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锡到南京的路程并不远,再加上三天的讲学时间,至多十来天便可往返了,顾宪成却整整的走了一个半月才完成了这趟旅行。
他只带一名小僮跟随,蓄意的放慢脚步,走走停停的迂回前进,每到一处就盘桓上两、三天而不忙着赶路,目的并不在于游山玩水,也不在访友叙旧,而是藉此考察民生疾苦。
江南的景致与风土民情都大异于京师,却是他从小所生长的地方,熟悉之外更且比京师多了一份亲切感。
那一天,他寄宿于一家极其寻常的小旅店,隔壁正好住了几名结队同行的布贩;他既有心多方了解民瘼,得空便过去拜访了这几个人,大家一问,得知他是知名的学者、罢职的官员,心里先就礼敬了三分;又见他毫无矜态的折节下交,言谈极其谦和有礼,亲切感油然而生,距离拉近了,话也就越聊越热络了起来;到了晚餐后,更因为客居无事,索性秉烛夜谈了起来。
布贩中为首的一人年约五十岁,虽只是个做小买卖的行贩,书读得不多,外表也不甚体面,却因为态度勤恳而很给人好感;而且,他毕竟已累积了多年的行商的经验,应对起来也很得体;跟随他同行的人,有一个是他妹夫,一个是同行,年龄都与他相去无几;另外有三个年轻人,却分别是他三人的学徒,跟在身边兼做些杂事。
他自报姓名,姓乔名家兴,满口的自称“老汉”;又因为顾宪成婉拒了“大人”的称呼,便改称为“顾先生”。
他原本一再的向顾宪成谦称:“老汉等一介贩夫走卒,承蒙顾先生不弃——”
顾宪成则是连连含笑打断他这话头,最后索性对他说:“乔老丈千万别这么说,我也一样出身商家呢——家父营商,育我兄弟四人,乃因家境不富,两兄随父业商,才有余力供应我与幼弟读书、应试——”
这话不虚,而且也因为他对父兄经商的甘苦很有一番深入的了解和体会,和这乔家兴谈起话来越发能切中问题的重心;说着说着,乔家兴不禁有感而发:“行商之苦,虽不免餐风露宿、锱珠计算、担冒风险,但是,既然做了这一行,总也还忍得;最最忍不得的是朝廷重税和贪官污吏层层盘剥啊!”
他搬着手指头细数:“打从万历爷亲政以来,关厘各税已经增了一倍,四处该孝敬、打点的关节钱也增了一倍,就连做大买卖的都已经经受不起了,何况是老汉这等做小本生意的!偏偏,朝廷一失了制,物价就往上涨,日子更难过——就打老汉家的情形来说好了,往年,就靠老汉驼上几十匹布,来来回回的跑跑,卖上个‘辛苦’,总还换得一家老小的温饱;如今呢,一年的收入只付得半年的支出——”
说着,门上忽然传了两声“叩叩”,他唤得一声“请”,却是掌柜的推门进来了——这乔家兴往来经商,是老主顾了,和掌柜的早已熟如家人,于是,又多了一个人加入话题。
乔家兴兀自的说了下去:“老汉年轻的时候就听说,嘉靖爷也是常年不上朝的,国政大权都落到了奸相严嵩的手里,沿海更是常年的闹倭寇;可倒是,税没这么重,日子也没这么难过哪!”
那掌柜的插嘴道:“顾先生是在朝里做过大官的,朝廷里的事比我们老百姓知道的多,可有什么主意替老百姓说句话儿,求万历爷别再往老百姓头上加税了——别说什么田赋、商税了,光是这会子加开的‘矿税’,就已经整死好些人家了!”
这一句话登时就把顾宪成问得楞在当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吁出一口长气来说:“我虽已罢官,仍当尽力——”
于是,那掌柜的把就他所知的几件因矿税而起的惨事都说了出来:
原来,万历皇帝所派出来的矿监、税使中大都是宫中的太监,不少人品性、操守都差;更何况其本来目的既是为了替万历皇帝敛财而来,当然也不会忘了要替自己敛财,于是成了双重剥削;矿监、税使所到之处无不胡作非为,无法无天。
“本地一户财主,姓郑;只为送关节的花费少了些,没遂了矿监大人的意,竟硬指着他家祖坟里是矿脉,要开挖取矿,又说此矿是稀世宝矿,价值连城,着他家先缴矿税银三千两;这样吵闹了几回,生生的把郑财主给折腾得又气又急、又怨又怒的,只是拿了这批无法无天的太监没奈何,一口气上不来,竟此一命鸣呼了;可这批恶人还是不罢休,逼着郑财主家里人卖田卖地的,硬凑出五千两银子来才松口,答应不挖他家祖坟——”
顾宪成听得颓然一叹,喃喃的说道:“这还有王法吗?”
他发出的声音很低微,心里所汹涌澎湃的浪潮却极巨大;身为读书人,一股自发的使命感已先自令他无法袖手,乃至于对百姓的同情与悲悯,和政治改革的理想——心中的火焰燃烧得更炽热了,直到这一夜的夜谈结束,他无法入眠,脑海中一直在反覆的思索着这些百姓们的心声和自己所能尽力的管道。
想到东方既时候,他披衣而起,一看小童犹自酣睡,便不去叫醒他而已先点亮了灯,取了纸笔,研了墨,奋笔疾书了起来。
等到其他住宿的客人在隔壁间开始发出声息,乃至于自己的小僮从睡梦中醒来、天色大亮的时候,他的一封长信也已经写就了。
信中洋洋洒洒的既详细陈述了他在旅店中所听闻的一切以及他自己心中的忧思;最后,他在心情极度的激动下写着:
宪成今已罢官家居,无职无位,本不当多言政事,但是,身为读书人,宪成无时无刻不耿耿以天下苍生为念,客中见闻,率为民生疾苦与大明弊病;敢以民情上达,祈为万民造福,减免‘矿税’之徵——
他致书的对象是内阁大学士陈于陛——既已罢官削职,他已经失去了上奏疏给万历皇帝的资格了,而只能以“平民”的身分写信给政府官员,请求他们注意“矿税”的弊害,从而设法废止;而陈于陛已是他心目中少数几个正直有能的官员了,而且比之于孙丕扬等人,陈于陛所出任的内阁大学士的职位更适于向万历皇帝争取废除矿税。
写信的同时,他的心中涌现着的是一股绝大的希望与力量,他相信,以陈于陛的人品、胸怀,在了解这些民间的问题之后,一定会尽力的去影响万历皇帝——这个希望与力量支援着他的精神,使他飞快的处理着这件事;信一写好他就立刻封缄,并且立刻命小僮送到距离最近的驿站去,付了双倍的价钱,商请专门负责递送公文的驿卒顺道将他的信送达京师——
然而,离开京师已有一段时日的他,对某些消息已经失去了相当程度的灵通——陈于陛早在他写信之前就已经好几度的向万历皇帝上疏,请求废除矿税,却毫无任何作用;万历皇帝不是根本没叫太监们把奏疏念给他听,就是下道诏书痛骂他一顿,指他违逆君命——等到陈于陛收到他书信时,不但已经无力再向万历皇帝做徒劳无功的抗争,甚至已经为了这件事而忧烦气闷得大大的影响了健康。
这一天京师大雪,气候寒冷,但是,陈于陛的全身却因疾病而发着高烧;他瘦削的脸庞通红得如在火上烧烤,唇色却是青的,双目紧闭,呓语不断;几名大夫和子侄们日夜轮班守候着,但却因为他的呓语低微而含糊,根本分辨不清楚,大家也总以他的病情为主要关切目标,并不怎么去细究;偶尔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呓语却停了,身边的人更不好问他;这样,连病了好一段日子下来,他便始终也没有机会传达出心声来,等到病情一天天的沉重下去,他连偶尔清醒的时候也少到几乎没有了,他的呓语只成了呻吟。
顾宪成寄来的信被恭恭敬敬的放在他的书桌上,等待他康复后阅读;但是,这个时刻似乎永远也等不到了。
时节进入隆冬,正值“大寒”这一天,气候冷得有如天地即将灭绝一般;陈于陆的病房内同时升起了两个铜火盆,还令陪侍的几个人觉得寒不自胜,尤其是到了深夜时分,森冷之气似乎是从每一个人的心底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地方,把所有的热血都冻成冰了。
而陈于陛却突然的醒了过来,两眼缓缓的睁开后,他的眼光既澄澈且祥和得有如得道的高僧,而且直视着前方,双唇一张一阖下,呓语声竟变得清晰了,使围绕在他身边大夫、子侄及一应僮仆都清楚的听到了他所发出的声音:“以生民为念——恳请万岁爷,以生民为念——”
重复了两次之后,他的嘴和眼便都缓缓的阖上了,气息也渐渐的弱了下去,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这两句话便成了他最后的遗言。
顾宪成再也料不到自己寄出去的一封陈请民生疾苦的书信,所换来的回音竟是一张讣闻;一霎时,他忍不住热泪滚滚的向与他对坐的顾允成说:“是生民之哀啊——”
顾允成当然有同感,一位正直贤能的官员的死亡,是全天下百姓的损失,是天地间无可弥补的缺憾;他同声泪下:“当今朝中,君子与小人之比已日益悬殊,再折此一股肱,实在是天地不仁!”
兄弟两人伤感得断食三日,并且召集了身边的这批朋友,就近在无锡举行一个仪式简单的追悼会,会后却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留了下来,而谈话的中心当然还是不离朝政以及陈于陛的死。
有的人开始推测陈于陛的死对政局的影响,乃至于继任的阁臣人选,虽然议论纷纷,却全都抱持着沉痛哀伤的态度在说话,因此气氛便大不同于平日的聚会,时间也延长到了入夜,一群人才在刺骨的风雪中结束谈话,互相告别;而等到朋友全数散去后,顾宪成的心中却突然兴起了一股别样的念头:“陈大人已逝,我等哀伤、追悼,全都只是针对他个人而已——”
他忽然厉声的责问自己:“他的死是全天下百姓的损失,但是,像我们这许多读书人聚合起来,又做了些什么事来弥补百姓的损失呢?”
这一念使他顿悟到——
以往,自己最瞧不起的一种读书人就是整日无所事事,在山间林下谈些形而上的、玄之又玄的什么“性命”之类的问题,或者写一些风花雪月的小品文章,不但于国计民生、世道人心无益,甚且有害。
但是,自己的作为呢?
他回忆着自己乃至于身边的这一群朋友,自从罢官家居以来,绝大部分的时间也就在“空谈”中耗掉了——虽然大家所谈的是政治而非风花雪月。
“没有实际的作为,也一样无益于国计民生、世道人心啊!”
他想得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陈于陛的去世带给了他另一方面的体悟;自己已罢官为民,既无职也无权,无论再如何的察知了民生疾苦,也毫无改善之道的;透过以往的人际关系,陈请朝廷中的高官要员注意民生疾苦,也不一定行得通——就以陈于陛的贤能而言,竟然不寿;而朝中的正直之士已经不多了,这样的“间接请托”,能够发挥的作用太有限了。
“想要影响朝政,须得另有管道才行——”
他反覆的想着,几个念头不停的在脑海中交错而过:“民风、学风、舆论——都是可行之道,甚或,我等门下弟子有中试入仕者,团结起来,力量便可观了——”
他的心从哀悼陈于陛的死中又燃起了另一股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