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克汗的挑拨给了帖木儿王将箭放在弓上的借口。
五天后,帖木儿王率领大军出征降而复叛的花剌子模。速来漫虽然在脱克的挑唆下公然反叛,然而面对来势汹汹的帖木儿王,他数战不敌,不得已,为了保全脑袋,他只能匆匆丢下王位和家室,一路逃往金帐汗国。他在金帐汗国成为脱克汗的侍从副官,此后一直追随在脱克汗左右。
帖木儿王重又夺回花剌子模,并很快占领了玉龙杰赤。他对花剌子模人背叛的行径感到愤怒,于是一怒之下将玉龙杰赤全部居民迁往撒马尔罕,同时下令摧毁玉龙杰赤,并在废墟上种植了许多大麦。
他派使者出使金帐汗国,对脱克汗给予父亲般的训诫。脱克汗立刻认错,称自己不识时务,以后断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帖木儿王得到脱克汗的答复,暂时停止了对金帐汗国的进攻。
不知从哪一天起,察合台人的营地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和她的蒙古包。
她的蒙古包是我们以前从未见过的式样。从正面望去,好像三座联包,正中的一座较大,包顶和门框周围绘着蓝色的花纹,旁边附着的两座稍小,用蓝白相间的帷幕搭成,色彩同样十分简洁,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趣。
大家都传说她来自遥远的东方,却没人知道她究竟来自何处。她平素深居简出,可居然连帖木儿王和大王后都要亲自来拜访她。我和其他的小孩子只远远地看到过她一眼,我们一致认为她是一位仙女。她总喜欢穿一身素色的长袍,戴一朵银色的花或一顶纯白色的绒帽,她走路的时候,像在草地上飘动的一朵轻云。
有一段时间,帖木儿王的一支军队在她的蒙古包外轮流守卫,但是很快,军队不见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我和像我一样的孩子都得到告诫,不可以随便靠近她的蒙古包。然而,自从我被阿亚警告之后,我便挖空心思地想要溜进她的蒙古包里看看。
我留心寻找着机会,终于,我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时机。
那天,我看到她被人请到了王宫,两个侍女陪伴着她。下午,天毫无征兆地变了,狂风大作,阴云密布,人们忙着将牲畜赶回自家,仙女家的几个仆人都出去帮忙了,我就利用这个机会溜进了她的蒙古包里。
在察合台人的营地,任何一座帐幕都不会锁门。
仙女的家比我想象中的奢华显然要简朴很多,没有一件昂贵的家具,也没有一处特别的装饰,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家在宁静中散发着一种令人陶醉的馨香的气息。我拼命转动着眼睛,想把我看到的尽收眼底。如果小伙伴们知道我确曾溜进过仙女的蒙古包,他们一定会羡慕我而且钦佩我的勇气。
可惜,蒙古包除了西面的帐壁上挂着一个蓝底金字的镶框匾额,匾额上面竖写着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字外,真没有多少稀奇的或者至少可以让我拿来做谈资的东西。
我有些失望。就在这时,我看到一样东西放在靠里的桌子上,好奇心驱使我走过去,走过去我才发现摊在桌上的是一幅裱过的画。一幅油画,上面画着一座教堂,色彩艳丽却不失庄重。
这是一幅罕见的立体画,构图从下到上巧妙地表现出由外及里逐渐进入的效果。
当我的目光在画上移动时,壮观、宏伟的教堂前院率先跃入眼帘。院中竖立着九根白色的石柱,庭前的高墩上,一匹青铜雕成的巨马背生两翼,振翅欲飞。铜马的前蹄与后蹄各有一只悬于空中,益增奔腾神态。马背上端坐着一名武士,武士左手揽缰,右臂高举,手指伸张,手腕上悬挂着一个球状物体。
画的中部是由四根石柱支撑的门阁,门阁建筑壮丽,大门就建在门阁之下。大门以里,可见正门,进入正门,可见正堂。
正堂位于画的中上部,有五座门,似用青铜铸成,其中四门紧闭,只有正中巨门敞开,堂内雕饰、塑像由此尽入眼底。
画的上部是正堂尖塔,巍峨耸立,尖塔下支以四根红色大柱,塔内隐约可见雕像环列,栩栩如生。正堂中央,设有祭坛,回廊高悬壁间,顶壁之上,皆有雕像。雕像色彩富丽堂皇。右回廊廊壁上嵌立巨石一块,周围彩石如天空烘云,托现中间白色,巨石上刻着三个人像,正中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怀抱孩子,女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她旁边的男人凝神严肃,全身轮廓妙就妙在是依石上纹路雕刻,仿若天成。
难道,这画是仙女画的吗?一定不会错,只有仙女才能画出这种让人身临其境的画。我终于能够向小伙伴炫耀我的发现了。
我看得入了神,更想得入了神,这时,我听到有人在我的耳边轻声问我:“看得懂吗?”
我“嗯”了一声。
然后,我抬头看到一张正微笑着俯视着我的脸,我呆住了。
我以为自己遇到了仙女,可是真的遇到仙女也不会让我如此惊奇。俯视着我的只是一张柔弱的、依然带有几分孩子气的脸,看起来最多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白皙的额头,浓淡相宜的眉毛,高高盘起的深栗色长发,润洁、细腻的皮肤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幽深的杏仁眼,深褐色的瞳仁在里面闪动着安静的、神秘的光芒。小而柔和的下巴骨,直直的鼻梁,红润的唇线优雅、敏感。即使仙女,恐怕也不会比她更加令人难忘。
我望着她,像中了魔咒一样,一动不动。
她伸出手,轻柔地抚在我的脸上。她的手指很凉。
“喜欢这幅画,是吗?”她的声音像在石上流动的泉水,轻柔缓慢。
“你是谁?”我在惊讶之下脱口问道。
仙女的脸上闪过笑意:“你可以像我身边的人一样,叫我欧乙拉公主。”
“你是公主?你从哪儿来?”
“我从中国来。如果你不喜欢叫我公主,也可以就叫我欧乙拉。”
“不,我要叫你公主,你长得这么美,一定是公主没错。”我说的是真心话,从这一天起,我只叫她“公主”。
“那么,塞西娅,告诉我,你是不是很喜欢这幅画?”
我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我叫塞西娅?”
“你不是一直想找机会进入我的蒙古包吗?你还跟你的小伙伴打赌,说你一定办得到。”
“天哪,这你怎么也知道?”
“我会算啊。”
我拍拍脑门。我明白了,欧乙拉公主果真是仙女,正因为如此才任何事情都瞒不过她。
仙女,不,我现在要叫她公主了。光是知道了她的名字,就足够我向小伙伴们吹嘘一番了。
公主用手指抚摸着我眉间的金星:“你这个金星,是生下来就有的吗?”
“阿亚说是。”
“天生金星,你长大后肯定心灵手巧。你对艺术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感悟力,就是刚才,你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看着画的样子有多专注,连我在你身后站了好一会儿你都没有察觉。”
“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不是,是别人送给我的。我喜欢收藏世界各国的名画,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欣赏一番。可惜我不会画。我还有其他几幅和这幅一样好的画,你要不要看呢?”
“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等着,我去取。”
我有一种幸福骤然降临的感觉,这一天对我来说简直太神奇太美妙了。
我指着画,问:“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个女人和男人都是谁?”
公主回答:“女人是圣母玛利亚,她的怀里抱着基督,男人是圣·约翰。”
这两个名字我都听说过,我问欧乙拉公主:“你一定信基督教吧?”
公主摇摇头,“不,我信长生天!”
我的目光落在帐幕西侧的匾额上:“是那个吗?”
“你真聪明。是的。”
公主真的出去取画了,她说画放在旁边的蒙古包里。我低头继续看画,可事实上我什么也没看进去,我太激动了,因为激动,我的一只手开始抽筋。
我正撸着手指,一个人冲进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是阿亚。
“我跟你说过,不许你进这里来。这是什么地方你可以进来!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妮子!我不让你来,你怎么就不肯听话!”她怒气冲冲地嘶吼着,如果此时的她换上一头红发,我一定会把她当成童话里的妖怪。
我扭动着身体,想挣脱她的手。她把我的头发揪得生疼。
“放手!放手!放手!”我龇牙咧嘴,一迭声地喊。
“不放!不放!不放!”阿亚回答我。看到了吧,这就是我和阿亚吵架的习惯,阿亚从来不像是我的外祖母,她更像是我的姐妹。
阿亚的力气比我大得多,我恨不能立刻长大,把她打倒在地。
阿亚继续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向外拉去。我从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一个人进来,是欧乙拉公主。
“你在做什么?”她柔声细气地对阿亚说。
阿亚吃惊地望着欧乙拉公主,张大了嘴。不过,她忘了松开我的头发。
“你把她弄疼了,阿亚。”
像中了魔咒一样,阿亚乖乖地放了手。欧乙拉公主将我拉到身边,将我的头发解开,用一把精致的牛角梳开始为我梳理头发。
我突然想哭。长到八岁,除了沙奈,还从来没有谁对我如此温柔体贴。
我的黑色长发在公主的手里一点一点顺滑了,最令我欣慰的是,幸好我今天刚刚洗过头发。
阿亚仍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公主,好一会儿,她嗫嚅着问:“您……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天哪,她居然用了“您”。这可不像是阿亚,她对帖木儿王说话,也一向是只用“你”的。
“我当然知道你。”公主微笑。她微笑的时候,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无与伦比。
欧乙拉公主知道阿亚,一定是因为阿亚在察合台人的营地臭名远扬。公主知道我,也许因为我是阿亚的外孙女,并且眉间还长着一颗金星。
阿亚大概也这样想,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少见地流露出一种惴惴不安的神态。“对不起。”她嗫嚅着说。
“为什么说……‘对不起’?”
“您高贵的帐子,岂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以随便进来的。”
欧乙拉公主认真地看着阿亚,依然慢条斯理地问:“你不是察合台人吗?”
阿亚不明白她的意思,眨动着眼睛,一时无言以对。我替她做了回答:“我们是察合台人没错啊。”
“那就对了,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就是投奔察合台人来的,你们宽容地收留了我,保护了我,我很感谢你们。”
阿亚注视着欧乙拉公主,片刻,她抽了抽鼻子,眼眶竟有些红了。阿亚今天的表现真是非比寻常啊。
公主将一抱画轴放在我的面前,拍了拍我的头:“好好看吧,都很漂亮。然后,你可以把你的感觉告诉我。”
我低头打开其中一幅。这工夫,公主的仆从、侍女陆陆续续都进来了,他们谁也没有责怪我和阿亚或者要赶我们出去的意思。一个侍女用托盘端着三碗茶水,放在一张小桌子上,然后退到一旁。我看到她用的托盘是用上等红木制成的,托盘的四周和盘底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我想,如果在四个角上再分别嵌上四粒珍珠,一定会为它增色不少,使它变成一件真正的艺术品。
公主请阿亚坐下来喝茶,我也想喝,茶水散发的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我越来越觉得口渴难耐。
公主的客气让阿亚手足无措。我却等不及了,端起茶碗猛猛地喝了一大口茶,接着又将茶水吐了出来。
我被烫到了。大家都笑,阿亚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没事吧?”公主问我。
我吐了吐舌头,开始看画。
这一天,我和阿亚直到被公主款留着吃过晚饭才离开她的帐子。临行,公主摸摸我的脸,说道:“金星塞西娅,随时欢迎你。”
我仰脸看着她,不放心地问:“真的吗?”
公主微笑:“真的。”
“那么,明天,我还可以来吗?”
“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来。”
我伸出手,捏住她的衣袖:“你说话算数?”
“算数。”
我笑了。阿亚说,那一刻,我的笑容灿烂无比。
我相信如此。因为从那一刻起,欧乙拉公主成了我的另一个母亲,尽管她只比我年长十一岁。
无论阿亚的脾气有多么暴躁,她在比她小三十多岁的公主面前却总是表现出一种温顺的态度。说真的,如果看到她在欧乙拉公主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帖木儿王和沙奈想必一定会举起酒杯庆贺一番,然后说起阿亚欺负沙奈的往事,笑得前仰后合。尤其是帖木儿王,这个不知让多少人在他面前发抖的魔君,可就是他,软硬兼施、费尽心机也没能将阿亚制服,后来反倒是他见到阿亚就头疼。
这恐怕就是一物降一物吧。一个意志如铁的君主,威严有时竟抵不过一个柔弱女子美丽温婉的微笑。
欧乙拉公主的出现,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我不再是那个每天到处疯跑、不断地给阿亚制造麻烦的女孩儿了,公主的画和艺术品将我一天比一天更长久地留在了她的蒙古包里。当然,这并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我喜欢与公主待在一起,光是听她温存地对我说话,或者听她给我讲述旅游中的种种趣闻,我就已经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天意的恩宠,因此对公主信仰的长生天充满感激。
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公主真正的身世。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她是中国元朝最后一位皇帝元顺帝的遗腹子。回历八七三年(约1368年),朱元璋的大将徐达攻破大都,顺帝败走上都,元朝灭亡。次年,明军再攻上都,顺帝退到应昌府(今赤峰克旗),不久在应昌府去世,公主就出生在顺帝去世后的第二个月。
公主的生母素妃是顺帝在上都所纳的最后一位妃子,长得肤白胜雪,容颜如花,当时正值二九之年,善歌舞,通音律,深得顺帝宠爱,顺帝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只有在她的身边才能安然入睡。
顺帝病故后,朱元璋派大军再攻应昌府,太子引残兵败将退回旧都哈剌和林,正式宣布即位,改元宣光元年(约1371年),谥号昭宗。昭宗早就垂涎素妃年轻貌美,即位不久便将素妃据为己有。也算是爱屋及乌,昭宗在位的八年,欧乙拉公主和母亲素妃一样,度过了一段算得上锦衣玉食的安逸生活。
宣光八年,昭宗病逝,皇弟脱古思帖木儿继立。新皇听信皇后和国舅谗言,下旨赐死素妃。忠仆索度和齐尔卡斯不得不带着尚且年幼的公主逃出哈剌和林,几年之后,辗转来到西察合台汗国统治的河中地区。
欧乙拉公主不幸的经历于我没有多少切肤之痛,我只庆幸长生天的慷慨,让她来到我的身边做了我的保护人。我的潜能很快得到挖掘,不久之后,经我设计的第一枚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银绞戒被她戴在了右手无名指上,戒指独特而又富贵的式样很快在宫廷中风行。
我九岁的时候,公主被帖木儿王和大王后图玛请进了撒马尔罕城。他们在城里为公主翻修了一处幽静舒适的住宅,在欧乙拉公主住进去之后,当地人都逐渐习惯将它称作“欧琳堡”。与此同时,帖木儿王还把自己的幼子,比我只大四岁的沙哈鲁王子交给公主教育、照管。
我不知道沙哈鲁初见欧乙拉公主的感觉与我有什么不同,我只牢牢记住了他望着公主的眼神。那眼神里盛满了一个孩子全部的崇拜。即使以后他的眼神里又多了许多爱怨交织,却始终改变不了崇拜的颜色。
从这一天起,欧乙拉公主、沙哈鲁王子、我,我们三个成了一家人。
不久,我又为公主设计了一副耳环。
耳环的式样看起来颇像一滴正在往下滴落的水珠。制作这副耳环,我一共用了三十六颗小米粒一样的珍珠和两颗大小适宜的钻石,耳环戴在公主的耳朵上,仿佛两滴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耀华彩。
公主戴着这副耳环参加了帖木儿王为款待脱克汗而举行的盛大宴会。这是脱克汗活着时最后一次与他的恩主帖木儿王在同一座帐子里开怀畅饮,这也是脱克汗第一次见到公主。他当时的样子像是要把公主变成一幅画,然后带回金帐汗国,挂在他既繁华又孤寂的汗宫中。
当脱克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公主时,我分明感受到沙哈鲁的不安和不快。
然而,女眷们注意的从来都是公主的装扮,而这一次,她们最注意的是她戴在耳垂上的耳环。
耳环的独特式样再一次引得宫廷贵妇竞相效仿,塞西娅的名字似乎一夜之间尽人皆知。事实上,我像一只雏鹰,刚刚学会振翅高飞,不料竟一飞冲天。
我从此自豪地留在了欧乙拉公主身边。
不用出征打仗的时候,阿亚和沙奈经常进城来看望我和公主,每一次,他们都会从自己种的果园菜地给公主带来一些新鲜的水果、蔬菜、鸡蛋等等。对于他们的礼物,公主总是怀着欣喜的心情收下,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公主会回赠他们一些粮食或者珠宝首饰。他们和公主之间从不拒绝对方的馈赠,因为他们真心地将彼此当成了亲人。阿亚不止一次严肃地告诫我,遇到公主是我的福分,她要我懂得珍惜。而我,每一次都回答她:我知道。
几个月后,我进入宫廷礼房为帖木儿王效劳,我的任务是将外国进贡的礼物或者我国要进贡、馈赠他国的礼物用特别的方式包装起来,使其变得美观,赏心悦目。我有了俸禄,帖木儿王付我银币。对于这一点公主尤其感到得意,她常说,等我长大了,会为自己攒下一大笔嫁妆,谁若有幸娶我做妻子,是那个人的福气。
她并不知道,对我而言,把自己嫁出去实在太遥远了,令人不可思议。我最大的愿望是挣很多很多的银币,然后为公主的收藏里多增加几幅世界名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