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男人,三个女人。
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们体形相近。
除了其中一个僧侣比其他人高出许多,另外六个都长得一般高,身材都属于比较瘦的一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这是职业变态,”玛丽咏心里自言自语道,“你誊写、编档了太多解剖报告,就会看别人的外表、体貌。”
的确,她不能否认,她的职业对自己的判断影响很大。每当遇上一张新面孔,她首先看到的是与外观有关的统计数据。比如,若是个胖男人,皮肤松弛,五十多岁,喜欢声色犬马的样子,她看到的就是心脏病突发;而一个白领,神经紧张,喉下青筋毕露,显然是动脉崩裂的征兆。
别人都是按照社会地位的高低或文化涵养的深浅来区分人等,她却是按照他们可能的死因来区分。
安娜修女一边搓着手,一边转向玛丽咏。
“他们就是我们这个宗教团体的部分成员,”她说,“玛丽咏,我向你介绍达勉修士。”
被介绍的人走出行列,向新来者致意。他四十多岁,风帽放在脑后,露出剪得很短的灰发和一张胖乎乎的脸,与消瘦的身材形成对比,浑身洋溢着好兴致。他低下头向玛丽咏致意,目光闪烁不停。
多动症,好像总是很活泼。这种人,吃饭太快,狼吞虎咽,很可能会因“走错路”导致死亡。
她很喜欢“走错路”这个说法。因走错路而死,而不说,“因气管内有异物导致窒息死亡”。典型的星期日下午的噩梦。一顿聚餐,大家又吃又喝,就在这时,不加考虑,多吃了一口,或是咽得太匆忙。食物卡在喉咙里,没有耐心的贪嘴家伙立刻惊惶失措。星期日晚上,这些家伙都在法医研究所的地下室里,排成队地躺在铝质推床上。这时,他们的亲属正在某个地方哭天抢地,说这怎么可能,他怎么能死,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星期日死了,怎么就这么死了。
玛丽咏十年的工作经验,见过太多这种样子的“不可能的死”。
就这么定了,达勉修士,就叫他“走错路修士”。
自由自在地玩这套愚蠢的小游戏让她感到心情轻松。轻松下来的她重新找回了自己。
接下来是加埃尔修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脸洋娃娃的神气,像是良好家庭出来的乖儿子——旧制下的贵族家庭里的老二,生下来就注定当僧侣。他还太年轻,还不能启发玛丽咏作预言人生的游戏。
加布里埃拉修女和阿嘉特修女也没有让玛丽咏产生灵感,她们都还年轻——三十岁的样子——看起来像磨光的大理石一样光滑。
七个人当中的高个子是个接近五十岁的男人,言语和举止都很慢,仅仅说了几句表示欢迎的话,已经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
玛丽咏选择了“贫血修士”来代替他的本名:克里斯托弗修士。
最后两个成员是纪尔修士和吕西修女,两个人都已达令人尊敬的高龄。他们沉默寡言,目光锐利,两张老鹰脸,鼻梁突出,嘴唇薄削,他们长得很相像,甚至可以把他们当作同出一个血统的亲戚。
玛丽咏不愿拿他们来作游戏,他们不太好玩。
纪尔修士久久打量着她,一言不发,只是把一双手交叉在肚子上。
“我想,现在,你已经认识了这里所有的人。”安娜修女说道。
纪尔修士假装咳嗽了一声,表示反对。
“啊!差不多所有的人,还有塞尔吉修士,他是我们这个团体的负责人。他没有空,你以后会见到他的。”
一阵让人尴尬的寂静,达勉修士侧身向玛丽咏说道:“你需要什么的话,千万别客气。”
他的好气色里没有一点夸张,也不显得仁慈过头,他的真诚甚至让人感动,玛丽咏想道。
“谢谢。”她喃喃地回答,觉得自己的声音太轻了。
长着瓷娃娃脸的加布里埃拉修女把手搁在她的手臂上。她没有放下风帽,头发藏在布罩下,为她更增添了一份天使的神气。
“你很快就会习惯这个地方的,你看着吧。”她用音乐般的声音说道。
“关于这点,”安娜修女接口道,“我们考虑,最好稍微安排一下接下来几天里的活动时间表。今天,参观圣米歇尔山,你适应一下新环境。接下来,星期五和周末比较特殊些,暴风雨的关系……下星期,达勉修士自告奋勇带你去阿弗朗西,去书库整理图书,如果你想去的话……”
玛丽咏热情不是很高地点点头,发现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别担心,”安娜修女终于开口道,“在这里,在这四墙之内,你将度过一个……与众不同的冬天。”
玛丽咏僵住了。不,她不要在这儿度过冬天。说好的,只是几个星期,可能,几个月,一两个月,那是在最糟的情况下。不是整个冬季。她要回家过圣诞节,她对自己暗暗发誓。
“你会慢慢熟悉我们的面孔,”修女接着说道,“这些大厅将会成为你灵魂的栖息之地,你会心情愉悦地在里面漫步,不要急。圣米歇尔山对你只有这一个要求:不要急。剩下的就全听凭它了。”
“说得好。”纪尔修士用刺耳的声音说道。
玛丽咏观察他:灰色和黑色的浓密汗毛从干瘪的皮肤里戳出来;脸上布满了细细的红筋和白色的褶子,就像是一件揉皱的衣服。
他盯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目光中的锐利光芒表现出他不屈不挠的性格。
“我们就不打扰你和你的受保护人了,安娜修女,”他继续说道,“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增进了解。当下,暴风雨占去了大家的注意力。”
玛丽咏仍然盯着他看。
他不喜欢她。不喜欢她,或者不喜欢她出现在他们中间,这是显而易见的。在其他情形下,她一定会尖刻地表示,如果在他眼里,她是个累赘,那就不要接待她好了。然而,她却完全无心于此。她刚刚才到,介绍仪式总该得体些。
她渐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倔强的个性正在复苏。
大家都从小教堂顶头的小门里出去了,每个人都匆匆向她行了个礼。他们中大多数好像挺和善,甚至为她的到来感到高兴。
只留下她们两个时,安娜修女向她转过身,说道:“我很抱歉,如果纪尔修士看上去有点……”
“没有关系,”玛丽咏打断她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在未来的几个星期里共同相处。(玛丽咏露出一抹可爱的微笑)大家会互相习惯的,不是吗?”
安娜修女不无喜悦地表示赞同。
“终于看到你微笑,我很高兴。”
“我也一样。”玛丽咏差点儿说出口。她为自己的随和感到惊讶,这一会儿,她有种随遇而安的心态。
“还有一长串参观活动正等着我们呢,你准备好了吗?”
“我跟你去……”
安娜修女和同伴们一样走出那道门,走进圣米歇尔山的虚无缥缈之中。
她们经过魔鬼的藏身之处,那是一个朴素的大厅,有一架台阶连着教堂,从那儿可以通向美尔维耶。
一道长廊向西延伸,沿长廊的是一根根立柱,这就是散步的走廊。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纪尔修士正低声与另一个僧侣交谈,那一个背对着玛丽咏,看不清是谁。
纪尔修士远远看见她,忽然从衣服里伸出关节突出的手,抓住对面那人,把他拖到暗处消失不见了。
玛丽咏轻轻叹了口气。
她到这儿不到二十四小时,内部纷争已经初露端倪。
在这座石头山上,时间会显得很长。
在她身后,安娜修女把一柄沉重的铁钥匙插进一把古锁中,锁舌松动,发出喀喳的响声。
门“吱”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