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总在除夕之前就到来了,一个新的契机、新的展望、新的收获却比立春这一天还要提早到达了辽东。
努尔哈赤很快的收到了送布占泰回乌拉部的回报——正如预期中的一样,放回了布占泰,扶立他做乌拉部之长,所得到的是整个乌拉部的归心——布占泰一等乌拉部中各事安定下来后,立刻主动的遣使来到建州,和努尔哈赤约定于十二月中旬,亲自送他的妹妹来与舒尔哈齐完婚。
这当然是件“大喜”的事——努尔哈赤的心中比身为新郎的舒尔哈齐还要高兴,因此,他特别为了这件事,在婚礼之前就祭拜天地、设宴庆贺;他在祭拜的仪典中默默的向上天祝祷,但愿叶赫、哈达、辉发这三部也如乌拉部般的顺利、圆满的归附——
却没想到,就在舒尔哈齐的婚礼的当天,一个超出“扈伦四部”范围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中,那就是分别占据在朝鲜各处的日本军队再一次的发动了攻击,而这个消息也再一次的强烈的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一场战争的再起,主因倒不是日、朝双方的问题,而是在于明朝对日本的无知与自大,以及错用了沈惟敬这个无真才实学的招摇撞骗之徒——
沈惟敬被升任为“东封”的副使后,和正使杨方亨在八月底与朝鲜的使臣一起到达了日本;九月初三日,明朝册封丰臣秀吉的大典隆重的举行。
这原本是个意义重大的典礼,日本也很当一回事的来筹备,场面摆得很具规模;却不料,就在典礼进行中途,丰臣秀吉勃然大怒,一把扯下了正在宣读中的明朝册书,已经穿戴上身的明朝颁粉的冠冕袍黻也被他自己除了下来,扔在地上;他虽瘦削而威严十足的脸上已因愤怒而通红,两道锐利的目光令人不敢逼视;站在高高的台上,他用手一指中、朝两方的使臣,冷笑一声喝骂:“我掌握日本,想做‘王’早就做了,还用得着你们来封我做‘日本国王’吗?更何况,日本早有‘天皇’,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两个战败国来封!”
骂完了话,他登时丢下正在进行中的典礼和中、朝两方吓得面色如土的使臣,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多时,促成这次和议的小西行长被叫进去骂了一顿;当天晚上,加藤清正被叫进去之后出来传送,丰臣秀吉下令驱逐中、朝两国的来使,并且很明白的宣示:“我将再兵屠尔国!”
被驱逐出境、狼狈万分的到达朝鲜境内的杨方泵花了好几天的工夫才想明白丰臣秀吉勃然大怒的原因——明朝的册书上以一贯对待“番邦”的托大口气,在文字上既极尽自我膨胀之能事,也极尽贬低对方国之能事;宣读起来,像一口一声的在对丰臣秀吉说:“你这个崛起海邦的小子,还知道尊仰中国,遣使来恳求内附,我大明朝念在你的态度这么恭顺,便封你为‘日本国王’吧!”
恍然大悟之后,杨方泵这才痛苦的发现,事情的失误实在打从石星重用了沈帷敬之后就开始了——沈惟敬根本不是什么‘日本通’,不过是仗着懂几句日语就唬得了石星的倚重;更因为石星自己对日本一无所知,沈惟敬怎么说,他就怎么信,沈惟敬吹嘘说自己可以促成议和,他也就极力的在万历皇帝面前力主和日方谈和,乃至东封——其实,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丰臣秀吉是个目空一切的独夫,野心大得想吞象,而且已经是实质上的“日本国王”了,哪里肯接受这样的“封”呢?
沈惟敬在两方的传话中弄了些什么手脚,他光凭猜测就可以得知八、九分了;因此,他气得跺脚而骂:“庸夫误事——庸夫误事矣——”
但是,为官多年的他也和本朝的大多数的其他官员一样,维持着一种处理政事的习惯,那便是在遇到发生状况的时候,脑海里所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如何来面对、解决问题,而是该如何向皇帝交代;因此,他在骂够了人,出够了气之后立刻苦思:“此事该如何上奏朝廷呢?”
他想据实回奏,却考虑着以自己代表着堂堂的大明朝,来到了日本,却落得如此灰头土脸的下场,让朝里知道了,既没面子,也会成为政敌们的把柄;更何况,七月间,仁圣皇太后崩逝,国有大丧,万历皇帝的心情可想而知的不好,再让他知道这件“丢脸丢到了日本”的事实,岂非火上加油?
想到这些,他不免怕了:“十年寒窗,才搏了个两榜进士出身——千里做官,费尽辛苦,总不能让万岁爷一怒就摘了乌纱帽——”
因此,奏疏上写的就不能是“据实”了;他考虑了许久,最后还是参酌了沈惟敬的意见,写上了满纸谎话,说是丰臣秀吉已经受封,只是因为不满朝鲜国王以“卑官微物”致贺而发怒,一时间未有谢表而已——瞒上、诿过,这两大本朝官员惯有的处事原则全给用上了。
奏疏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北京,万历皇帝倒也相信了这满纸的谎言;但只是,他能骗得了万历皇帝,却影响不了丰臣秀吉——盛怒之下的丰臣秀吉果然说到做到的下令开战了。
“目下,在朝鲜境内的日本军已经开始出动;另外的消息是说,丰臣秀吉等开了春,还要从日本再调几路大军进攻朝鲜!”
接到这样的报告,努尔哈赤既很专心的听着,也仔细的想了许久,最后,他的反应一如以往;
加派人手去打听更多的消息。一面也再一次的在心中暗自的对自己说:“仅一江之隔,实在轻忽不得——”
而在另一方面,他也展开了一些盘算——基于以往的经验,日本的侵朝战争固然会对辽东造成军事上的威胁,但却能带来经济上的利益,只要多付出些努力,就能得到非常可观的收获;这一次,三方再度开战,机会再一次的降临了,他当然要好好的把握!
“光是两国的使臣,军队来来往往,就可以让建州更热闹——战打久了,更不免有逃兵、逃夫前来归附——”
这些事情,在在都让他越想越欣慰,这几年来,建州的发展既有如天助,也凭靠着每一个人的努力,而越发的兴旺;目下,他只剩下一件未完成的事想向上天祷告,祈求早日完成的,那便是女真的统一——他希望能尽快的来完成。
“得先解决扈伦四部,再图野人女真,才能进图整个辽东——”
这个步骤他早已谋想多年,而现在,脚步是一步步的近了——就在元旦刚过的新春正月里,他得到了一个宛如“喜从天降”的佳音;在他的暗中运作和布占泰感恩奔走的努力下,叶赫、哈达、辉发三部协调出了一个默契和一致的行动,因此,连同了乌拉,四部一起派了使者到建州来见他,传达了这四部贝勒愿意与建州修好的意愿,并且附带着说明:“叶赫部布扬古贝勒愿以妹许婚建州——”
同时,金台石贝勒也愿把女儿嫁给他的次子代善——听了使者的这些话,努尔哈赤高兴得仰天大笑了起来:“我的妻子蒙古姐姐本是金台石之妹,布扬古之堂妹,建州与叶赫两部早已结了姻亲啊,如今,便是亲上加亲了——这事,不独我的心中十分高兴,便让蒙古姐姐知道了,将更加倍高兴啊!”
于是,他立刻准备了鞍马铠胄,让叶赫的使者带回去做为聘礼,一面也向四部的使者约定了举行盟誓的日期,随后便设宴款待了他们,气氛被控制得好极了,宾主尽欢。
可是,一等四部的使者们告退离去后,他登时又陷入了沉思中:“四部来盟、许婚,固然是好事,但却不能掉以轻心,随便相信他们的‘盟誓’——”
经验与听来的往事在在都提醒着他,各部间的结盟、结亲都只为了一时的目的、利益,这些盟约随时可以背弃的——虽则背盟的例子不是常有,却也为数不少;而为了利益所结的亲事,也一样随时会被“翻脸不认亲”的;他自己就亲身经历过:“叶赫和哈达分别把女儿嫁给了我,到了想占建州的好处的时候,还不是联合了人马来打建州?”
古勒山一战的情景还宛在眼前呢!
他想得感慨万千,心里也隐隐的再一次的升起一个念头:“结盟、通婚,都只是个表面文章——只能维持一个短时间;我须趁这段表面和好的短时间做好准备,将来,终究要靠武力征服的!”
自以十三副甲起兵至今已步入第十四个年头了,岁月的磨练使他养成了凡事深思的习惯,也就更能把许多问题的重点看得十分透彻;因此,在处理扈伦四部的问题原则上,他并非自相矛盾,而是配合现实的状况调整做法——然而,他想归想着,脚下却不自觉的往蒙古姐姐的住处走了过去,原本脑海还一直想着四部的问题,直到走得近了,心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是想和蒙古姐姐说说话——她对于叶赫与建州之间的关系又有了新的发展,会采取什么样的看法呢?
却不料,才一走到门前好几步的地方,里面却抢先冲出了一个人影来;头戴皮帽,身穿皮袄、脚着皮靴的小男孩长得方头大耳,活泼健壮,手里拿着一副小型弓箭——那是七岁的皇太极。
一看见他,皇太极立刻乖巧的停住脚步,朝他恭敬的喊着:“阿玛!”
一面却朝他一笑,露出了个天真无邪的笑容,看的努尔哈赤心中一暖,走过去伸手摸摸他的额头道:“带着弓箭,要上哪儿去?”
皇太极仰头看着他回答:“六哥、七哥要带我去打野兔呢!”
努尔哈赤笑了,眯着眼道:“好,多打几只回来——”
说着拍拍他的背道:“你去吧!”
可是,他自己眼看着皇太极一跑一跳离去的背影,却看出了神,兀自立在雪地上,连眼都没有眨一下;他的心里充满了许多复杂的感触,从皇太极这个继承了建州与叶赫两方血统的孩子身上,再一次的牵引了起来,竟不不自觉的站立了许久,连蒙古姐姐走出了房间,悄悄的走到他的身后,他都没有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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