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的汉军入川途中。这一夜,扎营以后,萧何处有人来报:“大人,有位叫韩信的要见您,说是您的远亲,他说有您叔父的信。”
萧何道:“我叔父连字都不认识,怎会写信?让他进来。”
韩信进入。自项羽减兵以后,他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了刘邦营中。韩信说:“韩信无礼,请大人恕罪。听说大人与汉王交情很好,想请大人引荐我与汉王认识。”
萧何觉着很是诧异,便道:“你是何人,汉王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韩信说:“我叫韩信,淮阴人士,在项王帐下当执戟郎中,我特意离开了声威显赫的西楚霸王,前来投奔形同流放的汉王,因为慕汉王之德。我觉得,也许汉王可以用得着我。”
萧何问:“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项王吗?”
韩信说:“因为项王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
萧何又问:“那汉王呢?”
韩信说:“汉王,俗人也。”
萧何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离开天下第一的大英雄,来投俗人呢?”
韩信说:“大英雄谁都不用靠,靠自己就可以了,而俗人需要我们这样的人辅佐。这个道理您不明白吗?”
萧何笑了。
韩信接着说:“大英雄觉得这天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所有的事都是他完成的,不论破釜沉舟,还是打败章邯,我们只是见证者,不是参与者。我对项王没有怨言,我们的功劳,在他的眼里,确实不值一提,这不是他的错。”
萧何说:“你所描绘的,我听起来也能完全理解。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投汉王,走的人也很多。很多都只是想混口饭吃。你呢?希望做什么事呢?”
韩信道:“指挥大军是不错的。不过我还没有完全考虑好。”
萧何不知是感到太突然,还是由于别的原因,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低头停了片刻问:“你被汉军收留,现在反倒要考核汉王,你是这个意思吗?”
韩信说:“小子无礼,有个问题想请您转呈汉王。”
萧何道:“不妨说来听听。”
韩信说:“日间,见汉王不但没有斩杀那些偷盗潜逃的士兵,反而给他们钱财粮食,放他们离开。敢问这不是坏了军纪吗?”
萧何不答。
韩信接着说:“这样的部队,怎么去打仗呢?我说还要考虑,这便是最先的一个疑问。您若不能回答也不要紧,改日我会直接询问汉王的。”
萧何说:“我来回答你吧。我们正在入川,前面的路还会危险得多,说不定便是饿死摔死。如果现在都不能铁了心跟随的人,还不如早些放他们走。动乱的事情,总是离最危急的时刻越远越好。”
韩信问:“那为何还要给钱粮?”
萧何说:“士兵是人,不是工具。和铁镐等农具不同,他们要吃喝要过日子,没有钱粮,那和杀了他们有何不同?”
韩信道:“原来是这样。我愿意见汉王了。”
萧何一笑道:“我可没有答应你。”
韩信说:“既然如此,韩信告退。”
萧何道:“等等。你愿意先留在这里做我的帮手吗?不过先说好,没有职位封给你,你还是普通士卒。”
萧何的人是留在最后面的粮草部队,行进得最为缓慢。韩信背着一个大竹篓,跟在萧何后面。竹篓里是地图和竹简。顶部覆以油布遮挡防水,用麻绳捆着。这是他自己选的活儿。
萧何见他主动选择这么一个活儿就说:“你这小子倒也奇怪得很,记录数额、分发粮秣的差事多轻松。噢!我明白了,你不识字。”
韩信说:“识字,会写。我看过你在咸阳城中的布告。”
萧何道:“那你为何这样?难道你天生力气大没处使,喜欢背着地图竹简吗?”
韩信说:“大人您就别问了,我保证不会丢失便是。”
栈道难行,汉军人人都是艰难前行着,几乎是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刘邦问:“阿婴,怎么走得这么慢?”
夏侯婴说:“没法走快呀,乘坐的、拉车的马以及大小车辆,全都留在关中,所有辎重都由士兵背在身上,连随军夫役也背上了东西。况且这样的路,有车马也是无用,只能步行。”
卢绾说:“每天都有士卒掉进深渊里去,大家的士气越来越低落了。先停下吧。萧何已经准备好开饭了。”
刘邦道:“只吃,不赶路,等过些日子,把萧何从关中买来的粮食吃完了,我们怎么办?啃树根吗?”
说着刘邦看了看四周的树,尽是古怪嶙峋的,遂苦笑道:“这树根,怕是也好不到哪儿去,不如芒砀山之中的美味吧?”
正此时,信使骑马到来了,有韩王的信。
刘邦看了信,赶紧把张良叫来说:“韩王成从阳翟差人星夜兼程送来书信,要你尽快地赶回去。要不是这封信,我险些忘了你是借来的人。”
入夜,刘邦召集他手下的将领,为张良举行了盛大的饯别宴会。席间刘邦颇为动情,痛饮一杯后开言:“当下诸侯散去,各归各的封地去了。西楚霸王也正带兵出关,东去彭城。一天风云暂且散去,连年戎马倥偬的将士,总算得到片刻安宁。悲乎哉,高耸入云的秦岭大山绵延四周,大军营帐驻扎在这深深的峡谷中,眼望那悬崖峭壁间人工架起的栈道,真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悲凉之感。”
众人听了,一片叹息。
刘邦接着说:“将士们跟着我,千里迢迢从江东杀进关中,有京城不能进,有宫殿不能住,还要被蛮横的项王赶到巴蜀去。如今还算是给了一点恩惠,心惊胆战地走过栈道,穿越这高与天接的秦岭到汉中去,怎不让人越走越荒凉,越走越偏僻,越走越想家,想妻子儿女,想老父老母……”
大家饮着酒,越喝越不是滋味,越喝心里越难受。
刘邦又说:“如今,子房要去了。大家知道,如果没有子房,鸿门宴上唱的又是另一场戏,说不定大家早已散去,变成了项王的刀下之鬼。这么一支队伍,没有一位精明的谋士运筹帷幄行么?此时此刻的军心,此时此刻子房的离去,不正是雪上加霜、釜底抽薪么?”
张良说:“沛公,一个热热闹闹的饯行,倒成了凄凄惨惨的话别,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照理说诸位战将们聚拢,大块大块的肉,大桶大桶的酒,应该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来来来,诸位,把酒樽举起,痛饮一番吧。”说罢,张良率先饮酒。
萧何见汉王和将军们的情绪不大对劲,也起身对大家说:“大家怎么不吃啊?我派了好多人在山民中间才买到这么些肉,大家是在嫌弃吗?”
不知哪一位实在忍不住了,哭出声来。这一哭不打紧,顿时惹得哭声一片。刘邦正心乱如麻,重重地拍了一掌,厉声吼道:“哭什么?我还没有给项羽砍下脑袋嘛!”
于是,大家突然又变得鸦雀无声了。大家情绪不好,张良心里非常明白。所以临走又给沛公提出了最后一个建议:一定要顶住他手下的将军们蛮干的冲动,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出山去攻打项羽。既然目前项羽还所向无敌,那么就应该避开它的锋芒。暂时避居到这大山里面来,不正是躲开他的最理想的地方吗?如果连栈道都没有,项羽就是想来攻打你也不可能,他也会相信你无意与他争锋。河北不是有人不满他的分封吗?沛公若不后发制人,积蓄力量,静待天下之变,而是抢先攻打西楚霸王,这样项羽就可以借口联络各路诸侯,共同来攻打沛公,如果这样,沛公不就成为众矢之的了吗?
第二天早晨,汉王带着他的随从,在褒中的山谷口送别张良。张良骑马来到汉王面前,身后一百名壮士随行。令人不解的是,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只未曾点燃的浸满油脂的火把,难道他们要星夜兼程吗?
汉王与张良放松缰绳,缓缓并马前行。
刘邦说:“子房,我还有一句话,如果那边不能安身,你一定回到我这里来……”
张良道:“请汉王相信我,只要张良一息尚存,迟早我都会回来的!”
刘邦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张良道:“汉王请留步,我们就在此一别吧!”说罢,张良下马向着刘邦拜倒在地,刘邦连忙下马扶起:“子房,一路保重!”
张良一行牵马走上了栈道,渐渐消失在前方的峡谷中。刘邦怅然若失地掉转马头,正要回去,突然听到一声惊呼——“前方起火了!”
刘邦抬头一望,只见栈道延伸向前的深深狭谷中,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卢绾慌忙跑回来报告:“汉王,张良一行走到了前面突然命令那护送他的百名壮士,将手中的火炬点燃,边走边将火炬投向身后的栈道,于是栈道的木架立即被火点燃。风助火势,栈道立刻被焚毁。”
刘邦的将士震惊了,纷纷道:“请汉王下令,让我等去赴汤蹈火,还来得及扑灭栈道大火,还可以把张良捉回来千刀万剐、食肉寝皮!”
在这群情激奋、沸沸扬扬的咒骂和请战声中,刘邦却一反常态,处变不惊,若有所思地举头望了一阵,平静地拨转马头,一声不响地回转身去了。一边走一边说:“张良先生用心良苦,他所做的一切,正是我想做却下不了决心的事情啊!”
远处将士们不解地望着汉王离去的背影,噤若寒蝉。
栈道上的火光正把峡谷映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