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进城几天来的所见所闻,张汤进一步领略了皇上削藩的英明。别的不说,这刘安硬是把寿春城建成了小长安。淮南百姓只知刘安而不闻皇上,就连他喜欢吃的江团,老百姓也称为淮王鱼。至于用度的豪华,更是琉璃做碗,象牙做盘,就连吃豆腐,也是金瓶银匙。像这样的国中之国,若不早除,总有一天要危及社稷的。
想到豆腐,张汤问道:“在下来到这里,就听说寿春盛产豆腐。往年刘安总是作为贡品送给皇上品尝,其物洁白如玉,入口爽滑,在下今日就请将军品尝豆腐宴如何?”
公孙贺笑道:“多谢廷尉大人美意,还是等案子了结了再说吧。”
他们说着话就下了城头,只见诏狱使迎上前来说,淮南国中郎将伍被前来请罪。
两人急忙来到前庭,只见地上跪着一人,虽然衣衫零乱,却依稀可见儒雅之气。他被两位士卒押着,想来就是伍被。
两个人刚刚坐定,伍被就说话了:“罪臣伍被前来请罪。”
张汤看了看伍被道:“你自来请罪,只要从实招供,皇上会念你戴罪立功,也许可法外开恩,饶恕于你。”
伍被连连叩首,然后遂将造反的来龙去脉一一供出。
张汤听罢,与公孙贺交换了一下眼色,鄙夷地看了看伍被道:“当今皇上,泽惠万民,恩及万邦,威加海内,匈奴震恐,南夷臣服。区区淮南,竟敢觊觎权鼎,这不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么?”
“罪臣曾多次劝告淮南王父子,只是他置若罔闻,今日血溅寿春,罪臣也是无可奈何。”
“你可知陕寒孺现在何处?”
“罪臣亦不知他的去向,自他离开寿春后,就没有消息了。”
张汤从伍被的交代中得知,刘安已经自刎,刘迁含恨自杀未遂,宫中一片混乱。他忙请宗正持汉节进宫,搜捕余犯。
汉军很快地控制了王宫各处,上自太子,下到宾客、宫女、黄门数千人,被一一拘押。
一连数日,汉军在伍被的引导下,搜遍了王宫的各个角落,获得了刘安父子谋反的大量证据。
张汤、公孙贺当下将行辕从太子府移至王宫。依照职责,公孙贺派遣人马,分赴城内大街小巷,张贴安民告示,广张皇上盛意,要百姓安居乐业;张汤和宗正则专事审问刘迁。
刘迁的剑伤很深,虽经治疗,但尚未好转。他被人抬进审讯室时,面色苍白,目光暗淡。
依照程序,宗正先向刘迁出示了汉节,表明他们是秉承皇上的旨意前来查案的。
刘迁像一头受伤的狼,目光中充满了忧伤。现在面对死神的催促,他的心被怨愤、被悔恨撕裂出更深的伤口。他恨刘彻,凭什么万里江山就驾驭在他手里;他怨父王,若不是他优柔寡断,何致今日失败;他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刘建,以致让他告密得逞。
从王太子到阶下囚,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驱使、所掌控,他并不明白,其实这力量就是他对权鼎的欲望。
他与张汤阴沉的目光相撞时,内心骤然生出不尽的恐惧,他忽然幻想刘氏的血缘亲情能为他带来一线生机。
刘迁怀着这样的心境,对所犯的罪行没有丝毫隐瞒。他的声音很低,常常不得不在张汤的追问下复述某些事件的细节;他不善于言辞,话说得很零碎混乱。
不过张汤还是根据刘迁与伍被的供词,对这场酝酿了数十年之久的阴谋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但张汤并不满足。
“还有什么,殿下不妨再想想。”张汤要的是他同那些受命到寿春来的两千石大吏的关系。他有自己的盘算,就是把那些宫女、黄门都审问下狱,也抵不过一个两千石官员的分量。
“其实本官也知道,王上和殿下都是受了属下蛊惑才铤而走险的。如果殿下能够如实言明彼等的罪行,也许皇上念及宗亲血缘,赦免你的大罪。”
宗正在一旁听着张汤的话,很是吃惊。身为廷尉,他怎能诱供呢?他暗地扯了扯张汤的衣袖,但张汤装作不知道,继续道:“殿下大概还不知道,刘陵翁主因刺探朝廷情报已被捕。即使你不说,本官依然可以取得狱词。”
宗正急忙拦住张汤的话头道:“殿下还是……”
话音未落,张汤截住他的话道:“连宗正大人都替殿下着急,殿下还有什么顾忌呢?”
还有什么比活着更有诱惑力呢?求生的欲望使得刘迁一步步走进张汤的圈套。他每交代一批人,张汤都紧追不放:“怎么可能呢?依照大汉律令,诸侯王要发国中之兵,必须征得相、内史和中尉的同意,如此举事,他们怎么可能没参加呢?”
“也许他们是直接与父王接触的。可父王……”
“这就是说,淮南王知道他们的行踪。换一句话说,就是他们参与了淮南王的行动。”
“这……”
“事情就是这样……”张汤很自信地要曹掾记下刘迁的口供。
这样一步一步地审下来,连同内史、中尉在内的数百名官员都被牵扯了进去。可张汤并不满足,还要继续追寻叛乱背后的原因。
刘迁沉思良久,竟然说出了一段令张汤和宗正都不得不目瞪口呆的往事。
“事情还得从建元二年说起。”刘迁因为脖颈处伤口的疼痛,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那年十月,父王进京朝觐,皇上遣田太尉到灞上迎接。太尉曾对父王说,方今皇上无子,大王乃高皇帝嫡孙,行仁义,天下皆闻。公车一旦晏驾,非父王而谁立者?可父王年长皇上十七岁,要等到皇上百岁之后,岂非笑话?”
“于是,你等就暗中蓄谋取而代之?”
刘迁不再说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张汤要刘迁在供词上画了押。在被抬出审讯室的那一刻,刘迁回看了一眼张汤问道:“大人果真能……”
“这就要看殿下的造化了……”
作为陪审,宗正一头雾水,他猜不透张汤为什么要把那么多人牵扯进来。等刘迁一走,他就屏退左右,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果真要为刘迁和刘陵求情么?”
张汤眉目间浮出一丝冷笑:“如此大案,事关社稷存亡,下官有几个脑袋敢为他们说情?”
“那大人……”
“下官也是为皇上效忠,若不除恶务尽,来日将后患无穷。”
宗正还是不解:“如此,不是有人被冤枉了么?”
“比起大汉社稷,孰轻孰重?”张汤说罢,对外面喊道,“来人!”
“属下在。”诏狱使应声进来。
“速拿内史、中尉归案。待寿春事定,一并解往长安!”
“诺!”
“大人……”宗正懵了。
顶着清明霏霏的阴雨,车驾碾过阳陵邑泥泞的路面,穿越规模宏伟、布局规整的三重阙门,走进景帝与王皇后的陵区。
刘彻的眼睛有些酸涩,光阴在不知不觉中流走,蓦然回眸,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而父皇长眠在苍茫的咸阳原上都二十年了。
他踩着铺在地砖上的毡,一路朝寝殿走来,举目环眺整个陵园,那些如烟往事似乎一瞬间都重新泛上心头。
与生前的辉煌和威仪一样,父皇在九泉之下也体现着皇家的尊卑和等级。
高十二丈的帝陵,呈覆斗状地矗立在雨幕中,在帝陵的东边,稍靠后就是王皇后的陵墓,顺着皇后陵朝北看,东北方那个更小的陵墓内,躺着郁郁而死的栗姬。
父皇与他曾宠幸的两个女人有着复杂的情感纠葛,曾演绎了一场废立太子的风波。如今他们都已作古,静静地躺在这里,望着渭水从眼前滔滔东去。
在陵园的周围,自西向东呈棋盘状地分布着故臣的陪葬墓。他们生前为朝廷效力,身后也以能够陪伴皇上而感到荣耀。
祭祀仪式是庄严而神圣的,气势格外恢宏。
由近两千人组成的庞大队伍,在几位中尉的统率下,从阳陵邑开始,一直部署到陵前,沿途旗幡招展,护卫着德阳庙、阙楼和寝殿。
三百八十多人的祝宰乐人,由太乐令率领,分布在宗庙或寝殿两侧,演奏着祭祀乐曲,长长的祭祀队伍缓慢地朝前移动。
时当正午,太宰令依照礼仪献上“太牢”。这时候,乐人只唱颂歌,显示着仪式的庄重。
帝临中坛,四方承宇。绳绳意变,备得其所。
清和六合,制数以五。海内安宁,兴文偃武。
后土富媪,昭明三光。穆穆优游,嘉服上黄。
每个人都沉浸在那种肃穆的氛围中。上苍的泽惠,天地的清和,四海的一统,国家的强盛,像阳光一样照耀着帝国的大地,滋润着每一个人的心。
接着,从寂静中传来太祝令宣读祭文的祝颂。那字里行间充满对先帝丰功伟绩的讴歌,对皇后雅操惠德的追念。
接下来,奏《修成》之乐,行“九拜”之礼,刘彻与卫子夫在黄门、宫娥的服侍下两手着地,拜头至地,停留一段时间,才慢慢地起身回到原位。
紧跟在后面的是七岁的刘据,被包桑和春香搀着,跪倒在祖宗面前,引头至地,稍顿即起。
刘据虽然年龄小,可履行起祭祀仪式来是一丝不苟,刘彻和卫子夫看着刘据认真的模样,感到了不尽的欣慰。
儿子是纽带,一头在皇上手里,一头在她的手里,而在这条带子上系着的,是三颗相互关爱的心。
儿子祭祀祖先稚嫩而庄重的举止,唤起了刘彻童年的回忆。
当年他封为胶东王的时候,才刚刚四岁。每次进思贤苑陪太子读书,总会依依不舍地看着母亲。这种情感使他即使在登基做了皇帝之后,仍然认为母亲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可现在,面对母亲的陵墓,他的心境很复杂,很纷乱。他想起前几日张汤从寿春传来的消息——已故丞相田蚡当年因为接受淮南王的重金贿赂,竟然出卖了自己的外甥。
母后生前究竟知道不知道田蚡的作为呢?也许,她也被他蒙骗了。
现在,刘彻站在雨中,思绪漫漫:就是这样一个口是心非的田蚡,却因为母亲的袒护,竟一次次地逃脱大汉律法的追究。
刘彻不明白,当年身为太尉的田蚡,为什么要诅咒自己无后,去讨好一个心怀异心的诸侯王呢?
倘若母后在世,她将会怎样面对这个严酷的现实呢?倘若田蚡现在还活着,他一定会在处置舅父的问题上与太后发生冲突。侥幸的是,他和她都先去了。
作为儿子,他无法给已经长眠地下的母亲一个明晰的评价。
刘彻的思绪从雨丝中展开,环绕立嗣的问题而云絮般地涌动了。
虽说淮南和衡山两案的嫌犯未到京城,却是大局已定。田蚡当年的行径使他意识到册立太子的紧迫。
是的,进入这个春天,他已经执掌国柄二十个春秋,他不能再延宕踯躅,给那些刘安式的人物留下机会了……
一想到立嗣,刘彻的心迅速地回到了卫子夫的身边,他很感激卫子夫在进宫后,为自己生下了刘据。可他这些日子,却因沉湎于与王夫人的鸾歌凤鸣而冷落了她。
回城的时候,刘彻特意要包桑安排卫子夫母子与自己同坐。
卫子夫的心中充满慰藉。很久了,她都没有这样近的倾听皇上的呼吸了。
现在的皇上虽然少了当年的潇洒和浪漫,却多了成熟男人的稳健和刚毅。而皇上正和蔼地与刘据说着话,那声音恰似细柔的清明雨,丝丝飘进她的心里。
“据儿!你近来在干些什么呢?”
“父皇,母后近来要孩儿读。”
“呵呵!说来父皇听听。”
刘据看了看卫子夫道:“孩儿怕说不好。”
“你就说吧,父皇不怪罪就是。”
刘据于是就摇头晃脑地背道:“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
“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皇,这是孔夫子回答他学生问题时说的话。”
“何谓五美?”
“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是为五美。”
“何谓四恶?”
“子曰:‘不教而杀谓之疟;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是为四恶。”
刘彻为儿子的聪慧而暗喜,可他还是不满足,他要听到儿子是怎么理解的,于是便问道:“那何谓欲而不贪呢?”
刘据不假思索道:“欲仁而得仁,又焉贪?”
刘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现在还只是了解些大义,将来还要深究。朕若是为你择一严师,定可日新日进了。”说着刘彻又看了看卫子夫道,“看来,他该进思贤苑了。”
卫子夫心中“咯噔”一下,思贤苑乃是太子读书受教之所,莫非……她没有让思路再往下延伸,只是转脸对儿子道:“还不快谢父皇。”
刘据赶忙道:“孩儿叩谢父皇。”
庞大的皇家车队到了咸阳原头,再往前走就是下坡路了。
居高远瞩,南山在雨后阳光的蒸腾下,山岚绕峰,一片清新。在这些景物的旁边,是秦王宫阙的败落。
所有这些,都使得刘彻更加坚定了立嗣的决心。他决不能让亡秦的悲剧在自己身后重演……
皇上与卫子夫母子亲近的情景,被坐在另一辆车驾上的长公主看在眼里,这些变化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皇上父子谈笑风生意味着什么呢?
啊!她禁不住将手贴在怦然心跳的胸口——莫非皇上要立太子了?
当这个想法一旦主宰了情感,长公主马上就感到一阵燥热,头上渗出津津的汗珠。她在心里问自己,这两年来对皇后的报复是不是一种失误,会不会在太子和她之间造成一道鸿沟?
可当她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头看时,就看见了卫青的车驾。她的眉宇便展开了,她要借助丈夫尽快修复与卫子夫的关系。
不管怎么说,刘据都是自己的侄子,卫青的外甥,就是他做了太子,最终还必须依靠卫青才能登上皇位。她相信,任凭宫廷斗争如何云谲波诡,但卫青在朝廷的地位是无人取代的。
“好!回到京城就到椒房殿去。”长公主就这样想着。
车驾缓缓地下了咸阳原,横桥在望了……
其实,不仅是刘彻,就是公孙弘、李蔡等人也都感到了立嗣的紧迫性,他们常常惊异于岁月会在不同年代夤演出惊人的相似。当年平定七国之乱时,景帝刚刚三十六岁,而当今皇上也是在这个年龄平息了一场内乱。
也许上苍早已注定,这是王朝最敏感的时期。而其中最能牵动各方心思的莫过于立嗣。回城的途中,公孙弘就已决定,要督促皇上早立太子。
他明白,他在丞相位置上不会太久了,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尽一个臣子的忠心……
车驾下了咸阳原,就听见渭水的涛声,李蔡觉得今天的车速似乎比往常快多了。一路上,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道边的风景,而一门心思在盘算,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向皇上提出立嗣的谏言。
论起善于揣摩皇上的心思,李蔡丝毫不逊色于主父偃。
皇上带着刘据祭祀阳陵,这就是一个鲜明的象征,这让他强烈地感觉到,册立太子很快就会被提上议事日程。
皇上现在需要的就是朝臣的推动,以表明立嗣乃奉天之举。那么,谁来担当这个责任呢?
当他的车驾跟在公孙弘后面的时候,就瞧见了他在冠冕下飘飘如雪的华发。
丞相老了,他在寝殿里“吉拜”时,手脚僵硬,很长时间都站不起来。
那么,未来的丞相……呀!皇上让自己去会不会……
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抓住这个机遇。
他一定要赶在其他朝臣之前把奏章送到皇上的案头,而且他要明确提出,刘据就是太子的最佳人选。无论从祖制,还是从卫青、霍去病的地位来说,都是毫无争议的事实。
李蔡觉得身上的血流骤然加快了。如果不是朝廷严格的行车秩序,他会催促驭手快马加鞭,好让他早点铺开竹简,去迎接机遇的召唤。
而此刻的咸阳原,在斜阳照耀下,每一处都呈现出春雨之后的鲜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