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我的外甥?”他边说边继续板着脸,从眼镜框的上沿阴郁地盯着对方。
他不怀好意地撇着嘴,一双大手交叉叠在大肚子上,坐在桌子后面的身子,压得转椅吱吱直响。他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好吧,来根雪茄,再来点威士忌?……喂,什么鬼东西这样有趣?脸皮挺厚的嘛,你他娘的到底笑什么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外甥的这种笑法,简直就是公开侮辱爵士本人。然而不幸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如此对待这位伟大的爵士——包括他在国防部的下属,这堪称他的一大痛处。诸如此类的事情,难免全部传进詹姆斯·博恩顿·本涅特先生的耳朵中。
假设你是个刚从海上回来的年轻人,舅舅曾是英国情报局只手遮天的显赫人物,如今你第一次去他的办公室,跟他打交道,那你最忌讳的,就是不懂得随机应变。
尽管在这种平静日子里被晾在一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仍然不至于完全无所事事:动荡的欧洲不时会有体育节目,常常还会有危机消息。詹姆斯·本涅特的父亲是h·M的姐夫,在华盛顿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儿子坐船渡海之前,曾给他讲了不少家族隐事。
老本涅特是这样说的:“不能跟他客套,绝对不能。不管什么情况都一样,因为他对此压根儿就一窍不通。在政治会议上发言时,他会漫不经心地提到内政大臣有个大鼻子,或者形容总理长了一张马脸,结果惹得麻烦缠身。你也可能发现他正蒙头酣睡,却假装日理万机。他最喜欢幻想,所有人都对他唧唧歪歪,而事实上却没有人理他。他家的从男爵爵位,从两、三百年前就开始世袭了,但他本人竟是一个奋斗不息的革命主义信徒。他有最高法院辩护律师和内科医师的资格证书,然而说话却颠三倒四、散漫不羁。他的思想粗鄙低俗,那个当打字员的小女生,都被他给吓坏了。他还敢只穿一双白袜,连领带都不系,就在公众场合招摇过市。你可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总以为自己如佛袓般面无表情,又如吝啬鬼一般愁眉苦脸。也许我还应该加上一句:”老人补充道,“在犯罪调查领域,他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让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外甥惊讶的,正是爵士跟这描述完全契合、分毫不差:在那张大而凌乱的书桌后面,一个两百磅的身躯挤进椅子中,吁吁喘息着,喃喃抱怨着。他巨大的秃头映到邋遢房间的窗户上,在喧嚣的国防部中,显得高大而又沉静。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房间很大,装饰略见剥落,是这个老旧潮湿的“养兔场”里最古老的地方,也曾经是白厅的一部分:它俯瞰着阴冷花园的一隅,还有维多利亚堤和泰晤士河。圣诞周的幽蓝色晨曦,像雾一般凝着霜色,如今模糊了窗户。詹姆斯·本涅特可以看到防波提栏杆上,一排路灯的荧荧反光,可以听到窗户晃荡的咯吱咯吱声、大巴士疾驰的轰隆轰隆声,还有白色大理石壁炉里火苗的噼啪噼啪声。除去这火苗之外,屋里就没有其他光源了。
h·M·闷坐着,把眼镜从大鼻子上往下拨弄,眼神闪烁不定。他脑袋上方悬挂着一盏吊灯,灯上垂着一个硕大的圣诞节铃铛。
“啊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发出一声咆哮,突然,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对方,“年轻人,我知道你正看着那铃铛呢。别以为我尽在房间里,挂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不过我也是个毫无价值的家伙——妈的,在这个鬼地方,他们就是这样评价我的。东西是罗莉波挂的。”
“罗莉波?……”
“她是我的秘书,”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又咆哮道,“一个好女孩,但是对我一点都不好。我总是告诉她不要打扰我,因为我正忙着;然而,她却让我跟别人通电话。我一直很忙,呸!不过她也会在我桌上摆个花,也会把铃铛挂在……”
“呃,先生,”詹姆斯·本涅特适时打断道,“既然你不喜欢,那为什么不拿下来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抬起沉重的眼皮,嘴里开始发出“哼哼哼哼”的噪音,声如辘轳,目含怒意。而后,他骤然转换了话题。
“作为外甥,你很会说话,”他说道,“你跟别人没有区别。让我们瞧瞧,你是基蒂的儿子,对吧,那个跟美国佬结婚的家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啐了一口,“你有工作养家糊口吗?美国佬很会剥削劳动力的。”
“我有工作,”詹姆斯·本涅特说道,“但是,我不确定具体的工种,我总是往返于各个国家之间,就像我父亲的跑腿。这也是我今年十二月横渡大西洋的原因。”
“什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嘟囔道,眼睛向上一瞥,“别告诉我,他们让你也掺和进去啦。坏了,别干!……这种不挣钱的勾当,不但无趣,还会缠着你到死。内政部总是莫名恐慌,让我们去保护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战舰——我说小子,你真掺和进去了?”
詹姆斯·本涅特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说道:“不是的,先生,尽管我很希望是这样。我所做的工作,不过是给拜访父亲所在部门的名人,调一调鸡尾酒,或者帮他捎带几条言词老套的消息,到一些小政府的外交部。你大概比较熟悉这些套话吧:‘部长表达了他的赞美,并保证阁下所提出的问题,将会获得广泛关注。’……就是这样。我这次来伦敦,只是奇怪的命运使然。”
他略一犹豫,这才说出了预先备好的话题。
“是因为卡尼费斯特殿下,没准你认识他?那个操控着多份报纸的家伙。”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认识所有的人。在人群中穿行时,他不修边幅的身躯,能把人挨个撞上一遍,所以,连上流社会的贵妇人,都没有耐性向他道歉了。
“嘿,卡尼费斯特?……”他张口问道,仿佛被雪茄的烟雾刺激了鼻孔,“我当然认识,那个大力鼓吹英美联盟的家伙。该死的日本人,瞎了他们的狗眼!……呃,伙计,他还会用首相的声调说话,摆出一副掌管世界的老头子的模样,喜欢在各种可能让他粉墨登场的场合,用奉承的语气大放厥词。嘿,真是条放荡的狗。”
詹姆斯·本涅特吓了一跳:“行了,行了,”这小子打断h·M的话说道,“不得不说,这对我不啻是条新闻。我希望他是这种人,那样的话,事情会简单一些。你看,我觉得他来美国,有一半其实是政治任务。‘一次充满善意的旅程’,这就是他的目的。一个英美联盟算什么东西?当然没有人能搞出什么花样,但是,可以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他们邀请他共进晚餐。”本涅特想起卡尼费斯特,那令人难忘的温和语调和苍苍白发,想起他站在一桌玫瑰后面,对着话筒,如潮水般不断说着套话的场景,一时闷闷不乐,“他的演讲通过无线电发送出去,毎个人都赞叹兄弟之爱是多么奇妙。作为跑腿的人,我的一部分工作,就是跟他去参加那个晚会,另外,还要带他环游纽约。但是说真的,你形容他是条放荡的狗……”
他顿了一下,不愉快的记忆碎片,使他有所疑惑。然而,当他看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正好奇地盯着他,便只好继续说了下去。
“我承认,在那些场合,你永远不会清楚该干什么,因为你要先了解你主人的需要。那位独一无二的外国人,说他想看看美国生活。”詹姆斯·本涅特慨叹一声,轻轻摇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好吧,你安排了数场鸡尾酒晚会,才发现他想参观格兰特将军的坟墓和自由女神像。卡尼费斯特想做的,就是希望没有人能回答,他所提出的有关美国的问题。这是真的,直到玛莎·泰特的出现……”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把雪茄从嘴里掏了出来。尽管还是一脸冷漠,但他的眼神却让人不安。
“嘿,跟玛莎·泰特有什么关系?”他问。
“不……没什么,先生。”詹姆斯·本涅特随口回避了开去。
“你企图……”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满面恶意地用雪茄指着他,“你企图勾起我的兴趣,就是这样。你的小脑袋瓜里还在捣鼓着什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人会两手空空,随便前来拜访我的,哈哈!……”
过去两天里,所有让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困惑不解的影像,霎时间涌上了他的心头:阴冷公园里排列着的公寓;褐色包装纸卷起的包裹;照片中身披皮衣、笑靥如花、驾车疾驰的玛莎·泰特;还有那酒吧厕所中,突然蜷身,滑到一边的红发男人。谋杀虽未发生,但他已然有了预感。他不安地中断了这个想法。
“完全不是,先生,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自从卡尼费斯特造访之后,我父亲就让我,把一堆致谢信,送到你的内政部。这就是全部的事实,根本没有什么。我想早点回家过圣诞了。”
“圣诞?……胡说八道!……”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怒吼道,他腰板一直,怒目瞪着本涅特,“外甥,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这是规矩。”
“实际上,我收到了邀请,要到萨里去。我承认接受邀请是有理由的。”
“哦,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酸溜溜地观察着他,“受到了女孩子的邀请?”
“不,是好奇心——也许是吧,我不知道。”他再次转移视线,“确实,一些有趣的事情要发生了。有预谋的杀人,凑成一堆的怪人,包括卡尼费斯特和玛莎·泰特。这是友好的社交活动,然而可恶,我有些担忧,先生。”
“等一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自顾自地,发出夹杂了喘息和牢骚的声音,从椅子里抬起巨大的身躯,然后打开一盏鹅颈形读书灯。一片绿色的光芒倾泻而出,映照着凌乱的官方邮票——那上面撒满了烟灰,还被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大脚弄得皱巴巴的。
白色的大理石壁炉上,詹姆斯·本涅特看到一幅肖像,画上的福彻满面狡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一个高高的铁制保险箱中,取出了一只瓶子、一根吸管和两个杯子。无论他走到何处,那笨拙的步子,仿佛总要撞到什么东西。此时此地,他正像是一个近视的传令兵,在桌子和保险箱中蹒跚穿行。他撞倒了一片棋子,此前它们明显被摆成某个残局;还有一桌铅制士兵,是用来尝试某种军事战略的。他什么都没有捡起,觉得它们只是没用的垃圾,它们不过是他稀奇古怪、天真烂漫、死气沉沉的大脑的随身用具。
在杯子里宛如测量般,小心翼翼地倒好了酒之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本正经地发出鸿雁般的鸣叫,再把酒一口咽下,如木雕般沉闷地再度坐回椅子中。
“现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边说边交叠起双手,“我准备听听你的故事。注意,我有工作了,那里站在路边的伙计们……”他把头侧向一边,显然指的是另一幢名叫“苏格兰场”的大楼,位于离防波堤下游不远处,“他们还没有搞定汉普斯提得的家伙,那个在山上拿了日光仪的家伙。让他们自己捣鼓去,别管。你是我外甥,另外,你还提到一个我很感兴趣的女人。不是吗?”
“玛莎·泰特?”
“玛莎·泰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眨了眨眼睛,眼神带有某种色情的意味,“哈哈,性感的电影小妞。我经常去看她的片子。”他那宽阔的大脸上,不断地蔓延着某种狎亵之色,“我老婆不喜欢。当你称赞大众尤物的时候,为什么瘦女人总会觉得不满呢?……我承认她丰满可人,为什么不呀?我知道好些跟她有关的趣事:我跟他的父亲——一个老将军——很熟。战争前,他有间狩猎小屋,在我住处附近。她出演过一部关于露莎泽·波吉亚的电影,那部电影在莱斯特广场上映了好几个月,几周前我才去看过。看电影时,我只遇到了老山迪伏和他夫人,那女人还穿着貂皮大衣吸鼻子呢。她对泰特一家都看不顺眼。我想搭他们的顺风车,还提醒他们说:山迪伏夫人最好别在公众场合,跟老泰特的女儿同行。根据日程,老泰特的女儿要参加一个晚宴,山迪伏夫人也得参加,她对此很厌恶……”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又开始板着脸不说话了,还把手挪到了威士忌酒瓶上。
“听我说,孩子,”他锐利的目光越过了桌子,直逼对方,“你没有缠上玛莎·泰特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有。”詹姆斯·本涅特说道,“我认识她,她在伦敦。”
“真是万幸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咆哮着把手移开,嘴巴从苏打水吸管处,发出嘶嘶的声音,“学着点,现在的年轻人,都没有什么活力了。呸!……好吧,继续说下去,她在那里干什么?”
说着,他冷漠的小眼睛,忽然掠过一丝惊慌。
“如果你了解过玛莎·泰特的背景,”詹姆斯·本涅特说道,“就会知道,她在伦敦,还是第一次登台演出。”
“真巧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淡淡地说道,他的眼睑缩小了。
“是啊,这里对玛莎·泰特的批评相当粗鲁,直接指责她不会演戏,她只好跑到好莱坞去。奇迹发生了,一个叫卡尔·雷格的导演相中了她,让她接受训练,为她梳妆打扮,让她韬光养晦。”詹姆斯·本涅特手舞足蹈地说道,“六个月之后,玛莎·泰特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这全是雷格的功劳,或者按照新闻界的说法:一个叫埃默里的家伙让她重生。不过,依我的判断,她只有一个想法:让伦敦的评论家,收回那些批评。所以,她才回来这里,领衔主演一部新片。”
“继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笑着说道,“另一个女王,嘿?……她只会演女王吧。复仇,嗯,是谁炮制这剧本的?”
“这就是整个故事,是她一个人自导自演。对着那批只会讲套话的制片人,她狠狠地嘲笑了他们,自己乐在其中。她没有直接接触他们,因为她以前失败过,所以他们不愿意再去捧她。关于她有好多流言,那对她没有好处,埃默里是这么告诉我的。再加上签约途中,她居然离开了摄影棚,埃默里和雷格齐声怒吼也没有用,不过,他们也跟着出来了……”
詹姆斯·本涅特凝视着桌上的灯光,回忆起另一盏奇异的灯。那是在纽约的最后一夜,在卡瓦拉俱乐部中,他正跟露易丝·卡拉维跳着舞。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穿过雾一般的昏暗,从其他舞者光怪陆离的身影中,沿着一丝微弱的光线,直达玛莎·泰特所在的那席座位。她身后有深红色的垂饰,用镀金的缎带结在一起。她一身白衣,一个肩膀虚张声势般倚着柱子。她喝醉了,但依然沉静。他看她露齿微笑,牙齿衬在浅黑的皮肤上,像在闪光。埃默里就坐在她的旁边,醉醺醺地手舞足蹈,而她另一边则是胖得像桶子的雷格,邋遢得仿佛总要刮刮胡子——他什么都没喝,仅在检查一根雪茄时,略微抬了抬肩膀。烟雾弥漫的房间里热气蒸腾,随着乐队的曲调,鼓手缓缓敲出震耳欲聋的鼓音。他可以听到乐迷们的狂呼乱叫。在舞者隆起的阴影中,他看到:玛莎·泰特小姐拿起一个小玻璃杯,却被埃默里碰翻了,里面的液体飞溅到她的胸前,而她只是笑了一笑。约翰·博亨从昏暗中迅速探身过去,递上一块手帕……
“最后,”本涅特继续说道,眼神宛如被催眠一般,“辛哈兹的人说,会给她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向命运复仇,而她的答复就是这个。”
詹姆斯·本涅特说着拿起雪茄,仿佛写海报般描着字。
的秘密生活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皱了皱眉头,反复地把眼镜沿着大鼻子上下推动。
“好极了!……”他心不在焉地说,“太好了!……那角色能表现她的美。孩子,你看,大眼睛,黑皮肤,细脖子,厚嘴唇,正如国家肖像馆里斯图亚特王朝复辟时期的娼妇像。哈哈,我想以前没有人想到过吧。孩子,我提议去那里浏览一遍,你会获得不少惊喜。被称为血腥玛丽的女人,是一个娃娃脸的金发女郎。然而,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却几乎是馆里最丑陋的奸妇,嗯!……”他又动了动眼镜,“不过,玛莎·泰特却很有趣,她有勇气,不仅仅是跟人作对,还有挑战和竞争。你知道贾维斯·威拉是谁吗?……英国最棒的戏子。一个独立的制片人,怂恿威拉跟她演对手戏,她必须相信她有这个能力……”
“她有的,先生。”詹姆斯·本涅特十分肯定地说。
“嗯,那这个博亨联盟又怎么说,家族内部的联合?另外,这跟卡尼费斯特有何关系?”
詹姆斯·本涅特回答道:“那就是整个故事的开端。姓博亨的是两位兄弟,两人像是矛盾的对立面。我没见过莫里斯——他是其中的大哥——当然这是闲话了。对他竟是剧本作者这件事,除了约翰之外,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很惊讶,觉得相当有趣。玛莎说:他去写剧本,实在太奇怪了,除非是五幕英雄式无韵诗,但像聪敏学校里那种轻松诙谐、略微带些色情、对答巧妙的滑稽剧……”
“干如尘博士,”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说道,他微微抬起头来,“约翰·博亨!想起来了!……不会是同一个人吧,孩子。我想起的博亨是——不,他是个资深法律代诉人,发表过关于十七世纪的政治经济史演讲。难道你要告诉我的是……?”
詹姆斯·本涅特点了点头:“对,就是同一个人。我告诉过你,假期里,我曾经被邀请到萨里某处,那就是博亨兄弟的住处,人称白修道院,就在赛马镇附近。然后,因为某个我一分钟之内,就会解释的历史原因,全部人都去那边寻找某种氛围。脚步蹒跚的老学究,甚至纷纷去学习剪纸。另一方面,约翰·艾什利·博亨一直把戏剧事业当作游戏玩,不多干什么,也不对其他事情抱太大兴趣,我对此非常理解。其实,约翰·博亨在美国露面,用的身份是卡尼费斯特殿下的亲密朋友和实惠旅伴。
“他话不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沉默寡言,以伞代杖,活脱脱一个英国绅士。他到处散步,抬眼看看大楼,彬彬有礼地表示自己对此甚感兴趣。直到现在,玛莎·泰特从好莱坞抵达纽约,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那又如何?”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好奇地问道,“他们两个之间难道有一腿?”
在各种繁杂纷扰的事情中,这就是唯一让詹姆斯·本涅特深感疑惑的。他想起了豪华中心舞场里,四处散射的、既幽暗又扰起光纹的镁光灯。那时候的玛莎·泰特,正站在火车站的台阶上搔首弄姿。有人拉着她的狗,签名簿满天乱飞,人潮把她团团围住;不远处,约翰·博亨诅咒说:他搞不懂美国群众。本涅特记得他不时跃起,从矮个子头上望去;他身子东倒西歪,不得不用伞猛戳水泥地面。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比玛莎·泰特的肤色更黑。在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她身边的过程里,他一直坚持瞪着一双怒目。
“要说是爱人幽会的话,”詹姆斯·本涅特缓缓道,“那倒不是这样。这个氛围是无法形容的,就像闷热的天气那样,很难想出合适的词汇来具体解释。这种氛围在玛莎·泰特的周围如影随形,在公众场合,她显得很——该怎么讲呢——应该说很兴奋,实际上却不是。最准确的说法是,她很像帆布上,画的那些复辟时期的肖像:安静、沉思、传统……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她近看弱不禁风,远看却能给人带来震撼。你可以从空气中觉察到,这恰似闷热天气带来的感受。也许这些词一般都是指性的方面,但我还有别的内涵——某种内涵。”本涅特以超乎寻常的热情说道,“这让她在过去的时代里,能够成为高官们的情妇,可是,我说不清楚这是什么……”
“是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哦,我也不知道。你干得不错嘛,似乎连自己都沉浸在,收集到的信息中去了。”
詹姆斯·本涅特很诚实地承认了:“上帝知道,我真的——等一下,每个人都有固定数量的红血球,”他犹豫道,“然而,要加入竞争行列就算了吧。我觉得自己不能在感情上,再被那个女人弄得精疲力竭、狼狈不堪了。你明白吗,h·M·先生?”
“啊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笑着说道,“竞争让人活跃。”
“算了吧!……这种事情无休无止,我敢打赌,连卡尼费斯特的眼里,都闪烁着同样的目光。想想你刚才说的……”
“那么,她跟卡尼费斯特邂逅了?”
“她似乎在英国的时候,就认识卡尼费斯特了,他是她父亲的朋友。卡尼费斯特跟他女儿一起——她叫露易丝·卡拉维,化装成他的秘书——再加上约翰·博亨,都待在贝乌特,一个既静谧、又有格调的好地方。接下来让所有人都惊讶的是,娇艳的玛莎·泰特也来到了同一个地方。我们从那里,直接驶往豪华中心舞厅。人们拍了不少照片,包括卡尼费斯特跟这位英国著名演艺家泰特握手,祝贺她终于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荧幕上的场景。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一脸父亲般的慈爱,或者说是漠不关心,就好像跟她握手的是圣诞老人。而次日,当她的导演卡尔·雷格抵达之时,排场竟然犹胜昨日,新闻媒体紧随其后,我这才开始讶异起来——那自然跟我无关,我只是卡尼费斯特的护卫人员,但泰特毫不隐瞒约翰·博亨带来了哥哥所写剧本的事情。就如同他们签订了停战协议,表面上偃旗息鼓,暗地里又枕戈待旦;交战双方分别是泰特-博亨组合、雷格-埃默里组合。不管我们是否愿意,都被他们搅和到一块去了。这是一条爆炸性的消息,位于爆炸中心的,正是一贯面无表情的玛莎·泰特。”
死死地盯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桌子上的灯,詹姆斯·本涅特努力回想:自己是何时开始,意识到这种不吉利的预兆的——在那对完全不协调的组合里,刺激着他们神经的不适感。又是闷热,如同卡瓦拉俱乐部的鼓声,在音乐中显得压抑。
他突然想起来了:这种不安的感觉,从卡尔·雷格导演到达的晚上,便开始产生了,地点就是玛莎·泰特的套房,古旧的旅店、老式的套房,如负罪一般沉重。套房很豪华,玻璃棱镜反射着煤油灯光,混合着窗外第五大道照进来的苍白光线。泰特的美艳,跟整个房间非常般配。她一袭黄衣,端坐在灯下一张绚丽的椅子上。穿着黑白间条衫的博亨,看上去单薄瘦小、肩膀高耸,摆弄着鸡尾酒混合器。卡尼费斯特一脸慈祥,仍然虚情假意地喋喋不休。他的女儿坐在附近,显得比其他人矮小;她沉默不语、聪明能干、脸上长着雀斑,是个平凡的女孩,而她父亲却希望她显得再平凡些;另外,他要求她只能喝一杯鸡尾酒。
“我们斯巴达式的英国母亲,”卡尼费斯特殿下明显嗅到了某种道德观,只听他宣称道,“对此一无所知,一无所知!”
不久之后,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约翰·博亨——詹姆斯·本涅特尝试跟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解释——直直地站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望向电话。
詹姆斯·本涅特快步走过去,想要应答,而玛莎·泰特却抢先一步,把话筒拿了起来。她脸上挂着冷漠的笑意,灯光使她的头发变成了褐色。她只说了一句“很好”,便挂了电话,脸上笑意如故。
约翰·博亨漠然询问来电者的身份,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有人在套间外面,短促地敲着房门,还没听到“请进”,就把门推开了。来人矮矮胖胖,估计有两天没有刮胡须了,满脸怒火,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爱。那胖子无视其余众人,径直问道:“你说跟我们出去玩,到底是什么意思?”
玛莎·泰特向大家介绍:这位就是卡尔·雷格。
詹姆斯·本涅特说道:“那是将近三周前发生的事情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切的开端。不过,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倚身向前,把手指点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桌上。
“圏内人士里面,有谁会给玛莎·泰特,送上一盒有毒的巧克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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