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进而上奏,向献帝起誓道:“用生命保卫国土,用生命报答皇恩,此乃臣平素所抱之志。今日被陛下选中,召到殿阶之下,拜受大命,无有比此更合我之所望者。卑臣旗下精兵二十万,皆为体现臣之意志的忠良。恭请陛下安心勿虑,万代太平之朗朗乾坤诚可待矣。”
曹操在“万岁万岁”的呼声中退出,皇宫御苑也久违地变得如此明亮。
然而另一方面,如今明确被称为贼军的李傕、郭汜却大感意外,不知如何进退。
“什么?!曹操有什么了不起?!而且远道而来,赶路太急,一定人马疲惫。”
二人意见一致,求战心切。唯独谋士贾诩进谏,不同意出战,道:“不可小视曹操。不论如何,他都是当代颇具特色的骁将。尤其与以前不同的是,近来屈指可数的文官武将都汇集在他旗下。不如舍逆从顺,脱盔出降。如果硬碰硬打,恐怕连后人也会嘲笑我等太自不量力啦。”
忠言逆耳。
李傕、郭汜道:“劝降吗?!战前竟出不吉之言!还说我等自不量力。无礼之徒!”
他们把贾诩推出寨外,就要斩杀。贾诩的同僚却怜其为人,拼命进言,为其保命。于是二人道:“且留你一命。以后若再出言无礼,决不饶你!”
当天夜里,贾诩咬破幕帐逃走,从此不知去向。
第二天早晨,贼军按照二将的意思开始前进,去硬碰曹操大军。
李傕有两个外甥,一个叫李暹,一个叫李别。二人常以铁腕自诩。他们并驾齐驱,首先冲破了曹操的前卫。
“许褚!许褚!”曹操在中军用手指着,道:“你去!看见了吧,那两个敌将?”
“遵命!”
许褚就像离开主人拳上的鹰一样,跃马扬尘,飞驰迎敌。刚刚靠近目标敌将,便手起刀落,一刀把李暹斩落马下。李别大惊,狂奔逃窜。许褚见状,大喝:“站住!”拍马便从背后追来,一把抓住李别的脑袋,咔嚓一声拧断脖子,然后拨马返回,静默从容。
许褚刚毅沉着,就连近在眼前敌人也不敢再追。许褚把两颗人头摆在曹操面前,表情好似捡来院前掉落到地上的柿子一般,道:“是这个吗?”
曹操拍着许褚的背,称赞道:“正是!正是!你真不愧是当世樊哙!我就像看到樊哙的化身一样啊!”
许褚原本出身于田夫,来到曹操麾下时日未久,所以很不好意思,道:“没,没那么厉害。”
许是觉得他的样子可笑,曹操竟不顾眼下大战正酣,大笑道:“啊哈哈哈……可爱的家伙!哈哈哈哈……”
看到这番情形,诸将无不感慨,暗忖这辈子一定要让曹操拍拍自己的背。
战斗的结果,当然是曹操大胜而归。
李傕、郭汜之徒终究不是曹操的对手,全军大乱,连连被斩,一如漏网之鱼、丧家之犬,被追赶着,茫然西逃。
曹操的英名随即响彻四方。
他完成对贼军的讨伐之后,将斩获的首级悬于街头示众,发令安抚百姓,严肃军纪,屯扎城外。
“无所事事。如此下去,我们都要变成他的垫脚石啦。”眼见曹操的势力与日俱增,越来越强,杨奉向韩暹流露心中不平。
“你也这么想啊。”韩暹虽然现在在禁门做事,原来可是贼将出身,跟李乐一起结党绿林,所以当即露出本性,言语腌臜地道出自己对曹操的妒忌之心。“我们保护皇帝直到今天,忠心勤勉,功劳甚大。像这样下去,一旦曹操声名鹊起,真不知会怎样了得。曹操一定会把自己那帮人的功勋放在第一位,不认可我们的存在。”
“是啊,不会认可啊。”
杨奉在韩暹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察言观色看着韩暹。
“噢……嗯……干!”韩暹两眼放光。
之后的四五天,两人一直在秘密策动。一天晚上,他们突然把宫门的守兵统统邀出,向外转移。
朝廷大惊,四处寻找,终于弄清真相:杨奉、韩暹二人声称去追赶先前逃散的贼兵,却率兵朝大梁方向而去。
“问问曹操后再作决定。”献帝在朝官们商议之前,派出一位朝臣为敕使,前往曹操大寨。
敕使带着圣旨来到曹操大营。
曹操听说是敕使,恭敬出迎,礼毕,乍见其人,莫名感动。
“……”
人品之高雅!
人格之高尚!
“此人……”曹操审视此人,恍然忘我。
许是世风日下之故,近年来世间人品实在低下。连年饥馑,人心颓废,自然反映在人们的脸上。不论看哪一张面孔,都是眼睛暴鼓,耳轮薄如纸,唇色发紫,肤无光泽。
有人如豺,有人若鱼骨披人皮,还有人好似乌鸦。那就是当今人间的面孔。
“而此人……”曹操看得出神。
来者眉目清秀,口唇如丹,皮肤白皙,不是那种不见阳光的病态之美。他的外表清雅飘逸,内心深处却藏清冷之物,散发着芬芳。
“这才是所谓尚佳人品吧。很久啦,终于看到一个像样的人。”曹操心内暗自低语,却又觉得此人很讨厌。
不,是觉得恐怖。
因为曹操感到敕使那清冷的目光已经看透自己的内心深处。
曹操觉得,如果此人不能为己所用,纵使不是敌人,也会变成自己的障碍。
“呃……你究竟为何被选为今日敕使来到此处?你生于何处,现在哪里啊?”很快坐定后,曹操若无其事地问道。
“承蒙下问,不胜羞愧。”敕使董昭简短回答道,“三十年间,徒蒙恩禄,无有寸功。”
“如今官居何职?”
“任正议郎。”
“何处人氏?”
“我乃济阴定陶人氏,名董昭,字公仁。”
“哦,也是山东人氏啊。”
“以前任袁绍的从事,闻听天子还幸,驰来洛阳。现在朝中任职。”
“啊,刨根问底,没有教养,还请原谅!”
曹操设酒宴,又叫荀彧入席,共论时局。
这时有人来报,有部队声称是朝廷亲卫军,昨晚开始陆陆续续地从城外南下,到地方上去了。
曹操闻报,欲派兵,道:“是谁随便调动禁门守兵的?速将指挥活捉了来!”
董昭制止道:“杨奉心怀不满,韩暹是白波帅山贼出身。二人密谋,逃去大梁。此乃嫉妒将军威望之盲动,能成何事?!不值得您劳心。”
“可李傕、郭汜之徒也逃到了地方……”曹操强调道。
董昭微微一笑,道:“不足为虑。撼动树梢抖落下来的片片枯叶罢了。窃以为伺机扫拢,以一炬之火,焚之可矣。倒是将军另有更重要的当务之急啊。”
“啊啊,我正要问你,乞赐忠言。”
“将军大功,天子看在眼里,百姓尽人皆知。然朝庙旧壳如故,传统、门阀、官僚中心胸狭窄之人,各自在用异样眼光、异样心胸注视着将军。加之洛阳之地也不适合革新政事。窃以为,宜将天子之府迁至许昌(今河南许昌),在所有部门断然厉行生机勃勃的革新。”
曹操一直在倾听,然后话别,道:“最近承蒙含蓄教诲,今后也请示教啊。曹操一旦成就大业,定当厚报。”
是夜,又有客来,对曹操等人如是说:“近来,侍中太史令王立观天文发现,自去年起太白星横穿天河,彗星也向太白星运行,两星就要相会。王立预言,此象千年只出现一两次。传闻如果金火两星交会,必定出现新的天子。如此想来,大汉皇脉不正是气数将尽吗?而且,这天象不正是新天子兴于晋魏之地的征兆吗?”
曹操倾听来客之言,默然不语,等客人离开,遂带着荀彧登上楼台,道:“荀彧,即使天象如此,我也不懂天文。刚才客人所言怎讲?”
“也许是上天的声音。汉室家族本属火(正朔为火德)。主公乃土命。许昌的方位正属土。若以许昌为都,曹家必隆盛。”
“噢,原来如此!……荀彧,速速遣使往王立处,叫他对人闭口不谈天文之说。好不好?”
此非迷信。
而是哲学,是对人生科学的追求。至少在那个时代,从知识阶层到普通百姓,对天文历数和易经五行之说是深信不疑的。
这是崇高的命运学说。在他们的命运观中,既有星辰运行、月食、天地变异,也有易经的暗示。此外还有一种习性,那就是对预言家通俗易懂的声音倾注自身莫大的关注。
身处渺茫黄土大地,不论是汉室天子,还是曹操、袁绍、董卓、吕布、刘玄德,抑或是孙坚等其他豪杰,人人深知“自我”的弱小无常。面对大自然的伟大力量,就连如此英雄豪杰,也都深知人类之渺小。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生而知之的。
例如。黄河和长江的泛滥。蝗虫带来的饥馑。从蒙古刮来的黄色沙尘暴。大雨、大雪、暴风,还有其他各种自然之力。
他们都是英雄豪杰,身处这种变化之中,却对这些现象束手无策。
所以,除了恐惧之外,他们在黄土大地之上,时而尽力地建设,时而不遗余力地破坏;时而尽情满足情欲贪欲,时而自暴腐败,自我瓦解;时而战,时而和;时而骄奢淫逸,时而遭遇磨难……既像存在规律,又像全无秩序……一直在悠长的历史长河中勾画着治乱兴亡的人间百态图。在漫长的经历之中,人们自然而然地,根深蒂固地恐惧、信服的只有“人受命运支配”。
就是这样。
命运,仅靠人的智慧无法了解,但上天知道,大自然能够预言。
天文和易理是了解命运的最高学问。不,是天地万物的学问。比如,连政治、兵法、伦理,都是以阴阳二元和天文地象的学理为基础的。
曹操恭谨地向天子奏道:“臣深思,洛阳之地已经化为如此废墟,其复兴谈何容易。且从将来文化兴旺的角度看,交通运输不便,地里表象不好。民心也是如此,离开这片土地,便不再思念。”曹操继续道,“与之相比,河南许昌土地丰饶,物产丰富,民情也不粗野。更有利的是,那里城郭、宫殿齐备。故此希望将国都迁于许昌。迁都的仪仗、御辇也已准备妥当。”
“……”
献帝只是点头。
群臣哑然,却无人提出异议。大家害怕曹操,曹操上奏又巧妙。
再次决定迁都。
护卫、仪仗的大队人马簇拥着天子,从洛阳出发,来到数十里外的山丘下。
“曹操休走!”
“劫夺天子,往何处去!?”
这时,大漠之中冲出一标人马,一边大叫,一边猛袭过来。
原来是杨奉、韩暹的兵马。杨奉的下属徐晃也身在其中。
徐晃手提大斧,战马四蹄腾空,冲将过来,口中喊道:“齑粉末将,不中用家伙!让曹操来见……”
“哦。许褚,许褚!那只饵食送给你啦。取他首级来!”
曹操命许褚替自己出战。许褚从曹操身边出阵,让战马像鹰鹫般朝徐晃的战马冲撞过去。
徐晃是绝伦的汉子。
许褚也是万夫不当,被誉为“当今樊哙”。
“棋逢对手!来呀!”许褚舞枪挑战。
徐晃挥舞大斧,大放豪言道:“敌手正如我愿!可别打到一半就逃啊!”
两雄单挑独斗,大战五十余合。战马浑身如浸水之纸,汗水涟涟,而两人却毫无疲劳之相。
“谁人能胜?”
好大一会儿,两军都在观战,鸦雀无声。旺盛的生命力之间相互搏杀,好似魔王与兽王相互咆哮。其壮烈绝伦之“美”,世上任何动物之美皆不足以与之相提并论。
曹操远远观战,突然想起什么,命道:“鼓手!鸣金!”接着赶忙补充道,“鸣金收兵!”
“是!”鼓手敲响铜锣,发出号令:全体收兵!
全军撤回寨中,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当然,许褚也抛下敌手撤回寨中。
曹操集合许褚和幕僚,道:“许褚可能不解。突然鸣金收兵,实是因为不忍斩杀徐晃其人。今日一见徐晃,真乃稀世勇士,大可成为卓越大将。虽说是敌人,可惜啊,让如此英才死于无益之战,可悲!我愿请他前来,成为帐下之宾。谁能说服徐晃,让他降服于我?”
于是出来一人,主动担当此任,道:“我愿前往。”此人乃山阳人氏,名满宠,字伯宁。
“是满宠啊。好,命你前往。”曹操准许道。
满宠当夜只身混入敌境,悄然造访徐晃大寨。
月光从树间泻下。月光之下,徐晃身不解甲,展帐而坐。
“何人来此窥视?!”
“啊……久违久违!徐晃啊,别来无恙乎?”
“哦,这不是满宠吗?!为何到此啊?”
“想起旧交,越发怀念……”
“战场之上,敌我分明,何谈旧交……”
“啊呀呀。正因如此,大将曹操才特意选中我,让我密受机宜,潜来此处。”
“什么?是曹操派你来的?”
“今日一战,曹操派手下第一猛将许褚迎战于你,见你作战骁勇,曹将军真心相惜,突然鸣金收兵。”
“哦……原来是这样啊。”
“像你这样的勇士为何要仰拜杨奉这等暗愚之人为主公呢?人生不足百年,恶名却千年难以挽回。人道是良禽择木而栖啊。”
“不不。我也深知杨奉无能,但主从之宿缘如之奈何?!”
“谁说无奈?”
满宠凑近徐晃,在他耳边低语。徐晃叹息,摇头道:“我素知曹将军英雄豪迈。但我已拜杨奉为主公,哪怕只是一天,我也不愿斩其首级前去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