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郡的街头,项羽举步欲进药店,正好与里面出来的一个人迎面撞上了。那汉子牵着一个小女孩,瞥了项羽一眼,径直走远。项羽停步,目光聚焦到汉子背上所负布条,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跟了过去。走到街角的墙根下的时候,那叫做虞子期的汉子突然一个转身,问道:“阁下何人,为何自药店便一直跟随?”
项羽镇定地说:“借一样东西。”说着他上前就动手。虞子期还手。两个人打在一起。虞子期不敌项羽力大,落于下风,但在倒地的一瞬间,他的右手从颈部伸向自己背后。项羽眼前青光一闪,一柄阔刃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项羽一点都不害怕地笑着说:“就是这个。”
虞子期说:“你既知我带剑,今番不得饶你性命。”
项羽道:“我们打个赌吧?若我夺走你的剑,便赠与我。”
虞子期笑道:“你命在我手里,拿什么赌?”
电光火石之际,项羽翻身夺剑。这次,剑架在了虞子期脖子上。虞子期一愣,项羽撤了剑,转身欲走。
一直跟着虞子期的女孩子,正是后来在历史上非常著名的虞姬。这时候,她两眼冒火,两只手握着一枝树枝,指着项羽:“把剑放下!”
项羽一笑拔腿就走。虞姬冲上去将树枝挥向项羽,项羽握住树枝。虞姬张嘴便向项羽执剑的手咬去。项羽吃痛叫出声来,低头一看,手背上已经有了一个明显的伤疤。
于是项羽前行,虞子期牵着虞姬跟在后面。项羽疾行,则虞子期疾奔。项羽徐行,则虞子期缓步而随。项羽突然回过头来。虞子期也停下脚步。项羽冷冷地说:“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言而无信。明明已将剑输于我,现在反悔了?”
虞子期说:“并未反悔。确实我输了。”
项羽问:“为何不走?”
虞子期道:“要么还我剑,要么杀死我。”
项羽说:“我既不想还你剑,也不想杀你。”
虞子期道:“那我会一直跟着你,你,或者我,必须死一个。”
项羽突然停步,转身,赞许地看着虞子期:“看你是条汉子,交个朋友吧,在下项籍,楚人。”
虞子期固执地说:“把剑还我!再交朋友。”
项羽一笑,把剑递给了他。
在陈郡小溪边,虞姬光着脚蹲在溪水边洗衣服。项羽赤膊走过来,手里拿着刚换下来的脏衣服。虞姬伸手去接,项羽拦住道:“浪迹四海多年,这等事情,还是我自己来吧。”说罢,项羽笨手笨脚地开始洗衣服。
虞姬看了半晌,扑哧一下笑了,推过去一个小木盆。
项羽问:“这是什么?”
虞姬说:“皂角泡的水。不用这个,你是洗不干净的。”说着,虞姬接过项羽的衣服,帮他洗。
项羽问:“父母家人,都殁了么?”
虞姬低头答道:“嗯。”
项羽说:“生死难测。我也是从小便没了父母,由叔父抚养长大。”
虞姬说:“我的父母是被人杀死的。”
项羽吃惊地说:“你兄妹二人,原来身负血海深仇。”
虞姬说:“从我刚开始记事,家乡就不太平了。在战乱中,你杀我,我杀你,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也见得多了,没有必要去报仇。可仇人将我父亲的首级戳在长戟之上,高悬于城楼土墙。这莫大的屈辱,我和哥哥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项羽说:“对于复仇者来说,最可怕的不是人的冷漠,是时间。时间可以让人忘记爱,也忘记恨。”
虞姬坚定地摇头:“在我这里,也许永远忘不掉。”
项羽赞许地看着虞姬说:“一个人无法记住恨,也就无法记住爱。为什么要选择忘记呢?懦夫才会选择遗忘。他们还编造出欺骗自己的鬼话,上天自然会惩罚那些恶人的,你且看他们自取灭亡吧。呸,你不动手,那些恶人会过得比神仙都快活!”
虞姬问:“你不相信上天……”
项羽说:“我只相信自己!我的父母也是被人杀死的。我不会忘记那些仇人。我反复只做一个梦,那就是杀死他们。”说到这里,项羽站起来,缓步离去。
虞姬呆住了,思索着项羽的话。项羽回过头来说:“你记住,有朝一日,我项羽一定会提着你仇人的首级来见你。”
项羽回身径直走了。虞姬摩挲着项羽的衣服,已经芳心暗许。
这一天,张良来到了铁匠铺的门口。铁匠铺内敲打铁器的声音不绝于耳。铁匠铺的伙计们赤膊上阵,在打造着铁器。张良刚刚走进铁匠铺,铁匠铺的老板就迎上前来,两个人对视一眼。老板将张良拉到角落,神情诡秘。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剑,张良接过了剑,短剑在阳光下面闪着光。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铁匠铺里响起,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老板,我来拿我的东西。”
张良被声音一惊,剑掉到了地上,回头一看,一个如同黑铁塔般的力士走进了铁匠铺。老板立刻上前赔笑:“壮士,你的东西,我已经给你做好了。我这就给你去取。这样东西可是让我们足足做了十天十夜。”
这力士叫做沧海君,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这时候,七八个伙计气喘吁吁地抬出了一个大铁锤。这个大铁锤硕大无比,伙计们实在坚持不住,歪歪斜斜,大铁锤马上就要掉到火堆里了,情况十分危急。沧海君大步流星,只用一只手就把铁锤接住了,伙计们则摔倒在地。张良看到此人如此神力,不由得脸色一变。
沧海君接过铁锤掂了掂,脸上出现怒色道:“老板,不够分量。”
张良问:“不知多少斤足下才使得合手?”
沧海君看了张良一眼,说:“一百二十斤!”
张良说:“老板,现在就请给壮士打上一把一百二十斤的铁锤。分量十足,一个钱不会少了你的,我付。”
老板负气地哼了一声,转身令徒儿们开工去了。
张良对沧海君说:“我跟壮士很是投缘,想请壮士喝盏水酒。”沧海君看了张良一眼,见张良满脸真诚,点了点头,跟着张良一起出了铁匠铺。
两个人喝着酒,张良问:“不知壮士,现在做何营生?”
沧海君说:“我也不瞒先生,我曾在齐国当兵,现以打猎为生,眼下生活艰难,其他山货都卖不出价钱,只得用重锤猎熊,扒下熊皮还能卖个好价钱。”
张良叹了一口气道:“秦皇暴政,时世艰难啊……良遍访名士,今日见到壮士,相见恨晚。良见壮士身躯雄伟,相貌不凡,料非寻常人物,一番交谈,更是钦佩。良有一事相求,还请壮士攘臂相助。”张良说着把金子拿出,朝着沧海君跪下。沧海君看到张良行如此大礼,有些手足无措,急忙要扶张良。
张良说:“壮士要是不答应,良就不起来。”
沧海君道:“你说说是什么事。要不先看看我的力量?”说罢,沧海君手中擎着一百多斤的铁锤奋力一掷,将院里的一块大石击碎。
张良兴奋地说:“壮士果然天生神力,仅此一击,可见壮士也是专诸聂政一流人物。有沧海君帮我,还怕杀不了暴君?!”沧海君看着张良,俄顷,竟伏地行跪拜大礼:“谢谢先生给我这个机会,在下毕生之功只待这名扬天下的一击。”
一个阴郁的早晨,天空乌云翻卷,地面上雾霭尚未散尽,东郡郊野路口,一个赶牛的老汉经过,突然,他站定了,目光十分恐惧,呆怔怔望着前方——前方不远处,有一个方圆数十丈的焦土浅坑,在坑中央,有一块黑黢黢硕大无朋的陨石。他慢慢靠近,仔细观察巨石,伸出手触摸。黑色巨石上,石粉扑簌簌剥落,竟露出一行小篆:“始皇帝死而地分!”围观的黔首们面面相觑,一哄而散,巨大的恐惧播散开来——很快,闻讯赶来的郡守大人也是同样一脸惊讶地探身过来,查看着那巨石上的字。在他身后,浅坑边,一圈兵卒面向坑外,肃立戒备——四下里除了兵卒官吏,已经不见一个黔首。
正好经过此地的始皇帝本人亲自来看这块石头了。他仔细端详半晌,轻蔑地冷笑一声,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了……黑色巨石被架了柴薪,烧成齑粉,滚滚浓烟中,惨号声、哀求声不绝于耳……所有看过这块石头的黔首、郡守、兵卒等人都被绑缚着跪在地上,任由黑甲兵士处死。
在阳武博浪沙,张良抱着胳膊,低着头岿然不动。他在狂风吹拂下如乱发飞舞的白茅丛中默默等待。终于,他抬起头来。驰道上传来隐约的“隆隆”声,那是浩大的始皇帝仪仗队就要经过的信号。张良与沧海君矮下身子,快步紧趋,靠近驰道。烟尘滚滚,车驾正向这边驶来。张良和沧海君在驰道坡下暗伏。沧海君攥紧了大铁锥,那大铁锥黑黢黢的,足有百斤重。两个人目不转睛,等候着秦始皇的到来。
一辆又一辆的车辇快速经过,溅起滚滚尘烟。担负护卫任务的郎中令们在车辇两侧飞驰。突然,一柄大铁锥呼啸着飞来,将一辆车辇砸得辕折轮摧、木屑飞溅!车乘也被撞飞出去。一时马嘶人喊,郎中令纷纷下马拔剑,怒吼着四下搜索。旷野中白茅丛如浪翻滚,却无人迹。随行的数十名博士颤巍巍拥来,争看被击碎的副车,个个吓得面无人色。突然,博士等朝臣纷纷匍匐道边,始皇帝大踏步亲自走过来查看。他昂首四顾,面无表情,泰然自若。博士等山呼万岁,三次称罪。
秦始皇问:“这是什么地方?”
赵高闪身出来,恭敬回答:“陛下,此处乃阳武地界。”
秦始皇十分镇定,吩咐赵高:“传朕旨意,即刻大索天下,搜捕刺客,以十日为限!”他从来以自己的冷静为傲,他相信,这是天赋异禀,这是他不同于凡夫俗子的地方。一场虚惊并没有破坏他的游兴,天子仪仗继续东行。然而十天过去了,搜捕却没有任何结果。大秦帝国的法网如此紧密,竟还是让刺客漏了出去,这不能不使始皇帝深感忧虑。始皇帝下令,将阳武郡博浪沙方圆数十里的官员与黔首全部处死,当然,这完全于事无补,他的心情依旧糟透了……当然,同样心情不好的还大有人在。屋子里,萧何脸色铁青地盯着刘邦:“够数了吗?”
刘邦睡得迷迷糊糊地回答:“五十人,早就够了啊。”
萧何道:“只凑到一半么?别睡了!”
刘邦忽地一下弹起来,去找地上的竹简,翻到竹简,摊在萧何面前:“骊山徭役,修阿房宫。这上面言之凿凿,泗水亭充五十壮丁。你瞧,说得明白着呢。”
萧何根本不听他的辩白:“要一百个。”
刘邦生气地说:“没有。”
萧何已经不生气了:“那就想办法找来!”
刘邦叫道:“萧何!萧何大人!刘邦自从当了这个泗水亭长,你托我的事儿何曾办砸过呀?哪一件不是上上下下都满意?”
萧何说:“你确实办得非常好。但,还是要一百个。”说罢起身,就往屋外走。
刘邦恨恨地说:“话可撂这儿了,保不齐。没准儿不够一百个。你装聋作哑也没用,要不你去地里看看能不能长几个出来?”
已经走远了的萧何说:“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过了数日,刘邦进入县衙:“萧何大人,一百个人我给凑齐了,你该请我喝酒啊。”
萧何头都没有抬地说:“哦,上头的数额改了,是三百。”
刘邦吃惊地说:“可我全泗水亭的男丁也没有三百呀。”
萧何说:“这我不管,十日之内凑齐。”
刘邦大叫道:“你让我上哪儿变二百个人出来?我告诉你,听好了,做不到。”
萧何说:“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做得到要做,做不到也要做。”
刘邦道:“我不干了行吗?谁他娘的爱当这个亭长,谁当去!”
萧何平静地说:“不干?是呀,这样可耻的事情,谁愿意做呢?你似乎觉得萧何愿意吧?随你怎么想。不干!我会死,你会死,你的兄弟们会死。全村的男丁都会被连坐!妇孺孩童如何呢?发配去做奴隶,遭人凌辱,一辈子翻不了身,生不如死!这就是大秦的律法!”
刘邦沉默了。萧何说:“这样吧,我帮你解决五十个。”
一条大路空空荡荡,直通向蓟县城门。一个粗眉汉子在路上走着,他正要进城。突然,他看见几名求盗出现在城门下,搜查着一个路人。粗眉汉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其中一名求盗已经发现他了,狐疑地盯着他看。粗眉汉子想反身而走,但恐怕更引人注意,进退两难之下,只能放慢脚步,继续向前走去。那名求盗跟同伴说了些什么,所有求盗全都回头虎视眈眈地看着粗眉汉子。粗眉汉子装作若无其事,手向怀里伸去,攥紧了一把匕首。求盗们散开来,迎向粗眉汉子。
就在此时,一辆车驾驶出城门,扬起一阵烟尘。车上坐着身穿华服的张良,他迅速地看出情势不对,拍了拍车夫的肩膀。马车疾驰,粗眉汉子和求盗们都闪在路两边。
张良向粗眉汉子呵斥道:“狗奴才!还在这里游荡吗?”车夫勒住马,粗眉汉子一看机不可失,急忙跃上车驾,坐在副车的位置。车夫一扬鞭子,马车绝尘而去。
等到了野外,那粗壮的汉子,也就是项伯,跳下车,跟张良见礼:“恩公,多谢救命!请问尊姓大名?”
张良道:“不敢,在下韩国人张良。事出紧急,刚才多有得罪。”
项伯说:“哪里话!张良……令祖莫不是韩国丞相?”他见张良点头,就接着说:“哎呀,久仰!我原说足下器宇非凡,一定不是尘俗之人。在下楚人项伯,项燕之子。”
张良道:“原来是项家后人,你们的事,如今天下到处传诵。官府正在搜捕你们,你还敢露面?”
项伯叹了口气说:“一直东躲西藏,抛头露面也是迫不得已。”
张良说:“如蒙不弃,足下不如跟我走。只是得委屈你,依旧扮作我的随从。”
这时候,远在异地的项梁、项羽叔侄俩正相对而坐。席上有一堆竹简。项梁拿起一卷,吹去了上面的尘土,徐徐展开:“从今天起,我来教习你兵法。《军谶》上说,战将之所以能立威,靠的是号令;打仗之所以能全胜,靠的是训练;战士之所以轻死生,靠的是士气。所以,大将军言出必行,发出的号令,不能前后矛盾。大将军赏罚必信,如天地之昭彰,不能有不公平。这样,才能够统御部下;部下用命,才能无往而不胜。掌握局势运用策略去攻击敌人,是大将要做的事;但克敌制胜消灭对手,却全靠手下的士兵。”
项羽道:“叔父说的,侄儿懂了。可是,这些事,好像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的,还需要学吗?”
项梁愠怒地说:“这么说你不需要教就全懂?”
项羽道:“不,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项梁按捺了怒气,接着耐心教习:“行事乖乱的战将,不能指望他训练出好的士兵;散漫不羁的士兵,不能指望他讨伐敌人。大将军指挥无方,则导致部下疲弊。部下疲弊,则军心不稳,用这样一队人马去打仗,结果会很可怕。守城会导致城破,野战则会惨败。如果大将军没有确立威信,那么士兵就会轻视刑罚;士兵轻视刑罚,那么队伍就会散漫;队伍散漫,则给了敌人可乘之机,敌人若善于利用这个机会,则不必开战,就会叫我军溃败逃亡。”
项羽插嘴说:“这我都明白了,可是,叔父说了半天,一百人的仗该怎么打?一万人的仗该怎么打?怎么安排阵形?何时应当出击?这些一点都没有说么。”
项梁说:“那是因为时机还不到!学习兵法,应当循序渐进,哪有不尝五味,便能下庖厨的!”
项羽恼火地说:“我是想跟叔父学万人敌,又不是想学这些细枝末节!”
项梁说:“这怎么是细枝末节!你不愿学剑,习兵法又不虚心,这样毛躁,将来能有什么大用?我楚国的大仇,何时能报?!”
当说到楚国的大仇,项羽“砰”的一拳捶碎了面前的木几,站了起来。项羽双手叉腰,胸膛起伏,眼中腾起了怒火。他直视着门口,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面前的一切障碍,跨越千里,一直飞进了秦廷,同那骄横不可一世的始皇帝对视!
项梁抬头望着项羽,心中一凛,感受到了这股杀气,不由暗暗点头称许:“自今日起,你便跟着我学习剑术兵法,一点一点开始。虞子期也可以和你一起。我要教你项家的传世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