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五亭的城垣再补上去两个伍,告诉那边,这是最后一批援军,多一个人都没有了。”
张绣负手站在望楼之上,面色严峻地注视着眼前的防线,一道道果断而冷酷的命令发布下去。此时在曹营与袁营的高垣深垒之间,身着黑色与赭色的士兵们如炸了窝的蚂蚁一般,在绵延数十里的狭窄区域陷入了最残酷的近身搏杀,双方的阵线不断变化,呈现出犬牙交错的混乱态势。
“报!右翼三亭后撤五十步!”一名传令兵飞跑过来,一路高喊。张绣闻言,毫不迟疑地将食指指向一个方向:“传令,右翼阵后七队弓手,两箭吊射,三箭平射。”这时他身旁的一位军官面露难色:“将军,那边已经连续射了半日,弓手的指头已经承受不住了。”张绣面无表情地答道:“指头断了,就用嘴;嘴裂了,就用牙。我要的是射箭,不是借口。”
尽管张绣平时表现得谨小慎微,可一到了战场,他骨子里那种西凉人的狠辣就发挥得淋漓尽致。传令兵衔命而去,过不多时,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砸向右翼三亭附近的墙头,立刻升腾起一阵血雾。刚刚冲上城垣的几十名袁军士兵纷纷惨叫着滚落,攻势稍被遏制。可过不多时,又有数倍手执藤牌的袁军扑了上来,把赶来填补缺口的曹军步兵彻底淹没……
这样的小小变化在战场的每一处都不断发生着。双方的将军、校尉、曲长、屯长乃至最底层的普通兵卒,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拼着命,希望凭借自己的睿智或武勇对战局造成一点点的影响,只要这些影响积少成多,就能逐渐积累成胜势。可在此时的战场,究竟孙武会向谁稽首微笑,恐怕没人能说得准。
“盘口混乱,庄闲不分,好一场乱赌的局面。”杨修站在张绣身旁,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知是在看着张绣,还是在看着战场。
“杨先生,这里太危险,你还是下去吧。”张绣头也不动一下。杨修没挪动脚步,他抬头望了望天,忽发感慨:“日出而战,如今已近午时。张将军,你从前可曾打过这么长时间的仗么?”
张绣微微一皱眉,他的目光终于从战场上挪到了杨修身上:“你想要说什么?”杨修道:“袁军与我军对峙这么久,为何今日却突然不要命似的狂攻?按说彼攻我守,他们这么打,损失远比我们更大,可对方却一点没有退兵的意思,从日出打到现在不停——今日这仗,有点蹊跷啊。”
张绣闻言默然,双手搁在望楼护栏上,身体前俯。杨修的疑问,其实他心里也一直在琢磨。今天袁绍军的攻势明显不同以往,不光集结了大批北地各族的私兵,就连精锐的中军大戟士与强弩手都拉上来了,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张绣的营地位于官渡防线的核心地带突出部,承受着极大压力,如今手中兵力捉襟见肘,几乎连亲兵都派出去了。
可在张绣看来,袁军的攻击还是稍嫌不足。按兵法正论,若要击破官渡这种联营防线,应当是集结优势兵力攻敌一点。可从目前得到的情报来看。袁绍军是全线出击,针对曹军的整条防线压了过来,每一个营盘都遭受了强攻。这么打虽然声势浩大,可实际效果却值得怀疑。
明明用利锥一刺即破的口袋,为何袁绍改用巴掌去拍打呢?张绣实在是想不通。
这时几声呼啸从头顶飞过,望楼里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那是霹雳车发射的声音,这些大家伙可以把几十斤的大石抛出去很远,是遏制敌人进攻最好的手段。经过一上午的剧战,这些霹雳车损毁了一半,只有一半还在运作。但即便如此,它们仍是袁绍军在进攻途上的噩梦。
“杨先生你怎么看?”张绣问。
“袁绍这法子虽然粗暴,倒也不失为一个选择。比心眼,他是比不过郭奉孝与贾文和,不如直截了当地拼消耗,这样一来什么计谋都没了用。反正河北兵多将广,三个人换我们一个人,赢面还是很大。如今曹军全被死死吸在阵地,动弹不得。只要袁绍愿意承受损失,不放松进攻,最终先撑不住的还是曹公。”
张绣面色阴沉地点点头,这些道理他也明白,而且他相信贾诩会看得更明白。张绣转过头去,看向曹军中军大帐的方向,他忽然很好奇,不知道那个病老头子到底会怎么处断。
“若杨先生你身在中军,会如何应对?”张绣问。
杨修掂了掂手里的骰子,难得地露出为难的表情:“不在局中,不知其难。即使是我,如今也不知该如何下注才好啊。”张绣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他所谓的“下注”,是拿袁曹对赌,还是想让官渡若隐若现的汉室坐庄。不过这种事情他不想问,这是贾诩特意叮嘱过的。
尤其是在杨修面前,他更不愿意多说什么,张绣如今对杨修充满了警惕。之前他受命和杨修去伏击关羽,结果杨修出工不出力,磨磨蹭蹭,导致关羽轻易就脱离了伏击圈离去。张绣本以为他们要被大大地责难一番,结果郭嘉的申饬未到,先来的却是曹公一纸停止追击的军令。
这说明杨修之前早有算计,只是没事先与他通气。这个人就好像他手里的骰子一样,不知道落地时到底是几点。张绣根本看不透这个古怪的家伙,索性敬而远之。
张绣把思绪收回来,这时一名士兵匆匆赶到望楼,对张绣耳语了几句。张绣眉毛先是高挑,继而僵在了那里,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听到的事情,似乎比眼前的喧嚣战局还要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