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在上都惊闻大都之变,震怒异常,当即下旨派枢密副使孛罗率亲军侍卫先行驰往大都,将此次谋杀的主要策划者和实施者张易、王著、高和尚以及所有参与谋杀的从犯全部就地问斩。孛罗出发后,忽必烈与真金商议,决定于翌日还驾。
孛罗与亲军侍卫所乘皆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骥,两日即返大都。与孛罗预想的不同,大都城并未因阿合马之死发生骚乱,相反,阿合马被杀的消息传出后,大都城中军民争相沽酒,歌饮相庆,燕京酒市三日俱空,这使孛罗大为震惊,甚于初闻阿合马死讯。
他知道阿合马不得人心,但没想到百姓对他憎恶仇恨若此。
除了主犯张易、高和尚、王著被轻易逮捕归案之外,孛罗对其余从犯的追捕却陷入僵局。大都百姓无一人肯指认这些他们心目中的勇者义士。
有一位刑部官员好不容易追查到了张易女儿水云、女婿王琢的藏身之处,孛罗当即引军飞奔戒台寺,不料迎接他的,却是独自立于大开的山门之前,左手持弓,右手举箭的落落公主。孛罗少年时即成为忽必烈的贴身侍卫,与落落是儿时的玩伴,他如何不了解这位公主的禀性、为人,因此,面对冷森森的利箭,他二话不说,当即掉转了马头。他那副样子,倒像逃之唯恐不及。
眼看两三日内忽必烈大汗就要回銮,孛罗和刑部负责此案的尹尚书一筹莫展。他们知道,大汗正在盛怒之中,一旦责问起他们办事不力,就绝不仅仅是丢了头上的乌纱那么简单,更可能的是要丢掉乌纱下的头颅。尹尚书急得一个劲问孛罗怎么办,孛罗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大胆的计策。他把自己的想法向尹尚书一说,尹尚书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暗想,既然无法向大汗交差是个死,事情败露也是死,倒不如冒险一试,或许还可以争取到一线生机。
第二天夜晚,孛罗和尹尚书从西山监狱提出八十名经刑部核准的死囚和张易、高和尚、王著,押赴法场处死。而在他们共同商议起草的奏折中,他们伪称,已捕到主犯三名,从犯八十名,全部处斩;余者,包括张易的女儿、女婿,正在追查中。至于那些死囚,因西山监狱不久前恰巧流行过瘟疫,数日之间,大批囚犯死去,狱卒纷纷逃离。后虽疫病得到控制,但西山监狱基本上处于失控状态,具体的死亡人数更是无从查考,鉴于此,尹尚书才敢与孛罗定下如此李代桃僵、瞒天过海之计。
忽必烈回京第二天,便在大明殿召见了孛罗、尹尚书和文武群臣,孛罗和尹尚书呈上奏折,然后恭恭敬敬地退至一旁,垂首候旨。其实这一刻二人的感觉就仿佛站在悬崖边上一样,孛罗的手心后背全是汗,尹尚书更是心如撞鹿,脸上阵红阵白。
忽必烈阅罢奏折,思绪万千。他万万没想到,策划和实施这场谋杀的三个人中,居然就有两个是他平素最信任的人。张易,是跟随他多年的藩府旧臣,他与张易之间,名为君臣,实若兄弟;高和尚,因在比武大赛中力挫群雄,加之相貌与真金有几分相似,受到他的格外垂青,被擢为帐殿平章,负责他的日常护卫……
“孛罗。”
“臣在。”
“阿合马死后,大都百姓果然‘争相沽酒,歌饮相庆,燕京酒市三日俱空’吗?”
“是,臣不敢欺瞒大汗。”
“张易诸人死后,大都百姓果真不怕受到牵连,自发地聚集于路边拜祭?”
“正是。”
“为什么?朕就是想问问为什么?自朕登极以来,究竟是谁保证了朝廷庞大的财政支出,使朕可以专心地进行后来的统一战争?当然,朕心里明白也记着,全心全意支持朕的,是朕的臣民不假,但阿合马同样功不可没。没有国库的充盈,朕拿什么医治战争的创伤,拿什么将大都建成世界上最繁荣富庶的都城,拿什么去阻止阴谋分裂国家的海都诸王?而保证了国库充盈的人,是阿合马,平章政事阿合马。难道,阿合马真的就罪不容恕,以致朝臣和百姓非要将他置于死地而后快?朕不明白,你给朕说说!你们都给朕说说,为什么?”
“臣——大汗,请恕臣斗胆直言:阿合马生性贪婪、为人阴险,这些年,他凭借大汗对他的信任,背着大汗做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
“此话怎讲?有证据吗?”
“臣和尹尚书追查谋杀阿合马一案的主凶时,为找出真相,在中书省调查时无意中发现了多份被阿合马私自扣押的奏折。这些奏折全是弹劾他的。”
“果真?”
“是。”
“你拣紧要的几份念于朕。”
“是。一份是说至元十二年,阿合马以国用不足,请大汗批准复立都转运司,而他在都转运司任用的人,全是他的亲信或行贿官员。同年,大司农姚枢建议朝廷,允许百姓从便贩卖食盐药材,阿合马却以届时恐管理不力为名,暗中命亲信搜刮囤积药材、食盐,高价赎卖,从中牟取暴利。”
“这是一份。”
“至元十五年(1278年)四月,中书左丞崔斌奏言:阿合马任人唯亲,一门子弟,并为朝廷要员。大汗下旨‘并罢黜之’,然阿合马巧于斡旋,大汗并未追究阿合马责任。同年八月,崔斌迁任江淮行省左丞,上任后,他将当地横行不法、鱼肉百姓的土豪劣绅、贪官污吏或杀或依律治罪,江淮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皆呼以‘崔青天’。阿合马在大都听到消息,担心自己与贪官勾结的罪行被崔斌上奏大汗,遂暗自扣押崔斌奏折,同时加紧行动,先构陷崔斌贪污公款,将崔斌捕入大牢,接着又在狱中毒死崔斌,草草埋葬了事。崔斌一死,前者被崔斌弹劾的阿合马之子忽辛、阿散等人,于同年十一月俱官复原职。”
“还有吗?”
“至元十七年(1280年),大汗藩府旧臣廉希宪在病重之时,向大汗呈递了最后一份奏折,这份奏折亦被阿合马扣压。”
“廉孟子怎么说?”
“希宪在奏折中写道:‘君天下者二道,用君子则治,用小人则乱。臣病虽剧,委之于天。所甚忧者,大奸专权,群邪蜂附,误国害民,病之大者。阿合马在位日久,益肆贪横,援引奸党,阴谋交通,专事蒙蔽。如此贪暴之臣,实古今少有,登峰造极。’因此,希宪恳请大汗早下决心,清除奸党,以平天下怨愤。”
“朕确实未见奏折,原来如此。但不知张易、高和尚、王著与阿合马有何个人恩怨,以致三人联手,诛杀阿合马?”
“这些情况,臣略知一二。张易之妻,秀妍多姿,风华绝代,数月之前,不知何种原因,竟被阿合马奸污。张夫人不堪受辱,自杀身亡。张易之爱夫人,在百官之中尽人皆知,爱妻被阿合马奸污而死,想必就成为张易萌生杀掉阿合马、为天下百姓除害的诱因。王著系益都千户王稽之子,王稽曾与其他大臣联名上书陛下,弹劾阿合马‘禁绝异议,杜塞忠言,其情似秦赵高;私吞公产,觊觎非望,其情似汉董卓;请大汗下旨诛杀’。阿合马私扣奏折,阴设毒计,构陷王稽乃李璮余党,将其投入大狱,并买通狱卒,将王稽于狱中棒杀。王稽一案,后虽经太子力陈其冤,大汗下旨为其平反,并恩准其子王著世袭益都千户一职。但王著天性纯孝,是个铁血汉子,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寻找机会刺杀阿合马。高和尚是张易之婿王琢的异姓兄弟,二人情同手足,发誓同生共死。但王琢已是有妻女家室之人,高和尚不愿王琢涉险,遂情愿以身赴死,替王琢报仇。”
“原来如此。朕一直奇怪,他们三人怎么会有关联?原来是共同的仇恨让他们殊途同归。”
“正是。大汗,臣这里还获得了一份藏宝图,上面标注了阿合马在玉苑后花园中修建的、专门用以私藏财宝的四处密室,东、南、西、北各一处。请大汗恩准臣率亲军侍卫查抄玉苑。大汗回銮前,臣已派亲军侍卫先行进入玉苑,以防阿合马诸妻、子销赃。”
“还有这样的事?藏宝图从何而来?”
“是张易被捕时交给微臣的。他说,阿合马二十余年聚敛的财富,绝不少于国库收入的总和,否则,他如何养得起他的诸多妻妾,数十儿孙?他胆大妄为的另一个证据是,他竟将色目商人奉献给大汗的一颗价值连城的大宝石据为己有。”
“确实吗?”
“臣所言句句属实。”
“也罢!欺君罔上,残害忠良,贪婪无度……如此说来,王著杀之,诚是也!传朕旨意:即刻查抄玉苑,将阿合马戮尸于通玄门外,其子侄罪重者伏诛,全部财产尽缴国库!以上诸事,仍交孛罗副使、尹尚书二卿全权处置。”
“臣遵旨。”孛罗、尹尚书同声接旨。尹尚书望了孛罗一眼,悄悄地吐了口长气。
事情能够这样处理,真是天助他们。此时,真金开口说道:“父汗,既然张易三人和八十名本案从犯皆已伏法,而阿合马又死有余辜,父汗是否可以特旨赦免张易女、婿?”
忽必烈稍稍深思了片刻:“太子所奏虽以慈悲为怀,但朝中大臣竟然暗结私党,诛杀大臣,此风决不可长,更无可恕。张易之女、婿、家人均未参与谋杀,朕格外垂恩,不予连坐,但也不许再居于大都城。”
“是。儿臣愚见,不及父汗深谋远虑。”
“太子还有何奏?”
“阿合马一案中,雅黛居功匪浅。张易献给孛罗副使的那张藏宝图,就是经雅黛多年暗中侦之并绘制而成。倘若根据藏宝图能够找到四处密室,还请父汗赦免雅黛之罪。”
“此事你如何知晓?”
“是落落在给儿臣的信中谈及。”
“难道落落也卷入此事之中?”
“没有,她只是了解一些情况。再说,雅黛经常到戒台寺看望落落,落落也十分喜爱雅黛。”
“哦……落落可好?”
“她很好。她说近期将回宫看望父汗、母后。”
“既如此,也罢,为父就依你所奏。”
下旨查抄玉苑的结果,令忽必烈大为震惊。他万万没想到,在阿合马当政的二十年中,聚敛的财富竟然相当于国家五十年的税赋,而且还盖起豪奢至极、比之皇宫大内亦毫不逊色的庄园,这个事实也让他醒悟到,为何朝野上下如此憎恨阿合马,而张易等人为何一定要除阿合马而后快。
十数日后,阿合马二十五子中忽辛、阿散被诛,长妻赫哲凌迟处死,其余妻妾及子女共四百余人分赐他人役使。党人七百一十四人依律治罪,不准再行叙用。另外,忽必烈在根据藏宝图查抄了玉苑的四处密室后,信守诺言,特旨赦免了雅黛。雅黛选择留在戒台寺,服侍落落公主。王琢、张水云夫妻则将远赴云南,落落已写成书信一封,让他们带给清风,托清风妥为照顾。
落落公主特意在戒台寺备下素宴一桌,为王琢一家饯行。过去的一切犹如过眼云烟,他们绝口不提,也永远不会再使自己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