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上,萨拉·纽比骑着摩托车去了通往韦瑟比的乡村。那天上午下了场大暴雨,刚被雨水冲刷过的树木和田野在灿烂的霞光中熠熠生辉。透过偏振头盔护目镜,她看到了美丽的云霞,便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看路了。不过,她终于找到入口,然后沿着小道骑向河边,靠近沃尔特斯家的房子时,车轮水花飞溅地穿过地上的坑坑洼洼。
她在前门停下来,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小型柯利牧羊犬跑了出来,狂吠不已,米兰达·沃尔特斯匆匆忙忙跟在小狗后面。“别叫了,泰斯,别叫了!过来,你这讨厌的狗!很抱歉,你瞧,她不习惯摩托车。”
“没事。”萨拉取下头盔,弯腰逗弄这只跑过来舔她手的多疑小动物。这是一只老狗,戴着灰色的嘴套,但仍然很健康。“嘿,我又不是小偷。”她抬头朝米兰达笑了一下。她们只在法庭上见过。“这是个好地方。”
“是的。我和谢莉在这里长大。”在这座旧式石砌农舍的另一边,是一个小围场,两匹老矮马首尾相连地站在一棵七叶树的树荫下,甩着马尾驱赶苍蝇,发出刷刷的响声。围场较远的那边有一条河,蜿蜒穿过一个峡谷,周围是低矮的丘陵和偏僻的农舍。
“一派田园风光。”
“是的。这里是成长的好地方,可是现在……”风把米兰达的一缕棕色长发吹到脸上,她不耐烦地甩甩头。“我现在很乐意回美国去。在这里,回忆起我们曾经做过的很多事情,真是太痛苦了。”
“你和妹妹关系亲密吗?”
“是的,非常亲密。”
萨拉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个年轻女子。她大约有一米七三,长着棕色的眼睛,阳光晒得脸上的皮肤呈古铜色,上面有微微的雀斑。她穿着牛仔裤、旧t恤衫,一双黑色运动鞋,这双运动鞋看起来像是穿了很多年。她的身材像她母亲一样瘦削、健康,不过,萨拉遗憾地想,她爆发出的能量可能会是她母亲的两倍。
“你看起来不太像她。”
“哦,是不太一样。谢莉是个美人。现在想想,倒没给她带来多大好处。”
凯瑟琳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仍旧穿着早前穿过的黑色连衣裙。“欢迎。你说你会骑摩托车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真是这么过来的吗?”
“是的。”萨拉看了一眼停在身后的川崎摩托。“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换身行头?让我把这身皮衣脱了?”
“当然。来这里。”米兰达带她走进杂物间,里面放着洗衣机、烘干机和冰箱,还有衣架、鞋架和一个狗筐。她把摩托车服放在冰箱上,然后穿了一身稍皱的黑色裤装出来。
“喝茶吗?”凯瑟琳问道。这时,米兰达不见了,把她俩单独留在那里。
“谢谢。很乐意来一杯。”
凯瑟琳烧水时,萨拉看了一下这个偌大的农家厨房。厨房里架着低矮的木梁,铺着红砖地板,水槽上的大窗户可以远眺围场外的小河。墙壁周围装着橡木橱柜,阿格炉旁边的一个凹室里,不伦不类地放着一把扶手椅,旁边还有一堆报纸、杂志。
“实际上,这是我们的主室。我们基本都在这里吃饭、阅读,特别是在冬天。谢莉去世后,安德鲁甚至养成了在那把椅子上睡觉的习惯,像个老人似的。”
“是的。”萨拉坐在桌旁,感激地握着茶杯。“你说过,他很难接受她的死亡。”
“纽比夫人,我们俩都很难接受。当然,米兰达也一样,她们亲密无间。但这件事对安德鲁的影响很大。他差不多已经自暴自弃了。因此,我觉得应该由我作证,而不是他。”
“嗯。”萨拉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茶,然后才回答。“哦,你知道,这也是我来这儿的原因。好好聊一下作证这件事。”
“这是我的机会,来告诉大家基德这杂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下流胚。总得有人站起来这样做。那么,那个人应该是我。”
这便是萨拉来此的原因。她们第一天共进午餐后,凯瑟琳便打算出庭作证。但是,萨拉对这个主意考虑了很久,越来越觉得无法赞同。她来到这里是冒着一定风险的,因为法律有严格的规定,不允许律师指导证人。不过她的意图正好相反——让凯瑟琳远离证人席。所以,只要她能完成这个任务,就不会有问题。于是,她轻声说道。
“是的,嗯,正是如此,真的。这次审判——任何审判——的关键都是事实。”
“事实就是他谋杀了我女儿。”凯瑟琳愤怒地说。
“确实如此,那是我们必须证明的事实。要证明这点,我必须让陪审团专注于关键事实,也就是……”她边用手指数着要点边说,“……大卫和谢莉单独待在公寓;大卫留在菜刀上的指纹;谢莉颈部的瘀伤;右手腕,而不是左手腕的动脉被割断——所有这些可怕而令人痛苦的事实。”
“但他们也需要知道,大卫是个怎样的卑鄙小人——从遇到谢莉的那一刻起,他是怎样撒谎、吹嘘的,他是怎样控制谢莉的整个生活的,把谢莉像个小奴隶一样玩弄于股掌,让她远离朋友、家人,远离所有希望她好的人。这就是我能告诉他们的事情。”
“是的,也许吧。”萨拉慎重地点点头,有点担心凯瑟琳可能会爆发出来的情绪冲动,但必要的话,她还是坚决打算劝阻凯瑟琳。至少,凯瑟琳在这里,在她的家里,是安全的。“但是,在我们做出决定前,请听我说。你是谢莉的母亲,而我也是一位母亲。谢天谢地,我女儿没死,但我有一次差点以为她死了。我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事情比那更糟糕。而我必须在法庭上替自己的儿子辩护,所以,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问题在于,人人都知道母亲站在孩子一边。我们真的是没有选择。所以,人们会用这点来反驳我们。即使我们在说真话,他们通常也不会听进去。”
“你的意思是,陪审团不会相信我的话?”凯瑟琳看上去很茫然,仿佛她从未这样想过。萨拉又试着解释。
“不,不全是。比那更微妙。他们相信你说的话,却会用你的话来反驳你。这样说吧,我们控方必须在排除合理怀疑的情况下证实这一案情。赛文德拉——辩护律师博斯先生——他不需要证明大卫·基德无罪,只需要让陪审团心里产生那种合理怀疑。在这个案件中,他的策略很明显:阻止陪审团考虑诸如指纹、刀和割伤等涉案事实,转而让他们推断自杀的可能性。现在,他打算传唤谢莉的精神病医生。我无法阻止……”
凯瑟琳痛苦地摇头。“为什么?谢莉有几个月没见过那个男人了。他怎么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情况就是这样。如果谢莉是被谋杀的话,那无关紧要。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如果像辩方所说,谢莉是自杀,那么他会透露谢莉的精神状况,让陪审团对此产生兴趣。你说过,她有双重极端性格障碍,是吗?”
“是的,但那并不意味着她会自杀!”
“当然不,但他们会努力往这方面暗示。我希望我能制止,但是做不到。实际上,这会干扰事实。现在,如果我叫你作证,你能增加什么确凿事实吗?我的意思是,关于谢莉去世那天的事实?”
“哦,只有大卫在医院对我无礼……”
“那没有什么帮助。那只能表明他恨你,而你也恨他。这有助于被告方,而不是我们。你还能说些别的吗?”
凯瑟琳想了一会儿,感到很困惑。“哦,在谢莉死的前两天,她告诉我,她已经甩了大卫。她就坐在你现在坐的椅子上……”
萨拉轻轻点头。“好的,你当然可以说这件事。”
“如我所言,我可以告诉他们大卫有多下流。他如何带谢莉远离家庭,如何摧毁谢莉的心灵,还有……”
“好吧。我们来进行角色扮演,好吗?”萨拉加重语气说道。然后,她站了起来。
“什么?”
“我们来试几个问题,就好像在法庭上一样,然后看进展如何。好吗?”她站在阿格炉前面,手指触摸着背后温暖的扶手。“比如,我们先问这个。”她稍稍变换了下嗓音,显得更加正式。“你说,谢莉有双重极端性格障碍。她治疗过吗?”
“是的。她进行过小剂量药物治疗,以维持情绪稳定。”凯瑟琳紧握双手,放在前面的桌上,对突如其来的角色扮演颇感惊讶。不过,她似乎有所准备。毕竟,几个星期以来,她脑海里一直想象着类似的场景。只不过萨拉是她的律师,而不是敌人。
“这种情况对她的学业有什么影响?”
“哦,实际上,她的学业和她的性格很相似。有些地方很棒,但有些部分——学习中比较乏味、单调的部分——她觉得很难。那部分她需要很多帮助和支持。”
“你和你丈夫支持她了吗?”
“是的,我们试过。我想,我们俩都试过,特别是我。这比较难做,但我们做到了。她获得了需要的分数,接着,去了约克大学学英语。”
“她是如何适应大学生活的?”不出萨拉所料,这些简单的、可预见的问题增加了凯瑟琳的信心。
“哦,起初很难,因为她被甩了——这是他们使用的可怕词语,对吗?——被谈了几年的男朋友格雷厄姆甩了。那对她没好处。不过她交了新朋友,一直相处融洽,直到遇见他,就是这样。”
凯瑟琳正说着话,门开了,米兰达走进屋里坐了下来。萨拉一时不知该怎么做。但这是她们家,而不是自己家。如果事情发展如她所料,凯瑟琳等会儿也许需要一些精神支持。所以,她朝这个女孩笑了一下,说:“我们正在尝试问几个问题。”然后重新转向她母亲。
“你觉得谢莉和大卫·基德的关系对她没什么好处?”
“没有,一点好处也没有。他是她遇到过的最差劲的男孩。他就像个沼泽怪物。”
萨拉想,开始了。这正是问题所在。“你为什么那么称呼他?”
“哦,从一开始,他就试图控制谢莉。他是个很有控制欲的人:总是搂着她,总是在她说话前开腔,总是决定她该做什么。这看上去很可怕。她差不多像他的小奴隶,腹语术表演者用的人偶。”
“还有其它事情让你对他们的关系感到不舒服吗?”
“哦,是的,还有他想让谢莉做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他没受过教育,不是吗?如果你给他一本书,他都会把书拿颠倒。他想让谢莉辍学,和他一起去非洲。我们为了让谢莉上大学付出了多少艰辛呀!”
“那么,可以这样说,你和大卫·基德关系很紧张,对吗?你女儿谢莉夹在中间?”
“哦,是的,但她最后也醒悟了。她发现他和那个女孩上床后,决定永远离开他。她回家告诉了我。”
“可是两天后,她又回去见他了。”
“不是去见他。”凯瑟琳申辩说,“是去取自己的东西。”
萨拉夸张地扬了扬眉。“一件睡衣、几本书,还有几条穿过的紧身裤袜?你真觉得她是回去取那些东西吗?”她们隔着桌子,互相凝视着。角色扮演逼真得让人感觉不舒服,萨拉可以看见凯瑟琳脸上的痛楚。“那些只是借口,不是吗?再去见大卫,试图挽回恋情的借口?”
“我……我不知道。我想有可能。不过,他随后谋杀了她。”
“他有吗,沃尔特斯夫人?我们知道,谢莉到公寓后不久,他们发生了争吵,大卫声称他们做爱了。你告诉过我们你有多不喜欢大卫,你让谢莉为离开他承受了多大压力。你说,谢莉曾经打算离开大卫。她知道该那样做,可她还是回去了。并且,做了错事。”
“是的,谢莉很困惑……”凯瑟琳的嗓音都变了,看上去快要哭了。米兰达从桌子另一旁伸手握住母亲的手。但萨拉还没问完。
“不,比困惑还糟糕,不是吗?你告诉过我们,谢莉有双重极端性格障碍。她需要不断的爱与支持。现在,你和丈夫站在一边,大卫·基德站在另一边,这两种来源的爱与支持让她心碎。她和自己许诺要离开的人做完爱后,独自坐在浴缸里,难道不是因为承受了太多的压力,于是……”
凯瑟琳大哭起来。米兰达愤愤不平地瞪着萨拉。萨拉怜悯地坐了下来。“对不起,我不想让你痛苦。可是你瞧,凯瑟琳,如果我让你站在证人席上,他们就会这样对你。而博斯先生提出的问题会更尖锐,如果他想赢,就必须这么问。而且他真的会赢。”
“这不是关键!”凯瑟琳从盒子里抽出一张面巾纸。“关键是你也这样想,不是吗?你认为谢莉是自杀,是我的过错造成的?”
“不。”天哪,萨拉想,我完全让她误会了,“不,实际上,我不是这样想的,我真不是这样想的。”这句安慰的话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她又试着说,“瞧,不管是安慰谁,说这样的话都显得很荒谬,但是,我非常清楚,你女儿是被人谋杀的,明白吗?所有确凿的事实都证明了这一点。只是很不幸,她有这种精神病史,被告方会提出这点作为自杀的烟幕。”
凯瑟琳止住泪水,慢慢平静下来,但仍然紧紧握住米兰达的手寻求支持。“可我应该为谢莉说话,不是吗?我是她的母亲。”
“如果这样做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就不应该这样做。你看,法庭需要从你这里听到的唯一确凿事实,是在谢莉死的前两天,她告诉你她想离开大卫。这一点已经记录在你给警方作的陈述里。现在,如果运气好的话,被告方会接受这一陈述,不会提出异议。那就意味着,当着陪审团的面,陈述会当庭宣读,不过没人能够提出质疑,也没人能试图歪曲你的话,引人误解。我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凯瑟琳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纸巾揉成一团。为了在法庭上与大卫当面对质,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在磨练自己。那种景象让她很害怕,但那似乎是她的责任。现在她可以在不背叛女儿的情况下放弃吗?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让我晚上好好想想。”她低头看着桌子,悲伤地摇了摇头。“可是,如果你真相信谢莉是被谋杀的,你怎么可以说出刚才那些问题?”
“我是一名辩护律师,沃尔特斯夫人。我接受过训练,能够为一个案件的双方辩护。但那并不意味着我无法确定孰是孰非。实际上,这样做有助于我进行判断。”
“好吧。”凯瑟琳站起身来。“那么大卫情况如何,他什么时候出庭?你会像刚才质问我那样对他提出尖锐的问题吗?”
“凯瑟琳,我刚才只是和你玩玩,让你明白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别担心。对他,我可要动真格的。”
后来,萨拉骑车离开的时候想,麻烦在于,刁钻问题只会伤害善良的人。像大卫·基德那样的坏人,良心早已经被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