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的道路上,“汉王宫”中的一个夜晚,突然传来戚夫人的一声尖叫。此刻怀有身孕的她,被一只吐着芯子的大蛇吓呆了,随即大喊道:“大王救命!”
刘邦一睁眼,看到蛇,很轻巧地抓住蛇的尾巴,一下就将它抛出数丈远。然后他下令道:“来人,扔出去。”
马上两名侍从就冲了进来,把蛇抓走了。看看事情处理完毕,刘邦便不以为意地倒头就要继续睡。
戚夫人心有余悸,拉住刘邦说:“大王,这里真可怕。”
刘邦安慰道:“没事了。”
戚夫人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刘邦说:“这是萧何给我造的汉王宫呀!”
戚夫人疑惑地应道:“哦,王宫?”然后诧异地看看四周,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猿叫声,便又问:“什么声音?”
刘邦笑了笑说:“那是猿在叫。”
戚夫人被吓得快要疯了,赶紧问:“猿,是什么?”
刘邦笑道:“就是猴子。”
戚夫人低声道:“天哪。”
刘邦依旧困倦,倒头又要睡。戚夫人有些害怕地紧紧抱住刘邦。
刘邦看了看她说:“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戚夫人小声地说:“是饿的。”
刘邦道:“你每天都在喊饿!”
戚夫人说:“全军都在挨饿!”
刘邦说:“闭嘴。”
戚夫人马上说:“是肚子里的孩子饿。”
刘邦缓和语气道:“我会安排樊哙他们去打些野味的,给你补补身子。”
戚夫人问:“我们会在这山里待多久?”
刘邦说:“一直待下去!”
戚夫人又问:“一直?”
刘邦反问:“怎么,不愿意?”
戚夫人立刻说:“我愿意,只要跟大王在一起。”
刘邦抚摸着戚夫人微微隆起的肚子说:“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人吗?你现在是王妃了,一个王妃应该以大局为重。”
戚夫人说:“大王,我什么苦都能吃,可是肚子里的孩儿可怜呀……”
刘邦彻底没了脾气,伸手搂住了戚夫人,轻轻地抚摸她。
戚夫人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刘邦说:“会挺过去的,我们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的,是不是?大王你告诉我。”
刘邦如鲠在喉,最后缓缓吐出两个字:“不会。”
黎明时分,天蒙蒙亮。军帐外,萧何一边煮着树根,一边掰了一小块盐巴扔进去。卢绾走了过来。
萧何说:“来!坐下尝尝。盐巴煮树根。”
卢绾说:“不了。丞相,跟您报告一声,昨晚又有二百人逃跑……包括两名将军。”
萧何淡然地说:“比起两天前,少多了。”
卢绾说:“丞相,粮食早晚会吃光,不断地有人冻死、逃跑,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我在想,该不会到了南郑还得吃树皮吧?”
萧何淡定地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袋说:“这就是办法。”
卢绾眼睛一亮,问:“可以吃?”他马上将袋中物倒出,却是一泥土,马上失望地说:“丞相还是自己留着享用吧。”
萧何说:“我曾查阅秦宫典籍,记载说蜀中土壤肥沃,利于农耕。因此你去告诉将士们,再坚持最后一段路,等我们到了南郑,便不会再饿肚子。”
卢绾问:“只凭着这些土吗?”
萧何道:“蜀中老百姓都住在山里,他们千百年来就这样过日子,从来不知道还能耕地为生。等咱去了,让那些百姓从山里出来,教会他们种地,还愁没粮食吗?”
卢绾半信半疑地问:“可是这样险恶的地方,又能种什么呢?”
萧何说:“秦宫典籍所示,蜀地曾经早就有过蓄养六畜六禽的记载。只不过后来始皇帝觉得道路崎岖难行,撒手不管了。这里才成了流放犯人的地方。牛羊卮犬,鸠鹑雉鸽,咱们照样能养!嘉鱼、河蚌,产卵比干燥的赵、魏之地还要容易。像水芹、水藻、韭、荠、桃、李、杏、梨这些,就更容易了!”
卢绾听着连连咽口水说:“可是,我们并没有种子呀?难道天上会掉吗?”
萧何认真地说:“是的,天上掉不了。”
卢绾又沮丧起来。
萧何说:“从咸阳出发之时,我就准备好了。”
卢绾惊讶地问:“丞相,你连这种东西都带了?”
萧何说:“带了,而且种类齐备。会耕种的人,我也一直带着。只要咱们熬过这最后一段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里,两个伍长与韩信一起走进一间乡野小酒馆。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汉军弟兄,正兴高采烈地呼喝着,地下有砸碎的瓦瓮、折断的棍棒等物品。一见三个人出现在门口,连忙大声招呼:“伍长!来来来!有肉有酒!”
高个伍长说:“嗬,还以为是我们先找到的,原来你们几个家伙早闻到味儿啦!”一个弟兄说:“嗨,一路上净喝野菜汤啦,正经粮食一点没沾牙,老远瞧见这边冒炊烟,就跑过来啦!来来!有酒!”
韩信道:“私下饮酒,是违抗军令的……”
高个伍长一乐,说:“私自出营还要问斩呢,咱不也出来了?管那么多!快活一天是一天。店家!多打些酒来!”
那个兄弟说:“这店主狡猾,还把酒肉藏起来,把弟兄们惹恼了,好打一顿,这才老实!”
韩信问:“人呢?”
那个兄弟说:“到村里去了,我们凑了点钱,让他买头羊回来,杀了吃!”
韩信略一思忖道:“伍长,带弟兄们赶快走!”
高个伍长错愕地问:“为什么?!”
韩信说:“此处民风彪悍,那店主断不会就此罢休,现在不走,就晚了!”
高个伍长说:“他能怎么样?我们还怕他?再说了,是给钱的,又不是抢!”
那个兄弟也说:“对呀!怎么,你怕啦?你是个软蛋吗,韩信?”
这么说着,那个弟兄伸直了手臂,对着韩信,举起了酒壶。韩信想了想,突然感到心思黯然,于是便破罐子破摔,接过酒壶,灌了一口说:“喝吧,喝吧,也许喝醉了真能让人好受些。”
韩信和两个伍长加入,十来个人散坐在小酒馆内,热热闹闹地大喝起来,自暴自弃,借酒消愁。几个人正在划拳吆喝,却在突然之间止住了。
十几个村民,也许更多,密密匝匝地挤在门口,虎视眈眈瞪着他们。汉军弟兄面面相觑,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心说啥阵势没见过还怕这个?他们扔下酒壶、肉块,扑了上去,跟村民厮打成一团!
韩信兀自喝酒吃肉,未加入战团。有人跌扑滚爬过来,韩信也只是稍稍侧了侧身子,让过去,继续津津有味地啃着鸡骨头——实在饿得太久了。
突然,韩信看见高个伍长被三个村民围着,夹着,猛揍。韩信将鸡骨头一扔,二话没说就扑上去,一拳一个,打趴下了!
众人继续混战——
转过天来,夏侯婴正带着士兵以及那个矮小敦实的店主,挨个营帐认人。夏侯婴身后已经抓住的七八个士兵,被用绳索捆成长串。韩信正在焚烧书简,看上去像是在烤火。店主紧张地挨个人脸上看过去,没人应。
韩信镇静地做着自己的事,眼皮也没抬。
夏侯婴对小店主说:“有没有?没有就走!”
店主答道:“没有!”
夏侯婴一挥手,这队人又要去往下一营帐。
店主突然说:“慢着!有他!”他这么说着就指了指韩信。
夏侯婴问:“你叫什么名字?”
韩信说:“韩信!”
夏侯婴问:“你倒硬气,为什么不逃走?”
韩信道:“我没地方可去。军法如山,犯了就该受罚,没什么可说的。”
夏侯婴指着韩信手里竹简问:“你这是干吗?”
韩信说:“这是我自己写的,我要烧掉它。”
夏侯婴夺过韩信手中的竹筒,横竖端详着问:“你这是写的什么呀?”
韩信说:“你自己看吧。”
韩信斜睨夏侯婴一眼,冷冷地低下头,他觉得跟夏侯婴说不着,夏侯婴觉察到了,立刻道:“老子看得懂还用问你?!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
韩信说:“请恕我无礼,就算解释,你也不懂。”
夏侯婴愠怒地说:“少废话!带走!”
众人上前将韩信绳捆索绑,带走了。夏侯婴看看四周,俄顷,最后目光落在韩信的席榻上,韩信的席榻比别处高出不少。夏侯婴伸手,揭开席榻上的被褥,这不掀也没关系,一掀,夏侯婴愣在当场!只见席榻之下,摆满了竹简,上下足有三层。
夏侯婴下令道:“来人,给我把这些全都带走!”
卫兵立刻上前,敛起了这些竹简,抱着走了。
夏侯婴急匆匆地进了萧何的营帐。萧何正好在用刀笔写着什么,看到夏侯婴这副模样,他一怔。
夏侯婴说:“丞相,我问你件事!”
萧何说:“问吧。”
夏侯婴说:“咱汉军中士卒,认得字儿的,有几个?”
萧何说:“开玩笑,就算如今天下的士卒全都算上,能认几个字的人也是少之又少!恐怕,根本没有吧?”
夏侯婴说:“丞相,你不妨看看这个。”这么说着他一挥手,士兵将那竹简呈上给了萧何。夏侯婴又说:“今天奉曹参将令监斩,我私自留了一个人的性命。”
萧何漫不经心看着,渐渐严肃起来。
萧何突然面露笑容,倒吸一口凉气叫了一声:“呀嗬,这是你手下的兵士?”
夏侯婴说:“是!没错!”
萧何问:“现在人呢?”
夏侯婴说:“要问斩啦!触犯了军纪,大王的话是,一定不能饶过这帮人!”
萧何问:“除了这些,还有吗?”
夏侯婴说:“岂止还有……我差点装满一车!你要看,都给你拿进来。”他转身对士兵道:“听见了没有?”
萧何说:“把那人带来我见一下。”
夏侯婴应道:“好!”
萧何又说:“等等!人在哪儿?我跟你去!”
这时候,卢绾无意中路过萧何的营帐。他看见夏侯婴带着韩信到了萧何营帐外,韩信入帐。夏侯婴转身离开。卢绾看到这些,若有所思。立刻转身去了刘邦那里。
刘邦说:“夏侯婴没这么大的胆子,你弄错了。”
卢绾道:“行刑的时候,我就在那儿亲眼见到的。错不了。”
刘邦说:“你什么意思?让寡人处置阿婴吗?”
卢绾道:“不敢。我只是想,夏侯婴不会故意触犯军法。会不会,他觉得那人可用,是个人才?”
刘邦说:“阿婴会看人?他只会相马。一个士卒杀不杀没多大关系,兄弟们都苦,寡人心里明白。这事儿不提了,小事儿一桩。”
卢绾说:“夏侯婴会看走眼,丞相恐怕不会吧?我亲眼看见那人进了萧何大人的营帐啊。”
刘邦一激灵,寻思着说:“这话什么意思?为了个士卒闹出这么大动静,连萧何都有份儿?”
萧何走进刘邦的营帐,深深一礼。刘邦仔细地观察着萧何,突然说:“萧何,我该怎么处罚你?”
萧何微笑道:“主公,臣不知犯了什么错。”
刘邦说:“我问你,士卒与百姓斗殴,如何处罚?”
萧何说:“按军法当斩。”
刘邦问:“那为什么放人?”
萧何道:“主公,臣正要向您禀报,不错,是我擅自做主留下了一个人,没有及时通报主公,萧何有罪。”
刘邦说:“你好大胆子,这不像你干的事啊。”
萧何道:“主公,萧何不敢徇私枉法,这么做,实在是因为这犯卒非同一般,主公日后恐怕还用得上他。”
刘邦说:“一个喝酒偷盗闹事的家伙,有什么特别的?”
萧何说:“您看看这个就明白了。来人——”
帐帘一撩,陆续进来七八个士卒,每个人都双臂捧着高高一摞竹简。
萧何说:“就放这儿!”
竹简落地,“噗”地腾起烟尘。士卒抛下竹简,又出去抱,络绎不绝,似乎没完没了,竹简越摞越多——刘邦略有讶异之色,他随手拿起一份竹简,翻看,又仔细看了看。萧何在一旁观察刘邦的面色。
刘邦问:“这都是他一个人写的?”
萧何答道:“是的。”
刘邦问:“他叫什么名字?”
萧何说:“他叫韩信。”
在关押士卒的地方,其他的士兵已经被处决了,只剩韩信还羁押在这里。韩信仰望天际,双臂被缚身后,一副早已不在意生死的态度。夏侯婴进来,兴奋地说:“你小子命真大,汉王饶你一命,这下你死不了啦!”
他说着就为韩信松了绑,然后又一本正经地说:“汉王有令,封韩信为治粟都尉,一切听丞相差遣。”
韩信并不领情,问道:“治粟都尉?就是个都尉?”
夏侯婴说:“嘿,你小子口气真大!保住命你就该谢谢丞相!”
韩信自语道:“还不如杀了我呢。”说着便昂然走开了,弄得夏侯婴目瞪口呆。
就这样,韩信开始做看管仓库的工作。这一天,他正在指挥杂役搬运粮食,萧何走了过来,拍了拍韩信的肩膀说:“你终于不只是个士兵了,努力帮我做事吧。”
韩信看了一眼周围道:“帮你数数吗?”
萧何道:“我知道你心里想带兵打仗。这里也是战场嘛。我的地图都能被你当做战场,为什么这里就不行呢?”
韩信说:“这里明明是粮仓,还是个没粮食的粮仓。”
萧何道:“战争的根本是补给,你自认为会打仗,这么简单的道理该懂吧?汉王让你做治粟都尉,对你也是一个很好的磨练。好好干吧。”
韩信苦笑不答。
项羽回到了彭城。楚国民众夹道迎接,欢呼。项羽骑在马上,春风得意,志得意满之色溢于言表。
项羽问:“刘邦那老小子到哪儿了?”
范增说:“章邯派人送来消息,刘邦离南郑还有一百多里。”
项羽道:“我以为他已经饿死了。”
范增正色道:“刘邦志向远大,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
项羽不快地说:“我随口一说,亚父需要这么认真吗?”
范增不答。
又行了二十步,范增小声地说:“义帝为何不来出迎?”
项羽说:“放羊的小子,他来不来很要紧吗?”
范增说:“名义上来讲,他还是楚人心中的领袖。”
项羽道:“领袖不正骑在马上,边上跟着一个怪老头,接受乡亲们的欢呼吗?”
范增说:“羽儿你应当严肃一些。”
项羽不快地说:“每次我最快活的时候,你是一定在我身边的,可你每次出现,都会说些扫兴的话。就像现在这样!”
范增辩解道:“老夫已经……”
项羽学着他的样子和口气说:“老夫七十有余,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一切都是为了羽儿你。在他最得意的时候泼上一瓢凉水,快活呀!”
范增面不改色地说:“你怎可取笑老夫?”
项羽叫道:“亚父呀。”
范增严肃地答道:“在。”
项羽说:“你就不能笑一笑?你看大家都在笑。这是胜利的笑容!”
范增很僵硬地笑了一下。项羽彻底讨了个没趣,狠狠拍了一下马屁股,将范增甩在了身后。
魏豹宫殿里,一卷锦帛放在案几上。魏豹连续换了几个姿势,端详着锦帛——趴着,躺着,坐着,站着。
薄姬缓缓走来,后面跟着两个举灯的侍女。她说:“你便是把它看成了灰,也不能去。”
魏豹说:“我就是……”
薄姬扬扬手,侍女将灯放置好,小碎步退下。
魏豹接着说:“就是抓心挠肝的,痒痒。”
薄姬说:“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魏豹嬉笑着过来搂住薄姬道:“哪里敢嘛。我就是觉得,这是个机会。义帝亲自来函,这多光彩啊……”
薄姬说:“每个王都收到了索命书,还真光彩。”
魏豹惊道:“索命?义帝分明是邀我去彭城探望他。”
薄姬问:“彭城谁说了算?”
魏豹说:“项羽啊。”
薄姬又问:“义帝为什么要你偷偷潜入城中?”
魏豹说:“不知道啊。”
薄姬说:“你以前落魄的时候,偷过村妇家的鸡吗?”
魏豹说:“当然偷过啊。”
薄姬道:“我去歇息了。”说罢,她转身离开了。
魏豹自言自语道:“怎么又是这样?又是这样的谈话。我怎么觉得总是在重复呢?”
薄姬走远了。魏豹小跑着追过去说:“夫人!夫人等我啊。我也没想偷项羽家的鸡啊!”
在彭城的一个酒肆的地窖里,火炉上正放着一口铁锅,里面的酒正冒着热气。有两个人面向北坐着,这两人是张耳和陈馀。
怀王拿起两颗青梅,扔进锅中,然后伏身说:“难得天下还有忠义之士,寡人甚为感激!”
张耳连忙扶起怀王说:“您是楚国正统血脉,天下该是您的呀。如此大礼,张耳受不起。”
陈馀笑道:“常山王,咱们窝窝囊囊躲在阴暗酒窖之中,这些没用的屁话,还是少说吧。”
张耳回头斥道:“义帝面前,你太放肆了!”
陈馀说:“我只想知道,事成之后,我能得到什么呢?”
怀王说:“援助一万兵马,寡人封你一个郡的土地。”
张耳质问道:“陈馀!你懂不懂礼数?”
陈馀说:“项羽随时可能发现我们,要办成事,还是直截了当比较好。”他转而对怀王说:“秦灭了以后,天下早就没有郡这个说法了。”
怀王只好又说:“五万兵马,给你一个国。”
陈馀说:“国有大的,也有小的,还请您说得明白些。”
怀王说:“现在楚国土地的五成。”
陈馀点头道:“这样的话,我同意。”然后他起身说,“事已谈妥,陈馀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怀王感慨地说:“还是曾经的赵相忠厚啊。”
张耳说:“五万兵马,就能换一半楚国的土地?”
怀王道:“没错。”
张耳说:“我出兵八万。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让我掌管赵、代两国呢?”
怀王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陈馀从地窖里出来,转身就到了楚王宫中,他像狗一样伏在项羽面前,把刚才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项羽问:“一万兵,换一郡?”
陈馀答:“是。”
项羽又问:“五万兵,封一国?”
陈馀答:“是。”
项羽一脸戏谑的笑容,刚忍住了笑,却又笑了起来。
陈馀急切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义帝和常山王是要反你啊!”
项羽说:“寡人倒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陈馀道:“大王请讲。”
项羽说:“你不远千里来到彭城,想得到什么呀?”
陈馀说:“臣想做赵王!”
项羽道:“说到底,你就是要并了张耳的地盘嘛。”
陈馀尚未回答,项羽便说:“准了!”
陈馀很是惊讶。
项羽接着说:“请先去好好休息。鸡鸣时分,城东十里长亭,寡人送礼给你。”
陈馀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项羽说:“范老先生会告诉你的。”
彭城东的十里长亭中,怀王穿着朝服,被几名项羽的卫士保护着,坐于正中。侍女在一旁帮怀王扇着扇子。怀王努力装作很平静。
项羽问:“义帝,已是霜露时节,有这么热吗?”
怀王说:“身子虚得紧。”
项羽说:“那要好好调养才是。少饮酒,尤其是青梅之酒。”
怀王汗更多了,僵着脸笑了笑。
虞子期上前道:“陈馀带到。”
怀王一听这名字,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项羽看了看他说:“安坐。”
怀王只好又老老实实地坐下。
陈馀身披甲胄、腰里悬着剑走来,说:“禀霸王、义帝。逆贼常山王张耳密谋叛乱,被我识破。张耳逃出彭城,往北而去!”
项羽说:“义帝为尊,请义帝处置。”
怀王问:“他如何叛乱?可有凭证?”
陈馀向后面喊了一声:“带上来。”几个甲兵立刻押着一个宦人走了过来。这人正是怀王身边的最后一个内侍。
怀王惊问道:“这?”
陈馀说:“此人以义帝的名义和张耳密谋。空口许诺一万兵换一郡,五万兵治一国。这是大逆不道之举,请义帝处置。”
怀王只好硬着头皮问道:“你说,怎么回事?”
宦人张开嘴,一片血肉模糊,原来舌头已被割掉。
陈馀又说:“他在城中造谣生事,说自己奉了您的旨意。陈馀为义帝名望着想,让他闭嘴了。不过他此前都已经招认了。”
项羽道:“请问义帝,您知道这件事情吗?”
义帝犹豫着,没有说话。
项羽点头道:“项羽明白了,义帝知道呀。”
怀王连连摇手道:“不知,不知。”
项羽刷地拔出剑,倒转剑柄递给义帝,说:“您自己决定吧。”
怀王只看了项羽一眼,便吓得哆嗦。他终于鼓起勇气,亲手将宦人的头砍了下来。“啪”的一声,剑掉在地上。怀王一下就晕厥了。
回到楚王宫里,项羽说:“亚父,这次羽儿完全是按照您的意思办的。该满意了吧?”
范增道:“羽儿,你是霸王……”
项羽说:“别泼冷水。”
范增道:“这次做得对。”
项羽说:“义帝就算有天大的心气,现在也尽了。他对寡人没有威胁了。只是,亚父为什么故意放走张耳,而派陈馀去剿灭他呢?直接把张耳抓起来杀了不干脆么?”
范增说:“你给了陈馀正式的旨意么?”
项羽说:“没有。”
范增说:“这样的话,就是陈馀主动向张耳宣战。他要是赢了,张耳就是亡国之人。陈馀得了张耳的赵国,也会念着你的好。要是陈馀败了,大战之后的张耳一定元气大伤。你就公布今日之事,以平乱的名义剿灭他。”
项羽点头说:“就好比扔一块肥肉给两只饥饿的老虎,让它们去抢食。”
范增说:“这块肉就是赵国的土地。”
粮仓里,韩信正与萧何说话。粮仓内早已空空如也,只有一只竹篓,里面装的全是野果。韩信很激动地说:“我不干了!我告诉你,萧何,韩信干不来这份差事!”
萧何说:“让你催促采集野果,这事情不难办吧?”
韩信说:“难!对我来说难极了!”
萧何说:“因此你深夜上山,自己采了一筐?你不用亲自前往,为将者……”
韩信道:“得了吧!我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个将军!”
萧何说:“可是,明摆着的,你手下那些兵,都不听你的。”
韩信说:“我手下那些算什么兵?有瞎了左眼只会写写刻刻的,有瞎了右眼只会吆吆喝喝的。其他的呢,他们两只眼睛都是完好的,但就像瞎了一样,什么事都办不了!我觉得每天跟他们在一起,自己都快要变成瞎子了!”
萧何说:“写刻记录,指挥搬运,对于你来说是小事,但对于他们而言,是很重要的。一样的道理,你监督他们工作,对于你来说就是件小事,可对我,却很重要。”
韩信说:“明说了吧,我就是受不了这种想法。人本来各有长短,为什么我就一定要从这种事情干起?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样?”
萧何说:“小事做不好,怎么做大事?”
韩信道:“所以你准备用治理一个县的那套办法来治国?”
萧何说:“能力总是要一点点证明的。”
韩信说:“我就不用证明。”
萧何说:“可你没有让大家看到啊。”
韩信道:“那是因为你不让!”
萧何说:“很多自以为有能耐的人总会这么想,因为别人不给机会,所以没有展现出才干。可是,凭什么要给你机会呢?你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在哪里?我没有看到啊。”
韩信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没有错,我也没错。只能说这个世道就是错误的。我韩信生错了时候,费尽苦心只换来小人的鄙视!当然,我不是说大人您。”
萧何道:“你说我也无妨,萧何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大人物。可你想过没有,是不是你的能耐确实只能做个执戟郎中呢?”
韩信抓起身边的大戟,做出执戟郎中站岗的样子说:“执戟郎中?是的!我做不好这些事,我没法像个傻瓜一样整天站着。这种简单的事实在太容易做好了,只要把自己累死就行,唯独不用动脑子。”
萧何说:“执戟郎中只需要一颗空空如也的头。”
韩信拿着大戟将竹篓挑倒,果子滚了一地,道:“可我不是!我被脑子里塞满的想法憋坏了!我记得每一条河流的走向,每一座山峰的高度,每一个关隘的地形。我心中有千军万马,想象着他们排兵列阵。蒙恬算什么?二十万人打败人家三万,就自称大将了?白起?那叫打仗吗?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秦国的家底,就是这么被他给败干净了!我比他们都强。”
萧何说:“或许是这样。你生错了时候,没有机会和过去的名将一决高下。”
韩信说:“不不不!我不是生错了时候,而是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我说了,面对这些庸人和蠢货,这样一个混乱而不公的世道,我就是多余的!”
萧何没有答话,半晌不语。韩信发泄完了,盯着萧何。
萧何这才说:“我今天才发现,你原来是这样一个能够压抑情绪的人。”
萧何缓缓地拾掇地上乱七八糟的果子,将它们一个个放回竹篓中。他平静地说:“在你看来天下全是庸人。或许你说得对。但在我萧何眼里,人只有两种:能办妥差事的,办不妥的。除此之外,都不重要。”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韩信看着一地的野果,琢磨着萧何的话。
汉军的军粮囤积处。两个军校和萧何手下的主簿吵了起来,嚷嚷着。
地上放着三个陶瓮,分别为十斤、七斤、三斤的。
一个高个军校说:“主簿大人,快点儿吧!迟了我可没法交代。”
另一个矮个军校说:“是呀!我也急着回去交差。”
主簿挠头道:“你们这不是为难我吗?这里只有三个瓮,十斤、七斤、三斤,这怎么分?分不成呀!要不,明日再来?”
两个军校同时说:“不行!”
韩信冷眼走过去,权当没看见。主簿看到韩信,忙过来拉住他说:“韩信大人,遇到点麻烦,还得请你帮忙。”
韩信被拉了过去,他看了一眼,十斤的油瓮装满了,另外两个瓮还空着,便说:“这么容易的事儿,还需要找我吗?”
主簿说:“容易?他们俩都要拿走五斤,可就这么三个瓮,根本就不可能分得匀呀!”韩信摇摇头,扭头就要走。
高个军校说:“说大话谁不会呀?”
矮个军校说:“拍拍屁股就走,明明就是没招了嘛!”
一些军士围过来看热闹。萧何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静立在一边,瞧着,起哄道:“都尉大人说了就得办到……人家治粟都尉不管这些小事,整天吆喝就行……都尉大人,您就别为难自个儿了!”
韩信笑了笑,指着十斤的油瓮说:“抬起来,把三斤的这个灌满。”
两个军校一愣,但还是照做了。
主簿小声说:“大人,这么多军士看着,弄错了咱可丢不起这人。”
韩信权当没听到,继续下命令:“再把三斤的全部倒进七斤的瓮里。”
……
萧何叉手而立,远远地瞧着,连连点头。不知不觉间小半炷香的工夫过去……韩信说:“现在十斤的瓮里有八斤油,三斤的瓮里有两斤。这个是空的。”
主簿说:“折腾了老半天,还是没分匀啊!”
韩信说:“接着干。两斤倒进这个空的七斤的瓮里。用十斤瓮把三斤的注满,再倒进七斤的瓮里。”
军校们照做。
韩信说:“这会儿七斤的瓮里不就正好是五斤油吗?三斤的瓮是空的。一共就十斤,剩下的十斤的那个瓮里也是五斤喽!”
说罢,韩信扬长而去。众军士们都围过去看地上的三个瓮,都惊叹起来。
萧何满意地看着韩信离去的背影,微笑。
转过天来,夏侯婴从萧何手中接过令箭,双手递给韩信。
韩信问:“丞相让我负责押粮?”
萧何道:“这差事可不容易办好。”
韩信说:“押送粮草,一队士兵几名伍长就能办到,有什么难的?”
萧何道:“我军下个月就能到达南郑,可军中就连野果都快吃光了。我差人找遍了三十里之内的村落,总算是弄到了一些粮草,共有一万三千多斤。你看这里。”萧何指着身后的地图,地图上分散标记着七八个零星小点。“村落之间只有难行的山路,坑洼不平。最平坦的地方只能走载百斤的小车。现在军中只有十多辆小车供你使用。我以五日为限,五天之后的天明时分,我等你的粮食。”
韩信看了一眼地图,微一思索问:“能够分批运达么?”
萧何道:“不可。”
韩信说:“十多辆车,最多只能载回千余斤粮食,不够用。”
萧何道:“确实不够。这就看你的能力了。如何派遣,在哪儿分散,何时集中再上路,都由你来定。敢接令吗?”
韩信不假思索,双手捧过令箭道:“韩信得令!”
萧何说:“延期、不足量,问斩!”
韩信起身道:“喏!”
五天后的黎明,萧何背着手立于营寨边,极目远眺。树木嶙峋,山路崎岖,却不见韩信和粮草。一直到夜幕降临,寨中篝火燃起。萧何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韩信一直没有出现。
埋锅造饭的时辰已经过了,全军都在等着粮食下锅。萧何无奈,下令立刻派二百军士,进入附近山林寻食。看起来能吃的,吃不死人的,都运回来!就在这个时候,韩信回来了!
但是韩信运回来的粮草,数量不够,他只运回来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没有运到。
萧何下令:“快将粮草分发给各营,有多少送多少,立刻!”转头他对韩信说:“你迟了,数也不够,作何解释?”
韩信道:“这个,不用解释。”
萧何说:“大言不惭说的就是你呀!”
话音刚落,一匹快马冲进大寨,直奔萧何而来。马上的将军翻身下马,正是曹参:“丞相!紧急军情!”
萧何说:“讲。”
曹参道:“大王中军于半个时辰前突然拔营起程,向西南急行。左右两营已收到命令,即刻起程。大王嘱咐丞相,明日正午前,将粮草送达中军。”
萧何道:“喏!”
曹参掏出一张卷着的羊皮地图递给萧何:“这是大王的行军路线。第一个驻扎点是三十里外的翱谷。”
萧何接过,收进袖中。他拽着曹参的手臂问:“大王为何突然做这样的决定?我完全来不及准备呀!”
曹参说:“不是您来不及,全军上上下下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令已下,只能遵命行事。粮草的事没人比您更有本事,大王肯定是放心的。”
萧何道:“不瞒你说,我……”
韩信突然说:“曹将军说得对。粮草齐备,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萧何和夏侯婴愕然地看着韩信。
萧何所领的后军缓缓前行着,萧何心事重重地走着,步履沉重。韩信轻盈地走在他身旁。
萧何问:“韩信,你还不肯告诉我吗?这是怎么回事?”
韩信道:“丞相请放心,只管前进。往前十里就到翱谷了,您很快就明白了。”
萧何突然停下来问:“延期、不足数的事儿我先不问,你凭什么向曹参保证大王中军粮草无虞。难道粮食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韩信微微一笑,不说话。萧何道:“治粟都尉,我在问你话!”
卢绾骑马迎面而来,下马道:“丞相大才!阿绾佩服!佩服!”
萧何蒙了,问:“你说什么?”
卢绾说:“大王让我带话给您。‘萧何这家伙真是神了,寡人的中军离他有十多里地,又是最先出发的。他怎么就能把粮食给寡人送到呢?’”
萧何似乎有点明白了,看着韩信。
翱谷的两个小谷仓前,卫士们来回巡视。粮草官们持手令领取粮草,然后押走,秩序井然。
萧何看得目瞪口呆。萧何问:“这是你安排好的?”
韩信道:“正是。请丞相拿出大王给您的行军图。”
萧何从袖中拿出羊皮地图。韩信也从腰间束带上抽出一张卷着的地图。
韩信说:“你我一同展开。”
两个人展开地图——两张地图材质有别,但标注的行军路线、驻扎点完全吻合。萧何更加惊讶:“难道大王给你下了密令?”
韩信说:“没有。大王的行军路线,韩信是自己猜出来的。我提前两天,就可以完成您的任务,将一万多斤粮草押送回营。途中,韩信注意到早一天夜里的霜在天明前就完全化了。这比往年早了半个月。这是谷雨时节来临的标志。韩信认为大王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按照原先的行军路线,是能在谷雨来到前到达南郑。但今年谷雨早到半个月,计划就得改变。一旦雨水频繁,部队的行军速度就会减慢一倍。那样的话,恐怕到不了南郑,大家都会饿死。大王要想抢在大军彻底断粮前到达南郑,就只能走这条线路。韩信便自作主张沿途建了这些临时粮仓,命人日夜守备。”
萧何沉吟半晌,开口道:“做这样冒险的事,你有几成把握?”
韩信说:“谷雨时节和行军路线,韩信有十成的把握。唯一冒了些险的,就是大王会不会这么果决。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就跟自己打了个赌。赌输了,人头落地;赢了,我也算不辱使命。好在事实证明,汉王的确是一个英明的王者。”
萧何看着韩信自信满满的样子,暗自佩服。
前面距离汉军行军的第一目的地南郑还有五十里,但是很多人都坚持不住了,不仅士兵逃跑,连将军也跑了不少。这一天,主簿又将逃跑者的名册交给了萧何,说:“相国,这是这几天逃亡的将士的名单。”
萧何看着名单,无奈地叹气。
主簿说:“对了,治粟都尉韩信也跑了。”
萧何问:“什么时候?”
主簿说:“昨天夜里,他本来是去追几个逃跑的士兵的,人没有追回来,他自己也跑了。名单上还没来得及登上他。”
萧何一拍大腿,起身出帐。
主簿问:“您去哪儿?”
萧何没说话,骑马急匆匆离开。
萧何也跑了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全军,也传到了刘邦那里。刘邦惊诧万分:“会这样吗?就算要逃,也不应该把我一个人丢下嘛!追!把萧何抓回来!”
夜路上,萧何骑马狂追。不远的山坡上,有篝火,是韩信在烤火。萧何追到,韩信起身。二人对视许久,突然,萧何打了韩信一个耳光,骂道:“软蛋!懦夫!比娘们儿还不如的家伙!你不是要做大将军吗?怎么做起逃兵来了?”
韩信说:“相国,你就让我走吧。”
萧何说:“我原以为你是个男人,看来我错了!你没有资格抱怨任何人!如果你想永远埋没自己,去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农夫,我不拦着你!”
韩信说:“韩信要的不是权力,也不是金钱。我只是一心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在战场上检验一下脑海中反复涌现的无数战局,这才是我今生的愿望。在想象的战局中,我总是大获全胜。只要这些战局还未在战场上获得检验,想象总是不停地涌现,根本停不下来。再这么憋下去,我会发疯。”
萧何说:“那就去告诉汉王,把你胸中的抱负说给他听!”
韩信苦笑着说:“说实话,汉王对我已经很好了,但是,一个小小的都尉,实在埋没了我的才干。治粟都尉?每天早晨一起来,我就必须首先清点士兵和夫役的人数。可我看到的是人一天比一天少了,汉王根本就不想阻止他们。我能做什么呢?第二天醒来,清点更少的士兵和夫役。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为什么我不跑呢?”
萧何突然拔出剑来,对准韩信。
韩信一惊,问:“怎么,你想杀我吗?”
萧何说:“是的,如果你不为汉王效力,我就必须杀你,你太危险了。”
韩信道:“这世上只有你知道这一点。这是我的幸运呢,还是不幸?”
萧何说:“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回不回去?”
韩信说:“回去做都尉吗?你还是杀了我吧。除了大将军,我不想干任何事情。”
萧何突然把剑收起来,说:“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萧何回来见刘邦。刘邦笑嘻嘻地看着萧何问:“回来了?你该不会真是要跑吧?”
萧何说:“我是去追赶逃亡的人。”
刘邦问:“什么人?”
萧何说:“治粟都尉韩信。”
刘邦大惑不解地说:“又是韩信!我自关中出发,直至此地,那么多勇猛善战的将士都逃了,你什么时候追过?现在偏偏去追一韩信,一个小小的都尉真值得你亲自去追吗?人呢?”
萧何说:“我已安顿他歇息去了,特来报告汉王。”
刘邦说:“萧何,上一次你拍着胸脯亲自跟我保证,我才留了韩信一条性命。这次寡人不会再饶他了!明日必定按军法治罪!”
萧何道:“汉王,我追回韩信,不是为了将他斩首示众,而是因为韩信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啊。大王可曾记得不久前您突然改变行军路线的事?是他第一个猜到您的想法,沿途提前设置谷仓。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到的事。韬略、机智、果敢、担当,将领需要的一切才能他全都具备!这是举世无双的才能。这样的人不该重用吗?”
刘邦说:“你的话,寡人相信。不过就算他有点本事,寡人也不用。”
萧何问:“为何不用?”
刘邦道:“寡人不需要一个逃跑的将军!”
萧何说:“有能力的人,心也大。大王难道就不能让他心服吗?”
刘邦道:“寡人看在你的分上,不杀他,让他继续做治粟都尉吧。”
深夜,刘邦再次挑灯夜读,看着韩信的那些竹简。这一次,刘邦深深地看了进去,精彩之处,不由拍案。
卢绾带着个侍从挑帘要进,侍从端着一个木盘,木盘上有碗肉糜粥……卢绾看了看刘邦,刘邦痴迷于阅读。卢绾冲侍从挥了挥手,两个人默默出去,不敢打搅刘邦。
所有的营帐都已熄灯,只有刘邦那座营帐还亮着灯,一直到朝霞满天天亮了的时候……早晨,樊哙正领着士兵在操练,十分卖力。曹参和夏侯婴路过校练场,曹参不屑地冷笑一声道:“听说了吗?汉王要封大将军了。”
夏侯婴问:“真的?”
曹参说:“你没发觉这几天,樊哙和卢绾操练都特别积极么?”
夏侯婴说:“自打张良回到韩之后,这大将军的职位便一直空缺着。如果汉王真有此意,也难怪他们动这心思。现在军中论忠心、论战功、论出身,能与樊哙和卢绾一争高下的,也便是你和周勃了。但周勃胆小谨慎,还不认识几个字,做个将军是可以,统帅全军恐怕不行。这不像您,做过秦吏,懂律法,知道怎么当官,更何况,你与丞相也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不想争取一下吗?”
曹参说:“夏侯婴,我们背着汉王私下说这样的话,不大合适吧?”
夏侯婴说:“我跟别人也不会说这个。你我都在沛县县衙当过差,算是老交情,我也一直敬佩你的为人,我是真心为你好,也是为汉王好,我觉得你最适合这个位置,真的。”
曹参动了心思,嘴上却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我该争取一下?”
这一天,樊哙和卢绾又抓了一批逃兵,正在商量处置办法。
卢绾问:“樊哙,你说这十个追回来的逃兵怎么办?”
樊哙说:“自然是把他们都杀了以正军纪!”
话音未落,周勃和曹参来了。
曹参说:“樊将军不要冲动!最近军中士气低落,军心涣散,每天都有人逃跑,每天也都有人被抓回来杀头。但逃兵越来越多,依我看,杀头已经没什么用了。”
卢绾说:“据我所知,这十个人都是曹将军手下的兵将,我自然能体会曹将军爱惜手下兄弟的心情。但你自己身为军法官,难道要包庇他们吗?”
曹参说:“我的士兵,我自然会好好责罚他们,就算是杀头,今日也要把他们押回去。”
樊哙说:“那怎么行?!要不然,我们让周将军来做个裁决好了。”
周勃的态度则不偏不倚,他说:“我看这件事,请示一下汉王比较好。”
几个人到了刘邦那里,刘邦头疼地看着几位各执己见的将军。
曹参说:“汉王,臣根本无心袒护,只是逃兵问题现在日益严重,让人忧虑万分,我只是希望能找到一个更有效的解决方法而已。可是樊将军一口咬定我偏袒,实在是冤枉。”
樊哙说:“哼,曹将军一向在军中有爱兵如子的好名声,倒显得我们几个像是杀人不眨眼的混蛋。只是军纪就是军纪,打起仗来,好人缘可不能为汉王挡刀枪。”
卢绾说:“樊哙说得对。如果今天姑息了曹将军的兵,那么将来攀比起来,还让我们如何带兵?”
刘邦说:“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再说了!那几个逃兵,给我军法处置,曹参,你明白了吗?”
曹参答道:“是。”
刘邦说:“你们这样日日夜夜地吵下去,恐怕还没到南郑,我的耳朵就被你们给吵聋了!看来,军中再这么群龙无首是不行了。你们先退下,我会很快给你们一个说法。”
终于到达南郑之后,因为一路上刘邦的军中逃跑者众多,加上张良走后大将军之职一直空缺,军心出现了涣散的迹象。这一天,萧何再次建议道:“我觉得军队需要有新鲜的力量加入,振奋军纪,提拔年轻的将领,改变目前的颓势。”
刘邦说:“这些天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你觉得谁能重振军威呢?曹参?周勃?卢绾?樊哙?还是灌婴?”
萧何摇头道:“也许,需要另外找人!”
刘邦问:“上哪儿找呢?”
萧何说:“我斗胆举荐一人。”
刘邦立刻说:“除了那个讨厌的韩信,其他的寡人会考虑。”
萧何不说话了,刘邦看了他一眼。
萧何道:“臣前些天说的话确实有些不妥,让一个没有军功的人做大将军难以服众。不妨先让他统领左路军,试一试,如果好,我们可以再给他更重的责任。”
刘邦沉吟不答。
萧何说:“我愿意以性命为韩信担保。”
刘邦道:“你敢保到底吗?”
萧何说:“我敢。”
刘邦道:“我说的可是保一辈子。”
萧何说:“是。”
刘邦不吭声了,他在思索。
刚散了廷议,众将在街上走着。
卢绾说:“听说大王开始斋戒了。”
曹参对周勃道:“明日就要拜将了呀。勃,那么这大将之职,依你所见,会落到谁头上呢?”
周勃沉吟一下说:“若论功绩,当推曹参为首。”
卢绾说:“别装糊涂了,若论沉稳刚毅,又有大将风度的,非你莫属。”
周勃面色不悦地说:“休胡言!”
卢绾说:“听说已命礼官选定吉日,正在郊外筑坛。”
灌婴说:“不错,筑坛的是我的部下。”
曹参说:“这次阵仗很大,主公可是认真的。是吧,滕公?”
夏侯婴道:“反正也不是我,多说何益!”
曹参道:“嘿嘿,滕公如今老成练达,不是过去那个马车倌儿啦!”
灌婴说:“听说到了南郑之后,滕公经常憋不住,夜里驾着车子狂奔,人家还以为在闹鬼哩!”
夏侯婴嘿嘿一乐,话里有话地说:“可惜南郑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道路崎岖,不能尽情驱驰啊!你们不也觉得憋屈吗?看到我的新车了?”
卢绾说:“一辆轺车而已,有什么特别?”
夏侯婴说:“嘿,瞧仔细了,这可不是普通的轺车!看看轮辋!这样的辋材,乃是将相之车上才能用到的!从咸阳拆卸后运到这里,好不容易啊!”
曹参说:“难道说这里有什么兆头?”
大家点头,心里各自揣摩着。
曹参说:“嗯,好兆头!说不定,大将就是你!”
夏侯婴心下是明白的,但并不说破,便道:“那我坐等着就是喽!”
樊哙立刻骂道:“呸!”
大家不解,看樊哙,不知他为何着恼。
樊哙说:“听你们闲扯,还不如我自去吃酒!”说完,樊哙便独自走了。
马厩里,卢绾在刷马,樊哙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说:“哎呀,明天就要拜将了,真的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吗?”
卢绾说:“昨日我遇见了曹参,他也是一副摸不着头绪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
樊哙问:“难道是周勃?”
卢绾说:“事到如今,汉王是铁了心要给我们一个惊喜,耐心等待吧。”
樊哙说:“不是个惊吓就好。”
卢绾道:“只要是你我二人中的一个,我便能安心了。”
微雨中,刘邦漫无目的地走着,周绁牵马,跟随身后。突然有笛声传来,于是他向有笛声的篝火走去。刘邦走过那些简陋的营帐,走过在大雨过后的泥泞中坐着、忍耐着的成排成排的兵士们。
刘邦一身泥水,循着笛声走到周勃身后。周勃吹着楚歌,兵士们烤着篝火,专注地听着——大伙并没有发现刘邦。
刘邦听着忧伤的笛声,蹲下用木杖拨着水壶下的残火,火光映照着他的脸。
笛声骤然停了,周勃发现了刘邦,忽地站起,慌忙一揖道:“主公!”
众老兵呼啦一声都慌忙地站了起来。刘邦也站了起来。
一个老兵士抢着说:“啊!大王!失礼,失礼!我就是从芒砀山起投奔大王的寇骞啊!”另一个老兵士说:“我是从丰邑便跟从您的贺随啊。”
刘邦赶紧说:“记得!都记得!”
寇骞跪下道:“啊,大王,失礼了!”
哗一声兵士们都跪下了……跪在泥水里齐声道:“主公啊,主公!失礼了。”
刘邦感动地说:“平身!平身!快平身!不必拘礼。”
周勃说:“主公,您请入帐吧。”
刘邦说:“……不要紧,接着吹吧,吹吧……”
周勃不敢吹了,雨依旧下着,众人沉默着,脸上都是雨水。
刘邦环视众人,许久才说:“弟兄们……想家了吧?”
众人默然不语,但纷纷垂下头。
刘邦说:“我也想家,有仗打时还好,不打仗了,更想。到了五月,快要收麦子了。可这儿天天在下雨。等新一茬的稷麦熟了,割下来压麦仁吃,香啊!可香着呢!”
众兵士脸上不知是雨是泪,听着。此时听说汉王来了,聚集的兵士越来越多,都在雨中静静听着。
刘邦说:“就快了!早晚有一天,我们一起回去!倘有人不让我们回去,那我们就打回去!”
众兵士欢呼起来:“打回去!打回去!汉王万岁!”
火光映红每个人的面孔,汉王的一番话,把沮丧扫灭,顿时士气昂扬。
拜将的日子终于到了。鼓声中,巍峨的三层拜坛上层层甲士环列,威风凛凛。坛前悬着大旗,迎风飘扬,坛下四周,环列戎行,众将静寂无声,行目视礼。刘邦毫不迟慢,整肃衣冠后,徐步上至第三层。丞相萧何随即登上第二层。而后是滕公夏侯婴作为韩信的引荐人登首层。
萧何说:“大王!请由萧何代宣王命!”
刘邦道:“准可。”
萧何转身肃立,朗声道:“请大将登坛行礼!”
众人目光刷地集中在坛前,看谁上前。当即有一人趋出行列,从容而上。四名牙将出列,列队跟随。众人无不凝神注视,顿时面面相觑,惊讶万分!这人装束端严,面貌清癯,却是治粟都尉韩信!
韩信郑重登坛,走上第一层。夏侯婴捧弓矢上前,朗声道:“汉王有命,彤弓弧矢,赐予将军!”
韩信单膝跪下,双手捧受,随即交与左右牙将,左牙将执弓,右牙将执矢。引礼官复引韩信上了第二层坛,相国萧何西向,韩信北向。萧何捧钺上前道:“汉王有命,赐予将军钺!从今以后,即将仰赖将军!”
韩信跪受铁钺,起身交给身后副将。他深吸一口气,凝神向上望去。刘邦昂首挺立,站在拜坛第三层顶端,俯视着他。牙将一字排开,不能再上。礼官引韩信上到第三层坛站定。汉王转身北向而拜天道:“昔日暴秦无道,令苍生不幸!如今项籍又仿效亡秦,屠咸阳,焚阿房,恣意狂悖,惹得天怒人怨!自古以来,国乱浸夷,无不拜将兴师,以伐无道。寡人仰天地之大德,昭告于皇天上帝,后土神元,今日设坛,拜韩信为大将军,专司征杀讨伐之事。愿大将军用鬼神不测之机,沧海难度之志,诛无道,除民害,普救天下苍生,匡扶乾坤正气!”
言罢汉王回身,韩信北向而立。汉王亲捧虎符玉节、金印宝剑,授予韩信。
刘邦道:“请将军以三军为重,不因情势危难而存必死之心,不因身份尊贵而轻慢侮人,不因才智独到就私谋违众,不因将士用命便好大喜功!请将军与士卒同甘苦、共寒暖,如此之后,则生杀予夺,全部托付将军!”言毕,刘邦对韩信一顿首。
坛下众将皆惊!
韩信沉稳自信,郑重接过印绶宝剑道:“臣听说臣怀二心就不能全力侍奉主上,将军受牵制就不能专心对敌。臣既已奉命执掌军权,请大王允许臣全权处置军中一切!”
刘邦道:“准可!军中之事,上至于天,下至于渊,尽归将军处置!”
韩信道:“臣韩信拜谢大王!”
韩信伏地稽首,跪拜刘邦。鼓声动地,角声震天,三军欢呼,穿云裂石!刘邦满面春风,感到气象一新!
台下却完全炸了窝。樊哙说:“韩信?!那个管粮库的?他算个什么东西?”
曹参说:“这不是前阵子差点儿被杀头的那个喝酒偷东西的贼吗?!夏侯婴,当初你干吗不一刀砍死他,现在竟然被这种龌龊鼠辈登上了大将军的位子?”
卢绾说:“唉,樊兄,曹兄,这个人一贯善于钻营关系,像你我这样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哪里斗得过他那些下九流的招数!”
樊哙实在按捺不住站起来,冲着台上的韩信大喊:“韩信你这奸贼,有本事就下来跟你爷爷我过几招,能赢了才能站在上面!”
曹参也说:“对!你本是个刀下鬼,现在算什么东西,竟然当上了大将军?我们统统不会服你的!”
卢绾说:“汉王,我们实在想不通,我们跟着大汉出生入死,而这个人寸功未立,现在你竟然叫我们都听他的!”
萧何看着刘邦道:“汉王?”
刘邦说:“你不是说他能服众吗?让他应对吧。”
刘邦说罢转身走了。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刘邦竟然真就这么走了,完全不管韩信,仿佛受到了鼓舞,更加来劲,开始往拜将台上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