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内人士,呃?……”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沉思道,“给她送了一盒毒巧克力……那她吃了没有?”
“我正要说这件事情。毒巧克力事件发生在昨天早上,距离玛莎·泰特来到纽约,差不多有一个月了。你看,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来英国,也没想过刚回华盛顿,就碰到了圈中朋友——实话实说,我跟他们算不上有特殊交情,只是那种该死的氛围,扰乱了你的脑子。先生,我也不是故意要把事情,说得如此玄妙的……”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嘟哝了一下。
“呸,玄妙,”他说,“这只是个不言而喻的真理罢了,却没有办法,用人类能听懂的语言来表达。不过,要毒杀某个人,可没什么玄妙不玄妙的。再喝一杯吧。话说,你后来是怎么跟那帮人,搅到一块儿去的?”
接下来,詹姆斯·本涅特说明的事情颇显古怪:约翰·博亨变了。
詹姆斯·本涅特作为跑腿,刚一回到华盛顿,就以傀儡外交官的身份,又被派往威斯敏斯特,揣着一封充满陈腔滥调的致谢函。傀儡外交官没有其他事情,只要在所有场合,都说些机智的门面话就行了。
在一个沉闷而黯淡的日子,针一般的微光划破了地平线,腐蚀出雾般的紫晕;狂风如刃,刮擦过海浪,戳刺着渡口的伤痕。他要乘着贝伦-嘉拉号出海远渡重洋了。
他发现甲板上的人群,兴奋得异乎寻常,一直喋喋不休。在他们刚好看不到码头上,飘来飘去的手帕时,他来到玛莎·泰特跟前,和她面对面站着。为了掩饰身份,她戴着墨镜,裹着厚重的皮衣,却还保持着一脸笑意。约翰·博亨在她身旁走来走去,卡尼费斯特则站在一边。后者脸色苍白,似乎有些晕船,午饭时回到了船舱,就再也没有出来过。雷格和埃默里几乎总是待在船舱里,直到轮船驶过了南安普敦,方才不时出现。
詹姆斯·本涅特讲述道:“这就是让玛莎、博亨和我偶遇的契机。而让我疑惑的,正是博亨的与众不同。他在纽约时好像水土不服,尽管能说能笑,似乎还形成了某种幽默感。只有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不会那么紧张兮兮。我突然察觉到,他对这部自己监制的影片,有好些狂野而浪漫的点子。据我所知,他们两兄弟一直对十七世纪的东西相当着迷,这是有原因的:他们的住所——就是白修道院,在查理二世时期,就是博亨家族的房产。当时,博亨家族的家主,是国王的好友,查尔斯来赛马镇赛马时,正是暂住白修道院。它一度还被称作‘欢乐屋’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愁眉苦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了声:“有趣的老地方,赛马镇。'欢乐屋'——嗯,不就是尼尔·盖恩和巴赫斯特邂逅查尔斯之前,所住的地方吗?白修道院……等一等,让我想一想。我记得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白修道院旁边的亭台楼阁,是不让游客参观的……”
“你说对了,人们称它为‘王后之镜’。博亨说:自从他们家族,建了这个白修道院以来,几乎每一代都会如着魔般,不断搬运大理石到英国,模仿原来的建筑物,在水上修建水榭。然而这种说法是假的。实际上这种狂热,直到一百年后的十八世纪,才开始产生,只是博亨坚信这个说法罢了。不论如何,他们家族的祖先乔治·博亨,大概在1664年建了白修道院,用来招待查尔斯那魅力四射、光彩照人的尤物——卡索曼夫人。这个水榭用大理石砌成,其中只有两、三个房间,位于一个小型人工湖中心,这就是它被称为‘皇后之镜’的原因。莫里斯的剧本里,有个场景就发生在那里。
“一天下午,当约翰、玛莎和我都在甲板上的时候,约翰向我描述了‘皇后之镜’。我觉得他说话偷偷摸摸、紧张不安。他总说:‘莫里斯是家族的才子,可惜我不是,我真希望自己能写出这样一个剧本。’然后一边看着其他人(尤其是玛莎·泰特)一边露出无意的笑容,仿佛等着他们反对。不过他描述事物的确有一手,让人感到他有艺术家的眼光。我觉得他是个很棒的导演。听他说话,犹如亲眼目睹小径幽幽,绿树排列成行;清流湍湍,翠柏相依在旁;水榭深深,美人绸衣如常的景象。而他又宛若自言自语地说道:‘以上帝的名义,我真想亲自扮演查尔斯的角色,我可以……’说到这里,他却不说下去了。玛莎·泰特奇怪地看着他,从容地指出:他们已经有了贾维斯·威拉,不是吗?然后他转头望向她。我不喜欢她那星眸半闭的神态,仿佛在想着什么,他没有办法参与的事情,于是,我就问她:是不是参观过‘皇后之镜’。博亨笑了,把手掌压在她的柔体上,对我说:‘哦,是的,那是我们邂逅的地方。’
“我跟你说,那没有任何意义,但是,随后,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甲板上只剩下我们几个人,折叠椅随着海浪往来滑行,那两张宛如从老画廊帆布上印下来的脸,在微光中看着我。但下一刻,提姆·埃默里满面嫉妒,却不失坚定地上场了。他拼命嚷嚷着,完全无法自控。这让博亨闭了口,他毫不掩饰他对埃默里和雷格的刻骨痛恨。”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深思一番,低声说道:“关于这几位先生,雷格和埃默里……你的意思是说,一个薪酬丰厚、名声在外的导演,竟抛弃了这份好工作,渡海而来追求这个奸妇?”
“哦,不是的。此前他两年没有休假了,但是,他却选择跟她一起度假,想说服她别当傻瓜。”
詹姆斯·本涅特略一迟疑,又想起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胖脸、理得歪歪扭扭的黑发,还有精得明察秋毫的双眼。
“也许,”本涅特说道,“有人知道他的想法,但我不知道。他聪明睿智,仿佛能猜中别人的心思,却像出租车司机那般愤世嫉俗。”
“他看上了泰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道。
“嗯……也许吧。”
“显然还不确定。孩子,你太纯洁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摁灭烟头,随口嘟囔了一句,“嗯,埃默里这家伙如何?”
“比起其他人,埃默里更愿意跟我交谈。就个人而言,我对他颇有好感。他一直跟我聊天,因为其他人总喜欢倾轧他,让他发自内心地讨厌。”詹姆斯·本涅特无奈地叹息着说,“他是习惯辛苦劳碌、手脚并用的那类人,没法安安静静地呆坐着不干活。而且他很忧虑,他的工作首先就取决于,他能否把玛莎·泰特带回摄影棚,所以他上了船。”
“他的态度如何?”
“他似乎有一个住在加利福尼亚的妻子,无论谈及什么内容,他总会引用她的观点。他对玛莎·泰特的兴趣,恰如已故的弗兰肯斯坦先生那种兴趣:她是他创造的,或者是他帮忙创造的。然后,昨天……”
下了毒的巧克力。当他说明的时候,大本钟沉重的声音,沿着防波堤传了过来。这是一个暗示,它暗示着这是另一个城市:忧郁黯淡的暮色,死气沉沉的灯光,大礼帽使人脸看上去,仿佛戴了一张面具。在这里,人们对玛莎·泰特的欢迎程度,跟在纽约同样狂热。航船前天就靠岸了,挤满人的航班火车,驶入了滑铁卢车站,他却没有来得及和她说告别。
约翰·博亨在走廊上,与他握手再见。
“听我说,”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卡片上潦草地写着什么。“这是地址。”一旦回到伦敦的氛围,他就变回了自己——轻松活泼、聪明能干、诙谐幽默,只因他到家了,“玛莎会先去萨瓦待一晚上——真没有眼光,明天早上,她会坐船到这个地址。没有别人知道此事。我们在那里见面,如何?”
詹姆斯·本涅特一口答应了,他心知肚明——把地址给雷格和埃默里之前,博亨和玛莎曾面红耳赤地争论过。
“你会把地址告诉卡尼费斯特殿下,”玛莎·泰特说,“肯定会吧?……”
在他拼命挤开人流,奔向一辆出租车时,他转头看向玛莎·泰特:一片漆黑模糊中,她笑容满面地倚着火车车窗,一边收下别人递来的鲜花,一边跟几个正要背转身去的男人握手。
突然,一声大叫传来:“贾维斯·威拉在那边!……”闪光灯马上就晃过去了。只见卡尼费斯特殿下一脸慈祥,让女儿挽着他,任由其他人拍照。
十二月的某个下午,詹姆斯·本涅特驱车在滑铁卢大桥上疾驰的时候,颇怀疑自己还会不会跟他们碰面。在船上建立的友谊,大概没有多久就会结束,被大家所遗忘吧。
他跑到美国大使馆,看着那里隆重豪华的排场,人们彼此握手致意,然后跑到白厅,完成最后的任务,陷身于相同的排场中。数小时内,事情就办完了。他们按照他的要求,让他在一张双座莫里斯椅子上休息;他也履行自己的职责,接受了两、三个邀请。之后,他就跟魔鬼似的,只身离开了。
次日一早,他依然沮丧不休。玛莎·泰特的影子,在他的脑海中时隐时现,和船上结下的淡淡友谊全然不同。他待在色调黯淡的城镇里,正在思考这个,愈发觉得阴冷凄凉。他辗转反侧,不知道是否要按卡片所写的地址,前往哈密尔顿,在皮卡迪里广场外面踟蹰徘徊;他明明被允许到那里去了,却依然不知所措。
在沙夫茨伯里大道街口,他听到有人用友好而戏谑的口气,大呼着他的名字,然后就差点被一辆黄色的大车撞翻在地。路人都盯着那辆车。车子有个巨大的银色水箱盖子,上面绘着“辛哈兹摄影场”这几个字,清晰得连开车的提姆·埃默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埃默里高声唤他上车,看来心情不佳。
在驶往皮卡迪里的路上,詹姆斯·本涅特不时偷偷瞥一下身旁那张轮廓清晰的脸:嘴巴里透着不满,眉毛处仿佛掺了沙。
“上帝,”埃默里道,“她疯了。我跟你说,这女人完全疯了。”他一拳打在方向盘上,又突然转向,避开了一辆公共汽车,“以前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一到镇上,她就自命不凡起来。不要暴露行藏,她说,听着!……”他几乎尖叫起来,明显既困惑又郁闷,“我正要去看,我们摄影场的英国分部——沃德街分部。他们能够给我许多帮助。即使她抽了好签,我也要看到报纸上,都写她交了好运才安心。你能想象得到吗,此刻——你能想象得到,我问你——任何女人都……”
“提姆,”詹姆斯·本涅特说,“这与我无关,只是你必须意识到,现在她决定要演那出戏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提姆·埃默里激动地喊着。
“呃,是复仇。你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了吗?”
“倘若……”提姆·埃默里用充满敬畏的语气说道,“倘若她进了这些英国小报记者的法眼,是吧?……那对她又没有好处。为什么要理会他们,在镇上散播什么,为何让他们探听,她什么时候能够领到,每周两千的薪水?……天呀,这真让人烦躁!就好像她有了……嗯,”埃默里自言自语道,“有决心的女人,很有指导意味嘛,你会听到一个街知巷闻的故事。要我在那种情形下拍摄——不,不行,我要让它停下来。”
“除了敲烂玛莎的脑袋、绑架她之外,”詹姆斯·本涅特说,“我看不出,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提姆·埃默里看向旁边。他两眼充血,满口酒臭。詹姆斯·本涅特看到了某种戏剧性的表情,困窘而又为难,还带着些多愁善感。
“听着,”埃默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竟把那个建议当真了,“绑架她?……兄弟,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有一秒钟,我都不愿意扰乱她的头发,更别说是弄痛她的手指了!……愿主保佑这样努力着的男人,这就是我要说的。是啊,我爱那个女人,她就像我的女神,我只想看着她拥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看路,”詹姆斯·本涅特急忙说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是……?”
“去找她评理,如果可以找到她的话。”提姆·埃默里再次把自己那苍白、狂躁、真挚的脸转开,“今天早上,她戴着一顶假发去逛商店了,听着,一顶假发。不过我要告诉你:如果她想戴着这件查理二世的劳什子拍照,可以,为什么不行呢?……对票房是大刺激啊。雷迪安电影公司去年干了类似的事情,然后夺了票房排名首位——就是那场表演,你安排尼尔·盖恩上场了吧?嗯哼,想必如此……”他愤怒地踩着离合器,“好吧,我们会跟鲍曼谈妥的。我们要扔一百万美元来制作,一百万美元!……”埃默里陶陶然说道,“然后再找些牛津高材生,来充当技术顾问。你会觉得我不想获得一次艺术性的成功吗?那可是我唯一的想法。”他粗暴地说。
汽车再次来了个急转弯,是他故意的。
提姆·埃默里的脖子向后拉着,继续说道:“如果她也希望如此的话,那自然可以心想事成,但事实不然。博亨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我问你呢——下一分钟就不懂了?软弱!……博亨就是这样。”提姆·埃默里愤愤地咒骂着,“这是他们的诡计,为了让她离开我的身边,防止我让她看清楚事实真相,他们就把她带去乡下。如此一来,我们不就跟丢了吗?……然而,我可不会为此烦心的,她当然可以跑去乡村,但在伦敦这里,应该有办法破坏掉他们的游戏。”
“怎么做?”
“哦,方法。”提姆·埃默里前额皱了起来,声音也压低了,“听着,你可不要说出去。你知道是谁出钱,赞助这场演出的吗?嗯?”
“是谁?……”詹姆斯·本涅特好奇地瞪大了两眼,望着提姆·埃默里问道。
“卡尼费斯特。”提姆·埃默里说,“我们在这里转弯。”
在海德公园的拐角处,提姆·埃默里灵活地在车流中穿梭着,然后转入一个庭院。庭院中有一片白色石头砌成的公寓,俯瞰着公园棕色的土地和尖顶的大树。提姆·埃默里让看门人别吱声,自己却抱怨着,把一张钞票放到对方手里。
他们在大教堂的阴影中穿行,来到一个平台。这时,十二号房间的门打开了。
“简直就跟葬礼似的。”提姆·埃默里一边说着, 一边闻着浓重的花香,但听到里面有声音传出来之后,便停了下来。
在一间蓝色的休息室里,冬日的阳光穿过宽阔的窗户,照着室内的三人。其中斜倚着靠窗座位抽烟的人,詹姆斯·本涅特并不认识。
一张桌子上,在一堆碎兰花中间,摆着一个用褐色纸包装的包裹,外层的包装已经被解开了,露出一个五磅的巧克力盒子,盒盖上有个俗气的蝴蝶结,还画着女妖的彩色裸体。
约翰·博亨站在桌旁,卡尔·雷格站在另一边。当詹姆斯·本涅特注视着他们的时候,他意识到这里存有危机。只有走进玛莎·泰特的房间,才会从她摸过的行李物品中,感受到那该死的气氛,又紧张起来了。
“我不清楚你有没有意识到,”约翰·博亨声音猛然抬高,如黄蜂般剌了一下,又低下去,“允许人们打开自己的包裹,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我们有时候称之为‘礼貌’。你听说过这类事情吗?”
“哦,我不知道。”卡尔·雷格迟钝地说道,他齿间咬着雪茄,眼睛没有离开巧克力盒。他伸出手抚摸着蝴蝶结,“我很好奇。”
“真的?……”博亨淡淡说道,身子仍倚在桌上,“离盒子有多远就滚多远!不然我把你的胖脸,打碎丢进去,听明白了没有?”
倚着靠窗位子的人开口了:“听我说!……”他匆匆灭掉烟头,站起身来。雷格从桌子旁走开了,仍是一副沉着冷静的表情,眼睛没有离开巧克力盒子。
“约翰,就我所想,”第三个人说话了,语气低沉却带有某种幽默感,仿佛能够冰封一切憎恨,却对目前的状况无能为力,“在这件事情上面,你得罪了一队恶鬼,不是吗?”
他慢慢走到桌旁,在包装纸中间摸索。忽然,他深思着望向雷格:“终究,雷格先生,只是一盒巧克力罢了。这是卡片,毋庸置疑,是某个仰慕者寄的。该不是因为泰特小姐,收到的礼物太少,你就怀疑上这一盒了吧?我说,你不会把它当作炸弹了吧?”
“如果那个白痴,”雷格把雪茄指向博亨,“能理智地听我解释……”
当提姆·埃默里随便敲着前门,又急急忙忙走进来的时候,约翰·博亨往前踏了一步。詹姆斯·本涅特紧跟着埃默里,两人招来屋里其他人,一齐引颈观望。一刹那间,这中断打破了僵局,房间里仿佛蜂巢般嗡嗡响个不停。
“提姆,你好呀。”雷格说道,声音里带着恶意,尽管他拼命想要避免,“早安,本涅特先生,你恰巧赶得及听些有趣的东西。”
“另外,雷格,”约翰·博亨冷淡地回应道,“你干吗不从这里滚蛋?”
卡尔·雷格双眉一扬,回嘴道:“为什么要我走?我也是这里的客人。只是我碰巧对玛莎·泰特及其健康状况很感兴趣,才愿意不厌其烦地,向你和威拉先生解释。”他模仿着其他人的语气,“那些巧克力有问题。”
约翰·博亨停止说话,目光落回桌子。那个叫威拉的男人,也看了过去,他的方脸精明而幽默,唇边有很深的皱纹,前额突出,一片浅灰色的头发相当浓密。
“有问题?”他缓缓地重复道。
卡尔·雷格目不转睛,继续以尖利的语气说道:“不是伦敦什么匿名仰慕者送的。你们看看地址,玛莎·泰特小姐,赫特福德·哈密尔顿西一区12号房。只有六个人知道她打算来这儿。到现在还没有报道传开,这盒子却在昨天晚上,她尚未到这里之前,就邮寄来了……我们必须承认:不是她朋友送的,就是我们中的某人。但是,原因呢……?”
沉默了一阵,约翰·博亨粗暴地说:“我看这是个极其没有品位的笑话。认识玛莎·泰特的人都知道,她不吃甜食,而这种廉价的礼品,封面还画了一个裸体美女……”他住口不说了。
“不错,你是认为,”威拉用指关节敲着盒子,“这算是某种警告?”
“你打算告诉我,”约翰·博亨突然道,“那些巧克力被下毒了?”
卡尔·雷格阴郁地凝视着他:“好了,好了,好了……”他不愉快地咬着齿间的雪茄,“没有人说是那样——除了你,没人说过有毒。你要么是个傻瓜,要么就太明察秋毫了。很好,如果你觉得,它们没有什么不妥,为何不吃一块试试?”
“好吧,”约翰·博亨迟疑了一下,“以上帝的名义,我会吃的!……”于是他揭开了盒盖。
“镇定点,约翰。”威拉说。他笑了,那种深沉而平常的嘲笑声,让他们暂时恢复了正常,“现在听我说,老男孩。没有必要杯弓蛇影,不然我们就跟一群蠢材没什么区别了。这盒东西也许什么问题都没有,如果觉得有问题,就送去分析一下;如果觉得没问题,就尝尝吧。”
约翰·博亨点了点头。他从盒里取出一块臃肿的巧克力,用奇异的眼神扫视全场,淡淡一笑。
“不错,”他说,“实际上,我们都打算吃一块。”
国防部阴暗的办公室内,大本钟发出了一刻钟的报时声,詹姆斯·本涅特暂时停住了叙述,稍微放松了一下。望着书桌上那盏会催眠的灯,他只觉得回忆宛如梦幻。他再次发觉,那张圆脸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
“好啊,要不是这样,让我不得好死!……”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怒吼道,发出噼噼啪啪的噪音,嘶哑得跟钟声有得一拼,“这么久以来,在我见过的所有猪猡中,这个约翰·博亨最没治。‘我们都打算吃一块’,嗯?真够傻的。我猜,如果有人在最上面一层下毒,而这人当时也在房间内——顺便说一句,这完全未经证实——那这人肯定就会拒绝了吧?……哈哈。如果顶层的每块巧克力都下了毒——这不大可能——那全体人员都中毒了。如果顶层仅有半数巧克力被下毒——这倒比较有可能——你就可以肯定,在盒子里动了手脚的人,会极度小心翼翼,不去拿下了毒的巧克力。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博亨让所有人都吃了?”
“是啊,先生,我们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每个人都看着其他人……”
“哦,”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吃惊地说,睁大了双眼,“你没吃吧?”
“我不得不吃,因为没有借口。雷格倒是拒绝了,他说自己是聪明人……”
“结果证明,他确实挺聪明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笑着说。
“不过,你会发现,他也被心魔吓坏了。当博亨笑着提出,他不吃的几个好理由之后,他差点火冒三丈。埃默里醉得比看起来还严重,发疯似的威胁说:如果他不吃,就把全部巧克力都塞进他的嘴里,结果雷格还是吃了一块。埃默里吃了;威拉也吃了,他从头到尾只觉得好玩;结果我也吃了。”詹姆斯·本涅特苦笑一声,轻轻摇着头,“我承认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表现出愤世嫉俗的情感。”詹姆斯·本涅特心头犹有余悸,“真是一场可笑的表演,只是我笑不出来罢了。我只咬了一小口巧克力,就觉得味道很怪,我发誓……”
“嗯,我打赌他们都一样。然后呢?”
“当时没事。我们站着面面相觑,感觉不大好。不知道为什么,卡尔·雷格成了众矢之的。他脸上挂着病态的嘲笑,拼命抽烟。不过他报复了,他点点头,愉快地说:‘我坚信这个实验,会让你们所有人都满意。’然后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就离开了。
“几分钟后,玛莎·泰特购物归来,打扮得相当奇怪,我们只觉得像是很多孩子,被关在拥塞的碗橱里似的。威拉突然捧腹大笑,现场总算恢复了平和。”
“你告诉她了吗?”
“没有,我们都不相信这种事情。我们听到她在走廊时,博亨把盒子跟包装纸收拾干净,藏到自己的大衣下面。接下来我们一起在那里吃午饭。昨晚六点,博亨打电话到我住的宾馆,打算绕道到南奥德利一家疗养院,去处理战争委员会的事务。午饭后两小时,提姆·埃默里在一间酒吧里倒下了,医生说是士的宁中毒。”
突然,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不,”詹姆斯·本涅特不问自答,“他没有死,甚至连濒临死亡的危险都不算,他吃下去的量还不够。他们帮他恢复了,但我们没有人对那个小实验感到高兴。问题是,我们要干些什么?……除了埃默里,没有人打算报警,那也不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反复胡言乱语,说那是这个时代里,最美妙的事件,理应刊登在报纸上;今天早上,他就是那样子说话的。雷格指出——至少他没有幸灾乐祸——如果叫警察就会有调查,他们很可能不会很快地,就放玛莎·泰特回美国,万一超过摄影场所允许的三周期限就难办了。”
“那泰特小姐自己的想法呢?”
“她却毫不在意,实际上……”詹姆斯·本涅特不自在地回答,又想起她丰满嘴唇边的浅笑、厚厚面纱下的黑眼睛,“她看起来很快乐,却在烦扰埃默里时,把这时而多愁善感、时而冷酷无情的老好人弄哭了。顺便说一下,博亨是他们之中,最狼狈不堪的一个。今天早上,有另一个战争委员会,做了不少鸡尾酒呢。有人嘴快讲了出来,但每个人都意识到:某个人——也许是在场的某个人——已经……”
他做了个别有深意的手势。
“嗯,是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了点头,迟疑了一小会儿,“等一下,你找人分析过,那些巧克力吗?”
“博亨做了这件事。顶层有两颗巧克力被下了毒,包括埃默里吃下的那一颗。两颗中掺入的士的宁分量,都稍低于致死量,后来我们发现:其中一颗只沿着一边,压入了少量毒药,凶手似乎不大懂怎么下毒。另外,它们彼此距离甚远,除非厄运连连,倒霉透顶,否则一个人不大可能两颗都吃到。换句话说,跟威拉看法一样——这只是某种警告……”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坐的转椅吱吱作响,他用一只手遮住眼睛,眼镜在阴影中,反射出高深莫测的光芒。他好久没说话了。
“呃,我了解了。战争委员会通过了什么决策?”他随口问道。
“莫里斯·博亨计划今天下午在伦敦,把玛莎·泰特带到白修道院去,顺便把手稿润色一下。威拉会乘火车跟他们一道。约翰今晚自己开车到镇里,他有个商务约会,很晚才能回家。他们让我一起去参加聚会,可我很晚才有空,因为还有好些工作相关的招待会。”
“你打算今天晚上去参加聚会?”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道。
“是啊,如果不太晚结束的话。我会预先把袋子整理好——无论如何,情况就是这样,先生。”这一瞬间,詹姆斯·本涅特内心不停地挣扎交战,一方面觉得这只是自欺欺人,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占用了你很多时间,我说话太冗长累赘了,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
“也许,”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探身过去,沉重地说,“现在听我讲吧。”
大本钟敲响了六点三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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