于该产品的世界平均价格。”很显然,惊人的利润空间,是导致中方最终决心放弃上海牌轿车的重要原因。自从在1985年组建上海大众汽车之后,原来的上海汽车厂名存实亡,全厂2900人中的业务骨干共1600人全部去了新的合资厂,政府主管部门也不再对原来的生产项目再投入,上海牌轿车在形同被弃的情形下苟延数年,终于无法支撑。在1991年5月,国家有关部门决定,在未来四年内报废170万辆在1974年前制造的老汽车,绝大多数的上海牌轿车都在此列,这对于中国汽车业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利好,可惜那些老迈的国营老厂已经无缘分享“蛋糕”。《南华早报》引用物资部门的官员的话说:“政府将为机关和企业用新车替换旧车提供财政方面的帮助,这些新车主要是由中国与美国、日本、德国和法国的合资工厂生产的。”
上海牌轿车的消失,是一个象征性事件。在跨国公司和新兴民间企业的双重冲击下,曾经红极一时的老牌国营企业品牌都相继凋零,一个时代终于在恋恋不舍中褪去了它最后的一道余晖。
关于国营企业的“生死讨论”,事实上意味着一场即将绵延十多年的资本盛筵已经悄然开始了。对陷入困境或处于市场边缘的国营资产的分割、重组与出售,将成为财富积累和改革成果分配的重要方式。如果说,在1988年,“资本”这个曾经被视为洪水猛兽的万恶名词已经重新归来,那么在今年,它已经散发出越来越迷人的金色光彩,那些最早认识到它的人们将一一成为新的财富宠儿。而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正是从庞大无比却又貌似僵化的国营资本这座“大金山”上挖取到了各自的“第一桶金”。
今年,一直对自己的商业天才深信不疑的四川万县人牟其中,终于证明了自己的“天才”。
在离开家乡之后,他一直在深圳、北京和海南等地寻猎,他的南德公司做过各种各样的贸易,从贩卖钢材到批发毛线。向来喜欢天马行空的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露面的“大场面”,1989年,他受到邀请去瑞士达沃斯参加世界经济论坛,这是中国企业家第一次参加这个知名的非官方论坛。达沃斯的物价奇贵,牟其中不敢吃饭店里的食物,便天天跑到小巷里找最便宜的馅饼。会期半个月,他住了四天就受不了要回国,临结账时才被告知,作为受邀嘉宾,他的食宿都是由论坛方面全包了的。
达沃斯归来不久,他在从万县到北京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个河南人,从后者口中,牟其中得知正面临解体的前苏联准备出售一批图-154飞机,但找不到买主。于是,异想天开的他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冒险的生意。南德既没有外贸权,也没有航空经营权,更没有足够的现金,要做成飞机贸易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是,牟其中却决意一试。他打听到一年前刚开航的四川航空准备购买飞机的消息,便七拐八弯地前往洽谈,川航同意购进苏联飞机,然后,牟其中又从四川当地的国营企业中组织了罐头、皮衣等大批积压商品,准备用以货易货的方式达成这笔生意。牟很能抓住人的心思,他接待苏联航空工业部官员的地点选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在开始谈判之前,他“很荣幸地”告诉客人,这里便是不久前戈尔巴乔夫同中国领导人会谈的地方,一向唯上的苏联同志当然立刻肃然起敬。就在牟其中的空手倒腾之下,这笔“不可能的生意”居然变成了现实。1991年中期,南德、川航与苏联方面达成协议,中方用价值4亿元人民币的500车皮日用小商品换购四架苏制图-154飞机。这笔贸易经媒体报道后,牟其中顿时成为全国热点人物,他自称从中赚了8000万到1个亿。牟的运作其实一直游走在政策的边缘,2000年7月,川航对外拍卖当年购进的一架图-154飞机,其名义是“走私飞机”。
“罐头换飞机”令牟其中一夜成名,更让他对自己的“空手道理论”深信不疑,他对来访的记者说:“过去的经济规律已经变得十分的可笑了,工业文明的一套在西方落后了,在中国更行不通,我们需要建立智慧文明经济的新游戏规则。有人说我是空手道,我认为,空手道是对无形资产尤其是智慧的高度运用,而这正是我对中国经济界的一个世纪性的贡献。”在今后的十年里,牟其中将他的这套理论一再地付诸行动,他策划了一大堆听上去就吓死人的“宏大计划”,其中包括将喜马拉雅山炸开一个宽50公里、深2000多米的口子,把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引入中国干旱的西北地区,使之变成降雨区。在整个90年代,牟其中一直是媒体的焦点,他获得了“中国十大民营企业家”、“中国改革风云人物”、“中国十大实业家”等众多称号;南德集团被称为“中国改革开放的试验田”、“中国真正的民营企业”;在1994年,美国《福布斯》杂志将牟其中列入当年度的全球富豪龙虎榜,位居大陆富豪第四位;同年,中国的一本名为《财富》的民间杂志把他定为“中国第一民间企业家”和“大陆超级富豪之首”,这位充满商业想象力和改革空想热情的四川人也因此成为第一个被冠以“中国首富”的企业家。
牟其中在1991年前后的冒险成功,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在经历了13年的改革之后,计划体制已经在内外交困中面临逐渐瓦解的边缘,缺乏市场开拓能力而造成货物积压仍然是困扰很多国营企业的最大难题,这无疑给很多像牟其中这样的大小倒爷提供了巨大的运营空间。通过创新的方式在流通环节中获取利益,成为这些冒险家屡试不爽的致富手段。不过,由于缺乏规范的资本工具和游戏规则,这些经营活动便往往非常的传奇和诡异,也充满了种种的不确定性。
如果说牟其中“罐头换飞机”的故事从一开始就脍炙人口的话,那么,几乎同时,另一个人的资本操作则显得到低调得多,而事实上这个连名字都很神秘的安徽人,却可能是第一个真正掌握了现代资本游戏规则的中国企业家。
很多年后,人们仍然对仰融的身世知之不多,据说他原名叫仰勇,是一个毕业于西南财经大学色经济学博士。采访过他的记者描述说:“仰融是一个思想上天马行空的人,你跟他坐在一起,总是被他牵着走,很难把握自己的节奏。跟其他企业家相比,他显得更桀骜一些。如果说仰融自己身上只有20万了,而且明天就要全部还掉,但是他今天能请你吃10万元的饭,并且面如常色如常。”仰融曾经向人背诵过莎士比亚的一段名言:“世界的起伏本来就是波浪式的,人们要是能够趁着高潮一往直前,一定可以功成名就,要是不能把握时机,就要终身蹭蹬,一事无成”,在往后的十多年里,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1989年,受知名金融教育家、中国金融学院党委书记许文通的赏识,仰融赴香港创办华博财务公司,其初始出资方为许文通担任董事长的海南华银。
人在香港,心系内地,仰融深知国营企业的资本变革将带来巨大的利益空间。沈阳金杯汽车是东北第一家尝试股份制改造的大型国营企业,1988年它向国内外发行1亿元股票,历时一年却响应寥寥,公司深知曾在国家体改委的大院里贴布告卖股票,整整一天也只卖出了2.7万元。便在此时,仰融上门洽谈,1991年7月22日,仰融以1200万美元买下了金杯汽车40%的股份,之后他又安排了一次关键性的换股,将控股比例扩大到51%,成为该公司的绝对控股方。仰融为此专门在太平洋小岛百慕大设立了一个项目公司--华晨中国汽车控股有限公司,此公司由华博100%控股。这时候,仰融还悄悄完成了对华博的资本改造,其股权结构改为仰融占70%,另一自然人占30%,法定代表人仍是仰融。据2003年的《21世纪经济报道》披露,有档案显示,仰融一手策划华晨收购沈阳金杯,其所有投入的现金则均来自徐文通掌控的海南华银。而仰融本人在2003年接受凤凰电视台采访时声称,他投入金杯的资本,一部分是向其兄长仰锆借的,另一部分是在上海炒股所得。
在完成了这一系列长袖善舞的资本组合之后,天资聪慧、视野开阔的仰融开始筹划在美国的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当时,中国还没有成立证监会,仰融的一切运作均无先例可循。为了让上市公司有一个更为合法、合理的身份,仰融筹划成立了非营利性的“中国金融教育基金”,发起人是中国人民银行教育司、华晨控股、中国金融学院和海南华银四家,注册资金210万美元,其中200万美元由华晨控股支付。就这样,仰融戴上了一项有众多垄断性国营资本北京的显赫“红帽子”,它让这位资本枭雄得益于先而倾辙于后。1992年10月,“华晨中国汽车”在纽约成功上市,融资7200万美元。这是中国企业海外上市第一例。对纽约证交所来说,这也是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第一只正是挂牌的股票。它在当年的美国股市轰动一时。
仰融在1991年前后的这一系列资本操作,已经表现得非常娴熟——以少量资金控股资本质量良好却暂时陷入困境的国有企业,在免税天堂设立“壳公司”,以“中国股”概念在海外上市套现。跟喜欢高调行事的牟其中相比,其精妙圆融和国际化特征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两人共同的特点则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计划外体制削弱过程中的机遇,都试图用各自的霹雳手段火中取栗,攫取财富。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这将成为无数商业奇才崛起和沦陷的重地。
就在牟其中、仰融等人开始翻江倒海的时候,在改革观念颇为超前的江浙一带,还出现了跨所有制兼并的事件。三年前由宗庆后创办的杭州娃哈哈儿童食品厂现在已成为国内最大的儿童营养液企业,作为一家区级校办工厂,娃哈哈一直苟居在一个三层小楼的街道车间里,根本没有扩张的余地。11月,在杭州市政府的协调下,宗庆后兼并了已经濒临破产险境的全国第四大罐头企业——杭州罐头厂,在华东媒体中,这一新闻被称为“小鱼吃大鱼”,宗庆后在购并后迅速购进生产线,退出儿童饮料娃哈哈果奶,仅仅100天时间,罐头厂便恢复正常生产,实现了扭亏为盈。
在山东潍坊,一个刚刚上任的年轻市长走得更远。
这个时年35岁的市长名叫陈光,年初,他由潍坊团市委书记调任潍坊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诸城当市长。就任后的第一次调研,就让他手脚发麻,市属全部150家独立核算的国营企业,有103家明亏或暗亏。原因是“企业产权关系不明晰,利益关系不直接”。陈光在新公布的中央文件中找到了一句话“国有小型企业有些可以出租或出售给集体或个人经营”,由此,他决定把这些企业统统卖掉。
第一家被选作试点的是总资产270万元、职工277人的诸城电机厂。市政府最初拿出的改革方案是国家控股51%,职工买断49%,但陈光提出要改就由职工全部买断,最终定下来的方案是,9个厂领导每人出4万元,20多个中层干部每人出资2万元,葡萄职工每人出资6000元。这次改制搞了一年多,在新公司的成立会上,陈光说:“十年改革,改来改去企业还是躺在政府的怀抱里。从今天开始,咋两家的关系变了,变成你注册我登记,你赚钱我收税,你发财我高兴,你违法我查处,你破产我同情。”在之后的两年多里,陈光通过股份制、股改合作制、无偿转让产权、破产等七种形式,将全市272家乡镇以上国营或集体企业都出售给了个人,陈光因此得下一个绰号——“陈卖光”。
“陈卖光”的胆大妄为,理所当然地引出一些人的攻击。主掌经济工作的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派出以国家体改委副主任洪虎为组长的联合调查组赴诸城调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县属企业改革探索,阻力大,困难多,诸城市在这种情况下取得成绩,是难能可贵的,为“放活国有小企业”创造了经验。陈光后来于1997年调任山东菏泽地委副书记、常务副专员。那里又是一个国营企业的亏损重灾区,县属以上的工业企业亏损面达90%。陈光仍旧是一派“善财童子”的做法,能卖的企业全数出售,每人肯买的企业,则“送给”优势企业。2002年,菏泽市以国营企业数量锐减的代价把亏损面下降到了12%。陈光因此得了一个新绰号“三光专员”--“陈光,陈卖光,陈送光”。
在企业史上,陈光被称为国企产权制度改革“第一官”。自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的国有企业改革,仍是以改善政府部门和企业间的关系为主,从放权改革到承包制,各地政府和经营者尝试了无数种改革的模式和方法,但却始终没有触及最致命也是最敏感的产权制度变革,企业的产权关系依旧不明晰。用陈光的话说,“还是工人当家不做主,厂长有权不落实,企业盈亏不负责”。直到1991年前后,在百番施计无效、政府无力全数承担的情况下,地方的中小国营企业终于被相继放弃,而此时,民间的私人企业也具备了购并的能力和需求。陈光在诸城的做法在当时国内并非仅见,无非因为他的“卖光”做法太惊世骇俗,才引起那么多的关注。
在陈光把诸城搞得“天下大乱”之后的第二年,一个叫黄宏年的印尼华人将来到中国,他以“印尼第二富豪”之子的省份从国营企业改制这个大锅里狠狠地撩走了一大碗。
1991年前后,全球乃至中国的新技术产业都处在一个突变的前夜。
当时,美国硅谷正浮游着一股不安的气息:在全美便携电脑市场,日本公司的产品占去了43%的份额,而便携机是计算机硬件行业中增长最快的部门。令硅谷感到绝望的是,日本已经控制了全世界DRAM(动态随机存取存储器)的生产。2月,麻省理工学院的查利斯·富格森教授做了一个很让美国人泄气的试验,他打开了一台康柏便携电脑,里面赫然显露出日本原产的显示器、动力管理系统及微缩技术。由这些硬件内部的空虚,富格森表达出对美国电脑公司战略性脆弱的极大忧虑。
也是在这年的7月,安德鲁·S·瑞普波特和S·哈利维在《哈佛商业评论》上发表了《不生产计算机的计算机公司》,瑞普波特和哈利维在开始就断言,“这种竞争力的减弱是不确定的,但是这种恐惧却是不应该有的”。而随后他们做出的预言在十年后看来几乎就是事实本身:“到2000年,最成功的计算机公司将不再是那些生产计算机的公司,而是那些购买计算机的公司,这些领导者将充分利用价格低、性能高的硬件来创造和提供新的应用。”
他们尖锐地指出,美国在生产份额上的减少,“对于众多顶级的计算机公司来说是个好消息--假如它们忘记过去,并对技术、生产和营销战略进行重新定位来迎接新的现实。美国计算机公司的战略目标不应该是制造计算机,而应该是在计算机中创造永恒的价值”。
瑞普波特和哈利维所提出的观念,影响了美国It产业的走向,他们所提出的三个新的投资点最终造成了3家最成功的美国电脑公司:软件开发--微软;系统整合--IBM;营销--戴尔。1991年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分水岭意义的年份,有远见者重新发现了世界。
也是在这一年的某个年份,美国德州仪器(tI)主动找到台塑的“台湾经营之神”王永庆,洽谈合作开发半导体事宜。当时的王永庆如日中天,他拒绝了德州仪器的项目提议,后者只好转而与宏碁合作,施振荣抓住了这次机遇,迅速组建德耆半导体公司。1995年,在长子王文洋的极力说服下,王永庆才勉强同意创办南亚科技,生产半导体上游原料硅晶圆,后来南亚科技成为台塑的重要产业支柱,王文洋遗憾地说,台塑进入半导体晚了六年。这六年成就了下一代台湾商业精英:施振荣和宏碁、郭台铭和鸿海科技。
跟全球性的产业演变相呼应的是,那些率先在市场厂成长起来的中国大陆公司也第一次面临了全球化竞争的压力。
在当时的计算机市场上,联想无疑是最耀眼的明星,它成了中国公司“走向世界”的典范。柳传志后来算账说:“1990年前后,联想以3.39万元的价格向内地市场出售386型电脑,去掉进口商的折扣、关税和营销成本,还有24%的纯利润。”谁都算得出这个行业的暴力性,颇有远见的柳以“走向世界”为名,去香港办贸易公司,然后再甩掉合作方ASt公司,推出自主的联想微机返销内陆市场,自然是赚到手软。
然而,到1991年春天,情形突然大变,国际计算机公司集体降价,全球微机芯片价格一日三变,以进口组装为核心力的联想自然受到最大的冲击,公司仓库里的芯片存货价格竟跌去70%。联想副总裁李勤回忆说,当时,It业上游原材料价格和产品的市场价格一天一变,而联想的财务结账周期需要15~30天,而且数据还不准确。这就意味着这个月的经营状况与产品、物料的库存数量要下个月才能知道,经营和决策只能凭借管理者的感觉来把握。李勤说:“我们是在‘瞎管’公司。”1998年前后,联想引进ERP管理系统,情况才得到根本改变。
在此前不久的国内报纸上,记者们发现,“45岁的柳传志看上去似乎显得很疲倦”。而到这时,他已经急如热汤中的青蛙,在短短3个月里,香港联想亏损5000多万元,柳传志飞到香港亲自督战,他断然决定,不顾任何公众影响,把组装生产线从香港撤回深圳,将香港联想的100多工人全部裁掉,同时,大规模缩减公司的行政和市场开支。另外,重拾代理业务,替跨国品牌在国内销售打印机、绘图仪和扫描仪等等,多管齐下,总算到年底熬过难关。连月操劳的柳传志把联想带出了泥潭,却在身体上被击溃,某日正在说笑之间,他突然头昏目眩,一头栽倒,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医生宣布,他患上了严重的美尼尔症。
联想在这次黑色风暴中的表现,可以看做是中国新型公司冲击全球市场的第一次挫败。此后将近10年的时间里,柳传志一再宣布“中国市场是最大的国际市场”,直到2005年,已非昔日可比的联想在争议声中收购了IBM的PC事业部。
如果说,柳传志所遭遇的黑色夏天,是一起发生在家门口的国际商战,那么,在更广泛的欧洲和美国市场上,针对中国商品的战争也已经拉开了序幕。正如《经济学人》在1979年就已经评论到的,价格低廉而制作略显粗劣的中国商品将展现出它强大的竞争能力,这个预言在1991年前后变成了事实。
1月21日,欧共体(1933年11月正式易名为欧盟)在历经两年的调查后,宣布对中国的小屏幕彩电征收临时的反倾销税。根据欧共体的数据,1985年,欧洲从中国进口小屏幕彩电5.5万台,到1988年就猛增到125万台,占去了16.9%的市场份额,为了与低廉的中国货竞争,欧共体各国厂家不得不削价30%,由此,欧共体委员会认定中国彩电倾销,需要征收15%—20%的反倾销税。这一消息的宣布,对于刚刚在规模化制造上尝到甜头的中国企业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
在美国,华盛顿一直在争论是否应该延长中国的最惠国待遇。到这一年的7月,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已经攀升至90亿美元,仅次于日本,成为第二大贸易顺差国。《商业周刊》披露说,美国海关组织了300名报关代理人、贸易专家正在进行一项涉及空前广泛的调查,牵涉到了20多家与美国进行贸易的中国公司。纽约的美国检查办公室正在准备对这些中国公司提出多达100项的指控,包括贸易欺诈和洗钱。海关调查中心指控中国在货运物品的价值上欺骗了美国政府,一些中国还漏报了一些在美国市场的销售数据。涉案产品包括一些布料和成衣。《商业周刊》认为,“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海关官方一直将枪口瞄准中国的纺织业,这是中国的第二大出口收入部门。”据杨仕辉的研究,从1979年到1989年,国外对中国的反倾销数为65起,最低为1979年、1980年、1981年和1997年的2起,最高是1988年的11起;从1990年到1998年,反倾销数为275起,最低为1990年和1995年的19起,最高为1994年的42起。
另一个值得记录的事实是,就在欧美对中国相继展开反倾销的同时——这是欧美第一次联手对中国展开大规模的反倾销,跨国公司在中国的倾销性行为则加快了步伐。以感光材料行业为例,美国柯达和日本富士公司在中国市场上采取了廉价倾销的策略,富士彩卷在日本国内市场售价为每卷600~800日元,在欧洲市场为每卷6~8美元,但出口到中国市场的到岸价为人民币7.15元,仅为日本国内售价的13%。在其低价策略的冲击下,中国本土的感光材料企业日渐微缩,“四大国营胶卷企业”中的上海申光公司破产,公元、福达公司开工率不足5%,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相继被柯达公司控股合资,行业最大企业河北乐凯胶片公司的市场占有率也逐年下降,一直在盈亏边缘徘徊。在其他行业如新兴建材、洗涤用品、食品饮料等,国内企业都因跨国公司的低价竞争而逐渐丧失了市场。
尽管越来越多的外国公司开始进入中国,用《纽约时报》的说法,“在北京开始办事处的计算机公司简直就是全球计算机产业的名录”,但是中国还觉得它们的速度太慢,那些有远见的地方官员已经认识到,要推动本地区的经济成长,靠迟钝和体制僵硬的国营企业是不太可能的,靠刚刚成长起来的民营企业则规模太小,不解渴。于是,引进外资,尤其是跨国公司的投资,是最快捷的一条道路。5月,天津市宣布开设“保税区”,很多地方设立“经济开发区”,对外资企业实行“三免两减半”的优惠政策。在所有的区域中,珠江三角洲仍然是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商业周刊》用羡慕的笔触写道:
"年轻繁荣的深圳几乎可以与香港媲美。本地的商人们带着他们的移动电话和寻呼机来去匆匆。深圳的人口已经从1980年的5万发展到了今天的170万。成千上万的人从中国其他地区蜂拥而至,寻找优厚的工作机会。深圳的工业产值已经从1100万美元飙升至38亿美元,其中80%是出口,而且仍在以每年40%的速度增长。麦当劳在这里开出了中国第一家分店,很多人在这里用港币而不是人民币购买巨无霸。
"广东省省会广州,火车站的马路对面竖着巨大的广告牌,上面不是毛主席语录,而是海飞丝洗发水,真维斯牛仔和七喜饮料的广告。广州的自由大道上,塞满了巴士、出租车和摩托车。而商店里是可以随意购买的派克笔、索尼CD播放机和芭比娃娃。从去年开始,新上岗的雅芳小姐带着化妆品开始挨家挨户地推销产品——这是1949年之后,中国首次出现直销。
“每天傍晚收录机、万宝路香烟等从香港运到广州海岸。它们合法吗?也许不,然而根本每人在意。每个月,上百辆高档汽车被偷运抵广州。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梅赛德斯-奔驰,宝马和丰田。”
《商业周刊》的描述让人看到了正在恢复自信和商业活力的、忙乱而骚动的中国,正如记者在文章的最后所说的:“广东是一个范例,中国的其它地方也将慢慢改变。它不得不变,因为每个人都想过上高水平的生活。美国(或者随便什么人)可以加速,也可以减缓这个过程,但是,阻止不了。”过不了不久,那个在过去十多年里一直掌控中国改革航标的老人也来到了这里,他将再次让改革的篝火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