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马法与市易法通过之后的两个月,大宋的朝廷忽然变得非常的平静,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们尽心尽力地推行新法,石越来往于中书和白水潭学院之间,忙于公务与教学。偶尔也抽空去陪桑梓儿画画,去碧月轩听楚云儿弹琴,这种过于平静的日子,几乎让石越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了。如果说有什么风波,也只有《汴京新闻》上面一些读书人的论战吧。
但是凡事都是物极必反,在波涛汹涌的时代,短暂的平静之后,必然是更大的风浪。
风浪在熙宁五年第一个七月到来的时候来临。
七月二日,军器监一个叫曾守一的管财务的小吏上书御史台与丞相府,揭露判军器监沈括、孙固玩忽职守,使军器监账目不清,卷宗不明,疑有情弊。王安石十分震怒,当天就请旨彻查,对于军器监一直寄予厚望的皇帝,对此也相当重视,当即下令刚刚由侍御史知杂事升为御史中丞的蔡确,会同中书检正兵礼、工、刑房事石越、检正吏房事李定彻查此事。
七月三日,蔡确、石越、李定带着一队官兵将刚刚成立不过两个月的军器监彻底封查。沈括和孙固当天就接到中书省的敕令,要求他们暂时休假回避!二人立即自递请罪折子,请求辞职。
七月五日,御史台特地从三司使借来的查账高手们发现,军器监的账目不仅混乱,有几宗大笔买进卖出的款项还有涂改的痕迹,某些物品的价值明显过高……当日下午,胄案改设军器监时被石越调到自己手下当差的沈归田吃惊地发现,军器监关于震天雷火药配方的存档,不翼而飞!沈归田立即将此事向石越单独禀报。石越听到这个消息,震惊得脸都白了!
沈归田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小声地问道:“石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石越心中暗暗思忖:这么大的事情,未必只有沈归田一个人知道——便是沈归田,也未必可靠!瞒是瞒不住了,沈括和孙固的命运,现在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他立时拿定主意,吩咐道:“立即知会蔡中丞与李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
沈归田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石越见他神色不对,知道他有话要说,便问道:“老沈,有什么事,尽可直说。”
沈归田看了一下左右无人,这才说道:“下官是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石越一怔,问道:“有什么不对?”
沈归田道:“沈大人是个精细之人,孙大人官声也不错的。军器监不过两个月的工夫,就算有贪渎,怎么就至于这样呢?而且这账目造得如此混乱,若是贪渎,以沈大人的能力,应当掩饰得很好才对。还有,震天雷的火药配方,是当今天子最看重的事情,军器监守卫森严,这又是机密中的机密,怎么会失踪?若是沈大人与孙大人想要卖掉,抄个副本就可以了。下官总觉得这件事,非常的不对。”
石越本来是个聪明人,不过是事出突然,看到军器监的账目居然乱成这样,对沈括实在有点恨铁不成钢,又听到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如果要是流传到敌国……所以一下子被惊住了。这时听沈归田点醒,立即就明白过来了。
这其中肯定有不对!
他慢慢地踱了几步,整理自己的思绪,但一时间其乱如麻,千头万绪。他知此时无暇细想,便对沈归田说道:“老沈,这件事你多留个心眼,但也不要乱说。如果这中间有阴谋,那么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我更应当说清楚,若我存了个袒护的心,只怕接下来,就不是军器监这么简单了……”说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开始他未必没有想过要袒护沈括、孙固,如果这件事情只是沈归田一人知道的话……
石越冷汗都下来了,这是个阴谋!而且竟是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石越深深呼吸了一下,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带着沈归田走到外间,见蔡确和李定正指挥一些小吏清查账簿,忽然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为什么单让我带人去查档案卷宗?难道真是因为那是机密中的机密,我又是检正兵礼、工、刑三房事的原因吗?”
这个念头一跳进脑海,石越更加感觉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
他脑中越发的空明,快步走了过去,对蔡确和李定抱了抱拳,低沉地说道:“蔡中丞、李大人,震天雷火药配方资料,不翼而飞。”
他声音虽低,却无异于平地惊雷!账目不清,说到底不过是寻常事,但是这震天雷……想起震天雷的威力,蔡、李二人就有点发抖,何况这还是皇帝最看重的东西。
蔡确和李定一时震惊得连手里的案卷都掉到了地上。
石越也不知道他们二人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只是演戏。他心里不住冷笑——既然知道多半是阴谋,那么震天雷的火药配方就未必会流落到外国,这就让他放心多了。石越继续说道:“这是发现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的沈归田,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蔡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对李定说道:“李大人,先去看看现场。”
三人在沈归田的带领下,来到军器监保管最机密技术资料的一个院子,只见院子外面还有士兵在巡逻,院子中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允许进来检查的官员并不多,不过五六个人,每个人身边都有两个士兵随时跟着,甚至不许带笔与纸进来,每间房子外面,也都有岗哨。
李定看到这种情形,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这样严密的防卫,怎么可能失窃?”
蔡确冷笑道:“如果身份够高,就无妨。若是我们三个进来,他们敢跟着我们吗?”
石越不动声色。
没多久,沈归田将三人领到了放震天雷火药卷宗的柜子前,只见上面果然空空如也。而且柜子的门和锁,都完好无损!蔡确又巡视了一下房屋,只窗户甚小,人根本钻不进来,而且窗纸也完好无损,心中更是猜疑。
三人默不作声地看了一回,又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出了院子,李定率先说道:“蔡中丞,石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即报告皇上与丞相。”
石越点了点头。
蔡确冷笑道:“报告是要报告的,但是这折子怎么写?二位大人还要给出个章程来才行。”
石越铁着脸说道:“实话实说就是,不增不减就好。”
蔡确睨视石越一眼,冷笑道:“石大人说的倒是不错,但是敢问石大人,折子递上去,皇上要问,你们对这案子怎么看?这里防守这么严,是怎么丢的?案犯又是谁?我们该怎么答?做臣子的,皇上问起来,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
石越越发不动声色,从容问道:“依蔡中丞看来,又当如何?”
蔡确咬了咬牙,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我们三个都担不起责任,沈括与孙固身上,只怕有洗不脱的干系。”
石越“哦”了一声,又问道:“蔡中丞的意思,莫非是……”他却不继续说下去了。
李定听二人对答,他也是非常聪明的人,瞬间便惊觉,沈括是身上打着“石”字印记的人,难道这个石越这时候反而想置沈括于死地?这人也未免太狠了一点。却又听蔡确不冷不淡地答道:“我也没什么意思。不过从案情来看,能够取走火药配方的,军器监中可能只有两人而已。”
石越淡淡地问道:“那么蔡中丞以为是谁呢?这等事,断不至于两个人一起做的!”
蔡确可不是傻子,打了个哈哈,道:“石大人,这等事情,查无实证,不好乱说。做臣子的把事实禀告皇上,再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老老实实说出来,对事不对人,也就是了。你说是不是?”这件事对于蔡确来说是一个机会,做得好,不仅可以讨好王安石,还可以在朝廷中立威!朝廷中谁不知道军器监是石越的势力圈,沈括是石越的人?把沈括和皇帝的旧臣孙固一起扳倒,自己“铁面御史”的称号,是跑不掉了!自己在新党中的影响力也会进一步加强。
石越知道他的心思,也打着哈哈笑道:“蔡大人所说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