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家里,吕雉此时怀着第二个孩子,她默默地给丈夫做干粮,刘邦靠在门口看着她。女儿鲁元在门口蹲着,玩草棍之戏。
刘邦说:“我要是死了,你就另嫁人吧。”
吕雉放下干粮,眼神镇定地望着丈夫,坚定地说:“大丈夫别说这种话!你一定能回来的!”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
午后,小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一个小吏端坐在门口木阶上,边在竹简上登记着,边唱出数目。每个人送上自己的钱数,脱下屐履进屋。有小吏背来一大捆薪柴,码放在院内篱笆边上,权作奉钱。还有个小吏抱着一只黑猪崽,权作奉钱,猪崽挣扎尖叫,挣脱小吏怀抱,在院里乱跑。那小吏忙不迭抓猪崽,已经进门的小吏们纷纷扒在屋门口观看,嘻嘻哈哈。
萧何来了,负责记录的小吏连忙跪起身施礼。萧何脱履进屋。刘邦正箕坐在那里喝酒,看见萧何进来,忙招手:“萧何兄,给我凑了五十个刑徒,还没去谢你,你倒来了。”
萧何苦笑着说:“明明是我找的难,你反倒谢起来了。”
吕雉说:“丞史大人说哪里话,谁不知道上官比下差难当,您给咱家刘邦这差事,是信得过他,觉得他能行。怎么能说是找难呢?日后咱家男人远行,这家里老老小小的,还不得托您给照料着些。”
萧何闻言,看了吕雉一眼,很有些惊讶,微微颔首道:“此番送夫甚是棘手,换作别人,还没这个能耐。那些个刑徒可不是良善之辈,这一路吉凶难料,的确危险。万一逾期不到,全队尽斩,万一有人逃亡,你也要连坐论罪。”
刘邦和萧何默默对视,举盏齐眉,俄顷尽饮。萧何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推过去:“请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刘邦知道是钱,点点头泰然受之,递给那抄录小吏。小吏高声唱道:“丞史大人奉五百钱!”然后连忙用刀笔在竹简上记录。
这一日,县外大道边,烈日当空,四百多人的徭役队伍正在整装待发。队伍分成两段,起头,是面目可憎的囚徒;押尾,是面目黑黢黢的闾左农夫。所有人皆背缚双手,被绳穿成长串。刘邦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他身后是两名带刀差役。萧何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刘邦走到周绁面前,把他双手解开了,递给他鞭子说:“我知道,你不会溜。”然后指了指雍齿说:“看好他,别客气。”
周绁接过鞭子,走到雍齿身边,扫了他一眼。雍齿根本不瞧他,仿佛大块头儿的周绁就是一团空气。
卢绾、樊哙前后查看着,威严地指使土头土脑的农夫们站队。曹参带着几名差役点数,在泥板上记录,说:“萧何大人,清点完了,少三个人。”
刘邦平静地说:“不少。”他看着远处的周勃。周勃平静地走过来,伸出双手。
刘邦道:“曹兄,绑了。”曹参一挥手,两个差役将周勃绑上。
樊哙急道:“这怎么行!这是自家兄弟啊!”
刘邦看了看他说:“你看看这些人里面,村里的兄弟,你能叫上名儿的,少么?”
卢绾脸色一变,看了一眼樊哙,明白了:“季哥,该不会是?”
刘邦点点头:“对。”然后他一挥手,差役上去要绑樊哙和卢绾。两个人拉开架势,几下把差役放倒。差役爬起来,拔出剑。
刘邦推开两个差役,走到樊哙、卢绾面前说:“听哥哥一句话,绑上吧。”
樊哙道:“既然哥哥开口,那就先绑我吧。”于是差役绑上了樊哙和卢绾。
大雨一直下个不停,押解的队伍不得不在路上停了下来。在窝棚里,刘邦宿醉刚醒,在啃着一根骨头,喝些残酒。卢绾和樊哙撩帘进来,沮丧地说:“季哥!不好,跑了两个!天太暗,我没看住……”
刘邦应了一声:“噢,知道了。坐吧,喝些酒驱驱寒气。天亮前,你们到附近村子里去,绑两个人回来充数——也只能这样了。”
早晨,天色虽然亮了,但是依旧充满阴霾,依然下着雨,道路仍然泥泞。刘邦钻出窝棚,仰面看看天色,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他抹了一把,伸了个懒腰。徭役们在道边山壁下蜷缩着,有人不停咳嗽,有人捋着满身泥水,有人抓着成了稀泥状的干粮吞咽着。樊哙、卢绾带了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樊哙、卢绾连推带打,将两个农人往徭役中间搡踹。卢绾点过人数,吓了一跳,忙向刘邦这边跑来:“季哥!又跑了五个!”
这时候,一个刚刚被抓来的农人趁樊哙不备,跳起来尖叫着,愤怒抓咬,被樊哙两拳打趴下,绳捆索绑,折腾得泥水飞溅。徭役们纷纷鼓噪起来,喊个不停。卢绾冲过去一通鞭打、喝骂,局面混乱起来。刘邦虽头痛异常,却是束手无策,只好撒手不管,转身走进窝棚继续喝酒。
终于熬到了雨停的时候,但是道路仍然泥泞,东一块西一块的到处都是水洼。刘邦走出窝棚,边系腰带挎剑,边看着四周。上百个徭役都紧张地盯着他。
一个人跪在道路中央,低着头——是雍齿。樊哙在一旁严密看守着。道边跪着五个囚犯,旁边有差役持剑看守。
卢绾说:“这几个家伙密谋造反,想杀掉我们再逃走!”他又指着雍齿说:“他是领头的!”
刘邦看了看,突然倦了,指指雍齿说:“把绳子给他解开。”众人以为听错了,愣住没动。随后,樊哙和两个差役赶忙将雍齿及五个囚徒的绳子解开。
刘邦吼道:“所有人!把所有人的绳子都解开!大伙听着!因为这场该死的雨,我们已经失期了!按大秦律法,失期五天者,全队当斩!我们已经整整迟了十天!十天啊!人的命,是一天一天活的,有一天是活,没一天就是死……若进也是死,退也是死,该怎么办?自相残杀吗……跑吧,去争一天的活命,跑吧!!”
大家听着,竟没有人敢动。一个差役拔剑指着刘邦大喊:“谁敢动!大秦严法,不可听他的!”他的话没说完,卢绾上手一剑把那差役砍倒在泥泞里。刘邦回头看着,不动声色。雍齿双手悄然插入水洼……另一个差役大喝一声,挥刀要砍卢绾,雍齿迅疾扑上去,抱住他。等雍齿松开手,差役便颓然软倒,大伙这才看到,那差役背心处插了一根竹管,血喷了出来。原来雍齿早有准备。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愣着,不知如何反应。刘邦突然抽剑奔过去,把拴人的绳子哗哗砍断,大喊道:“快跑!去呀!”
众人像突然一起惊醒了似的,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石头砸,牙咬等,把绳索撕扯开,抛向空中,纷纷逃去。然而还有三十多个人没走,呆呆望着刘邦,其中有周勃、周绁、雍齿等。
这一群刚刚获得了自由的人,大踏步向着苍茫深邃的芒砀山里走去……刘邦谈笑风生,带着酒意,引领着大家往深山里走。纪信恣意放肆地唱起了楚歌。不少人附和起来,一时间苍凉凛冽的楚歌声回荡在山野中……萧何在狱卒的引领下,来到牢房。吕雉端坐在牢房中,并没有凄惶之色。萧何进入牢房,两个人见礼。萧何说:“委屈你了,请放心,小孩子安然无恙。”
吕雉说:“我知道,大人一定是差人把她送到妾身娘家去了。有劳大人了,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萧何说:“这没什么,原是应该的。刘邦此番送夫,的确是凶多吉少。我原以为少不得路上受一些苦,好歹只要能回来,便算躲过一劫。哪知道,这一劫,竟是躲不过去的。唉,不意让你一家横遭连累。萧某惭愧,有心无力,暂时无法帮你出去,你还得在这里受些委屈。”
吕雉说:“丞史大人不必费心,我自会照顾自己,一番好意,妾身心领了。刘邦不是糊涂人,他犯下这等大罪,一定是因为走投无路。我同他既是夫妻,运命相连,没什么好抱怨的。县令大人同家严是故交,他不会过分为难我。我只担心我那公公。他年事已高,受这一惊吓,万一有个好歹,可就苦了。外子虽嘴上没说过,但我知道,他心里是最在乎这个老父亲的。先安稳住老太公要紧。丞史大人是外子至交,妾身便放肆托付,顾不得客气了。”
萧何看吕雉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不由心里佩服,说:“老太公那边,我自会留意,你放心吧。”
另一间牢房里,刘老太公受了惊吓,戴着桎梏缩在墙角,正以泪洗面。他面前放着一个食盒,吃食丰富。曹参进来说:“老太公,让我为你打开桎梏。老太公,你先吃些饭食,定定心神!”
见他惊疑,曹参又道:“刘太公,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不单这顿让您吃好的,往后顿顿都好生伺候!”
刘老太公说:“这却为何?我活了一辈子,哪见过这等便宜事!你不说,我是不吃的!”
曹参小声说:“实不相瞒,我同刘邦素来交好。职责所在,我不能放您走。但有我的一天,就有您的一天,我将以事父之礼待您,绝不会让您把命丢在这里。请放心吧。”
正说话间,夏侯婴,拎着一个小泥坛子进了监牢,笑嘻嘻地说:“老太公!有菜无酒,这什么光景?来来,虽不是什么好酒,总算勉强可以入口啦!”说着话,夏侯婴扯开泥封,酒香溢了出来。
刘老太公正惊讶间,忽又有四五名壮汉提着吃食,也进了监牢。刘老太公抬眼看见他们,其中一个道:“小的任敖,特来拜望老太公!”
另一个说:“老太公在上,小的周苛,来拜见老太公!”
大家的声音此起彼伏,小小监牢里竟然拥挤不堪。刘老太公吃惊而感动,不想刘邦不肖儿,竟然结交这许多朋友。
正午时分,淮阴县的街道上人烟稀少,季桃和其他几个织女坐在一棵大树下忙着在织布机上织一块麻布,她们分工明确,有的纺线,有的织布。
这时其他几个织女忽然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只见韩信从街口闲散地踱步走过来,他身着粗麻长衫,不修边幅,手握一卷竹简看得入神,腰间不伦不类地挎着一把破旧的宝剑,脚下是一双木屐。对于自己的怪异,韩信丝毫不以为意,神情自若,目视前方只管走路。
韩信无意中往几个织女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在这时,韩信的脚下一绊,忽然踉跄一下,光着脚踩到地上,回头看时,发现木屐的带子断掉了,留在原地。
织女们大声地笑了起来。韩信一脚高一脚低走回去,看着地上的木屐有些为难。
季桃看看身边笑得前仰后合的姐妹,又看看尴尬的韩信,跑了过去,说:“带子断了,我帮你缝上吧。”季桃说着,就蹲下来帮韩信缝鞋带。正午的阳光下,高大的韩信低头看着季桃蹲在自己面前为自己缝鞋带,第一次显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季桃轻松地站起身来说:“好了,试试。”
韩信试了试,果然合脚,连忙施礼道谢。季桃没说话,冲韩信露出一个灿烂的少女的笑容,然后扭头跑回树下,继续做活。
韩信一直走进南昌亭长家院门,夫人王氏正在院中为粟米去壳。韩信工工整整地施了一礼道:“嫂嫂。”
王氏抬头看到韩信,瞬间把脸沉了下来,把手中的竹制笸箩一摔,正要发作,此时南昌亭长回来了,说:“你来了,今日我心中正有许多烦闷,想与你一吐为快。请入座。”又转身吩咐王氏说:“快把饭菜端上来,你没看客人已等候多时了吗?”
亭长引韩信入座,王氏不快地狠狠瞪了韩信一眼,小声嘟囔道:“顿顿他都来吃,哪里算得客人?!”
韩信听了,不以为意,南昌亭长略有尴尬,便问:“那不知弟未来有何打算?”
韩信说:“我已经想好了,淮阴县本地马匹稀缺,方圆百里内只有一个养马场,供应官马尚且不及,所以你看——”说到这里,韩信推开碗筷,在桌上推演起来,“我可以从北方买进种马,而且母马的数量一定要多于公马。假设一开始我买五匹母马、两匹公马,从北方到淮阴县路上大概要走三个月,中途配种就能成功的话,等到了淮阴县不久我便会有至少十二匹马。然后,我先卖掉一两匹马维持生计,其余的马匹继续配种繁殖,这样算来,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建成一个马场了。”
南昌亭长听得入神,不由抚案叫绝:“呀,听起来果然是个好营生!那你还等什么,快快准备起程吧!”
韩信道:“可是,我没有本金啊!还有一个问题,我到了北方之后,该找谁买种马呢?”
南昌亭长失望地说:“哦,既无本金,又无货源,所以你说了半天,就只是一种假想喽?”
韩信点点头:“没关系,经商本来也不是我的志向。”
南昌亭长问:“那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
韩信嘿嘿一笑:“我实在不好说出口……”
南昌亭长泄气地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既然说不出口你也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