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越 本章:第三节

    石越与潘照临密谈了近两个时辰,方才分别离开大相国寺。石越并没有回他的相府,而是直接去了尚书省。

    尽管已经做了要妥善安置南逃百姓的决议,但是时间仍然太仓促,即使唐康他们在大名府殚精竭虑,但试图将难民全部安置在五丈河至梁山泊以北的设想,也难以实现,到五月下旬,仍有上万名难民逃到了汴京——虽说这个数字已经令两府感到欣慰了。

    开封府下令城内寺观收容难民,施粥赈济,又征募成年男子到汴河等处搬运货物,或者去协助修葺汴京城墙,疏通河道。王岩叟为了应付这些事,忙了个人仰马翻。

    但与此同时,两府对于南撤百姓的忧虑也与日俱增。

    拱圣军进驻深州,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深州以南的赵、冀、刑、恩诸州百姓,恋土情重,加上对战局令人哭笑不得的乐观,竟然没有多少人愿意南撤。不仅绝大部分的百姓都心存观望,连这四州的官吏也不断有人上表反对南撤,其中刑州自恃地形有利,境内有大陆泽可以限制辽军,而以往辽军南犯,对刑州之骚扰也有限,因此自刑州知州、通判以下,竟公然违抗诏令,又是征募义勇守御城池,又是在境内各州县组织百姓结社自保——连北道都总管府也站在了刑州一边,孙路与唐康一面替刑州开脱,一面先斩后奏,送给刑州大批的兵器与纸甲。

    枢密会议内,两府之中,对于南撤百姓不以为然者本来就甚多,且安置难民的确是一件极困难之事,此时更是顺水推舟,最终石越与范纯仁亦只得默认。

    讽刺的是,姚兕冠冕堂皇的诸多理由中,原本是包括给赵、冀诸州百姓南撤争取时间的……

    可人心真是件微妙的东西。

    石越完全不能明白深州以南的百姓与州县官吏的乐观情绪从何而来,但实际上,汴京士民的情绪更加乐观。汴京一般市民的舆情,此时是十分猛烈地抨击着两府过于谨慎,汴京所有的茶楼酒店当中,对于大宋未能在五月份将辽主生擒至汴京献捷,皆是十分失望。

    而朝野的士大夫们虽然不至于对石越提出如此高的要求,但也极少有人考虑到战败的可能。虽然有一些人对于《讨契丹诏》十分不满,认为此诏杜绝了提前议和之退路,非谋国之言,但是,在一片乐观的情绪之中,这样的言论几乎全被掩盖。

    虽然石越可以确定,倘若河北战场遭遇重大不利,《讨契丹诏》势必成为他与范纯仁的罪状之一,但至少此时此刻,士大夫们议论的,是要如何惩罚契丹。许多人献策对付契丹,而其中有半数以上,竟然是在大谈收复燕云之术。

    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信心甚至影响到两府。

    战争初期的震惊、惶惧,此时早已经一扫而空。这也直接影响到石越在御前会议的地位,他虽然仍是首相,但是,既然大家都相信战争一定会胜利,那么对石越的依赖感自然而然就会降低。两府诸公也就不可能如一个月前那样,对石越惟命是从。

    便是高太后的态度,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南撤河北军民在执行上出现的折扣,便是这种心态变化后最明显的后果之一。

    至五月二十七日为止,据北道都总管府的估计,赵、冀、刑、恩四州南撤百姓,总计不过区区两万五千余人——这无论如何都不能仅仅视为是大雨的影响——难民主要来自深州以北诸军州,因为辽军所至之处,大肆掳掠人口,造成大约近二十万的百姓南逃。

    如何安置好这二十万的难民,在整个五月份几乎都是令两府最食不知味的事情。

    为了以防万一,在司马光的灵柩离开汴京后,曾布便要北上去执行吕大防的建议——除了妥善安置逃难百姓外,还要从这些百姓中征募年轻力壮的男子,编成厢军,来负责大军粮草运送、道路桥梁的修葺,为此,御前会议决定一次性征募四万厢军。

    石越对此也无可奈何。对大宋朝廷来说,这几乎是一种惯性思维,将这些青壮男子募为厢军,的确可以将动乱消弭于无形,而且此番大军作战,虽然是本土作战,补给线不长,但兵力之多,没有三十万以上的役夫来负责运送后勤补给,也难策万全。而将这些逃难百姓招募为厢军,比起简单的征募夫役,也的确更加能保证百姓的权益,吸引力也更大。厢军的薪俸即使被克剥,但比起小吏对夫役的苛酷,亦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征募厢军容易,裁撤厢军困难,此时却是没几个人会去考虑了。

    想到这些,石越又不由在心里嘲笑着自己,也许战争之后,他就要退隐山林了,而他竟然还在操心这些未来的事情。

    他已经决定采纳潘照临的建议,从大相国寺到尚书省的路上,他便已经想好了如何措置此事。

    他会先向高太后建议,拜韩维为左丞相,范纯仁为枢密使。这会是一个体面的安排,虽然韩维本人未必想出任两路宣抚大使,但既然人选已经提出,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竞争。韩维资历远高于石越,让他任左相,可以避免造成韩维心中的不快——如此一来,韩维终于做到人臣之极,对年事已高的韩维来说,致仕之前能拜首相,他的一生可算圆满了;而石越也不必以首相的身份出外领兵。

    战争结束之后,韩维多半便要致仕了。石越也已决意退隐,将来的左相与右相,不出范纯仁、韩忠彦、吕大防三人。韩忠彦身为遗诏辅政大臣,有先天的优势,石越必须要尽早巩固范纯仁的地位,由吏部尚书而枢密使,历任两府,范纯仁的资历也就完整了,加上此番与辽国作战,范纯仁若处在枢密使的位置上,自然是功劳卓著,谁都抢不走他的功勋。

    而范纯仁腾出一个吏部尚书给吕大防,亦足安抚最顽固的旧党。如此一来,他便可以留出空间,以便日后能让许将升任工部尚书,而让曾布任枢密副使……

    战争期间不宜有过于剧烈的人事变动,但连石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旦心里有了退隐的想法,他就已经在本能地开始进行布局了……

    高太后多半不会拒绝石越的建议。然后,他就可以请求高太后在西湖边上赐给他一大片庄园,同时让人将汴京的产业卖掉。自然不能公开说出战争之后他就会退隐,这样反倒像是逼高太后表态,他只要表明心迹就行。

    最后,石越会请求高太后让殿前侍卫班随他出征。

    殿前侍卫班全是烈士子弟,对赵家忠心不贰,都指挥使呼延忠是先帝亲信之臣,忠于皇帝,与石越更是素无交往,两家连普通的人情往来都没有。身边带着这三千骑死忠于赵家的羽林孤儿,就算将兵权交付石越之手,高太后也绝对可以高枕无忧。

    若他能主动做到令高太后与两府安心,那么,石越便能真正地无后顾之忧,否则,他时刻都要担心随时会有一纸诏书至军中,将他召回,然后面临的将是不测之祸……

    不知为何,当石越做出这番布置后,他的情绪竟然变得高昂起来。

    甚至于对前线的运筹,他也有了比潘照临所建议的更全面的想法。

    石越回到东府时,韩维、范纯仁诸人正在商议事情,见着他回来,各自见过礼,范纯仁便道:“子明丞相回来得赶巧,今日的边报刚刚送到……”

    石越见他脸上犹有戚容,知道他仍是在感伤司马光之逝世,他本想劝慰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张张口,脱口而出的却是:“如何?姚兕那里可有何动静?”

    “深州倒还无事。倒是章子厚与阳信侯上表,道已将那些生女直俘虏,着人经水路押解至大名府关押……”

    “这是要献俘吗?”石越闻言不由一愣。

    “这多半是章子厚的主意。”韩维捻须插道,“他道是怕这些女直人在河间府久押生变——但阳信侯将那个女直头领留下了。”

    “完颜阿骨打?”

    “似是叫这个名字。”范纯仁道,但石越见他神色,便已知他其实也不记得这名字。石越心里当然知道阿骨打是何等人物,其实上次唐康使辽归来,便多次跟他提起过,但他也没太放在心上,此时只是有些好奇:“他留下阿骨打做甚?”

    “阳信侯招降时,许诺日后送他们返乡。不过他想让这个什么阿骨打随云骑军打仗,同时帮他训练云骑军。”范纯仁一面说,一面将田烈武的奏折递给石越,道:“丞相且看看这个,为瞒过契丹人,还给这个女直人起了个汉名,叫甚颜平城……”

    “那亦随他。”石越细细读过田烈武的奏折,又说道,“他想留下,便由他留下。这阿骨打虽是生番,但上回唐康时使辽,便甚是称道他,若能为我大宋所用,亦是美事。若不能为我所用,仍吩咐大名府好好看管这些生番,咱们亦不必对生番失信。”

    但石越心思显然全不在此,说完又道:“某所担心的,还是姚兕与拱圣军——他到了深州,便如同将一块肉送到狼嘴边,不管是骨头还是肥肉,辽人总是要啃一口的。我只怕这雨一停,深州便要有大战。想来想去,还是要设法策应拱圣军……”

    “但司马梦求与刘舜卿皆十分反对在深州仓促大战。”范纯仁摇头道,“司马梦求昨日还说,河朔禁军畏敌如虎,可殿前司诸将却全是求战心切,甚是轻视契丹人。他担心诸将到了河北后,便全如拱圣军一般不听节制,故此才刻意压制诸军,不令他们离开驻所……总要河北宣抚使选定后,再令他们北上。”

    “嗯。”石越点点头,沉吟了一小会儿,抬眼望望韩维,又望望范纯仁,缓缓说道:“某这几日想了想……”

    他方说得这几个字,便已吸引了厅中所有人的注意力,不仅韩维与范纯仁,那些个正埋头做事的文吏,也都抬起头来,偷偷望着石越。自成立御前会议后,暂时打破了两府藩篱,由石越、韩维、范纯仁三人,一齐在原来的政事堂办公;而许将、司马梦求等人,则在枢府办公;苏辙、吕大防等人虽同在东府,却是另辟了几间厢房。如遇有事,小则在政事堂会议,大则至高太后前奏请御裁。如今这政事堂中的文吏,都是自两府抽调来的精干可信官员,因此石越倒不甚避嫌。若是以前,内探、省探防不胜防,如此大事,石越断不敢当着这些文吏张口。

    石越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司马陈王物故后,某便是首相,依国朝故事,国家有事,某理当出外领兵……”

    他此言一出,政事堂中,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韩维与范纯仁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十分意外,但见石越神色,却是认真之举,范纯仁抿抿嘴,委婉道:“丞相,此事尚请三思,韩忠彦足当此任……”

    韩维也说道:“子明,此事非同小可……”

    他二人却都是真心实意为石越考虑,只是这些事情,却不能明言,二人都是忠君观念极重之人,总不便当众说些“功高震主”之类的话。

    石越望着二人,点点头,但态度却是十分坚定:“朝中之事,有二公主持,吾无后顾之忧矣。某也想明白了,这天下之事,算来算去,总是算不清楚。倒不如想简单一点,先国后家,他事便听天命可也。”

    “丞相……”范纯仁还想再劝,却听韩维已说道:“子明,若是顾忌福建子,不若由某出外领兵。”

    韩维如此推心置腹,让石越又是意外,又是感动,但他此时主意已定,便不再犹豫,摇摇头,沉声道:“韩公还是坐镇朝中,更妥当些。某已想过,吕吉甫之事,倒亦有万全之策。”

    “哦?”

    “某观辽军作战,每每一将之兵,便有数万之徒,而吾军一军之众,不过万余。兵少又不及辽军之精练,此非克敌之道。如今之策,还是要将数军结为一军,以抗辽人。某以为,朝廷可设河北河东京东三路宣抚使,在河东、京东各设宣抚副使,凡宣抚使司以下,设诸都总管府、行营都总管司,各辖数军之众,如此,庶可以与辽军一决高下。

    “如河东路,可以章楶为宣抚副使,下辖三都总管司:河东行营都总管司,以折克行为都总管,辖飞骑军、河东番骑、河套番军;雁代都总管府,以章楶兼任,辖神锐四军、飞武三军;太原都总管府,以吕惠卿兼任,辖教阅厢军太原军及府内巡检——吕惠卿为判太原府,兼任本郡都总管府,亦是合情合理……”

    这宣抚使下设立行营都总管司,其实也是迟早必行之事,并非什么奇谋妙策。但石越这么一说,韩维与范纯仁便立时会意,这的确足以搪塞皇帝了,小皇帝不知道听了谁的话,想让吕惠卿领兵,那便让他领兵,到时候将太原府之厢军、教阅厢军、巡检、乡兵义勇之类,全部算上,也是一支“大军”,小皇帝只会知道吕惠卿与章楶、折克行一样,各领一路“大军”,哪里能知道这太原府上不着天、下不挨地,道理上可以北出雁门、东下进陉,实际上却什么也干不了。

    但二人见石越思虑周详,便也知道,他出外领兵之意已十分坚定。如若是石越自己决定要出外,那么的确也没什么理由阻拦。二人与石越私交都不错,心中虽然担忧,但毕竟如今最要紧之事,仍是与辽国之战争,石越若能出外领兵,自然是于战局最有利的,况且二人都深知石越行事风格,多半另有妥善安排——虽然他们都很难相信此事竟能有什么“妥善”的解决办法,但也便权当自我安慰,不再多说。

    然而,此时,三人都不知道,他们的磨磨蹭蹭,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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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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