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过饭,公主服了一些她随身携带的药丸,重又变得神采奕奕。她说要带我出去,挑选了另外几样可心的礼物。后来,我们还在市集的一个小摊上简单吃了一些酸奶和面包作为晚餐。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们来到一个村庄。这里的人似乎很愿意为我们提供食宿。我们住在一个只有母女二人的家中,这家的男人都被帖木儿王征往前线打仗去了,但她们的生活还算过得去。她们忙碌了很久,黄昏的时候,为我们端上了精心准备的晚饭。晚饭很丰盛,有乡间面包、烤野鸡肉、油煎鸡蛋和盛在小瓦罐里的牛奶、奶油和蜂蜜。热情的主人烤面包的手法尤其特别,除了后来在宫廷中享有盛誉的银果面包外,我觉得这一餐乡间面包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面包了。公主一向吃得很少,可如此丰盛的饭食却让我大快朵颐,吃到最后,我必须时常站起来来回走动,我贪婪的样子让公主和东家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上路时,公主要留下一些钱,热情的房东母女却无论如何不肯收下。公主想了想,从耳朵上取下她带了很久的珍珠耳钉,亲自给那个女孩戴上。女孩和她的母亲对公主的恩惠感之不尽。
旅行的途中如果没有特别值得记忆的事,我通常都在睡觉,而当我睁开眼睛时,就会有一个新的地方出现在我眼前。
苏丹尼叶城就是这样一下子跑到我的眼睛里的。
像帖必力思城一样,苏丹尼叶城也没有建造外城墙,这使郊外四周显得十分平旷。城池中心,建有一座坚固的堡垒,堡基完全由巨石筑成,堡上建有碉楼,楼壁镶嵌琉璃,碉楼之上,几尊大炮一字排开。
苏丹尼叶的人口不及帖必力思稠密,繁华程度却犹有过之。市集之上,无论来自里海南岸的真丝,来自呼罗珊境内的各种布、帛、丝、绸、缎带、纨绮等织品,还是来自印度的珍珠、宝石、香料等等,在这里都能找到货源。每逢夏季,基督教国家和伊斯兰教国家的商人时常云集于此,完成大宗交易。
苏丹尼叶城建在平原之上,有渠道穿城而过。城东的开阔地建着市民住宅区,街市和商场上,则货物充斥其间。城南荒山耸立,山后即塞兰省,塞兰省气候炎热,盛产柠檬、橘子等水果,也运来苏丹尼叶销售。其中塞兰橘的确感觉比别地橘子果汁丰富,酸甜适口。公主将各样好吃的水果包括又沙又甜的甜瓜在内都给我买了一些,又带我在市集吃过午饭,之后,她才在城中选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
她仍如前次在帖必力思城时一样,托本店店主帮她打听一个人。她将一小袋银币和一张纸条交与店主,店主收了这两样东西,表情欣然地匆匆离去。第二天上午我们正在喝牛奶时,店主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一只眼睛上蒙着黑罩的男人。
男人看到欧乙拉公主,一副百感交集的样子,没有蒙着黑罩的那只眼睛里转瞬间蓄满了晶莹的泪花。
店主知趣地退出房间。男人谨慎地看了一眼,见房门被店主小心翼翼地拉上了,他回过头,只向前走了一步,便面对着公主跪了下去。
公主来到他的身边,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公主。”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激动。
公主扶着男人的肩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眼中不知不觉地滚下了泪珠。除了有一次怀念她的母亲,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流泪。
“索度,你真的还活着?”
“托长生天的福,我活了下来。”
“为什么不去找我?”
叫索度的男人为难地沉默了一下,片刻,他指指自己的眼睛。
“我这个样子……”
“你的眼睛……”
“这一只瞎了,眼窝完全陷了进去。另外一只,看东西也有些费力。”
“是因为病吗?”
“对,就是那场可怕的瘟疫。”
“难怪你不肯见我,还坚持让齐尔卡斯带我走。连我向你告别,你也不肯开门。”
“我怕把病传染给公主。”
“后来,你该去找我才对。”
“不能!我这个样子不能去找您。公主,其实,在我离开帖必力思前收到过齐尔卡斯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告诉我,你们最后在撒马尔罕定居下来,帖木儿王为你们修建了一处府第。”
“是的,帖木儿王和大王后待我很好,他们还把自己的小王子托付给我照顾。他们真是完全信任我呢。”
“我了解您,您从小就喜欢跟孩子们一起玩耍,也喜欢照顾其他的孩子。我刚一进来就看见了这个小姑娘,她应该就是齐尔卡斯信上所说的塞西娅吧?”
“是她没错。齐尔卡斯有没有说,塞西娅有一种奇异的天分?我想,以后你就会知道了。索度,你先告诉我,我们分别的这几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你什么时候从帖必力思到了苏丹尼叶?”
索度接下来的解释有些冗长,我只大约记得,他在病好之后,因为一只眼睛瞎了,就留在了帖必力思城。年底,他与一位流落在帖必力思城的察合台姑娘成了家,妻子婚后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可惜女儿身体孱弱,只活到两岁就夭亡了,妻子的身体原本不太结实,女儿死后,她便一直缠绵病榻,家里全靠他为一位做珠宝买卖的雇主看护店铺维持生活。两年前,他的雇主举家迁走,不久写信来,邀请他过去帮忙,他就带着妻子和儿子到了苏丹尼叶。
听说索度有了儿子,公主喜悦地问:“你的儿子多大了?”
“七岁了。”
“比塞西娅小三岁。他叫什么名字?”
“阿依莱。”
“多好的名字啊,像当地人。待一会儿,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你的妻子和儿子?”
“家太小了,味道也不好,公主您……”
“我哪有那么娇贵!当年,如果没有你和齐尔卡斯拼死保护我,带着我逃出来,我恐怕都不能够活到现在!索度,我是来接你的,跟我一起回撒马尔罕吧,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可我……”
“索度,我需要你。”
这句话使索度在瞬间做出了决定。
“好的,公主,我跟你回去。”
三天后,我们离开苏丹尼叶,返回撒马尔罕。这一次,同行的人中多了索度、索度的妻子和他们的儿子阿依莱,我们的旅途不再像来时那样孤寂,一切都变得有趣无比。
索度的妻子是个脸色发黄、身体虚弱的女人,即使她曾经有过美貌,现在我也看不出来了。但她的儿子小阿依莱却长着一头深栗色的卷发,深陷的眼窝,睫毛又长又密。明亮的眼睛,圆圆的脸颊,肤色红润,像画中的洋娃娃一样可爱。
我喜欢苏丹尼叶,当然我更喜欢帖必力思。只是,在那个时候我不会料到,九年后,帖必力思和苏丹尼叶都将经历一场浩劫,而这场浩劫恰恰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此时,帖木儿王对脱克汗的征伐还在继续。
浑都儿察之战、乌尔图巴之战、帖列克河之战是帖木儿王与脱克汗之间进行的最重要的几场战役,帖列克河之战爆发时我跟随在沙奈和阿亚身边,得以亲历了这场战争,但那已是四年之后的事情。
事实上,我与公主离开欧琳堡的那一天,帖木儿王正在他气势恢宏的军营接见脱克汗派来的使者。
沙奈奉命将使者引至帖木儿王阔大的宫帐前。帖木儿王刚刚巡营归来,就坐在宫帐外面努里丁特意为他设立的御椅之上接见了使者。四王子沙哈鲁垂手侍立在父王身边,帖木儿王扭头看了儿子一眼,见儿子一身戎装,俊秀无比,脸上不觉掠过一抹久违的、得意的笑容。
使者以金帐汗国的宫廷礼节拜见了帖木儿王,然后,他用动听的语言祝愿帖木儿王福寿安康。
帖木儿王命使者起身,在这个过程中,他态度平和,不怒自威。
使者献上了脱克汗赠送给帖木儿王的礼物:一只目光如电、驯化威武的猎鹰,九匹毛色油亮、脚程飞快的欧洲纯种马。帖木儿王按照礼节将猎鹰放在手臂之上,却对敌人的礼物表现得不屑一顾。
“脱克怎么说?”他威严地问。
使者谦恭地回答:“汗说,他从来不曾忘记恩主帖木儿王给予他的帮助和恩惠。只是由于他的年轻和莽撞,才使他犯下了与恩主敌对的错误。如今,他为他轻率的行为深感懊悔,希望恩主不计前嫌,仍将他视为最忠诚的藩属。”
帖木儿王略一沉吟:“脱克既有此心,我权且再信他一次。”
使者谢恩,帖木儿王命努里丁带他下去领赏。
俟使者离开,沙奈问帖木儿王:“您真的相信脱克汗这次是出于感恩之心而不想与您为敌吗?”
帖木儿王淡然一笑,并不急于回答。他将猎鹰交给侍卫,一边起身,一边问儿子沙哈鲁:“你怎么看?”
“脱克这个人惯会花言巧语。他不过是觉得此时决战无益,才使出这样的拖延战术。父王切不可上他的当!对于这种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小人,就应该穷追猛打,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沙哈鲁的语气里隐含着少有的尖刻和敌意,这尖刻和敌意有悖于他平素宽厚仁柔的禀性,帖木儿王不由得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沙哈鲁并没有注意到父亲探询的目光,他眉头微锁,神色迷茫,心里似乎正转着某种不愉快的念头。
“王子所言甚是。”沙奈说,他与沙哈鲁的想法一致。
“不过……”
“父王,您在担心什么?”
“脱克不想此时决战,一定有他不想决战的理由。他知道我不会相信他,又不愿坐以待毙,那么,他该怎么做呢?我想,他最大的可能就是躲藏起来,让我们找不到他的行踪。”
“如果脱克汗真的躲藏起来,找到他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生性务实的沙奈立刻明白了帖木儿王的顾虑所在。
的确,金帐汗国当时的疆域不仅包括第聂伯河以东的东南欧地区,而且包括伏尔加河中下游、南乌拉尔、北高加索、北花剌子模、锡尔河下游流域以及从锡尔河与咸海以北直到伊什姆河、萨雷苏河地区。其实多年来,正是由于金帐汗国在中亚和西亚地区的领土与察合台汗国的领土犬牙交错,才造成了两个汗国百余年来彼此攻战、战火不断。
显而易见,在这样广袤的领土中,脱克汗可以藏身于任何一个地方。这已经是一个不利的因素,更加不利的因素是,帖木儿王或许对中亚各国的地理、历史了然于胸,却对金帐汗国的山川河谷、人文气候一无所知。
然而,即使困难重重,沙奈同样相信帖木儿王不会半途而废。想当年,脱克走投无路时投奔了帖木儿王,是帖木儿王帮助他重新据有了金帐汗国那光彩夺目的汗位宝座,也是帖木儿王数年间的慷慨相助使得脱克迅速强盛起来。如今,脱克非但不思回报,反而背信弃义,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其恩主作对,对于如此卑鄙的小人行径,帖木儿王当然不会忍气吞声、坐视不理。
沙哈鲁紧紧盯着父亲若有所思的面孔。少年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跃跃欲试的神情,这神情倒与帖木儿王的心境不谋而合。
“沙哈鲁。”
“在。”
“由你指挥侦察队,分头向西西伯利亚的托波尔河方向进发,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快找到脱克的落脚点。我让努里丁协助你。”
“是。”
“沙奈。”
“在。”
“你和艾库率领先锋军,向押亦河(今乌拉尔河)方向前进,我率本军随行。记住,无论侦察队之间,还是侦察队、先锋军与本军之间,都必须建立流动驿站,由急递兵保持彼此畅通无阻的联系。即使没有发现敌情,对于每日的情况也必须在第一时间送达我处。一旦侦察队发现了敌人的行踪,先锋军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敌人堵截和包围,不使其逃散,等待我的援助。”
“遵命。”
“现在,沙奈,通知各军将领到我的宫帐商议军情。无论如何,此番一定要给脱克致命一击。”
“是。”
考虑到脱克汗本人一向擅长使用成吉思汗和金帐汗别儿哥时期的游动战术,金帐汗国的领土又横跨欧亚大陆,境内既有平原,又有山地,既有森林,又有众多河流交错,地形与气候复杂多变,帖木儿王一反他在统一中亚地区以及征战波斯、花剌子模时经常采用的方式,不是由他亲自指挥具体的战役,而是交由先锋军、侦察队的将领依据当时当地的情况灵活指挥,只有大的作战方针不变,就是务必找到脱克汗的藏身之处,歼灭他所掌握的有生力量。这种适当的放权,用来对付像泥鳅一样狡猾的脱克汗,无疑是最便捷、最有效的手段。
次日,沙哈鲁率领侦察队离开牙昔,向托波尔河方向挺进。
沙哈鲁对困难预估得不足,一直到春夏交替,侦察队仍然没有获取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军队疲于跋涉,沙哈鲁本人也产生了焦躁情绪,帖木儿王从儿子送抵本军的书信中敏锐地觉察出这种微妙的心理变化,他并不责备,也不动声色,却怀着父亲特有的宠爱心情命传令兵给儿子捎去了一本著名的诗集《福乐智慧》,还有一把用上品材质精心制作的六弦琴。
沙哈鲁几乎一下子就领悟了父亲的用意。
抚平心境、少安毋躁,在双方比拼毅力和意志的时候,谁先失去耐心,谁就会落败于对手。
高高在上、冷峻严厉的父亲竟然有着如此体贴细致的时候,这对沙哈鲁而言,远比任何空泛的说教更能令他茅塞顿开,同时也令他对父亲的深谋远虑感同身受。
沙哈鲁下令各侦察队在水源丰富的托波尔河附近稍事休整,然后,他率领一支侦察队先行渡过托波尔河。
坚持不懈的搜寻终于有了回报,侦察队渡河后发现了许多篝火,还抓到了三个金帐汗国的士兵。
沙哈鲁将这得来不易的情报以及敌方的三个俘虏火速派人送往父亲的大营,同时请求沙奈和艾库的先锋军向他靠近。
通过审问俘虏,帖木儿王了解到脱克汗正在浑都儿察流域驻军,在他有意让自己“失踪”的这段时间里,脱克汗已经招募了大量的骑兵和步兵,实力不逊于帖木儿王一方。但有一点比较令人放心,他还不甚掌握帖木儿王目前的追踪情况。
帖木儿王深知掌握战斗的主动权有多么重要,他一刻也不耽搁,亲自指挥七个军团的骑步兵以最快的速度向浑都儿察河流域包抄过来。
这是一次真正的急行军,堪与成吉思汗创造过的任何一场闪电战例相较。
虽然脱克汗尚且蒙在鼓里,但是其军营整肃,易守难攻。为了防止脱克汗再次逃逸,帖木儿王命令军队在敌营周围抢挖战壕,钉上木桩,安装战壕护板。骑兵用于攻击,步兵用于防守。
一切准备就绪,帖木儿王将大军分成七个彼此不相隶属的战斗军团,他命令艾库、沙奈、亦忽率领其中三个军团,首先向脱克汗的先锋军发动攻击。脱克汗的先锋军由富有作战经验的速来漫指挥,对手仿佛从天而降,速来漫虽猝不及防,却做了最顽强的抵抗。
战事如此激烈,双方均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中午时,脱克汗派出部队驰援速来漫,亦忽拼死力战,不幸阵亡。
脱克汗率领大军随后赶到,意图将帖木儿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艾库、沙奈命令将士们下马,用护板做掩护,将士们跪在地上向脱克军射击,一时间箭飞如雨,脱克汗不得不命令骑兵一次次向艾库、沙奈的阵地发动攻击。
艾库、沙奈率领的几万人转眼损失过半,不断有士兵和相熟的战友倒在自己的脚下,面对汹汹而至的敌军,两员忠诚的将领抱着必死的决心坚守阵地,没有帖木儿王的命令,他们决不能后退一步。
脱克汗传令军队后退稍作休整。他也下定决心,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一定要吃掉对面的这支军队,因为他很清楚,经过几次冲锋,对方箭矢消耗殆尽,已经没有多少战斗力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遮天蔽日的烟尘从四面八方向脱克汗卷来,战马的嘶鸣惊心动魄,脱克汗意识到是帖木儿王率领的主力到了,急忙收缩兵力,向浑都儿察河退去。
帖木儿王挥令大军穷追不舍。
前有大河,后有追兵,渡河已然不及,脱克汗只得依河岸匆匆摆开了决战的队形。
帖木儿王军队的精华是察合台汗国的蒙古骑兵,金帐汗国赖以依靠的同样是自拔都汗以来就以骁勇善战闻名世界的蒙古骑兵,因此这一场争斗,更确切地说是蒙古人之间的一场生死决战。
帖木儿王与脱克汗这一对老对手终于面对面了。
帖木儿王请脱克汗近前对话,他们各自离开本军相同的距离,又在彼此相距六七步远的地方勒住坐骑。
脱克汗表现得彬彬有礼,他问候帖木儿王时用的是最谦恭的语气,可是他的眼神却泄露了内心的倨傲。
“脱克。”帖木儿王的声音并不严厉,却有一种直截了当的味道。
“王。”
“事到如今我并未指望你能回忆起对我永远效忠的誓言,但至少,你和我之间还可以和平相处吧?”
“这也是我的愿望。”
“那么,如果我没听错,难道是这个愿望让你在我远征他国,国内兵力空虚时屡屡犯境?”
“王此言差矣。”
“哦?”
“身为金帐汗,我只是在努力恢复祖宗的基业,再现汗国昔日的辉煌,我觉得,身为成吉思汗的嫡系后人,这是我责无旁贷的使命。”他有意强调“嫡系”二字,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
帖木儿王无动于衷。
“脱克,撒卜兰从忽必烈汗在位时就是察合台汗国的城堡。”
“这些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金帐汗国与察合台汗国的领土争端古已有之,这是两个汗国之间的事情,王为何不能袖手旁观?”
“现在,我是察合台汗国的主人。”
脱克汗眉头微微一挑,这是一个不加掩饰的轻蔑的表示:你只不过从成吉思汗的嫡系后代手里攫取了察合台汗国而已。
帖木儿王不愿再跟脱克汗废话。他一生崇敬成吉思汗,崇敬术赤汗、察合台汗、窝阔台汗、拖雷汗,崇敬拔都汗、蒙哥汗、忽必烈汗,甚至崇敬金帐汗国的中兴之主月即别汗,可对于他们或昏庸懦弱,或荒淫无道,或好大喜功的后人,他却只有蔑视和厌恶。他觉得这或许就是成吉思汗给他的启示,比起那些不肖的子孙来说,成吉思汗更愿意选择他作为自己事业的继承者。
帖木儿王和脱克汗各自回归本阵,一场厮杀随之展开。
黄昏时,脱克汗知道本军败局已定,急忙换上士兵的衣服,在速来漫和汗宫侍卫的保护下,仓皇逃离了混乱的战场。
虽说没能捉到脱克汗令人遗憾,不过,帖木儿王的心情还是很愉快的。他在沙奈的陪同下巡视营地,看着他的步兵们每个人牵回了近二十匹马,而他的骑兵们则每个人牵回了不少于一百匹马。除此之外,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战利品也足足堆满了几十座帐子。更有五千名童男童女集中在后营,帖木儿王决定派人将他们送回国内,充实撒马尔罕的人口。
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喜悦的气氛仿佛启封的美酒,弥漫在胜利者的营地,将士们为胜利欢呼,为活着庆幸。
只有一个人躲开了这喜气洋洋的场合,独自一人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忧郁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
他并没有发觉有两个人正向他走来,而且其中一个人顺势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突然看到了这个人,惊讶地正要站起,但来人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他便只好保持原有的姿势不动。
“父王。”他有一些腼腆,低低地唤道。这时,他看到沙奈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手里牵着他自己与帖木儿王的战马。
“沙哈鲁,你在这里做什么?”
“啊,没……没什么。”
帖木儿王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沙哈鲁英姿勃勃的脸上。他的目光有一些锐利,但更多的还是抚爱。那一年,他失去了最心爱的长子,却得到了沙哈鲁这个儿子,他一直把这件事视作天意。若非格外疼爱这个幼子,他也不会在与图玛商议后,将他送到欧乙拉公主身边接受另一种文化的浸染和熏陶。
他迄今为止从未打算将王位传给沙哈鲁,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作为父亲的偏心,他钟爱沙哈鲁,这爱,如绵绵细雨,润物无声。
面对父亲的注视,沙哈鲁局促地移开了视线,专心盯着露出战袍外的靴尖。
帖木儿王微微笑了。“想家了吧?”他问。
沙哈鲁清秀的面孔不觉涨满了红潮。
想家?是啊,他独自坐在这里就是因为他的心里充溢着太多的思乡之苦,就是因为他的思绪被打断前他正如饥似渴地想念着自己在欧琳堡度过的安逸时光。他总是一面说服自己赶快忘记,一面却在每个闲暇时回忆着他的公主那柔弱的样子,回忆着她的浅笑低语,她的细致包容,她的一切一切……
可是像父亲这样一贯粗心的人又如何会看透他的心思?
帖木儿王并不需要儿子回答,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我们暂时还不能回家。”
沙哈鲁抬头望向父亲,脸上的红潮消褪了一些。
“脱克这个年轻人,拥有坚强的意志和广袤的领土,只要他活着,他的兵源就能够很快得到补充,所以,经过一段时间的蛰伏,他总是不难重新集结起与我们的军队抗衡的力量。”
“那么……”
“对,只要他不死,就始终是我的心腹大患。”
沙哈鲁理解父亲的心情,因为这其实也是他自己的心情。他甚至比父亲更希望战胜脱克。这位年轻的金帐汗,终究是他心里的一根小小的刺。
父子俩的目光在沉默中相遇,接着,帖木儿王的脸上露出笑容。
这是一种难得的表示赞赏的笑容。
帖木儿王是一个具有坚强意志和决断力的人,何况,他无意放过他的敌人。他循例检阅了军队的人数、装备与武器,将大量的战利品按军功大小分赐给所有将士,然后率领大军继续向阿哲儿拜展挺进。
胜利给帖木儿王带来了好运。
帖木儿王刚刚来到乌尔图巴,侦察队就抓到了脱克汗的一个俘虏,通过审讯,得知脱克汗的军队就在离乌尔图巴不远的地方驻营。帖木儿王立刻布置兵力,采取突然袭击的战术向脱克汗发起猛烈攻击。脱克汗则像一个被人捏住鼻子从美梦中揪醒的醉汉,又气又恼还不得不仓促应战。
金帐汗国的将士明知败无生路,抵抗变得异常激烈。这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恶斗,帖木儿王手下的察合台将士固然身经百战,金帐汗国的勇士同样视荣誉为生命,双方势均力敌,都没有退缩的余地。
沙哈鲁手持长枪与两名挥舞着蒙古弯刀的金帐将领周旋。他眼睛的余光瞥到了父亲熟悉的身影,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帖木儿王的对手是脱克汗手下一名武艺高强的侍卫长,帖木儿王与他争斗良久,将他一刀砍在马下。谁知这人并未马上死去,他的手里还握着武器。在他倒地的瞬间,他挥刀砍向了帖木儿王的战马。战马前腿被砍断,悲鸣着扑倒在地,帖木儿王被重重甩于马下。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除了身边的人。
速来漫刚刚杀死一名察合台将领,看到这一天赐良机,当即挥刀向帖木儿王奔去。沙哈鲁也看到了这惊险的一幕,他既知自己无法抽身去救父亲,心一横,也不管两柄弯刀就在眼前飞舞,将长枪横执,用尽全身力气向速来漫掷去。
长枪擦着速来漫的耳畔呼啸而过,让速来漫吃了一惊,战马的速度随之放慢。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沙奈带着从马赶到帖木儿王面前,他下马将帖木儿王扶起,几乎转眼之间,帖木儿王的侍卫们将他团团围住,速来漫自悔失算,慌忙收马而退。
沙哈鲁只顾保护父亲,却忘了自己变得赤手空拳。他正欲俯身去拔插入靴中的弯刀,一名金帐将领挥刀接连砍来,沙哈鲁猝不及防,肩头被砍了两刀。另一名金帐将领见状大喜,飞马上前,就要结果沙哈鲁的性命。沙哈鲁虽然受伤,头脑却异常清醒,他突然从马上跃身而起,抱着对面的将领滚落马下。
生死搏杀的战场,胜负瞬息万变。还在马上的金帐将领突然失去了对手,正在发愣,一柄锋利的长剑刺穿了他的胸口。努里丁拔出长剑,顺势送入从沙哈鲁身上挣扎欲起的将领脖颈。
鲜血染红了沙哈鲁的半边身子,他知道父亲安全了,心一松昏了过去。努里丁抱起沙哈鲁放在马上,急速向后营安全的地方撤去。
随着几员重要将领阵亡,金帐军队败迹渐显,脱克不敢恋战,在速来漫的保护下,带领残兵败将拼死杀出重围,逃往阿哲儿拜展。
帖木儿王也不再恋战,他命人打扫战场,自己带着沙奈匆匆来到后营,探望儿子的伤势。
多歌刚给沙哈鲁处理完伤口,帖木儿王忧虑地俯视着儿子苍白昏睡的脸,良久,才声音嘶哑地问:“沙哈鲁要不要紧?”
多歌回道:“有两处刀伤,一处很深,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伤到要害。”
帖木儿王的眼眶微微泛红。战斗结束后,他从努里丁口中得知了沙哈鲁为救自己而舍生忘死的行为,他既心痛又为儿子骄傲,假如可以,他宁愿自己身处危险,也不愿别人伤害儿子分毫。
沙奈看到了蓄积在帖木儿王眼中的泪水,除了大王子只罕杰尔阵亡时,沙奈还从未见过帖木儿王流泪。
这个晚上,帖木儿王坚持陪伴在儿子身边,昏迷中沙哈鲁不时会说胡话。
第二天,帖木儿王召开了由各军主要将领参加的军事会议,会上决定继续追击脱克汗。鉴于沙哈鲁伤势严重,帖木儿王只能留下多歌和努里丁妥为照料。帖木儿王每天都会通过快骑了解儿子的恢复情况,当得知儿子因为心绪不宁,伤势恢复很慢时,他想起儿子昏迷时一直呼唤的人,于是做出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