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法瑞尔从睡梦中醒来。在梦里,一辆失控的电车载着交缠一团的赤裸肢体紧追着他,吓得他跳下车门落荒而逃。半梦半醒之间,那些扭曲的四肢一时不再骇人,转而情色横流;他刻意将自己推离恐惧,推向他在床上左拥史黛拉·麦可复、右抱艾莉·巴仕可的遐想情境。
艾莉。昨夜情景重现在他脑海。并非乍现,因为无论是清醒或熟睡,这情景从未远离他的意识;伴随着黎明,它坚持而忧伤的袭向一个疲惫已极的旅人。
他惹祸上身了。他小心翼翼的挪动身体,检查自己是否也疼痛上身。当然他身体有多处伤痛,但唯一让他疼得抽搐的是后脑勺的剧痛。他举起手搓揉后脑勺。
“你醒来了啊?除了那些在晚上断气的家伙,你可能是这里唯一一个连续好几个钟头都不醒人事的家伙。”
说话者是个无精打采坐在床边摇椅上的警员。他张大嘴打哈欠,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我呢,我才刚打个盹,他们就在我耳边拍便盆了。饿了吗?你错过了早餐,但是现在快九点了,他们可能正在准备午餐。”
“给我一杯茶就好。”法瑞尔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守你。”警员说,同时起身走向门口。
“看守什么?”
警员笑了。他已步入中年,体格壮硕,但肌肉已开始松弛;他有一张欢乐僧侣的红脸。
“看守什么?问的好,看守什么!”他开门大喊:“护士姐姐,他醒了,你告诉医生好吗?还有,可不可以弄一杯茶来啊?两杯更好。谢啦,亲爱的。”
语毕,他转向床边。
“我不饿。”法瑞尔说。
一名护士走进来,甩了甩温度计后,将它放进法瑞尔的嘴里。法瑞尔嘴里仍含着温度计的时候,一名身着白袍的亚洲医师又出现在病房,并检查床脚的记录表。护士取出法瑞尔嘴里的温度计,将它拿给医师看,医师交给她记录表请她记录,接着走近法瑞尔,用笔灯照射他的眼睛。
“有哪里痛吗?”他问。
“头有点痛。”
“你不应该喝这么多酒。眼睛看着我的手指。好。”
他将床单向下拉,在法瑞尔的肩膀、胸膛及双腿东摸西戳,四处检查。
“你摸起来真像橡皮加铁。”
“那就表示他可以换地方了?”警员满怀希望的说。
“换地方?为什么?”
“我们急着要讯问他。”
“我急着要他保住小命。你们必须在医务人员的严格监督下,在这里进行讯问。护士,只能给他流质食物。那不表示你可以再喝啤酒,法瑞尔先生。等会见。”
“可恶的外国人。”警员说,“还认为我们仍在使用橡胶警棍里。护士,我可以用电话吗?”
护士送来一台行动电话,警员拨电话到波索普报告情况。
“有人来找我吗?”法瑞尔对护士说。
“你妈妈昨天晚上来过,你在睡觉,我想她今天早上也来过电话。可是有没有其他人来,我就不知道了。”
警员讲完电话后将听筒放回原处。
“我可以用那个吗?”法瑞尔问。
“不行,宝贝。你想打给谁?英国远见联合会吗?”
“那访客呢?我可以有访客吗?”
这下警员笑开怀了。
“你绝对会有访客的,”他说,“可是,别期待他们会带很多葡萄来喔。”
第一位访客是威萨特探长。虽然他没带葡萄来,但至少依人情先问候法瑞尔的健康状况。当法瑞尔也照人情回答他很好时,威萨特很自然的便转换至适当的角色,并开口说:“所以你的状况已经可以回答几个问题罗?”
柯拉比警员在墙角做笔记。那名身穿制服、听威萨特叫他卫希的警员,被派去享用一杯茶。躺在温暖又舒服的床上听这个轻声细语、彬彬有礼的苏格兰人说话,容易让人忘却当下在做什么。
“你觉得身体不舒服,并告诉尼尔·华铎说你准备离开,然后他说……”
“他告诉我一定要让沙特卫知道。”
“为什么是沙特卫?”
“他是那个部门的安检员。”
“原来如此。华铎先生只对你说了这些吗?”
“我不记得还有其他的。”
“他没说过:‘小心啊,小柯,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别惹祸。’这类的话吗?”
法瑞尔手按着头,缓缓说:“他说:‘假如那个家伙说了什么,你就告诉他说,你不想惹任何麻烦,要他去找工会处理。’”
“你看吧,只要你肯试,便可以记得一清二楚。”
“看起来是比你记得清楚。”法瑞尔说。
“华铎先生为什么要给你这个警告?”威萨特问。
“安检员不喜欢工人翘班。”法瑞尔说。
“只有这个原因?”
“不,但这是个很重要的原因。我想确定你的女部下记下这点了。”
柯拉比气得抬起头来,威萨特对他说:“没事,警员,矿工的幽默感。诀穷就在别当真。是不是这样,法瑞尔先生?”
“诀窍是在知道哪时候是当真的。”法瑞尔说。
“我明白。我重新开始:假设安检员会恼怒是一般的情况,那华铎警告你注意的是你和沙特卫之间的什么特别互动或反应?”
“我应该要懂得你说的这一堆话吗?”法瑞尔讥笑说,“我只是个可怜的小工人呢。”
“我也是啊。”威萨特微笑着说,“我们两个是要一起装傻,还是你比较喜欢自己一个人发展这个角色?”
法瑞尔点点头,并非回答,而是针对他自己的判断做出反应。
“哈洛·沙特卫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他说,“我们两个只要碰在一起,常常都差一点就杠上。只是言语上的冲突,虽然有时候也几乎要大打出手。尼尔指的就是这点。”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造成这个摩擦吗?”
“也许有吧,不过我想这可说是因果循环。认真想想,我们就是很自然的恨透对方。”
“你可真坦白呀,法瑞尔先生。”
“拿波索普每一个大嘴巴都知道的事情扯谎没意义。不过反正这也不重要,因为我出矿坑的时候,根本没看到那个蠢蛋。”
“你有去找他吗?”
“不怎么努力找。我当时一心只想出去。”
“你有问人是否见到他吗?”
法瑞尔微微一笑。威萨特心想,他微笑的时候,看起来好像只有十七岁,就像个堕落天使那样,美丽又危险。我的天啊,我正在转变性向吗?他讥笑自己。但他的职业头脑旋及想到艾莉·巴仕可,还有她丈夫一直努力要让事情看来像是单纯的家庭问题而非单方的危机。威萨特仍不清楚巴仕可欺骗自己到何种程度。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问过。”法瑞尔答说,“我碰到另一位安检员,并且告诉他,我要下班,请他转告沙特卫这件事。”
“这个人是麦可复先生吗?”
“没错。不等你问了,我直接告诉你,我和他也处得不大好。”
“你似乎和管理者相处上都有问题。”
“答对了。”年轻人一派轻松的回答。
“麦可复先生说,他告诉你应该自己去找沙特卫先生。”
法瑞尔耸耸肩膀,向后缩了一下。
“我不可能注意听他说什么的,”他说,“我急着出矿坑。我直接搭了囚车,一路直奔回地面上,中途停都没停。”
“那你的套环——”威萨特说,“他们是这么叫的,没错吧,你上班必要的工具——你离开华铎和其他同事的时候,有带着工具吗?”
“我想应该有。也或许没有。别人会需要用到,不是吗?”
“我想应该是。华铎和另外一个人,我想是狄克森吧,似乎都不确定。不过他们比较偏向当时是看着你空手离去。”
“人很难记住事情,这点实在好笑,你应该常常遇到这种情况吧。”法瑞尔说。
“完全正确。你在离开矿场前冲了澡,我想。”
“对极了!当时比正常的下班时间热很多。”
“你通常会把矿工服锁在脏衣柜里面?”
“我不太可能会带走它吧?”法瑞尔说,然而不屑的口气逐渐消失,“等一下。你是说,矿工服不在柜子里?而且你认为我把它藏起来了,以防别人看见衣服上面的血迹或什么的?”
这下换威萨特微笑了。
“可怜的小工人会说这些话可真聪明。”他说,“你为什么没回家?”
“什么?”
“你当时人不舒服,你为什么不回家休息,缓解一下,去看医生?”
“新鲜空气让我觉得好多了,我不想提早回家让我妈担心。我想我干脆骑车兜风一下,等正常下班时间到了再回去。”
“可是你打电话给巴仕可太太的时候,早就超过正常下班时间很久了。”
“喂,她和这些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并不认为她有。你为什么特地打电话给她?”
“不知道。我只是想和某个与波索普或矿坑没关系的人聊一聊。”
“而她是第一个出现在你脑海中的人?”
“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法瑞尔粗暴的说,“我在外面认识的其他家伙,可能全都还在比斯开湾颠颠簸簸。反正我也不会打电话给他们。”
“为什么?”
法瑞尔迟疑了一会,仿佛也正问自己这个问题。
“我是有一些麻吉,可是都不是可以谈心的朋友。哦,假如我和哪个猪猡打架或发生冲突,或者是缺钱,他们都会挺我,绝对没问题。但是处理心事,那需要……不同的人。”
“譬如巴仕可太太?”
“是啊。她也许有点自以为是,而且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是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会听我说话,而且不会在最后跟我说,再多喝一品脱的酒我就会没事,或者我应该叫工会采取行动,或者我是不是该找个好女孩安定下来成家。”
“所以你打电话给她?是她丈夫接电话的,我想。”
“没错。”
“可是你没挂断?”
“呃?”法瑞尔一脸迷惑,随即不屑的大笑说:“我可不是她的情夫,假如你想的是这么回事的话。我干嘛要挂电话?”
“因为做丈夫的会产生误会。”威萨特说,眼睛紧盯着法瑞尔,“你知道,巴仕可先生有可能是个脾气暴躁的重量级拳手。”
“有可能,但是我怀疑。像她那样的女人,通常都会嫁给老师之类的蠢蛋。”
“那么你们两个从来没有谈到巴仕可先生?”
“没有,为什么要谈到他?咦,他可不是重量级拳手吧?”
威萨特微笑着摇摇头。法瑞尔竟然在杀人后的逃逸途中打电话到警探家里,而且发现接电话的是名男子也不在乎?这件事困扰着他。
“你想和巴仕可太太聊什么?”他询问。
“什么?”
“你打电话给她,是因为不想和你的麻吉聊,这是你说的,对吧?好,你们聊些什么?”
“那是我的事。”法瑞尔顶回去。
“也可能是我的事。”威萨特说。
“怎么说?”
“假如你在重击哈洛·沙特卫的脑袋并将他的尸体丢弃在煤泥堆之后,因为茫然不知所措而想找人聊一聊,这就是我的事。你说对吗?”
“对。”
“所以呢?”
“所以你去问艾莉——巴仕可太太,看看那是不是我想聊的事。假如她说不是,你就会明白我说的对,这根本不关你的鸟事,好吗?”
威萨特锐利的看着他说:“我敢说当时你狂饮了一番后头昏脑胀,根本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
这是个很狡诈的诱饵。面对这些咄咄逼人的问题,说“忘了”应该是一条诱人的脱逃之道。但一旦选择这条路,也将不容易继续走下去。
法瑞尔摇摇头,向后退缩了一下,执拗的说:“不,我不会忘记事情的,就算是那些我想忘的事,也忘不了。”
说完他立即倒下,靠在枕头上闭起眼睛。倘若说,他的微笑将他带回了少年时代,这份疲惫则将他带往更远前的时光,让他成了失落的孩童。威萨特突然良心发现。医生针对讯问病人这事,定了严格的时间限制,而威萨特曾向他保证,只要病人开始出现疲劳的现象,他就会停止。但是他的职业本能告诉他,要趁着被告衰弱的此刻紧追不舍。
然而他尚未开口,门外便响起了许多声音,然后病房门被推开。威萨特心怀罪恶感的四下张望,心想,绝对是医生前来指控他犯了最严重的伤害罪。但是他看到的是两名陌生人:一名身穿油亮蓝色西装的秃头中年男子,尼古丁黄的手指提着一个破旧不堪的公事包;另外一位是女性,三十出头,一头红发冲天,穿着苹果绿的连身裤装,腋下夹着一个光滑的皮革文件包。
威萨特料想,这两人是应该是新闻记者,立即站起来准备开火。
“你们是谁?”他问。
两人立刻同时开口,看来似乎谁也不准备先让出发言权。但凑巧两人说的或多或少都是相同的事,威萨特因此可以理出头绪。
“你们两位都是他的律师?”他不敢置信的问。
“我叫卫克富,”男人说,“尼尔·华铎要我代表工会前来。”
“我叫布丽彻,”女人说,“法瑞尔先生的一位朋友担心他可能没有代理人。”
威萨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请去做审判的所罗门王。也许他应该让病人被剖成两半,反正,他们就是为此而来的。但是他还来不及开口,第三个人又出现了。这人活脱是戴着面具窜出来修改死亡命运的宙斯。是狄埃尔。为了避免在医院电梯内感染传染病而爬楼梯上来的他,红着脸上气不接下气。
“早啊,威萨特探长,”他说,“这是在干嘛?开会吗?”
威萨特一边解释,一边注意到,狄埃尔看着布丽彻的时候脸红得就像核子反应炉心。不过狄埃尔一开口就没好话。
“没什么问题吧?客户选择律师,不是律师选择客户。法瑞尔先生,你想选哪只秃鹰律师让你倒大楣啊?”
在这过程中始终坚定闭着眼睛的柯林·法瑞尔,从声音听得出这人的传唤是不容抵抗的。
他坐起身来,眼神不友善的看着在场所有的人说:“两个我都不要。你们全部可以滚了。你也在内,肥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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