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警察局,尼克·纽博尔特把大卫·基德带进审问室,特里则拨通了特鲁德的手机。
“嗨,是我,见到孩子们了吗?”
“见到了,她们都很好,累得精疲力尽,纽比夫人的野餐也快要结束了。”这位年轻挪威保姆的话令人宽慰,像甘露一样沁透特里的心脾。至少,他的亲生女儿是安全的。
“埃丝特还好吗?”他脑海里浮现出了埃丝特满是泪水和冰淇淋的脸庞。
“她没事了,要跟她说两句吗?埃丝特,快过来,爸爸的电话。”
“嗨,爸爸!你抓到小偷了吗?纽比夫人说要比抓小偷的话,你最厉害了!”
“她这么说的吗?那要比做律师的话,她也是最厉害的——你把爸爸的话转告给她。我现在就抓到了一个小偷,所以晚点才能回家,宝贝儿。要听特鲁德的话,好吗?”
“没问题,爸爸——嘿!杰西,还给我,那是我的三明治!”特里听到了一阵抢夺声,然后,杰西卡拿起了电话。
“爸爸!我们去河边散步了,看到一些鸭子,还有一只翠鸟!”
“竟然能看到翠鸟?你们太走运了。”
“它是蓝色的,飞得很快,但艾米丽知道它住在哪个洞里。艾米丽还懂鲸鱼和环境呢。她还去抗议了,她跟我讲的,爸爸,我可以去吗?”
看起来他的女儿们很喜欢萨拉那个十几岁的女儿。“杰西,那要等你长大了才行。你今天晚上全都讲给爸爸听,现在帮爸爸照顾好埃丝特。”他挂断电话,如释负重地微微笑了笑。看起来,没有了他的家庭生活还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特里挺直身子,打开了审问室的门。
“我们开始吧,基德先生,你在这里做一个自愿陈述,就这样。”特里打开磁带录音机,又解释说,纽博尔特警员将作记录,稍后打印成一份陈述。“你需要律师在场吗?”
“我为什么要律师?我又没做错什么。”
“是吗?”
特里审视着他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他多大了呢——二十五岁?二十八岁?反正是比一般学生的年纪要大。他皮肤看起来很光滑,呈淡淡的蜂蜜般的褐色,但嘴角的扭动透露出些许自大,或者是冷酷。他还注意到了另一件东西。除了身上的血迹外,这个年轻男子所穿的t恤和牛仔裤都很普通,但他那条已经褪色的牛仔裤上却别着一条做工精细、价格不菲的皮带,他也没穿运动鞋,而是穿了双货真价实的尖头高跟牛仔靴。不穿高跟鞋的话,大卫还达不到平均身高;他是个真正的矮子,一个不顾一切想要冒充高个的侏儒。照特里多年的经验来看,这种过度弥补往往也会体现出一个人的性格。这种人对身高十分敏感。韦尔·丘吉尔,特里的顶头上司就是这样,对待女人总是咄咄逼人,尖酸刻薄,大概是因为女人们跟他说话,基本上不需要仰视的缘故吧。眼前这个年轻人可能也是如此。
“今天下午,你在医院殴打了自己女朋友的母亲。”
“我没有!”
“年轻人!别装了!我都看到了,你都把她推到地上去了,还想否认吗?”
大卫·基德夸张地叹了口气,就像这个话题无关紧要似的。“好吧,我可能是碰了她一下,怎么样?算个大事儿吗——我的女朋友刚刚死了!警察,我女朋友刚刚在浴缸里自杀了。我很难过,这不行吗?就算是我刚才真的乱发脾气,但你知道她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吗?”
“那好吧,大卫,为什么不说说,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被压抑了很久的中产阶级贱人,她就是个贱人,地狱来的母亲。如果谢莉自杀是受了什么驱使,那一定是她!她永远都不会让可怜的谢莉一个人静一静。谢莉跟我说过,什么中等教育证书呀,所有这些烂东西——写这个,读那个,没日没夜地学习,要不然你就只能去特易购超市摆货。可怜的孩子!她压根就不想去上大学,是她的父母逼的。他们现在满意了吧!我说完了!”
特里好奇地听着这一通谴责,试着把他讲的这些和谢莉母亲的形象结合在一起。他在医院匆匆见过那位穿着运动服的女士,她看起来很正常,但仅仅30秒后,大卫就已经把她推倒在地。那个女孩真是因为父母的压力而自杀的吗?就因为几次糟糕的论文成绩?不知怎么地,特里对此很怀疑。
“好吧,大卫,我们来澄清几点事实,好吗?谢莉是你的女朋友,对吧?那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三、四个月吧,应该有了。”
“她比你小很多,是吧?还是个学生。”
“那又怎样?我喜欢她,而且显然,她也喜欢我。”
喜欢,特里注意到,大卫说的是喜欢,而不是爱。“那她是过来和你一起住吗?”
“对。”
“她在大学里难道没有宿舍吗?我记得大学里,大部分学生都有宿舍。”
“是的,她有两个住的地方,不行吗?她在大学有宿舍,也可以跟我一起住。”
“哦,这样。但你不是学生吧,大卫?”
“当然不是。我一早就不读那破玩意了。我在社会这所大学里读书。”
特里暗自叹息,干他这一行的这种话听多了。社会大学里毕业的人可都不怎么安分守己。“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有时会去国外当导游。假日活动旅行呀,游猎之类的。大部分是在肯尼亚,有时候在土耳其。我本来打算下个月带谢莉一起去的,可怜的孩子,她一直很期待。”
怪不得他的皮肤会晒成浅褐色,特里想,或许靴子和腰带也跟这个有关。特里开始想象,在夕阳的余晖下,一群有钱的美国人正在非洲荒野一个开阔的露营地里啜着暮后小饮,大卫·基德用狮子和蛇的故事取悦他们。狮子和蛇是他猎杀或拍摄的,或通过其它方式得到的,反正都是狩猎的战利品。如果他打算带谢莉一起去参加这样的旅行,她的自杀就更奇怪了。
“我明白了。那跟我说说今天都发生了什么,你这一天的所见所闻,慢慢讲,不着急。”
大卫说话的时候,特里紧紧盯着他,观察到他在整理思绪时,眼神飘忽不定,改变姿势前,双手紧扣膝盖。他额头上油光发亮的是汗吗?还是发油?
“嗯,我有段日子没有见谢莉了。她要忙着写论文、读书,一堆破事。老实说,我很想她。接着,我收到了她的留言,说要过来,所以我想做顿饭,哄她开心,老天哪,现在却搞成这样。”
特里还记得在公寓里听到的电话留言。说了些什么来着?好像是说“我一会儿过来,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女孩讲这一类话的时候,可能表明不想发生关系。这和他的话吻合吗?他又继续问了下去。
“她什么时候到你公寓的?”
“大约……我不知道,两、三点吧。”
“她一个人吗?”
“一个人?当然是一个人。”
“那她当时心情怎么样?沮丧?还是开心?”
“说到点上了。”大卫停了一下,皱了皱眉。他想回忆些什么,或者说想要编出点什么来,特里揣摩着。“你永远都看不透她。一会儿很开心,一会儿又很难过。也就是为什么……我是说,如果我知道她要做那种傻事的话,我也就不会出去买东西了,你说呢?”
他回答得很巧妙。特里想起来比尔·兰金之前提到的这个不在场证明。如果大卫当时不在公寓,他就不可能杀她。
“我们一步一步来,这样,我才会理解得更清楚。你说她到了你公寓,你们谈话了,是吗?那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大卫叹了口气,“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她在抱怨她的功课。所以,我想让她平静下来,对吧?我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可以随时辍学,过来和我一起住。和我一起去肯尼亚,让大学去死吧。”他探身靠在桌子上,用手指揉着眼睛,再抬起头来时,眼眶红红的噙满了泪水。“她原本应该这么做的,这也是她需要的,老天呀!我真该照顾好她。”
特里看着这一切,猜想着,这里面有多少真情实意呢。前一分钟他还郁郁寡欢,咄咄逼人,这会儿又泪如雨下。在他面前的是杀人犯,还是一个无辜的人?他也想到了特蕾西,不知道她在医院和谢莉的母亲进展如何。还要尽早通知女孩的父亲。特里可一点也不嫉妒特蕾西干的那份活儿。
“沃尔特斯博士的办公室吗?哦,上了那边的楼梯,沿着走廊,到了尽头左拐就是。”
特蕾西穿过多功能的一楼灰色走廊。走廊上贴有考试安排、论文截稿日期等临时性公告,还有些已经泛黄的海报,是关于去佛罗伦萨历史旅行的。除了这些,墙壁看起来很空。特蕾西觉得这里出奇地压抑,就像是一所吸干了所有生命的学校一样——没有颜色,没有学生作品展示。但是,大学教育本应在心智上下功夫,她暗自想,这又不是一所小学。
走廊的尽头是楼梯平台,窗户外面可以看到一棵柳树,还有湖的一条支流,上面有座木制的人行桥。窗户前面放着一张破旧不堪的咖啡桌,还有几把古老的斯堪的纳维亚扶手椅,再往右就是一扇门,上面写着安德鲁·沃尔特斯教授的名字,没有卡通图片,也没有授课表。特蕾西敲了敲门。
没人应答,但特蕾西听到里面有动静。她朝门下看了看,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来。她又敲了下门。
“沃尔特斯教授?您在吗?”
“在,你是谁?”一个男人应了声,但奇怪的是,门还是紧闭着。
“约克市警方,教授。我需要马上跟您谈一下。”
“老天啊,好的,马上就来。”
他在里面忙什么呢?特蕾西想。千万不要跟我玩什么怪教授的把戏,现在可不是时候,情况太严重,也太痛苦了。她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情,都是这么棘手。来的路上她多次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揽下这活儿。但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必须完成。特蕾西只希望这个男人不要像她妻子那样被打击得近乎崩溃。她本来想在车里直接打电话通知他,但是想想,这样的消息,如果可能,还是尽量当面传达。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男人穿着衬衣、裤子和鞋子,但奇怪的是,鞋带却没有系。他长得挺高,也比较瘦,长着波浪般的褐色卷发,看起来像是忘记好好梳理一番了。他的脸上布满皱纹,有种颓废的俊秀,淡蓝色眼睛上面,因为刚刚受到打扰而眉头紧皱。
“怎么?有什么事?”
“是关于您女儿的,先生。我可以进去讲吗……”
“有这个必要吗?她又干什么了?吸毒?”
“这个……比吸毒还严重,先生,最好还是让我进去讲吧……”
这个男人极不情愿地退了一步,让她进了门。屋内很宽敞,布置得也比较舒适,出乎特蕾西的意料。从地板到房顶装饰典雅,两面墙上是一排排颜色亮丽的历史书籍,第三面墙边放着一张桌子,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湖水、人行桥,还有一行行柳树和白桦,景色美得就像油画一样。屋里很暖和,亮蓝色波点地毯跟桌椅一样,崭新而现代。有了资历,就可以享受这种特殊待遇,这个想法在特蕾西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真正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在第四面墙略凹进去的地方,放着一个舒适的柠檬色沙发,还有一张扶手椅,中间是一张咖啡桌,上面放着纸张和一碗水果。那里竟然坐着一位年轻的黑皮肤女人,她的一双长腿舒适地搭在沙发垫子上。
那个女孩冷冷地回视过来,让特蕾西有点迟疑。特蕾西猜想,她大概30岁出头,应该跟自己年纪差不多,肤色很黑,脸上透着一种非洲贵族的气质,四肢修长,头发编得很整齐。她穿着一条短裙,披着一件淡蓝色男式衬衫,就目前特蕾西所见,好像没穿别的什么了。女孩的长腿上没有穿紧身裤袜,也没有穿鞋,脚趾涂着优雅的粉红色甲油。舒适的地毯上也看不到任何裤袜或鞋子的踪迹。特蕾西自己也曾在这样的情形下被人打搅过,她猜袜子、鞋子,还有其他私密物品应该被迅速藏到沙发后面去了吧。女孩镇定地注视着她,眼中闪着点儿开心顽皮的神色,特蕾西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这是,呃,卡罗尔·威廉姆斯,我的同事,我们刚才在工作……”至少,这个男人还有点廉耻之心,特蕾西想,她把注意力又转回到他身上,“现在说吧,我女儿这次干了什么?”
“先生,您坐下听我说。”特蕾西示意了一下扶手椅,看到他坐稳后,才开始接着说,“恐怕,这是个……坏消息,很坏的消息。我刚刚从医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