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这么乱下去,田老师不知会怎么样。”曹丕念叨着,同时用力把司马懿的胳膊拽了一下,让他走得更舒服些。司马懿嘴角抽搐一下,忍着疼痛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只要看看这次大乱中,有多少田丰的党羽被惊动,就知道他的下场一定堪忧。”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因为我们的计划而倒霉?”曹丕暗自叹了口气,为那位无辜的老人哀悼。司马懿斜了他一眼,鼻子里冷哼道:“你也开始像那个人一样了?净有些无谓的同情心。”
曹丕登时不敢说话。他本来是刻意想岔开话题,免得司马懿老琢磨刘平的事。但看来司马懿腹诽非常之大,三两句就会拐回来痛骂刘平。他无奈地回过头去,正看到甄宓冲他做了个鬼脸,一脸的欢欣。
“哼,你倒是开心……”
曹丕心想:“甄宓一直挖空心思要脱离邺城,这次终于得偿所愿,自然是开心得不得了。不知为何,看到甄宓的笑脸,自己忧郁的心情也随之开朗了。”
此时他们一行五人已经深入邺城旧城,算是初步逃离生天。任红昌在这里经营出不小的势力,只要跟他们接上头,就算是彻底安全了。任红昌本来还想在这里等一下刘平,却被司马懿断然否决。司马懿说既然那家伙做了选择,那么就要自己承受后果,没必要把其他人拖下水。
他们迈过一条小河沟,全都停住了脚步。眼前的大道当中站着一个人。这人披挂甲胄,手持钢戟,有如一头盛怒的猛虎盯着他们。他只有一个人,那雄浑的气势却好似有十万人站在那里一样。
“甄校尉?”
“二哥?”
两个不同的惊呼从任红昌和甄宓口中飞出。甄俨把长戟向前一挺,充满怨毒地说道:“总算等到了。”他浑身都升腾起滔天的杀气,恨不得撕开眼前这几个人的胸肌把里面的心脏剜出来捏个粉碎。
甄俨在发现任红昌偷走了自己的腰牌以后,就意识到这件事一定跟甄宓有关,于是连忙进袁府查看。在寝室里看到那几具尸体以后,甄俨知道这次事情闹大了。
甄俨从不低估自己妹妹的智慧,他判断邺城卫那边只是调虎离山,甄宓一定会趁乱逃出城去。于是他心一横,抓起一杆长戟,单枪匹马去追赶甄宓。他对邺城附近地形十分熟悉,大概能推测出这些人逃离的路线,果然,终于在这邺城旧城的废墟前截住了他们。
“二哥,我……”甄宓怯怯的声音还没说完,甄俨恼怒地一挥长戟,凛然喝道:“闭嘴!你还嫌给甄家带来的灾祸不多么?!”他对这个原本很宠溺的妹妹,如今却是愤怒无加。
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袁熙再怎么宠爱甄宓,也不可能为她遮掩——别说她,就连甄俨自己,包括整个甄家都要被陪葬。甄俨现在只想把所有人都杀死,然后提着妹妹的头去请求宽宥。
这时任红昌上前一步道:“甄校尉,请你听我说一句话。”甄俨先是窒了一窒,二话没说,挺戟就刺。甄俨现在一腔愤怒,都放在“貂蝉”身上。若不是这个淫妇勾引,自己怎么会铸成如此大错?
甄俨这一戟速度极快,直取任红昌的胸膛。任红昌不及反应,吕姬在一旁眼明手快,把她迅速拉开,堪堪避过这一戟。可是吕姬忘了,这是戟,不是矛,戟旁还有小枝。甄俨一刺落空,手腕一晃,长戟化刺为扫,刷的一声把吕姬的腰部勾开了半边。
吕姬一声也未吭,扑倒在地,腰间登时鲜血狂涌。任红昌一见吕姬倒地,整个人呆在了原地。反倒是甄宓尖叫一声,拼命抓住了曹丕的胳膊,把脸别过去不敢看。
司马懿看了曹丕一眼,嘴里喃喃道:“该死,果然是这样。”
在他原来的计划里,甄俨这个人是先要用计死死限制住,然后其他行动才可从容展开。可曹丕的擅自行动,使得司马懿不得不制定了一个粗糙的急就之计。这个计划最大的缺陷,是无法限制甄俨的行动,使得他成为一枚无法预测走向的棋子。出城之时,司马懿还暗自松了口气,以为甄俨会赶到邺城卫那里去约束部属,可结果他还是成为最危险的变数。
曹丕注意到了司马懿看向自己的眼神,一时懊悔、惭愧以及不耐烦的恼怒涌上心头,让盘踞在心口的梦魇迅速壮大,凝聚成一团狂暴的戾气涌出身体。他猛地甩开甄宓的手,瞪着眼睛大声道:“你们一直都在怪我是吧?好,好,是我不好!我在这里战死,总可以赎罪了吧?!”
梦魇让他头疼欲裂,也让他内心的戾气与日俱增。曹丕负气抄起一把城里捡来的环首刀,黑着脸向甄俨斩去。
甄俨早就注意到了甄宓与曹丕的暧昧。他对整个邺城的局势不是很了解,也不知道曹丕等人的来历,一门心思认为,就是这个混蛋勾引了自己妹妹,才导致这么多事发生。现在看到曹丕拿刀冲了过来,他毫不客气,抓起长戟也刺过来。
甫一交手,甄俨心中一惊。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力道虽然不够,但出手速度相当快,而且变招之间有一股戾气扑面而来,自己的愤怒甚至在他面前都逊色了几分。甄俨稍微冷静了一些,调整姿态,与曹丕保持着一定距离。他的戟比环首刀长,只要不让曹丕近身,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曹丕却不管这些。王氏剑法从来不教什么叫做审时度势,只教什么叫一往无前。他凭着一口梦魇化成的戾气,把王氏剑法中的精义发挥得淋漓尽致,暴风暴雨般地劈斩过去,迫使甄俨不得不采取守势,以避锋芒。
甄宓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未来夫君和二哥斗得你死我活,一脸不知所措。平时的那些鬼主意,这时候一个都想不出来。她拼命抑制住慌乱,侧眼朝旁边看去,看到吕姬身下的鲜血已积了一潭,眼见是活不成了。任红昌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吕姬,浑身僵直,只有手在微微颤抖。
“任姐姐?”甄宓走过去,轻声叫了一声。任红昌木然回首,甄宓发现她原本俊俏的脸庞,陡然间老了许多。
“几年之前,我就是这么看着她的父亲死去……我本以为这种事不会再发生,可我错了。也许我不该来,但我又怎能不来。我连她父亲这一点嘱托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什么……”
任红昌嚅动嘴唇,也不知在向谁诉说,或许只是自言自语,声音里浸满了彻骨的悲伤。甄宓听不懂这些话,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她小心地抓住任红昌的手,想看看她是否安好。任红昌转过脸来,双眸空洞地看向她身后。
“你知道么?那个驰骋中原的飞将军,为何在最后时刻不顾颜面,要向曹操屈膝投降。他不是怕死,他是要为自己的女儿寻一条活路啊……他的努力,他的用心,居然就这样败落在我的手里。”
甄宓不知那个飞将军是谁,她只看出来,任红昌眼眸里的光彩在逐渐消失。
那边的死斗还在继续。交手了十几回合以后,甄俨已经掌握了曹丕的节奏,觑到一个破绽,长戟飞快地在环首刀上猛地敲了一下。曹丕锐气已经耗尽,体力又难以支撑,整个人如水洗一般,动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甄俨是搏击老手,他敏锐地注意到曹丕收刀回挡时的迟缓,大喝一声,挺戟一挑,把刀霎时挑飞,然后戟首直刺向曹丕。
曹丕没有躲闪,他只是疲惫地闭上眼睛,准备接受这个事实。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一阵带着腥味的馨香,然后一个身影挡在了他前面。曹丕瞳孔急缩,他看到任红昌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戟尖正刺入她的双乳之间。
甄俨也被这一幕惊到了,他想把戟拔出来,任红昌却抬起左手,死死抓住长戟的侧枝,让他撤不回去。甄俨咬着牙正要用力夺还,却看到任红昌的右手多了一具漆黑的东西。只听“嘣”的一声,一支弩箭飞射而出,跨越了极短的距离,深深刺进了甄俨的额头。
“任姐姐!”
“二哥!”
曹丕和甄宓同时发出叫喊,一个伸手抱住任红昌瘫倒的身体,一个冲向仰天倒下去的甄俨。
曹丕知道那把戟不能拔出去,只能就这样把任红昌抱在怀里。曹丕觉得这一切实在太不现实了,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任姐姐,怎么会就这么死了?他的嘴唇在剧烈颤抖,身体却惊惧得如浸泡在冰水之中。上一次如此惊慌,还是在宛城听到兄长曹昂战死。
“任姐姐,任姐姐,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他只能不停地重复着自责的话。
任红昌睁开眼睛看向曹丕:“我没完成吕将军的嘱托,合该有此惩罚。二公子,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曹丕大哭,他抱住任红昌语无伦次地喊道:“任姐姐,你不能走啊!对了!你不是还有复国大计吗?你离开了,你的国家怎么办?我会说服父亲和郭祭酒帮你复国,你要坚持下去。”
任红昌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意:“你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了。你知道吗?我一直有种奇怪的预感,你会成为中原最有力者,你和你的子孙是真正能帮到我的人……咳咳……”她说到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嘴都是鲜血。
曹丕激动地说道:“我会让父亲派出大军,带着你杀回去!”任红昌摇摇头:“我只请求你,善待我在村里养的那些孩子。他们都是我的族人……”
“好,好,我答应你!”曹丕急切地回答。
“等他们长大,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记住自己真正的名字,帮助他们返回我的国家。”
“你的国家在哪里?他们真正的名字又是什么?”
任红昌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臂,指向东方,眼神里闪动着无限的眷恋:“我的国家,就在东海之外,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的族人里,年纪最大的两个孩子,一个叫难升米,一个叫都市牛利。”
“那任姐姐你真正的名字呢?!”
任红昌的眼睑慢慢阖上,声音已几不可闻:“我的名字,已经被那个女人窃走了啊;我的名字,本来该叫做卑弥呼……”曹丕记下这个古怪的名字,垂下头去,惊骇地发现她已然没了呼吸。曹丕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她一直到死,都不曾提到郭嘉一个字。
曹丕没有嚎啕大哭,他木然放开任红昌的尸身,朝甄宓走过去。甄宓正蹲坐在甄俨尸体的旁边,两行泪水不停地从眼眶涌出来,却不肯发出一声呜咽。她听到脚步声,以为曹丕要对二哥的尸体做什么,伸开双臂拦在他面前。
“不要再往前走了。”甄宓低声道,娇弱得像是一朵暴雨中凋零的鲜花,但仍旧不肯让开。二哥的死亡,让这个姑娘一瞬间变得成熟起来。
曹丕停下了脚步:“看来我们都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了代价。”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样的悲痛,一样的悔恨。
“我是曹操的儿子,我叫曹丕。”曹丕突然开口,这意外的坦白让甄宓一下子捂住嘴,完全惊呆了。曹丕注视着她,伸出了手:“所以我对你的承诺,一定都会实现。跟我走吧,我不希望再有人为此牺牲。”
此时的曹丕满脸血污,双眸里全是哀伤,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奇特魅力,让甄宓的心旌为之动摇。可甄宓犹豫了一下,却向后退了一步:“抱歉,我不能跟你走了。我必须回到邺城。”
“你确定要继续与袁家的婚姻?”曹丕的神情没任何变化。
“我也不希望再有人为此而牺牲。”甄宓淡淡地回道,然后自嘲似的摇摇头,“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或者说惩罚吧。”
曹丕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没有试着说服她,而是扯开自己的衣襟,将脖颈上即将消失的齿痕袒露出来:“齿痕虽愈,琴犹绕梁。总有一日,我会亲自来到邺城,风风光光地把你接回去,到时候我们再弹那一首《凤求凰》。”
说完以后,曹丕俯身抱起任红昌的尸体,一步步地走远。甄宓呆了呆,露出小虎牙,向曹丕的背影抛去一个明艳的笑容:“一言为定,我等着你。”但她对这个承诺并不怎么相信。
司马懿靠着一旁的断垣,一直冷冷地盯着这一出高潮迭起的悲剧,这个如狼般的年轻人迅捷地转动着脖颈,将这一切收入眼中,却未动声色,像是一尊墓穴前的翁仲石像。
“为情所累的傻瓜们。”他心里如此评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