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苑位于大都北部,乃当朝平章政事阿合马的私人庄园。
这是一所奢华气派的豪宅。飞檐挑梁的门楼下,两只八尺高的汉白玉石狮威风凛凛地窥视着外面的车马行人。凡来玉苑京城官员,于门前二十步的驻马桩前就得下马侍立,等候门吏的通报。
“玉苑”何以得名?原来玉苑动工前,阿合马与长妻赫哲、长子忽辛经过反复商议,终于确定取“御”之谐音“玉”,借以宣扬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与威风。
玉苑正门是两扇钉满金钉的朱漆大门,取“八八六十四”之数,以区别于皇宫的“九九八十一”数。阿合马上下朝及出猎,均走此门。两边侧门略小于正门,门上两个虎头铜扣手也略小于正门上的虎头银扣手。文武百官、外国使节、朝廷特使拜会阿合马时皆从侧门出入。
从正门进入玉苑,迎面是长约五百步的回廊,各色奇花异石布置其间,引来无数彩蝶。回廊尽头,突兀出一幢幢充满西域风情和中国古典情调的建筑群,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玉苑中有进膳房、卧榻室、休憩间、娱乐阁等各色楼阁台榭不下千处,里面住着阿合马的四十个正妻和四百多个小妾,以及数以百计的子女。
阿合马具有惊人的生育能力和理财能力,在这方面,他可能继承了来自祖先的“先天基因”。
此时,阿合马正同他的两个宠妾阿依古丽、雅黛在依山傍水的揽翠亭饮酒作乐。雅黛原是真金的侍女,因姿容绝美而为阿合马垂涎。阿合马向察必皇后陈请,雅黛表示愿嫁,之后嫁入玉苑。
揽翠亭周围是一片青翠的紫竹园,位于楼阁居所的北边九百步,其间要穿过两条小溪,一个人工湖泊和两座汉白玉拱桥,触目所及,但见波光粼粼,流水潺潺。
阿合马新纳的宠妾阿依古丽不住气地吃着刚刚上桌的哈密瓜和葡萄,瞧她那样,阿合马没好气地说道:“瞧你贪吃的那德行!你若这样吃下去,胖得跟老爷我一样,小心老爷休了你。”
“哼!老爷今天嫌我能吃了,昨夜为什么却说我这软软的‘纳失失’比坐龙椅还舒服啊。”阿依古丽瞟了雅黛一眼,故意拉着长调说。
雅黛无动于衷地注视着亭外翠竹。
与阿合马其他妻妾不同,身为真金太子的侍女,雅黛不但风致清丽,琴棋书画更是无所不精。虽说当年主动请嫁,委身阿合马,她对阿合马却毫无情爱。
“雅黛,你就不能对老爷说几句关心的话?”阿合马不胜烦恼地搂住雅黛说。
雅黛微微皱起眉头,本能地避开了阿合马那张酒气熏人的嘴。
“老爷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满朝文武大臣哪个敢对老爷说个不字,老爷又有什么烦恼!”雅黛淡淡地说,语气中不无揶揄。
阿合马却没听出来:“这你就不懂了,那些个满朝文武,哪个是真怕我阿合马啊,他们是惧着当今皇上的权威啊。”
“老爷,大公子、二公子来了。”守在亭外的家仆通报。
阿合马努了努嘴,阿依古丽和雅黛当即起身离席。刚刚走下凉亭,正遇上阿合马的两个儿子忽辛、阿散。忽辛贪婪的目光无所顾忌地罩在雅黛凹凸有致的身段上,暗暗咽了口唾沫。雅黛浑似不觉,侧身让过二人,款款而去。阿依古丽却向阿散飞了个媚眼,嬉笑着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忽辛、阿散见过父亲,垂手立于一边。
“站着干什么?坐吧,坐吧。”阿合马摆摆手,家仆立刻走过来,给二位公子斟满了酒。
“阿爸,我们的官职何时才能安置妥帖?我们已经等了快一个月了,也没个准信。”忽辛顾不上喝酒,直截了当地问。
阿散更急:“这些日子,您老人家已经向全国各地派遣官员七百余人了,为何单单不考虑我们兄弟?”
阿合马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这兄弟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真不像一奶同胞。片刻,阿合马狡黠地笑了。
“你们急什么!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当官为的什么,还不就是为了酒色财气。那些个官,有职有权却没油水,算什么鸟官,也要你们来争。阿爸早就为你们算计好了。前些日子,我已派急使到上都,以国用不足奏禀皇上复立都转运司,量征课额,鼓铸铁器,官为局卖,禁止私造铜器。又奏立诸路转运司十一所,到时候这两个肥缺不是你哥俩的又会是谁的?”
忽辛、阿散对视一眼,大喜过望。
“要不说还是阿爸老谋深算。今后,我们俩还得好好跟阿爸学学呢。”忽辛殷勤地为阿合马斟满了一杯酒。
“那是。就我的为官之道,够你俩学上几年的。”
“阿爸,我听说一件事,好像不大妙。不知阿爸是否也听说了?”
“什么事?”
“我的几个朋友告诉我,姚枢和窦默上了折子,要皇上批准北盐药材,可使百姓从便贩卖。倘若皇上批了,单这方面,我们府上每年可就要少许多进项。”
“这事如何能瞒过我去!姚枢上折子,我也上折子。我说此事若小民为之,恐紊乱不一。为避免财源流归民间,拟于南京、卫辉等路,稽括药材,蔡州发盐十二万斤,禁诸人私相贸易。先稽括而后由朝廷专卖,正好成全我们借此机会狠赚它一把。”
“高明!高明!阿爸一箭双雕,实在高明!”
阿合马心满意足地望着他的两个宝贝儿子。是啊,这才是他的财产,他的希望,他生命的延续。他搜刮来的亿万家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希冀着这两个他最得意的儿子能继承父志,在中原,或中亚、西亚、欧洲做大生意,成为大商贾。他并不希望他们像他一样在朝廷做高官,整天担惊受怕,还要经常受到忽必烈藩府旧臣的弹劾。他有一种预感,觉得他随时都会遭到别人的暗算,所以他每每行事,都谨小慎微,决不敢有丝毫大意。
“你俩随我来。”阿合马招呼两个儿子,“我让你们开开眼界,欣赏两幅盛唐时代的真迹墨宝。”
阿合马领着儿子穿过紫竹林,来到藏宝阁,打开一扇镶金嵌玉的柜门,取出两轴画卷。忽辛细心地展开其中一幅,铺在一张大翘头案上,顿时,阿散发出一声惊叹。
“《虢国夫人游春图》!”
“没错,就是《虢国夫人游春图》,你小子还有点眼力。漂亮吧?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真迹啊。”阿合马虽说醉心敛财,闲暇之余,也爱充个风雅,收集些字画古玩之类。
《虢国夫人游春图》画的是唐玄宗的宠妃杨玉环的姐姐虢国夫人春天出游时的情景。整个画面色彩艳丽,极尽铺陈,乃盛唐时期最有影响的画作之一。画面上前后共有形态各异的八匹骏马,一位身着锦服的侍女,细心守护着一个骑乘的女孩。画面的右上方则是虢国夫人,她在马弁的簇拥下回望小公主,殷殷母爱之情尽现笔端。在构思上,画家亦可谓匠心独具。他故意略去了春天的景色,却通过飘逸的春衫,轻举的马蹄,闲适的人物,创造出一种春意融融的气氛。八匹马,九个人,暖色调,细肌理,内涵丰富,意味无穷。
忽辛喜欢古玩,对绘画艺术亦略知一二。阿散却偏爱名画字帖,几乎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
“阿散,你再打开那幅。”
阿散遵命,将《虢国夫人游春图》向上推了推,又铺开另一幅画。
“咦!阿爸,这不是唐代著名的《挥扇仕女图》吗?唐代‘绮罗人物’画派的代表人物首推京兆人张萱,张萱工于描绘宫廷妇女冷落寂寞的宫怨生活。不过,该画派的集大成者还得说是后起之秀周方。周方笔下的仕女灵动精致,穷工极巧,犹如雪碗冰瓯,妙绝时人。没想到真迹却在阿爸这里。”
阿合马对古字画虽有一定的鉴赏力,却拙于评述。如今见儿子对各类画风画派都有一定研究和见地,惊喜之余,不免有几分得意。
“还有什么?”
“阿爸请细看这两幅画。《虢国夫人游春图》画面集中,共用了十八枚方圆或椭圆形印章。而《挥扇仕女图》虽是长卷,所用印章并非太多,独有这枚‘今上皇帝之宝’价值连城。这显然是周方画成,进献给唐玄宗后,玄宗皇帝玉玺所覆之迹。”
“唔——”阿合马注目端详比较着两幅画,“果真如此,还是我儿看得仔细。说下去,说下去。”
“《挥扇仕女图》共描绘了十三个宫女的生活,分独坐、抚琴、对镜、刺绣、倚桐等几组。凄清的秋阳里,仕女们面部表情愁苦哀伤,与身上浓艳的服饰,丰腴的体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被囚禁在高高的宫墙中,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这是怎样一种欲说还休的煎熬!而由此引发的伤感,仿佛暮秋淡到了极致的阳光,蕴含着浓浓的惆怅。”
阿合马触景生情,情绪一落千丈。
“是啊,想想你们阿爸我的处境,不也同这些宫女有许多相似之处吗?我身为朝廷重臣,表面看起来衣锦食玉,颐指气使,一呼百应,可是一旦触怒了龙颜,只怕我的结局连这些宫女都不如。”
阿合马重重地跌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呆呆发起愣来。
忽辛见状,向阿散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悄然退出藏宝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