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五分钟俱乐部才开门,佩卓·佩德立正在酒窖使劲地让一个啤酒桶就定位,这时他听到有人走下石造楼梯的声音。脚步轻盈,犹如舞者,但自然从容,并非偷偷摸摸。
“哈罗,小柯,”他头也没抬就说。“口渴了,是吗?我两分钟后就去帮你弄。”
法瑞尔说:“你有没有看到昨天的?”
“嗳,”佩德立说。
他把管子接到酒桶上,然后坐在上面,抬头看着停在楼梯中间的柯林·法瑞尔。
“昨天的晚餐时间我人在这里,为什么你提都没提?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说?”
佩德立抓抓自己的胡子,说:“你希望大家说什么,小柯?每个人都知道你自己会看到,然后等着把第一个笨到提起这事的家伙海扁一顿。”
“他们是这么想吗?但是你呢,佩卓?你有权利提起这件事。事实上,我觉得你有义务提起这件事!”
“或许吧。不过要提也要在我下班的时间提,而不是在有一堆肮脏的耳朵准备偷听的酒吧。”
“现在就是时候,佩卓。所以,你有什么想法?你觉得那个下流浑蛋所暗示的事情,有百万分之一的几率是真的吗?”
佩德立叹口气说:“如果我没有回答‘没有’,会有什么后果,小柯?你会拿酒桶把我的头砸碎吗?”
“他是你的好朋友,佩卓,”法瑞尔大声说。“而且他爱你们的女儿,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
“他是吗?我本来也都这么觉得。可是他那天没有看着她安全进门了才走,小柯,那是他一向的习惯啊。他后来一直没有跟我解释过这件事,没有说得很清楚——不要打断我,听我说完。你一定要了解,我和玛姬经历过的事,改变了我对这里的人的看法。不是完全不信任他们了,而是不再信任你自己对他们的判断。我去了那个浑蛋皮克福德的审讯会。如果真是他带走我们的崔西,那我想知道他的一切。我想要有一幅真实的画面,这样我至少可以梦见我把他碎尸万段!但你知道我都听到些什么吗?我听他老婆说他是个大好人、他有多爱他的狗和小孩、他怎样参加赞助的慈善赛跑、她如何打死都不相信他做了他在信上说的事。他的母亲说的也一样,只不过更难以相信。告诉你,这让我开始思考。”
“让你怎么思考,佩卓?”法瑞尔轻声问。
“就是这个,”这总干事也用同样轻柔的声音说:“如果你想要百分之九十九的我说,除非猪会飞,否则老比利·法瑞尔绝对不可能伤害我们的崔西,那你听得到。可是,如果说到后面的零头,那就是,我再也不信任我自己的判断。在皮克福德案之后,我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任何事!就是这样,小柯,这就是我的答案。所以接下来会是什么?拳头还是酒桶?最好先警告你,我不会光坐在这里挨揍。”
柯林·法瑞尔的身体,之前很紧绷,现在却颤抖着,有如一条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绳索。
他的头用力往后甩,大叫:“他是我爸!”
佩德立慢慢站起来,低声说:“她是我女儿。”
“你要进来喝一杯吗?”
亚瑟·邓尼隔着车窗问,这时波勒已经把车停在快到矿工俱乐部的地方。
这记者犹豫不决。他想看看佩德立,但不是在他有客人要款待的时候。还来不及下定决心,就看到俱乐部的门被猛力拉开,柯林·法瑞尔冲下台阶。他的摩托车一半躺在人行道上,一半躺在外面,仿佛因为太匆忙了而没有时间把它停好。他把机车拉起来,动作帅气地骑上去,连他脸上明显可见的狂乱都无法让那潇洒的姿态削减半分。之后猛加油门,从建筑的旁边冲进往山脊上去那条坑坑疤疤的小路。
记者生涯本就潮起潮落,孟堤·波勒心想,或是类似那样吧。
“今晚不喝,”他说:“告辞了。”
然后他开车尾随那辆疾驰的机车。
白忙一场。才五十码,路上的坑洞就开始让他吃不消了。他停下车,熄掉引擎,伸手到置物箱内拿出一把手电筒和一副望远镜。远在前方穿过树林的地方,他看到那辆摩托车亮着的头灯,仍旧快速地闪动着。但是骑它的人总会走到尽头。这趟搜猎要结束还早。
哈烟哈到不行了,孟堤·波勒走上步道。答案就在这上面。这上面,比利·法瑞尔带崔西·佩德立来过,而且小崔西独自又回到这里,在她被丢着不管之后。
如果她真是被丢着不管的话。
“不,”柯林·法瑞尔向着刮着风的天空大喊。
这是十月一个阴冷潮湿的傍晚,云层很低,暮色提早降临。比利·法瑞尔和崔西去采野莓那天就是在秋天,但大家都说当天是个和暖的小阳春,圭特黎森林仍是枝繁叶茂,空气温暖得蜜蜂四处飞、情侣到处躺。比利·法瑞尔最后一次上来他儿子现在抵达的这个地点,时间则是隆冬。因为堆满经挖掘和挖掘后不要的废弃物,这片长满矮树的公有地一度满目疮痍。但现在粗硬的野草和矮树已让它的伤口大都愈合了。这里到处是一圈又一圈栅栏,活像史前某个技术拙劣的工人所竖立的督依德巨石阵,交织着生锈的刺铁网,装饰着常春藤和牵牛花,还有荨麻和牛蒡当流苏。比之于标示比利·法瑞尔长眠地下的那个石块,这里更有资格充当悼念死者的纪念碑。这里有议会的工人来过,把所知旧矿坑的入口全部封死,就像法老王的陵寝一样,必定为久远之后某个世代的考古学家留下一个有趣的问题。
然而,盗墓的人也是挡都挡不了。
柯林·法瑞尔放任他的机车沿着斜坡滑下山脊,直到树林边缘的矮树丛和小树苗挡住他而停下车为止。他让机车侧躺在地上,从背篮里拿出一把手电筒,然后往前走。突然间,他停下来,转一圈。除了零星几棵优雅的白桦树以外,他什么都没看到,而它们的树干没有粗到能够躲人。他继续走,最后终于在一排灰扑扑的金雀花树丛前停下脚步。他再度环顾四周,但眼睛还是无法帮他的直觉作证。
不管有没有人在看,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回头。一种和性同样强烈而且无法不予理睬的强制冲动,紧紧抓住了他,它可能会带他进入他所害怕的黑暗之处,但和他心中的黑暗相比,有时候,那些地方甚至还算是光明。
他用力拉扯金雀花树丛,也不管双手的刺痛。它们分了开来,露出一道狭窄但很深的裂缝。早期那些农村矿工,就是从这里把他们的第一批收成开采出来带回家的。
柯林·法瑞尔打开手电筒,把腰弯下来到几乎碰到膝盖,扭动着身体爬进去。
一个小时后,黑暗降临圭特黎森林,一声薄弱的哀号惊扰到一只雄狐。它本来正闻嗅着空气,研判这会是怎样一个夜晚。要是发自上面,它会以为那是猫头鹰的叫声,但那不是从上面传来的,好像是从地面本身冒上来。那只狐狸仔细倾听,但是同样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所以,判断这噪音和它今晚的目的并不相干,它转身继续走它的路。
柯林·法瑞尔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
“阿柯,是你吗?你去哪儿了?”他的母亲从厨房呼唤。“你的晚餐又浪费了,阿柯!”
她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他沾了一身土,身体还擦伤。但困扰她的不是他的身体状况,而是他脸上的表情。
“发生什么事了?”她逼问。“你打架了?跟哈洛·沙特卫对不对?”
“不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法瑞尔大声说。“我去了旧矿坑,妈,去爸死掉的那个地方。”
“喔,天啊,”梅·法瑞尔说,双脚一时没了力气而倒在门框上。“你这么做是为什么,柯林?是什么事让你想去下面那里?是那份该死的报纸吗?我藏起来了,免得你看到它。但在这个地方根本不可能守住什么秘密!”
“不是,妈,不是因为报纸。我之前已经下去旧矿坑十几次了。”
“可是为什么呢?”
“我一定要知道爸是不是……我一定要知道。但除了那里还能去找哪里呢?”
他盯着她看,眼神尽是令人心碎的反抗,而不是直接求助。
“你是说,他是不是自杀的?是这个吗?你为什么需要找答案,阿柯?你不可以问我就好吗?你也应该可以问你自己就好啊!反而冒着生命危险还有残废的危险……那是一个意外,柯林。可能杰可走丢了,他在找它,刚好有个白痴把盖子掀开了……那是一个意外,跟……跟什么事都没有关系。”
“你是说,跟崔西没有关系?纯粹只是巧合?就在他跟她最后在一起的上面那个地方,杰可走丢,然后爸去找它?故事编得很好,妈,可是这不是事实。不然你要怎么解释这个?”
他拿出一圈印了字的金属。她拿过去看,既困惑又害怕。
然后慢慢地,他打开皮夹克的拉链。她发出听不见的尖叫,整个人滑落到地板上,只见乱七八糟一堆小小的乳白色骨头,从里面散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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