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弓一样的新月,悬挂在西边天际,清幽而又朦胧。
卫青告别军营,踏着淡淡的月色回府,抬望一眼北斗星,他的思绪立时就回到了塞外的草原。
马思边草,将恋盔甲,没有仗打,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这天下午,他再也在大将军署中待不下去了,在期门营中与将士们演了一场军阵之后,他才感到痛快了许多。
现在,听马蹄“嘚嘚嘚”的响过街道,卫青就想起白天里皇上与他的对话。
皇上特意传他到宣室殿表明了立刘据为太子的意向,要他严格约束自己和家人,千万不能因此而让朝臣议论。
其实前几天皇后已表明了这个意思,只是这话从皇上口中说出,分量就不一样了。
守卫在门口的卫士看到大将军,急忙上前迎接。
战马在被拉进马厩的时候,发出悠长的嘶鸣,惊动了丫鬟翡翠,她忙对长公主道:“公主,大将军回来了。”
长公主正在欣赏从宫中带回的礼物,笑嘻嘻地站起来对儿子们道:“快去迎接父亲。”
三子奔出门外,却怯怯地站在一边,在父亲面前,他们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拘束。
卫青的眼睛潮湿了。
他很少有这样体味爱子之情的机会。他把整个生命都交给了疆场,这样的幸福时光对他来说真是太珍贵了。
可就是这短暂的幸福,他也很快地就收进心灵深处,隔几步远,他向大儿子卫伉问道:“近日没有再出去糟践百姓么?”
卫伉的脸有些发热:“自从上次父亲训诫之后,孩儿再也不敢了。”
卫青并没有给儿子们一丝笑容,反而加重语气道:“无论何时都不可忘记,为父也是牧羊出身,也曾做过苦役,你欺负百姓就是藐视为父。”
“孩儿记住了!”三个儿子低下头,不敢再看卫青的脸色。
但他的一番话却触动了长公主的忌讳,但当着孩子们的面,她又不便发作,只好搪塞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去睡觉吧,明早还要读书呢!”
一进前厅,卫青就看到放在案头的一对和田玉雕葡萄,这不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送给皇后的么,怎么现在到了自己的家里?
卫青指着案头问道:“这个……”
“夫君是说这和田玉雕?这是皇后送的呀!”
“哦!”这对姑嫂之间的不快,终于在元狩元年的春天得到和解,这让卫青多少有些欣慰。但卫青清楚,她们和解的原因,是因为皇上马上就要册立太子了。
果然,在翡翠呈上茶点后,公主就漫不经心地说道:“知道么?皇上要立太子了。”
“知道了!朝会上没有争议。”卫青已换上深衣,端着一碗茶席地而坐。
“啊!”长公主抿了一口茶水,喜悦都写在了嘴角,“如此,皇后送的玉就越发珍贵了。”
卫青没有接公主的话,却从内心感激姐姐的大度。
长公主自顾自地继续道:“只可惜,本宫没有个女儿,要不也会有个金屋藏娇!”
一说就是这个!卫青在心里埋怨她太功利。他从来没想靠裙带关系去为卫家涂上任何荣耀的光环。
他正要把皇上与自己的谈话说给长公主听,却不料她按照自己的思路,说出了一番让卫青意想不到的话来。
“没有女儿,咱有儿子也不错啊!明日本宫就去找皇后,让她答应把阳石公主嫁给伉儿。这样一来,不也是亲上加亲了么?”
长公主为自己的发现而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卫青的衣袖,急急问道:“夫君以为这样如何?”
卫青笑道:“不可,他们之间相差许多岁呢!”
公主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皇上当初不也比阿娇小三岁么?”
卫青便不再说话,好不容易有一个夫妻团聚的氛围,他不愿意此事影响了这种气氛,于是说道:“世间一切都是缘分,究竟怎么样,看他们的造化吧!”
长公主正在兴头上,并没有听出卫青的弦外之音。
卫青趁势就把皇上的意思转达给她听:“皇上今天特地召见我,告诫我要以田蚡为戒,千万不要恃权弄威……”
“这与恃权弄威有何关系呢?夫君是怕朝臣嫉妒吧!他们有什么好嫉妒的?让他们领上千军万马,去提着匈奴人的头颅回来,也向皇上讨个大将军做做?”长公主嘴唇间露出一丝鄙夷,“只恐怕他们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耐。”
卫青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益,倒不如暂且搁置争议,小心地呵护夫妻间的情感,于是他转移了话题:“夫人累了一天,也该早些歇息了。”
“夫君还有事么?”
卫青叹了叹气道:“上谷太守郝贤从边关传书来说,近来匈奴人又在上谷一带抢掠,要我禀奏皇上,因此今夜又得晚睡了。”
“眼下皇上正忙着处理淮南的案子和册立太子,夫君还是不要分心的好。”
卫青听得出来,长公主很希望这个夜晚属于他俩,但有一封前方的战报在心头搁着,他能贪恋儿女之情么?
夫妻多年,长公主了解卫青的性格,她忙叫来翡翠安排伺候好卫青,自己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内室。
进了书房,展开郝贤送来的信,卫青的心就再也无法宁静了。
自统兵以来,他觉得这样拉锯式的战争持续下去,势必有一天会使得民生凋敝,国力衰弱。但如何求得边陲永久安宁,他一时也还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长公主的话不无道理,目前淮南王谋反之案尚未结束,而册立太子又在眼前,朝廷暂时无暇北顾。他也只能写信给郝贤,要他据塞坚守,不要轻易出击。
眼见时候不早,卫青铺开绢帛,刚写了一个开头,他忽然觉得窗外似乎有人影晃动,接着就是卫士的喊声。
他却没有听见回答,只有兵刃相撞的铿锵声。
卫青来不及多想,“嗖”的从身后拔出宝剑,冲出书房。
初生的月牙早已西沉了,府院里里黑魆魆的,几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搅在一起,暗夜中,兵刃的相撞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和人的喘息声,借着微弱的光可以看见,虽然四五个卫士将刺客围住,却始终不能近身,卫青便知今夜的行刺者绝非等闲之辈。
卫青跨下台阶,朝着厮杀的人群大吼一声:“你等退下,待本官取此贼首级。”
这两人一个是刺客游侠,一个久经战阵的将军,就在这黑夜里杀将起来。刺客一个“撩”法,破了卫青的招,又一个“泰山压顶”,从空劈下,卫青并不慌忙,使出“架剑”,奋力将敌手的兵器拨向一边,那力量如同昆仑崩壁,震得刺客手腕发麻。
刺客心中暗惊,平日听说卫青勇冠三军,看来确无溢美浮夸之嫌,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于是腾身后退一步,躲开攻势,随之弓步格挡,却被卫青死死压住不能脱身。双方怒目对视,相持良久,刺客的呼吸明显地短促了,试图从卫青的剑下抽出自己的兵器。未料卫青借力发力,卖出一个破绽,刺客不防,踉跄几步,一个扑空,险些扑倒在地,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卫青的剑锋就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卫青借着火把打量着刺客,不禁大吃一惊,他不是别人,正是白日午后在期门军大营中接受他问话的什长王钦。
“本官与你并无怨仇,你为何要深夜行刺?”
刺客面对兵锋,脸上并无惧色:“受人之托,必当竭力尽命。既然落到大将军手中,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并不是王钦,我乃淮南游侠陕寒孺。”
卫青惊异地“哦”了一声,他立即觉得这长安城中,行刺者绝非一人。也许在自己的大营中,就潜伏着具有更大阴谋的人物。
“你等乌合之众,竟然图谋社稷,岂非痴人做梦?供出同党,本官保你一条性命,否则……”
不等卫青说出下面的话,陕寒孺就接上话茬道:“大将军不必费心,我仰慕将军已久,只是系江湖游侠,受人之托,不意被擒,也死而无憾了。”说罢,他双手用力握住卫青的剑刃,猛力向咽喉刺去,只听“噗”的一声,一股热血喷出体外,他便气绝身亡。
有感于刺客的慷慨赴死,卫青命府令为他准备一副棺木,然后好生掩埋。
这时,被喊杀声惊醒的长公主带着一群丫鬟来了。
“夫君怎么样了?”
未及卫青回答,她转身就怒斥卫士和府役道:“都是你等掉以轻心,致使刺客乘隙而入,倘若大将军有个闪失,你等担当得起吗?”
卫青轻描淡写道:“此等独行之人,除了一死,能奈我何?”说着他吩咐翡翠伺候长公主重新回内室歇息。
抬头看看夜空,东方渐现曙色,启明星冉冉升空,大概已是寅时时分,写完给郝贤的信,自己也该上朝了。
在踏进书房的那一刻,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想请求皇上允准,在期门军中来一次大索,将与“淮南案”有关的潜伏者一网打尽……
经过平叛,大汉帝国的版图上已不复存在淮南、衡山两个诸侯国,而是多了九江、衡山两郡。
各个诸侯国因此而陷入巨大的惊恐中,生怕灾难殃及自身。
赵王刘彭祖、胶西王刘端等纷纷上奏朝廷,指称刘安、刘赐兄弟私刻丞相、御史大夫和两千石以上官员印玺,离间君臣关系,祸乱天下。
胶西王更是在他的奏章中要求严惩反叛者,以使天下明白为臣之道,不敢再生背叛之意。
刘彻当然明白,他们之所以如此逢迎朝廷,就是为了自保。但能够震慑诸侯,也正是他要达到的目标。
这是从吴楚七国之乱后从来没有过的局面。
在宣室殿里,当他一卷卷地翻阅关于淮南、衡山谋反案的奏章和狱词时,刘彻脸上就不时浮出不为人觉察的笑意。
“哼!这就叫敲山震虎。这就叫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
这话原本是刘安在《鸿烈》中说给刘彻听的:“纣之地,左东海,右流沙,前交趾,后幽都,师起容关,至蒲水;士亿有余万,然皆倒矢而射,傍戟而战。武王左操黄钺,右执白旄以麾之,则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
这话分明将刘彻比作纣王,有要挟的意思。不想却在淮南国应验了,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从元朔二年推行“推恩制”起,倒下的诸侯王有多少?燕王、齐王、淮南王、衡山王,有哪家王室不是后妃争宠,导致互相残杀;又有哪家王室的翁主不乱伦呢?
那个在京城被捕的刘陵自不必说,就说衡山王刘赐的女儿无彩吧,说起来她也算是皇上的同宗皇妹,先是在夫家不守妇道,后来回到娘家,又与门客通奸,她们还有资格自称高皇帝的后人么?
刘彻慢慢将手中的笔搁在案头,觉得心头隐隐作痛。
“宗室至亲,疆土千里,列在诸侯,不务尊藩臣职,而剸怀辟邪之计,谋为反叛;又淫乱后宫,身灭国除,固然其责在己,然也是朕为君之无德啊!”刘彻自言自语着,起身伸了伸胳膊。
从早朝后,他就在宣室殿全身心地批阅奏章,看着皇上从政务中摆脱了出来,包桑忙奉上茶点,轻手轻脚地来到刘彻面前:“皇上忙了半天,也该喝口茶了。”
刘彻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却没有对茶的味道作任何评价,而是道:“你说藩国谋叛,是朕之过吗?”
听皇上如此沉重的问题,包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事实上,这样的问题也不是他能回答得了的。他十分谨慎地选择适合的句子:“淮南、衡山密谋反叛已久,上逆天意,下违民心,皇上依律治之……”
刘彻摇了摇头:“朕记得荀子说过‘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自建元以来,朕倡尊儒术,其间不少诸侯国一方面上表大谈礼仪,另一边却背地里却朋党比周,一旦事发,牵连无数之人,这岂非朕之过?”
包桑赶忙道:“皇上圣明,天下之福。”
此时,一位黄门进来禀奏,说张汤求见,现正在塾门等候。
刘彻知道,张汤来见必是与淮南王的案子有关,于是便要包桑宣他进殿。
果然,张汤一进来,就向刘彻禀奏道:“大将军昨夜在府中遇刺!”
刘彻闻此“呼”的站了起来惊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将军昨夜遭遇了刺客。”
“怎么样了?受伤没有?”
“大将军身经百战,勇力无比,刺客岂能得逞。”
“刺客现在何处?”
“刺客被大将军制服,饮剑自杀了。”
“哦?此人难道就是太仆奏章中提到的游侠陕寒孺?”
刘彻挺了挺身体,随意翻了翻案上的表章,思路顺着刺客一案,迅速地扩散开来。
虽说卫青遇刺只是淮南一案的余波,但在议立太子的关键时刻,陕寒孺的出现还是让他吃惊和震怒。自元朔五年中朝外朝分设以来,卫青在朝廷的地位不断提升,这不仅引起刘姓诸侯王的关注,也成了匈奴人袭击的对象,难免遭朝里妒贤嫉能之人窃恨。
联系到近来关于册立太子的廷议,他顿时感到了此案的严重。
“朕以为,行刺者绝非陕寒孺一人。”
“臣也以为如此。”张汤深谙皇上需要怎样的答案,“据大将军所言,陕寒孺潜入期门军大营后,因其敬事而被擢拔为什长。故臣以为,军中必有陕寒孺同党潜伏,请皇上命人严查,绝不可使人漏网。”
“爱卿所言极是。此事就由爱卿协同大将军去办。”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刘彻道:“朕阅看奏章累了,爱卿就陪朕到殿外走走如何?”
“微臣遵旨。”
自从进入九卿行列,张汤对皇上的起居习惯有了比较清楚的了解。说是走走,其实就是想寻找个宽松的说话气氛,将想说的话题延伸。
沿着宫殿的复道一路走来,长安城日渐深浓的春色尽收眼底。
在刘彻眼里,这些年年岁岁相似的风景,早已司空见惯,只不经意地瞥上一眼,就匆匆离去。
但是,当他将目光投向蓝天时,脚步却挪不动了。
原来,几朵白云间飞来一只色彩艳丽的风筝。
那是一只展翅的“雄鹰”,扶摇奋翮,追着云彩,尾翼后飘着一条细细的丝线,延伸到目光不可及的远方。
刘彻的心就跟着那条丝线去了。他想象着这都城的某一个角落,那里一定有一位掌握着这条线的人,那人的心此刻一定和自己一样,飞游在蓝天白云间。
刘彻忽然对那种自由十分向往。他觉得与威加四海的相伴随的只有寂寞。就像这当空的太阳被膜拜,可留在天空的,也只有它孤零零的身影。
他太专注了,张汤只能隔着几步远站着,生怕不慎打扰了皇上。
很久,刘彻才回过头来问道:“爱卿儿时没有放过风筝吧?”
张汤摇了摇头:“臣儿时乃一乡间顽童,常常惹家父生气。”
“呵呵!”刘彻不再关注那风筝,而是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前走去,“说来给朕听听。”
张汤紧追两步,跟上刘彻的脚步:“臣儿时家父任长安丞,他一心只想着让臣苦读,待有一天报效朝廷。家父治家甚严,从署中回到家中,就查阅微臣的功课。故臣早在少年时期,就跟随家父学写断狱文书。臣幼时不晓人事,常对家父多生怨恨,直到臣主持廷尉府后,才真正体味了他的良苦用心。”
“原来爱卿会审案乃是家传哦!朕少年时,也曾经做过许多好笑的事情。从被立为太子的时候起,朕就明白,朕不会再有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不仅朕,就是太子将来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