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忧郁的时候,就像犯牙痛一样,理性的分析是一点缓解的作用都没有。艾莉知道,自从她去过波索普之后,忧郁已经笼罩在她身上。可是她也知道没办法驱散它。彼德有那种轻微忧郁症患者的疑心病,总不愿意丢掉旧了的药丸。她最近一次对家里的药柜做了例行清理,主要就是针对他,但她同时也把自己库存的一点毒品倒进马桶给冲掉了,刻意让那特殊的诱惑变得可望而不可及。喝酒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但在洁净新鲜的空气里长走,也同样无法让事情变得更好。她知道彼德对她的无精打采百思莫解,尤其是她竟没有完整覆述她下矿坑应有的观察。并不是那次参观的种种印象已飞扬远离她的心头,其实每每睡觉时一闭上眼睛,黑暗就会马上降临,但安全帽头灯摇来摆去的光线,很快就会充斥在黑暗中。隧道弯弯曲曲延伸出去,闸门从各个方向开展,她在不断加速的矿坑台车上往前疾进。有个不断重现的幻境是,她人在某个怪物的血流里,被一条长长的大动脉给吸进一抽一吸响声可闻的心脏。心脏中间矗立着一个人影,柯林·法瑞尔,他那裸露的身体覆盖着晶亮的煤灰,犹如札满了无数星星的黑暗山峦。然后她人在车子里,他的手放在她的两腿之间,他的母亲在后座伤心地诉说,她那位在矿坑变残废的丈夫,躺在漆黑的老竖井下面,死了。
她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组合这些梦境,但是不管再怎么折中、中立的自我分析,也没办法驱散她的忧郁。她告诉自己,那个地底世界的恐怖他异性,原可以只是话题激进的餐聚上,某个不错的聊天材料;但是不知怎么地,如今却被柯林·法瑞尔那种粗暴冷漠的侵犯结结实实地塞进了她的潜意识里。如果他纯粹只是想挑逗她,那结果将会不同的。在常春藤大楼的无门电梯里,她已经体验过与他的身体接触的那道电流。但这件事不一样。如果插到她裙子下面是他的“撬杆”或许还好一些。那个动作,既有某种强烈非关个人的东西存在,也有某种很强烈的非常个人的意涵在里面。它意味着区别、排拒,甚至可能是鄙视。她决定要打电话给亚当,请他取消她其余的课程。
星期一下午,她去上课,他们一个个走进来,之中也有柯林·法瑞尔。他既非招摇的最后一个进来,也不是挑衅地第一个进来。她无意间与他四目相对,他用手背擦一擦鼻子,微微咧嘴一笑,是种腼腆,像个承认犯错但不确定是否能得到原谅的小男孩。瞬时,她心里的晦暗就像早晨的一场雾,顷刻间消散无踪。她不得不刻意控制自己,以免重返的光明让她的声音泄了底。
那堂课是她算得上精彩的一堂课。上周六在伦敦有一场盛大的“反核武运动组织”的示威活动,艾莉因为没去而被萨玛·蕾斯因痛骂一顿。不过她指出,她有要求班上学生不管平常看哪份报纸,都要把星期天关于示威活动的报道读一读,准备好星期一上课时讨论一番,作为研究媒体扭曲事实的一项功课。借此她总算扳回了部分劣势。
“抛掉个人的信念或知识,”她说。“你们从平常阅读的报纸当中搜集到什么,我们就用那些资料的观点,来讨论示威的活动和议题。”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把全班的注意力转移过来,因为他们对她参观矿坑的反应好奇至极。但是一开始讨论报纸之后,矿工们很快就竞相发表自己的意见。
课程结束时,已经超过将近半小时的时间。柯林·法瑞尔慢慢地收拾他那些加起来没几样的文具,不久就只剩下他和艾莉还留在教室。
“上得很好,”他赞美她。“我很喜欢。”
她感觉到非常的愉快。
“谢了,”她说。“你妈好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立刻警觉起来。“你觉得她看起来很糟吗?”
“不是,”她说。“这只是礼貌性的问候。我们这种中产阶级的学院派人士就会这样。有时候什么意思也没有,有时候是真的感兴趣。”
“那这次是什么?”他问。
“真的感兴趣。我喜欢她,我希望她也喜欢我。她喜欢我吗?”
他笑一笑,这次完全不是腼腆小孩的傻笑,而是藏着讽刺和警戒。
“除非真的想听到真话,否则不应该随便问问题。”他说。
“那是我问问题的唯一一个理由,”她勇敢地反驳。
“这样的话,”他说。“我妈说你好像是个蛮好的女人。”
“喔,”艾莉想了一下:“那是好还是坏?”
“嗯,她应该也可以说你好像是个蛮好的女士,”法瑞尔说。
“那这是更好还是更糟?”
“你觉得呢?”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向她。她感觉自己的肌肉紧绷了起来。他停下来,距离只有一尺。
她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如果你又打算如法炮制的话,柯林,那我应该跟你讲清楚,我今天穿的是一条特别坚固的牛仔裤。”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的脸整个红了。
“听好,”他说。“我想要说的是,那件事我很抱歉,有时候我做一些事……我当时很生气,我不知道为什么……”
“生我的气?”
“我不知道是什么!”他尖锐地说。“只是有时候,许多事情在我脑袋里纠结成一块。照理说,是应该把它们全部都整理清楚,弄得简单明了,就算有一两件事要强迫自己。你没有过这种感觉吗?”
“你表现出来的样子,却像是要强迫我一样,我吓坏了。”
“真的吗?”他听起来真的吓了一跳。“对不起,我不知道。喔,该死,只不过,把你想成是一个喜欢来点粗暴作风的中产阶级马子,事情好像会简单一点。”
“这样啊,谢谢你喔,仁慈的先生!”
“不,对不起,我真正的想法不是那样。我知道其实不是那样的,就算我在试探的时候也一样。我想,我之所以做了那样的事,是因为我认为它只是种姿态。不过,我真的很抱歉。你相信我吗?”
“我当时要是就扑到你身上,开始扒掉你的衣服,你一定真的会被吓到,对不对?”艾莉边想边说。
他开始微笑,真正柯林·法瑞尔式的微笑,缓慢,迷人,不可思议的动人。
“我会尽量表现得像个绅士,”他说。
他还是非常近,艾莉突然有一种危险的刺激感,而且她知道这次它不但来自内在,也来自外在。不该再和这个年轻人独处了。但她还没准备好要完全和他断绝来往。
“你有时间去餐厅喝杯茶什么的吗?”她问。“说了那么多话,我渴死了。”
“你女儿怎么办?”他问。“你不用去接她吗?”
喔,天啊,我们又来了,她心想。可怜的小玫瑰!
“她在托儿所,”她说。“我早就迟到了,不过他们通常不会介意。我打个电话过去,看他们可不可以再多照顾她半小时。你愿意的话,可以整理一下你那些同学留下的脏乱。”
她用手示意桌子周围散落的报纸。这个退回师生关系的尝试,力道薄弱,但对方注意到了。
“是的,老师,”他说。
她走出去,沿着走廊到亚当的办公室。他不在,但他给了她一把钥匙,所以她可以用这个房间存放她不想扛来扛去的资料。她花了几分钟才打通托儿所的电话,脑中浮现了某个显露危机感的画面,画面的中心是抗拒被忽视的小玫瑰。但没有,一切都很好,一个语气平淡的声音向她保证,而且,是的,多半小时也没什么差别。
可是她一回教室就感觉到,才几分钟,气氛已经大为不同。
柯林·法瑞尔站着,手中有一份人家丢掉的报纸。他拉长着脸,面色苍白,和母亲相像的地方突然明显起来。
“柯林,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可能。我不知道。”
他把报纸丢到地板上,人往门口走。她跟着他。
“天哪,到底怎么了?”
“对不起,”他转头说。“那杯茶以后再喝了。”
他们走到楼梯平台,他一步不停地立刻踏上无门电梯。艾莉想都没想就跟着他上去,以致移动的平台一下降,她便重重地摔在他那紧实的年轻躯体上。他用两只手臂抱住她,免得她晃动,可是一直没放开。下降过程像一场梦。她的眼睛闭着,当他走出电梯时,几乎是抱着她一起出去,然后她再度睁开眼睛。这时若看到周围都是坑底的霓虹闪光和沾满石灰的墙面,她也不会感到惊讶。
他说:“我得回家了。下周见。”
然后他匆匆吻了她,就转身大步往停车场跑去。
她看着他走开,让理智一点一滴恢复。
我到底在做什么?她问自己,看看四周,确定一定有好奇的眼睛埋伏在此,目睹了这个愚蠢老荡妇的白痴行径。
结果根本没有人理她。她想到自己把袋子放在研讨室,便去召唤一部传统电梯。那个空间压迫的无门电梯早以一种难以想像的危险速度向上飞升。但传统电梯却等了很久才来,而且上楼比下楼更花时间。
等她走到教室,人已经完全镇定下来。她拿起手提包,用小镜子检查一下脸和头发,准备好可以离开了。
这时她的脚踢到柯林·法瑞尔丢到地上的报纸。她捡起来一看,是,打开的页面就刊载了瓦特毛所谓的回忆录的第二篇。她的眼睛瞄到“波索普”这几个字。她想起来,彼德昨天讲过这件事。当时她假装不关心。不,不是假装,昨天她是真的毫不感兴趣。但现在不是了。
她快速看了那篇文章,然后慢慢重读一遍最后一段。她想到她和法瑞尔太太的对话。毫无疑问,所谓已死的目击证人,也就是这个恶劣的暗讽所指涉的那个人,一定是柯林的父亲。
看完后,她盯着尼伟·瓦特毛的照片,照片中人也从大标题旁边严肃地回瞪。
“烂人!”她说。“你这低级的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