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殿外,萧何与韩信并肩而行。
韩信说:“你可知道,我这计是从何处得来的么?”
萧何道:“这,我又从何得知?”
韩信说:“是你给我的那张粮草地图呀。”
萧何道:“这,还请将军明示。”
韩信说:“渭水由陇西流往宝鸡,自然形成一个通道。而渭水下游便是咸阳,基于运输上之方便,秦皇室在此建了一个官仓,用以储藏粮食,称为陈仓。我便是研究了图纸,才发现的这个关卡。而这个关卡腹地小,容不得太多守军,而且山路崎岖,军队也无法驻扎,所以只有情况紧急时才能派兵前来驰援。这点对进攻的一方极为有利。”韩信顿了顿,更加得意地看着萧何说,“而且在秦岭山脉中,唯一能容下较大军团经过的,便是这条渭河形成的天然管道,加上此处地势隐蔽性高,暗渡时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萧何道:“原来如此,就算我去看,也看不出将军所看出的门道。”
韩信说:“我也实言相告,虽然你这图的好处是,将各处粮仓都标得清清楚楚,可是,有些地方标的很不对头。”
萧何问:“将军何故知道这样清楚?”
韩信说:“因为,那些地方,我都亲自查验过,还亲手绘过图纸。”
萧何说:“将军事无巨细,我看,此次东征必是要凯歌高奏的。”
转过天来,刘邦与萧何在汉王殿内喝酒。刘邦已经半醉,道:“来来,丞相,满饮此盏!”
萧何说:“臣下真的不胜……酒力……”
刘邦说:“此乃开战前夜,明日只要迈出这一步,何尝不是豁出去了!虽然韩信计议周详,但是,也容不得半点差池。否则,将给弟兄们招来灭顶之灾啊!”
萧何说:“大王不必做此想。大将军的计策是不会错的!”
刘邦道:“若非丞相,哪里敢托付于他。若有闪失,还不把大伙一起葬送!”
萧何一笑,说:“大王这样说,臣下可担当不起啊!”
刘邦道:“知道为何留你?”
萧何说:“大王对臣有所嘱托。”
刘邦道:“不错。今夜,我不是主公,你不是丞相。我还是过去那个刘邦,你还是过去那个萧何。记得吗,我奉命押送戍卒去骊山,别人都给我五十钱,独你馈我二百钱。这份厚意,岂能忘记?在我心目中,一直将丞相当做兄长一般看待。”
萧何慌张万分,避席就拜道:“大王,万不可这么说。”
刘邦上前扶住说:“自到南郑以来,多亏有丞相制法度,收民心,积粮粟,开荒田。若非丞相这般不辞操劳兢兢业业,只怕此时此刻,我等弟兄,早将身躯填塞山川了。”
萧何说:“大王,放心去关中吧,蜀中一切,不必担心。给资军食,臣的职责所在,自当竭尽全力。”
刘邦道:“全部拜托你了。”
萧何含泪稽首道:“这一去,无论吉凶,都请全力以赴!”
刘邦说:“放心吧,项籍固然可怕,但我也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刘邦目光闪烁,露出坚毅神色。
萧何说:“臣下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大王计议筹划,入关中之后,当有几件紧要事,务必要做!请容臣为大王陈说!”
刘邦说:“丞相请讲!”
萧何在灯下娓娓道来,刘邦听得仔细,不住点头……黎明时分,章邯的两名斥候正在例行侦察,他们坐在马上感到微微地有些摇摇晃晃,但是没有当回事。一斥候跳下马,来到一棵大树前,撒尿。另一斥候坐在马上等待他。
那撒尿的斥候感到大地的震颤越来越清晰了……他从树后伸出脖子张望。林中的浓雾渐渐飘散开去,只见周勃、灌婴领头带兵从林莽中杀了出来!士卒如飞蝗如猛虎,不断冲出密林!
那斥候吓了一跳,刚要喊叫,一支羽箭射来,将其喉咙贯穿。
骑在马上的斥候吓坏了,返身打马就逃!然而,他很快身中数支弩矢,跌落尘埃。只剩一匹惊马绝尘而去……一个将领疾步奔入雍王殿内。章邯正在阅读自己书写的书简。
将领高声道:“报大王,陈仓发现汉军活动迹象。”
章邯闻言,起身道:“有这样的事?”
此时章平从后面走来,问:“兄长,难道汉军真的到了陈仓?”
章邯说:“不可能。栈道并未修好,汉兵从何处来?难道真能插翅高飞么?”
章平说:“话虽如此,我们不可掉以轻心,有个防备总是好的。”
章邯道:“即刻派人,前去陈仓探听明白!”
将领应道:“喏。”
话音未落,却又见探报前来,说:“报大王,发现有陈仓逃兵至废邱。”
章邯闻言,有些吃惊地说:“这,汉兵并未经栈道,从何而来?莫非另有小径,可出陈仓?”
章平说:“兄长,不管是何种情况,我们应该立刻领兵前往阻击汉军为是。”
章邯道:“传我令,立刻整兵,朝陈仓进军。”
汉军奇兵出了陈仓,章邯得了消息引兵来挡。一路上却见净是些逃兵,却不见逃难的百姓。原来是汉军所到之处,并不扰民,老百姓没有跑的必要。章邯完全没有没料到汉军军纪如此严明,而他的士兵们先就有了几分畏惧罢战之意。这样的仗打起来以后,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章邯很快就败下阵来,赶紧向回跑。
夏侯婴来报韩信,说:“章邯被我军击溃。可他是惯战之人,且仍有不少兵士,乃又纠集部队,准备再战。”
韩信道:“他章邯的伎俩,我胸中有数,不慌。令我军前队小心追赶,且不要入敌阵太深,免被其乘机反扑。我主队,居中押后,既可镇守,又可随时策应。待他章邯还军拼命,我亦可照前厮杀,毫不慌乱。”
夏侯婴说:“想那章邯曾率秦军击溃诸侯各军,哪里能想到,遇到将军便如此不堪一击。”
韩信用手指将图纸上章邯的旗帜弹去,说:“在我韩信眼中,他章邯不过是个马前卒。”
雍王殿里,章邯正和副将一道紧张地查看图舆。仆役长随穿梭往来,收拾东西准备撤退。
章邯说:“不能向东退却!不能一味退却!”
副将说:“大王!已拦不住了!据报,刘邦的人马,已越过了陈仓!”
章邯问:“向塞王请援的信使,回来没有……”
副将答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章邯斥道:“混账!立即加派人,火速请援!”
副将应道:“喏!”
章邯说:“另传我命令,所有兵马,随我迎敌,擅自退却者杀,脱逃者杀!快些去!”
副将又应道:“遵命!”然后就跑了出去。
众长随副将都已出去,一地狼藉。一长随上前说:“大王,走吧!”
章邯正要走,突然回身,呆看那书几上、席上数堆由他撰写的简牍。于是大步走去,抓起油脂灯台,发狠地扔了过去。很快蹿起火苗,熊熊烈火将挂在墙上的“雍王章”旗帜点燃。
章平说:“兄长,这是何必!”
章邯道:“带不走,也不能落入汉军手中。章平,你带兵固守好,我再去废丘引兵应敌。”说完大步走出,身后已是一片大火。
韩信拿下陈仓,下一个目标,就是废丘。章邯以废丘为大本营调兵遣将,将废丘与好南北连成一线,依山环水,难以突破。南郑与这两座城池成鼎立之势,汉军即使拿下这两座城池中的一座,章邯也完全可以全军继续推进,将汉军挤到另外一边。
韩信琢磨着说:“现如今,要想彻底打破僵局,从汉中突围,唯有一个办法。”
卢绾问:“什么办法?”
韩信说:“南郑、废丘,与楚地并非连在一起,中间隔着南阳地区。若能说动南阳的王陵公作为我们的策应,与我们形成夹击之势,废丘何愁攻不下?卢大人,我听说你和王陵关系甚好,此重任非你莫属。”
卢绾道:“我跟王陵公没有什么交情,恕不能从命了。”
卢绾极其客气有礼,韩信无话可说。
很快,韩信就找了个机会与刘邦一起议论战事。
韩信叹了口气说:“其实攻克废丘的方法我早已有了,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南阳的王陵公兵强马壮,在南阳地方上颇孚人望。他的势力范围,刚好位于楚地与关中之间。此人若能归顺大王,则南阳成我暂时之屏障,于我极为有利。”
刘邦道:“说得极是。只是王陵的脾气,最是骄傲不群。项王以高官厚爵许之,尚且收服不了他。不好办呀!”
韩信说:“这正是臣所忧虑的。只要有王陵公作为策应,臣定可拿下废丘。汉王若知道谁与王陵相熟,尽可遣他前去游说。”
刘邦道:“嗯……我记得卢绾和王陵私交不错吧,要不你去找卢绾谈谈?来人,传卢绾。”
过了一会儿卢绾过来了,刘邦对他说:“现在我们要全力攻打废丘,王陵的势力范围于我们很有利,我想争取他。听说你和他关系不错,是这样吗?”
卢绾很自然地回答:“是。”
刘邦又问:“那你去游说他,可行吗?”
卢绾说:“没问题啊,臣一定不负大王厚望!”
刘邦点头说:“嗯,那么你从韩回来以后,就做这件事吧。”
卢绾给刘邦行了个礼,走了。韩信看看刘邦,二人对视了一下,刘邦面色从容自然,没什么表示。韩信也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好城外樊哙正领兵攻城。韩信在后督战。只见汉军架起云梯,士兵直往那城墙上攀去。
章平在城墙上急眼了,指挥兵士奋力朝下射箭。
汉军士兵纷纷被射落,樊哙见状大怒,左拥盾,右持剑,奋力上前,首先登梯,剁断头颅好几个。
守兵措手不及,纷纷丢盔弃甲。汉军趁势登城,杀散守兵,城门洞开。樊哙站立在城墙之上,奋力挥舞着汉军军旗。
韩信赞道:“真勇士也。”
樊哙入韩信营帐,行礼下拜。
韩信上前扶起道:“将军神勇,真乃我军第一良将。我已禀报汉王,过不了多久,对将军的封赏就会到的。”
樊哙说:“我只图杀个痛快,哪里想得许多。既如此,谢过大将军。”
韩信说:“此战攻破好,而那章邯还坚守废丘,坚守难攻。”
樊哙说:“凭他什么城,我都一并拿下。”
韩信道:“这章邯可不比章平,很是难对付,将军且不要轻敌。待我前去查看废丘城池,再作计议。”
章邯站在废丘城的城墙上,眼见不远处净是汉军部队。
章平气馁地站在一边说:“好一战,没能打好。我甘愿受罚。”
章邯道:“此时不是谈这个的时候。眼下,汉军就在眼前,我们被围困在城中,多想想如何退敌的办法吧。”
章平说:“我们死拼出城如何?”
章邯说:“不可,那韩信岂不是正等着我们出城呢?这一去,便中了埋伏。”
章平道:“若守城,可有几成把握?”
章邯说:“若守,还能有些胜算,废丘不比好,他韩信要来攻,我便等他,来一个我杀一个。章平,你我二人交替坐镇,万不可再大意。”
章平应道:“喏。”
此时章邯望见对面山坡出现了一队人马,那为首的一员将军,气势凛然,正是韩信。
韩信来到前线,遥望废丘。
樊哙说:“我军已攻了数日,都不见其防备松懈。这章邯,还真不是个等闲之辈。”
韩信道:“我已绕城一周,看了看周边的环境,这破城之法,不在兵多将猛呀。”
樊哙问:“不靠兵多将猛,那靠什么?”
韩信说:“传我令,停止进攻,在城外守候。”
樊哙问:“不攻了,那还怎么赢?”
韩信道:“我自有破敌良策。”说罢便驱马走了。
樊哙道:“真是个怪人。”
几名披蓑衣戴斗笠的农人在彭城外田野小路上走着。突然,后面马蹄声急。几个农人忙离开小路,避在道边密密匝匝的芦花荡里。数名楚军骑士纵马驰骋,一掠而过。几个农人中,一个人抬起头来,警觉地注视,却是卢绾。
彭城张良寓所中,张良正在忙于处理案头工作。
舍人匆匆进来,向张良耳语。
张良道:“快请他进来。”
舍人急出,引卢绾进来。
卢绾诚惶诚恐,急忙顿首道:“拜见先生。”
张良问:“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卢绾充满敬慕地望着张良,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了个油布包袱,打开,里面有锦帛密图和竹管密件,然后双手呈上。张良立刻借灯细看。
卢绾说:“一切不出先生预料,田荣果然秘密串通赵王、梁王,相约起兵。不过我百般设法,也仅只截获这些!”
张良喃喃低语道:“太好了,太好了!这就足够了,阿绾!这些东西十分重要,一定会派上大用场,你可是立了奇功一件呀。”
卢绾说:“幸不辱命!”
张良道:“你辛苦了,先好生歇息几日。”
卢绾说:“是。谢先生。在下告退。”
张良点点头,卢绾退下。仆从忙加上一盏灯,张良连忙聚精会神地细看起那些情报来。
韩王成彭城客舍简陋的后苑被篱笆墙围着,韩王成正在喂养白鹅,他也是一位对“道”颇感兴趣的六国遗族,看起来过得不错,显得不急不躁,优哉游哉。而张良眼瞅着韩王的背影,却很是焦急。
韩王成头也不回地说:“先生,你看这大白,它未吃饱,其余的都不敢吃,好不骄傲离群呀,真有几分鹤的风骨!”
张良说:“若有鹤之风骨,早该离去。”
韩王成一激灵,呆了,回望张良。张良跪下,双拳拄地道:“大王恕罪!”
韩王成躲闪着说:“早不是王了,先生不必如此。项王赐我爵位,现下,我乃楚臣。”
张良激动地泣下而言:“可在臣下心中,您依然是王!请您有些志气!难道就甘心留在这里,一生一世做客卿吗?”
韩王成说:“我不愿又如何?!”
张良说:“大王!项王最憎恨的,是背叛。如果大王能对项王输诚,表明我等永远臣服于他,我们韩国,将奉西楚为上国,奉项王为上王。韩国臣民,无论老幼,随时听项王差遣。这样一来,大王就一定能够恢复名号,安然离开!”
韩王成问:“可能吗?”
张良焦急地说:“大王!社稷为重啊!难道大王不想归国?”
韩王成仰面欲哭地说:“怎会不想?毕竟草莽倥偬,非久安之地。只是,哪里有机会呀!”
张良说:“明日,项王将在城中设宴,这是个好机会。请大王早做决断!”
彭城项王大殿内。宴会上,乐声悠扬,舞姬舞姿曼妙。大伙觥筹交错,甚是欢愉。臣子们纷纷举盏。项王举起酒盏示意,雄睨自得,高高兴兴。突然发现只有张良闷闷不乐,便问是怎么回事。张良说:“请恕臣下直言。我韩王殿下,乃是诸侯当中最早追随武信君的,劳苦功高,人所共知!戏亭分封之后,天下十九王,各领有土地,唯我韩王不能归国!这公平吗?如果韩国不恢复社稷,韩王不能回归故土,又怎叫我韩地百姓心服呢?!”
项伯也说:“子房说得有理!应当恢复韩国!”
范增怒视项伯。项羽很是难堪。
张良离席拜倒稽首道:“请项王明鉴!不错,韩王殿下固然一向同王上交好,不忍分离,但他也不能不挂念他的百姓呀!就请项王恩准我王回到阳翟,重建韩国!”
项羽怫然不悦地问:“穰公,你自己意下如何啊?”
韩王成跌跌撞撞,离席拜倒道:“不!臣不走!臣情愿……永远侍奉项王!”
张良膝行几步,扶住韩王成,四目相对,张良顿时泪下,低声道:“大王,难道大王您忘了跟臣说过的话吗?一定要回去,回故乡去!”
韩王成开始只是缩着肩膀,低头哽咽不语。终于,韩王成抬起头鼓起勇气膝行上前,顿首再拜道:“项王!恕臣无状,若能恩准臣等回归韩地,臣下必安抚百姓,重建社稷!我韩国,必奉西楚为上国,奉项王为上王!我士卒,必心甘情愿在阵前为上王效死!我百姓,必世世代代颂扬上王大仁大义、大恩大德!”
冷场,大殿内异常安静,空气紧张万分。范增站起来,欲阻止可能的变化。
项羽冷冷地一扬手,随意地说:“穰公既有此意,何不早说?也罢,寡人便准你归国,如何?!”
韩王成扑倒在地,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道:“大王!我圣明的王!大王厚恩,臣粉身难报啊!”
张良也激动地说:“臣拜谢项王陛下!”
众将起身,高举起酒盏,大声欢呼。项王举盏,但眼中已有杀气。范增顿时意会。
两日后晨,一辆车停在彭城客舍门前,众仆人各负包袱,跟随其后。张良跳下车来,兴冲冲向客舍中跑去。仆役跟随。
张良喊道:“大王!大王!”
四下静谧,空空荡荡。张良心下一沉,顿觉不祥!他匆忙跑进府内。府内依然无人,只见空空荡荡的厅堂。张良急忙转进内室。幔帐之后,只见韩王成的双脚在空中悬荡,他投缳了。脚下一舍人抱剑跪卧血泊中,显然是服侍主公自尽后,刺腹身亡。
张良目瞪口呆,瘫倒在地。仆人们跟进,看到这一幕,惊骇万分,纷纷扑跪,大家哭号成一片。
同一个早晨,内侍正服侍项王穿衣。范增进来道:“大王,穰公留下遗书,自称愧对大王,无德之人,不敢治国,唯有以死谢罪。”
项羽点头道:“优抚穰公舍人,准其以韩王称号归葬故土。”
范增说:“还有那张良,不能放他走。”
项羽一怔问:“为什么?!”
范增说:“老臣观察此人,有鬼神难测之相,侠勇敏谋无一不具,实天下奇才。若没有他,刘邦何以顺利入关?若不是他,鸿门宴上,刘邦怎能逃脱?穰公已死,他必然怀恨在心,断不能为大王所用,因此,一定得杀!”
项羽道:“一个张良,值得亚父如此忌惮么?!再说,那个人,也算对我项家人有过恩。叔父在世之时尚且敬他几分,寡人岂能做忘恩负义之事!亚父说他怀恨在心,这恐怕是猜测,并非事实吧!算了吧!穰公已死,难道还不够么?就随他去吧!”
范增气恼,欲言又止。
张良等从韩王客舍出来,外面已经备好了盛着韩王遗体的棺椁马车、载官员的轺车。众人披孝举幡,哭声不绝。张良长叹一声,以袖掩涕,三次重重顿足。众仆摔碎瓦釜若干,噼啪声不绝于耳。
张良扶灵上路。车夫扬鞭“啪”地一甩。众人跟在马车侧畔,扶棺而行。
众仆从正随同灵车匆匆前行,突然,天空中响起一阵哨音。众人皆仰面张望。箭雨倏从天降!众人顿时中箭,纷纷跌倒。一瞬间惨叫哀号声不绝于耳。驾车驽马中箭悲鸣不已,车轰然翻倒。
马蹄声中,一队楚骑穿林飞驰而出,将送葬队伍拦截,强弩手纷纷下马检查死伤者。
“大人!不见了张良!没有张良!”
楚骑中,白发飘摇的范增尤为显眼。他下了马,迅速来到翻覆的灵车前。
范增定睛一看,不由大怒。只见摔裂的棺椁里,净是石头。范增发狠地将剑劈在棺椁之上。
张良和卢绾相互扶携着跌跌撞撞涉过一条不宽的河沟,爬上岸坡。只见野林边有几人、一车。那些人举着火把,等在那里。
张良和卢绾小心地探头张望。一个举着火把的人轻声呼唤着奔来,原来是项伯。
项伯叫道:“子房!子房!”
张良松了口气,连忙上前道:“项伯公!”
项伯说:“啊呀可急死我了!”
卢绾道:“起先还不敢动,一直在林中伏到天黑,才往这边走的!”
张良执着项伯的手,感激地摇着,许久,他才来到车边。车上安放着韩王棺椁,他轻抚棺木,无言悲切,泪落如雨道:“是我害了殿下啊……”
项伯说:“子房,不要过分自责,韩王没福分,这也是天意!快些上路吧!”
张良哽咽道:“项伯公……”
项伯说:“后会有期。”
两个人一揖而别,目光胜过千言万语。马车启动,张良和卢绾扶着韩王灵柩匆匆上路……彭城项王军营中,季布刚刚巡查回来,他得到了齐地的情报,正端坐着汇报。项羽高居上座,面前放着探报。
项羽问:“布将军,齐地情形,究竟到了何等地步?”
季布说:“回禀大王,那田荣不服大王分封,对戏亭盟约早有怨言。还散布妖言说什么大王三分齐地,分明是要田姓家族自相残杀。这家伙赶走了田都,杀了田市,已在临淄自立为王,还扬言要与大王分天下!”
项羽将探报一把拂在地上,笑起来:“分天下?田荣贼子,自不量力!寡人将亲率人马,诛此逆贼!”
范增急忙趋入,手持告急文书说:“大王,关中告急!刘邦动手了!雍王信使前来请援!”
项羽一怔,说:“前几日不是还报说他在修缮栈道吗?怎会如此之快?!”
范增说:“大王!修栈道是假!汉军取道陈仓偷袭关中,已略三秦之地!翟王、塞王战败投降,雍王退至废丘,孤城无援,危在旦夕!”
项羽有些恼怒,说:“这章邯,怎如此不堪一击?简直太教寡人失望了!”
范增道:“大王,此章邯,早非昔日之章邯!刘邦一向志向不小,巴蜀之地困不住他的。臣以为,关中易手,只在数日之间而已。田荣刚愎自用,志大才疏,不足为大王虑。唯有刘邦,才是我喉中骨鲠、心腹大患!大王应趁其立足未稳,火速西进,一举剪除此贼,永绝后患!”
项羽沉默着,思忖着。将军们面面相觑,都望着项羽,等待着。
项羽突然说:“好!就从亚父所议。布将军、昧将军!检点兵马,寡人要大阅三军!”
季布、钟离昧齐声应道:“喏!”
韩信站在军帐外,默默注视着远方。绵延的连营远处,传来隐隐的鼓乐欢声。而这边,大将军帐内外却如僧院般寂静,只有燃着的松明发出噼啪声。
站岗的军士突然高喝着问道:“何人?!”立刻有人喊了声:“大王到!”
军士等忙行军礼。随之,刘邦、周绁匆匆来了,后面跟着侍从,提着食豆抱着酒瓮。
韩信一惊,忙行军礼道:“大王!这……”
刘邦问:“大将军,怎么不赴宴啊?”
韩信说:“听说了大王在营帐设宴。臣刚至前军,不便前去搅扰,正打算趁夜巡营,明早觐见大王!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大王恕罪!”
刘邦说:“大将军尽职守,又有何罪啊?!就知道你不去,寡人这不是来了!在哪儿喝还不是一样么!”
这么说着笑着,刘邦一执韩信的手,两个人进入军帐。军帐内,铺着图舆,十分肃整。刘邦随便大咧咧一箕坐,向旁边一指道:“坐!”
韩信说:“臣不敢!”
刘邦道:“来,不必拘谨!今夜你我君臣二人,共谋一醉!”
韩信说:“营中不得饮酒,微臣不敢知法犯法。”
刘邦道:“怕什么,没外人!若非将军,寡人哪有今日!”
韩信连忙避席道:“微臣岂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刘邦说:“将军不必过谦么!哪有大胜之后,还像你这样愁眉苦脸的,你可是全军主帅!这副样子,让人扫兴!”
韩信道:“大王恕臣直言!并非臣矫情,大王虽破咸阳,占据三秦,但现下局面尚不可掉以轻心。请大王想想看,我们这支人马,比大王入关灭秦时,可有不同?”
刘邦说:“当然不同!全军上下,训练有素,士气高昂,还不是全赖将军之功!”
韩信问:“人数呢?”
刘邦道:“人数么,少了一些。”
韩信说:“这就是了!章邯、司马欣、董翳过去乃秦之枭雄。关中秦兵又最耐苦战,可以一当十!将是名将,兵卒强悍,何以一触即溃、一溃千里?只因他们全无斗志,不知为何而战!而我军之胜,胜在天意,胜在民心,胜在将士们东归心切!并非完全凭实力啊!”
刘邦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韩信接着说:“大王占据关中,项王必不甘袖手。若外有楚军大兵扑关压境,内有章邯拼死突围,关中局势又将如何?”
刘邦跳起来,抓住韩信的手腕道:“不错,这正是寡人所担忧的!将军有对策了吗?”
韩信指了指图舆,上面放着表示军团的小木块。他说:“这是曹参、樊哙两位将军,此刻正互为犄角,包围废丘。臣令他们围而不战!只等入夏,我军塞住河道,河之水倒灌,废丘必成河泽一片,不动兵戈,章邯必败!”
刘邦一悚,不禁佩服道:“此计甚好!那么,关外之忧,如何化解?”
韩信说:“项王虽一勇之夫,然兵势凶狠,不可小看。他若举兵西征,大王不可挡其锋芒!臣请将司马欣、董翳降卒编成两支兵马,选强将率领,出关向东,扰乱其视听。并请大王火速派人联络魏王、申阳王,晓以利害,说服其与我结盟,同御楚军。”
刘邦又问:“王陵那边,进行得可顺利?”
韩信说:“臣当恭贺大王!大王驰骋天下之日,已为期不远!”
刘邦笑了起来,说:“好!哈哈,寡人有将军,可谓平生之大幸!今日高兴!将军,无妨无妨!你就破例吧,上酒!”
周绁连忙一挥手,侍从将酒菜流水般送上来。君臣一派喜色,举盏邀饮。
军伍行进,至咸阳城门前而止。夏侯婴驾着车,从队伍后面赶上前,刘邦扶着车上的横轼,四下观看,不由心惊,离开这些日子,咸阳竟然变得如此残破,足见项羽凶残。
父老们在城门口设置香案,摆放了三牲,正翘首期盼。终于,有人看到了汉王的车驾,连忙大声嚷嚷,众父老面带喜色,拥了上来。
汉王下车,看到众父老的破衣,不由心酸。众父老伏地而拜,连声叫着:“汉王!汉王!”
刘邦连忙搀扶道:“快起!快起!”
被搀扶起的老者,悲怆地望着刘邦说:“汉王!可盼到您了!”
刘邦说:“说过了要回来的!寡人怎能失信于父老!”
老者道:“汉王,此番归来,不走了吧?!”
刘邦说:“不走了!赶我走也不走啦!各位父老,营中备有薄酒,今日寡人就请父老同醉!”
父老人等都很激动,大声叫好。刘邦环顾四周,也喜不自胜。
这一夜,丰邑中阳里村突然来了一支兵马。中阳里不少乡兵随着任敖、审食其拼命跑着,跑出村口迎敌。
看到来人个个高头大马,甲胄闪亮,十分威武,这群土里土气的乡兵虽持刀仗剑,却面露惧色,勉强支撑。
审食其壮着胆子高声喝问:“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为首的兵士跳下马来道:“我等南阳王陵公部下!我主公受汉王之托,来接汉王家眷!王符在此!”
兵士掏出符凭的右符扔了过来。
审食其举手接住,任敖打着哆嗦从怀中掏出左符,同那右符一合,合上了!
审食其道:“这,不会再错了吧?”
曹氏正在院子里喂鸡。刘肥端着碗出来,满嘴流油地说:“娘,我要吃鸡。”
曹氏说:“吃吃吃,总有一天这家底都让你吃光。”
刘肥说:“爹要回来,看我长的不壮实,会怪你。”
曹氏说:“真个没良心的,跟你那没谱的爹一个德行。”
正闹着嘴,邻居匆匆跑过来喊道:“曹婶,刘邦,刘邦,他。”
曹氏急问:“他回来啦?”
邻居说:“有信啦,要接你们走。”
曹氏说:“真的?他终于肯来接咱们了。刘肥,快,去收拾收拾。”
刘肥说:“先给我杀鸡吃。”
曹氏一把扯过刘肥说:“要碰见你爹,可千万别说这些话,明白吗?”
刘肥执拗地说:“吃了鸡就不说。”
曹氏无可奈何,狠狠地敲了敲刘肥的脑门道:“没出息的货!”
吕雉家里,吕雉也正跟审食其在商议。
审食其说:“该拿的东西都收拾齐备了,带不走的也都封存在库,指派人手看护。”
吕雉说:“很好,还有什么事么?”
审食其说:“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吕雉说:“说吧,就你我在这儿,怕什么?”
审食其说:“沛公特意交代过,此行要带上曹氏跟刘肥,是不是立刻派人去接?”
吕雉道:“他们?刘邦竟然还想着他们。”
审食其说:“可不是嘛。那曹氏的儿子,可真是个极品,带出去,都嫌……”
正说着,只见曹氏牵着刘肥来到吕雉家门口,审食其立刻住了嘴。
吕雉道:“说来就来了,且看他们怎么说。”
曹氏来到面前,刘肥还手拿一根鸡腿在啃。吕雉厌恶地扫了他一眼。
曹氏说:“我今天来,有事要问你。”
吕雉道:“我正在呢,快问吧。”
曹氏说:“沛公派兵来接人,怎不见有人去通知我?”
吕雉说:“这兵的确是沛公派来的,可是,没听说要接你走。”
曹氏说:“胡说,刘邦他一定不会忘了我们娘俩。”
吕雉说:“你可错了,他偏偏就忘得一干二净。”
刘肥听了,急得只扯曹氏:“娘,他忘了咱们,那可怎么办?”
曹氏斥道:“别信她的话。他不肯接我走,没关系,可这是他刘邦的种,他不能不管。”这么说着,他就把刘肥往前一推。
吕雉说:“他?算哪门子的种?正正经经的孩子可都在屋里睡着,一个也不少。”
曹氏道:“你,吕雉,待我见了沛公,看怎么说!”
吕雉说:“请便吧,只怕你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吕雉说完,转身就与审食其一起走了。
刘肥说:“娘,这鸡看来白吃了。”
丰沛中阳里外的乡道上,马嘶人喊,三辆大车等候着,周围是王陵的兵马。任敖背负大刀,带着几个随从,正雄赳赳来回巡视、大声呼喝,准备上路。吕雉扶着刘太公,来到队伍前。
吕雉说:“小心些。”
刘太公道:“哎,哎!这回再去,不会错了吧?”
吕雉说:“不会,这回定不会错。”
刘太公道:“要不,等等刘仲他们?”
吕雉说:“您老就别操心他们了,快上车。”
不由分说,吕雉将刘太公搀扶上了大车。审食其领着刘盈和鲁元,服侍他们上第二辆车。紧接着,吕也上了车。然后吕雉提着裙子,上了车。马夫催马,车队出发。
路边站着几个乡下人,呆望着。一个丑丑的女孩分开乡下人,气喘吁吁出现在吕雉身边,跟着车走着说:“能带我去吗?”
吕雉问:“你去做什么?”
女孩说:“我是夏侯家没过门的媳妇!”
吕雉问:“阿婴的媳妇?”
女孩猛地点点头说:“哎!”
吕雉望着这个脸蛋红彤彤的农家女孩,不禁心头一软,问:“你叫什么?”
女孩说:“小娴!”
吕雉微笑道:“上来吧!”说着便拉小娴,小娴猛地跳上了车。
这时候,刘仲和刘仲妻提着大小包袱,匆匆忙忙赶来,气喘吁吁的。
刘仲妻喊道:“等等!还有人哪!慢些慢些!”这么喊着,刘仲妻往车上扔了包袱,挪着胖身子就要往车上爬。
吕雉表情变了,一瞬间变得怒气冲冲,她吼道:“滚下去!不是来接你的!”
刘仲妻叫喊着说:“别撇下我们呀!会让乱兵杀死的!”
吕雉一脚将其蹬了下去,骂道:“呸!别觉得自己多了不起!没人废那个心思杀你!要死,就老死在中阳里吧!”
吕雉骂着又将他们的包袱扔下车去。包袱散了,零碎抛了一地,刘仲妻大哭,慌忙跟刘仲一道拾。刘太公很想说句什么,但看见吕雉威风凛凛的样子,赶紧打消念头,闭目缩头,假寐起来。
在马队护送下,大车在乡路上摇曳而去。
到了南阳地界王陵营中,营中军吏高举火把,一直惴惴不安等候着,见了护送兵马归来,顿时一阵跑动,将消息传了进去。
吕雉、审食其正扶刘太公下马车。在军吏的簇拥下,从大帐中出来一个高壮汉子,美髯及胸,昂首阔步,一脸热诚地说:“在下王陵,乃汉王故旧。见过太公!”
刘太公说:“恕老头子我老眼昏花,识不得贵人……”
王陵说:“在下受汉王重托,护送太公速入关中,不敢怠慢!只是事出紧急,不免劳动太甚,还请太公恕罪。”<strike>http://wrike>
说着话,一行人被护送向军帐歇息。只见一斥候风尘仆仆,飞马入营。他慌慌张张来到王陵面前跪倒,恳切地诉说着什么。王陵面色有异,似乎有重大事件,不住地看着太公的背影。吕雉与审食其回头看到这一幕,交换一个眼色。
第二天,出去探听消息的任敖回来报告吕雉:“夫人!不好了!项王将王陵公的母亲大人掳去了!王陵公已遣使上路,前去交涉!夫人,项王这是冲我们来的呀……”
大家一听都十分惊慌,吕雉说:“不慌!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还能怎么办!”她揽过一双儿女,环视几人,泰然自若。
阳夏城门下,一辆驷马高车辚辚而来。项羽、范增等人都迎在城门之下。车至城门停住。有侍从搀扶王陵母亲下车。范增迎上。
范增道:“惊动了老人家,恕罪恕罪!”
王陵母问:“听说项王要见我老婆子?”
项羽几步迎上道:“尊老夫人驾到,有失迎迓,还望恕罪!”
王陵母亲有些惊讶,仰面望着问:“真是项王吗?可不要骗我老婆子呀!听说项王是盖世英豪,背负双翼,额生双角,这是真的吗?老婆子我眼可有些瞎,真想好好看看项王呀。”
王陵母伸出手,颤巍巍的。项羽毫不犹豫,上前单膝跪下,直视王陵母道:“就请尊老夫人看个仔细!”
王陵母笑吟吟地上前摸其脸颊,眯眼细瞧,不住地啧啧赞叹。
众人见到这个场面大惊,面面相觑。
王陵母说:“哎?没有角!不过,这下可以为乡亲夸口啦,项王,的确是堂堂美男子呀!老婆子我,能和项王坐在一起饮酒,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啊。真有面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老婆婆的滑稽样惹得众人大笑。
项羽大笑,非常高兴,起身扶住王陵母说:“尊老夫人请!”
众人齐声道:“尊老夫人请!”
阳夏城内大宅内,项羽让王陵母亲坐在主宾位以表示尊重,并以饮宴招待王陵使者,希望王陵能投入项羽阵营。王陵使者端坐,强自镇定,但袍袖瑟瑟发抖。
范增举起酒盏道:“请使者阁下您回去告诉王陵公,不必担心,项王请老夫人来赴宴并无别的意思,只想表示友好,愿意结交!”
使者忙说:“是是……我主公请将老夫人迎回,不敢过分烦扰项王。实在是给大王您添麻烦了!”
蒲将军怒道:“说什么?快回去,让他自己前来拜见项王!”
项羽却是恭恭敬敬地向王陵母亲举起了酒盏道:“尊老夫人,请恕我臣下无礼。王陵公乃当世之豪杰,寡人早想结识,怎奈一直无缘。这一次,若不是经过沛县地方,也不至惊动老夫人。就请尊老夫人在我营中住些时日,等王陵公来了,你们母子团聚,寡人也好结交英雄。尊老夫人意下如何?”
王陵母亲说:“项王的意思,老婆子已经明白了。这再好不过!我那不肖儿,从小就是头犟牛!此番项王如此礼遇,再不答应,可就太不知好歹了!待会儿就让我老婆子,送送使者,顺便有几句话,捎给我那不肖儿。”
项王大喜,说:“好,就请满饮此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