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个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滕一鸣端着紫砂茶壶看着雷涛把大衣柜里挂着的衬衫裤子都挪到床上,“我带你去扎扎针,开几服汤药吧。西药对你怕是没用了。要不……你觉得心理医生靠谱吗?”
“我没病,真的。”雷涛卸下挂衣服的横杆,抠住衣柜后背板的边缘用力一拉,背板松脱,露出后面的暗格。这衣柜是他自己动手做的,后面留了大约半尺左右的空间,存放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
“你没病就不会发疯。”滕一鸣叼着壶嘴,含糊地说,“绑架案归警察管,您不报警也就算了,说到底不是自己家的事,能躲就躲。您倒好,张嘴把自己卖了,还兴高采烈地要帮人家开保险柜。”
“我没有傻到报上真实身份。”雷涛挑选了几件工具,装进脚边的小皮箱,“我告诉他们我是梅东元雇来的私家侦探。他请我的目的是暗中调查翡翠屏风的匿名委托人,希望能买下屏风。梅东元不欲声张,所以我用了假名。”
“哎哟哟,私家侦探,您硬汉小说看多了吧。”滕一鸣把茶壶放在一旁,“侦探从来和你都不是一伙儿的,千万别有幻觉。再者说,侦探开保险柜?侦探专门抓开保险柜的!蓝小姐和她那个师兄不是傻子。”
“我知道他们肯定会怀疑,但他们更需要我的帮忙。”雷涛合上皮箱盖子,“祁向君坚持不报警肯定有问题。我想搞清楚他的目的。这个人看着彬彬有礼,但总让人觉得戴着一张面具似的,不太可信。”
“哟,大侦探是靠相面破案的。”滕一鸣对雷涛不跟自己商量就决定帮蓝筱和祁向君耿耿于怀,“您是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有多大本事。我说,当着姑娘的面就总想着显摆可不好。”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没出息啊。”雷涛作揖,“从梅东元雇我去盗屏风开始,怪事一件接着一件。你别告诉我,你不想知道翡翠屏风背后有什么门道。”他从暗格里拿出个绒盒子塞给滕一鸣,装好背板和木杆,把衣服挂回去。
“什么东西?”滕一鸣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是一支翡翠发簪。和一般的金银底镶嵌翡翠簪头的簪子不同,这支簪子是用整块翡翠雕成,通身翠绿,簪头的位置嵌了珍珠和一对红紫色的紫罗兰珠子。雕工细致,造型端庄古朴,紫红和翠绿相互辉映,在优雅中增添了些许活泼。
“本来想过一阵子再给你。”雷涛挑了一套深色的衣裤,关上柜门,“我听说你家老爷子喜欢收藏明清的玉饰。下个月就是他的七十大寿,你要和家里人和解,空手回去可不行。”
“哟,你还记得哪,谢谢了啊。”滕一鸣的脸上露出拿人手短的尴尬,“你这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反正有点来路,三言两语说不清。”雷涛看着滕一鸣的面红耳赤,心里暗暗觉得好笑。这哥们儿没啥大毛病,就是喜欢贪仨瓜俩枣的小便宜。
“唉,其实吧,我只是怕你被人利用。”滕一鸣的口风转得比跑车轱辘还快,“梅东元和你非亲非故。他的那个徒弟假惺惺的,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你不能只为了满足好奇心就跳进这火坑里。”
“不能那么说。”雷涛否认,“梅东元被绑架了,我想救他。”
“太危险了。”滕一鸣提醒他,“对,好歹一条性命,我也不希望他出事,但你插上一手能得到什么?”
“我是在救人,不是做生意。”
“接着吹!你以为你救了梅东元,他就能告诉你翡翠屏风的秘密。”
“看穿别说穿。”雷涛干咳两声,“我不全是为了梅东元。祁向君现在迫不及待想打开保险柜不知道是在打什么主意。我告诉他我能帮忙,但条件是他得告诉我翡翠屏风的来历。他答应了。”
“他一口答应是为了保险柜,到时候未必能对你说真话。”
“你得相信我脑子没毛病。”雷涛推他,“我能感觉到祁向君对翡翠屏风的兴趣大于救梅东元出来。考虑到他和屏风的关系……对了,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
滕一鸣拿出手机。“你不可能遇到比我更靠谱的人。”他按几下屏幕,“我找到了乔师傅,保险起见录了音。要听采访吗?超多鲜为人知的内幕,包你满意。”
“你大概说说吧。”雷涛看表。他和蓝筱约好晚上八点前过去,如今已经过了六点。
“大概嘛……祁向君的叔叔叫祁雪明,当年是挺有名的收藏家。”滕一鸣清清嗓子开始说书,“他和梅东元是怎么认识的说法不一,可能是同学。相比梅东元,祁雪明为人处世低调很多。他是学设计出身,曾经和梅东元合伙开玉器加工厂,但主要的兴趣是收藏明清时期的玉器。十来年前还出过一本书,据说学界评价挺好,现在已经绝版了。”
“翡翠屏风是祁雪明设计的?”
“这一点乔师傅不清楚,因为祁雪明生前自己设计过不少东西。”滕一鸣告诉雷涛,圈子里人都知道梅东元和祁雪明两家往来甚密。两个人的合作最早可以追溯到二十几年前去缅甸赌石。
当年,梅东元和祁雪明每人拿出两万块钱,一共四万元,结伴去了缅甸。回来之后他们把石料卖了,开了工厂和店铺。但是祁雪明的志向一直不在生意场,没过几年他就不再过问经营,开始潜心做他的研究和收藏,只是偶尔心血来潮才设计几张图样。相传这是他和梅东元矛盾的起点。
“梅东元曾说过,雕刻屏风的石料是他和祁雪明一起从缅甸赌回来的。”
“这个你去问祁向君吧。”滕一鸣说,“我听说祁雪明自从赌石发达之后就没再去过缅甸,连云南都不愿意去。他也不愿提起当初的成功经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关于他们乍富背后有阴谋的传闻。当然,梅东元和祁雪明的关系并不像他自己粉饰得那么好,虽然他的店铺和工厂里一直有祁雪明的股份,虽然他收了祁雪明的侄子做徒弟,但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彼此心有芥蒂。”
“原因呢?”
“表面上看是性格问题。梅东元觉得祁雪明假清高,祁雪明认为梅东元太功利。两个人的兴趣点不一样,来往渐渐地就少了。事实如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现在么,祁雪明死了,真相如何只能问梅东元。”
“祁雪明是怎么死的?”
“这件事值得说道说道。”滕一鸣精神一振,“八卦很多,多到我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梅东元说是意外。”
“警察也那么认为。”滕一鸣又端起茶壶。
听乔师傅讲,当时祁雪明以养病的名义住在郊外一处小院,闭门谢客已经有一段时间,只有一个老保姆和他在一起,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家人每周去看望他两次。祁雪明把自己的很多收藏都带去了小院,说是要再写一本书。
蹊跷的是,出事那天祁雪明突然提出给保姆放假,说要安静地构思。下午,附近村子的村民远远地看见他的宅子冒出黑烟。不幸的是,院子附近的消防栓坏了。等消防车赶到,房子已经烧塌。
“对于这场惨剧,有人认为是他杀,有人觉得是祁雪明想不开自尽。”滕一鸣嘬一口茶水,“相信他杀的人也分几派。有人认为凶手的目标是他的藏品;有人说是寻仇;情杀居然也有人信。很好笑,是吧。”
“为什么有人认为他会自杀?”
“这就是值得说道的地方。”滕一鸣得意洋洋,“祁雪明归隐山林的公开理由是身体抱恙,但实际上是因为他在帮人鉴定时出了大错,害人家赔了上百万。这事让一向极好面子的祁雪明觉得没脸见人,跑到郊外躲了起来。没多久,房子着火,他没逃出来,传出各种猜测一点不稀奇。”
“竟然有这么多内幕。”雷涛心中的问号多了几个。
“祁雪明的宅院在火灾中几乎夷为平地。你知道玉器最怕高温,所以很多藏品都跟着他付诸一炬。这事当时在收藏圈里挺轰动。你要还想往深了打听,我可以回家去和我爸套套近乎。都喜欢收藏明清玉器,说不定他认识祁雪明。”
“我还是先听听祁向君的说法。”雷涛换上衣服,找出一双轻便的软鞋。
“你这样真的不要紧吗?”滕一鸣担心地问,“要么咱请个外援?”
“你别给我添乱。”雷涛警告他,“这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俯身拿起皮箱,“走了,祝我好运。”
天刚刚擦黑,街边的大排档飘起薄雾,烟火和烧烤的气味包围了沾满油渍的塑料桌椅。啤酒瓶磕碰的响动混着一浪高过一浪的谈笑,盖过了肩摩毂击的街道上喧嚣的汽车喇叭声。
梅东元的四合院静谧依旧。垂花门上“凝璃苑”三个草书金字在昏暗的光景中更显苍劲。石榴树在晚风下轻动腰肢,金鱼悠闲地在半人高的雕花地缸里游弋,吐出一串串晶莹的水泡。环抱着鱼缸的假山上,一只巨大的茶壶将清澈的水流注入鱼缸,激起连绵的清脆水声。只可惜,每次走进这清幽雅致的院子,雷涛都只顾着克服内心的紧张,对一步一景的设计视而不见。
走在凉风习习的葡萄架下,他尽量不让自己内心的烦乱显露出来。因为他能看出引着他穿过回廊的蓝筱更加不安。
她的脸上布满阴霾,手指不停地拨弄着左手手腕上的一串珠串。第一次见到蓝筱时,雷涛就注意到了这串珠子。它的主料是桃红色的碧玺。一颗稍大的翡翠配珠和葫芦状的翡翠母珠把十八颗红珠分成对称的两个半圈。穿过母珠的黄色的丝绦上拴着翡翠雕成的吉祥结和一对翠绿的坠子,珍珠和珊瑚装点其间。红绿相间的配色不仅没有俗气的感觉,反而赏心悦目,戴在蓝筱圆润的胳膊上,与她的甜美和伶俐相得益彰。
有人说手串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上古的力量和图腾崇拜,但如今人们常戴的珠串无疑是从佛珠演变来的。圆球形的珠子表示圆满,寓意每个人都有圆满无碍的智慧和功德,只因为自己无谓的烦恼而将这些本有的圆满智慧覆盖了,不能显现出来。只要能化解这些无谓的烦恼,就可以与佛一样,三身、四智、五眼、六通,随意运用。
蓝筱戴的这种十八颗珠子的手串又叫十八罗汉。十八代表着十八不共法,这是佛的十八种特有的功德,是其他圣贤所不具备的,所以说是不共的;十八也代表着内六根界,外六尘界,加上六识界,共十八界,包含了宇宙万象。
雷涛暗暗好奇手串的来历,一时间浮想联翩,不由得走神了。“陈……哦不,雷先生,你怎么了?”走进客厅,蓝筱注意到雷涛盯着自己,脸上泛红。
“没什么,你的手串很漂亮。”雷涛放下皮箱。
“这是一个朋友送的。”蓝筱下意识地把佩珠往上捋了一下。
“男朋友?”雷涛脱口而出,随即觉得自己的问题不合时宜。
“不是,是小时候的好姐妹。”蓝筱的神情有一丝羞怯,“她和父母移民国外时送了这串珠子给我。说这是她家家传的东西,留给我作纪念也算是护身符。”
“传家宝啊,那肯定是很亲密的姐妹。”雷涛左右看看,不见祁向君的身影。
“师兄说他要晚一点过来。”蓝筱看懂了雷涛的心思。她的目光落在皮箱上。“雷先生,这就是……”
“你叫我雷涛就好了。先生、小姐,太别扭。”雷涛拍拍皮箱,“咱们等祁先生过来,还是现在就把屏风拿出来?”
“可以的话,现在就去拿吧。需要我做什么?”
“拿上手机,帮忙拍照。”雷涛见她不明白,解释道,“咱们打开梅老师的柜子是迫不得已。一会儿你把保险柜里的藏品拍下来,也算是个见证。”蓝筱点头称。她去书房取了厢房和保险柜的钥匙,和雷涛一起走进库房。
库房里没有意料之中的霉味,地面和窗台一尘不染,看样子是经常打扫。蓝筱拉开立柜的柜门,退到一边,用期待和半信半疑的眼神看着雷涛打开皮箱,戴上护目镜。他用紫外线手电筒观察了一下保险柜的密码盘。果然在4,5,6,8,9几个按键上能观察到模糊的指纹痕迹,其他的按键则很干净。看来之前判断的大方向没错。
“你需要什么工具吗?”蓝筱提心吊胆地问。
“暂时不需要。”雷涛将钥匙插入锁孔,按下#键激活密码锁,接着按下466958,再按#键。保险柜发出急促的嘀嘀声,液晶屏上提示密码错误。
沉住气,他提醒自己,还有一个组合。雷涛停顿了几秒钟,伸手按下465869。保险柜的液晶显示屏闪了两下,跳出“OPEN”的字样。成了!雷涛拧了一下钥匙,只听见锁芯咔哒作响,保险柜被拉开。他看见了放在下层的那两个眼熟的手提箱。站在一旁的蓝筱惊讶地捂着嘴,差点喊出声。
雷涛看着她用崇拜的目光瞧自己,心里不免沾沾自喜。他摘下护目镜,收起手电筒,松了口气。以防万一,他带来了一些开锁工具,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
等蓝筱拍下保险柜内的照片后,他们一起把压在手提箱上的几个锦盒抱出,小心地放在一旁的木箱上。最小的一只锦盒里,装着荷叶造型的翡翠笔洗。笔洗四周巧妙地雕刻了包裹住底座的葡萄叶和晶莹果实,几只活灵活现的小松鼠在叶子间探头探脑。蓝筱告诉雷涛,梅东元喜欢收集翡翠文房,这件清代笔洗是他的心爱之物。
玉文房盛行于明清宫廷,笔洗尤其受欢迎。清代的翡翠笔洗都是选用上等的材料,雕工精湛,与其说是书房用具倒不如说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近代也有很多翡翠笔洗存世,但料子普遍是中低档,难入收藏大家的法眼。
“你是怎么猜到保险柜密码的?”蓝筱对雷涛的神乎其技念念不忘。
“其实只是突发奇想。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雷涛简单给她解释了一番。蓝筱听罢,已经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还以为你会把保险柜撬开呢。”她翻看拍好的照片。雷涛很想告诉她,无论什么样的锁,不管电子锁还是机械锁,在他手里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但他怕好奇心旺盛的蓝筱又会问他跟谁学的开锁,他有没有试过,问来问去非穿帮不可。多说多错,会开保险柜总归是个没必要四处宣扬的技能。
蓝筱打开其他的锦盒,拍下里面的藏品。雷涛在一旁默默地记下,有两个翡翠雕件和一对镂雕翡翠花薰。蓝筱说这几件东西都是一个生意周转不灵的运输公司老板的收藏,他打算把它们抵押给银行换笔贷款。银行怕上当,请梅东元帮忙做抵押鉴定和评估,以防万一发生不良贷款时,可以拍卖这几件藏品收回贷款成本。
“梅老师经常帮银行做这种评估吗?”雷涛想到抵押评估给出的估价是按强制清算价值计算的,也就是计算这件藏品以最简单的方式能卖多少钱。所以评估出来的价值肯定会大大低于市场售价,甚至会低于成本。说不定有些人会因为这个记恨梅东元,觉得他和银行串通故意压价。但转念又一想,交往不多的人很难知道梅东元手中有翡翠屏风,所以还是从他身边的熟人下手调查才是。
“老师不光是帮银行评估。”蓝筱收起手机,合上锦盒,“典当行、保险公司、拍卖行都是家里常客。哦对了,今年检察院的人还来过呢。他们要起诉一个走私文物的团伙的头目,请老师帮忙鉴定一批起获的玉器,好像说有了估价法院才好量刑。”
翡翠评估常见的无外乎抵押评估、典当评估、保险评估、量刑评估和收藏评估等几种,梅东元几乎都有涉猎。说到这里,蓝筱的语调中满是自豪。雷涛顺着她夸赞了几句,把两个手提箱抱出来,确认里面是昨天见过的翡翠屏风。他们把其他藏品放回保险柜,关好柜门。雷涛将钥匙复位,等液晶屏显示柜门已锁死后拔出来交给蓝筱保管。
“这样就行了?”蓝筱好像觉得太过顺利,不习惯。
“这样就行了。”雷涛提起自己的皮箱,“别忘了提醒老师换密码。”
“多亏了你,老师有救了。”蓝筱一时激动,伸手握住雷涛的胳膊,瞬间又觉得不好意思赶紧松开,脸上泛起一片红晕,让雷涛的心弦不禁动了几动。
“走吧。”他伸手关上库房的灯。蓝筱锁上大门,和他一起拎着翡翠屏风回到书房。在门口,他们遇到换上了黑色衬衣和运动裤,戴着棒球帽的祁向君。
“你们已经拿出来了?”祁向君感慨动作好快,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师兄你没看到太遗憾了。雷涛他好厉害。”蓝筱手舞足蹈地给祁向君讲述开保险柜的经过,免不了一番添油加醋。雷涛见祁向君边听边用审视的眼光打量自己,觉得如芒在背。蓝筱好像没注意到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叹自己长了见识。
“难怪老师会请雷先生帮忙调查翡翠屏风。”祁向君的语调有些冷淡。他打开箱子把三块玉牌拿出来,摆在茶几上,像是在凝视几位久违的老朋友。“雷先生,关于那块被抢走的玉牌的来路,你调查出什么结果了吗?”
“时间太短,收获不多。”雷涛打算把皮球踢回去,“但是我听说这套屏风和祁先生您有些渊源。能说说吗?”
“果然厉害。”祁向君慢悠悠地靠向沙发背,“不错,这套屏风是我已故叔父的作品。说起来得是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我第一次跟着老师去缅甸赌石。暗赌我没胆子,只好明赌,带回来的三块石料中,两块卖给了一个广东商人,留了一块春带彩。因为之前听叔叔提过他设计了一套屏风的图样但没合适的石料,我觉得那块春带彩不论是尺寸还是质地都适合做屏风就送给了他——也不能说是送,我去赌石的本钱一多半是他老人家给的。”
雷涛没有指出他的说辞和梅东元不同,只是问屏风为何会流落在外。祁向君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番才开口。
“你既然已经查到屏风的作者,应该听到了一些传闻。”他拘束地说,“我叔叔死后,他的两个儿子为了分家产打起官司。他们卖了一部分藏品分了钱。屏风有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卖掉的。”
“有可能,也就是不确定。”雷涛说,“屏风素来是成套买卖,梅老师说他买回屏风时,卖家手里只有三块。这不合常理。”
“我没法解释。”祁向君推诿道,“老师买回屏风时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另一块可能到哪里去了。但我真的不清楚屏风是被我那两个败家的堂哥卖了,还是出了别的问题。老实说,看到老师手里的屏风,我吓了一大跳。我曾经以为它们和其他很多藏品一样,在火灾里被烧毁了。”
“祁老先生把屏风带去了他疗养的小院吗?”
“这个……我还真不敢肯定。”祁向君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您的堂哥们应该清楚吧。”雷涛感到他想隐瞒什么,但不清楚祁向君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和他们关系很差,这些年没有来往。”祁向君搪塞道,“或许等你找到最后那块玉牌的现任主人,能问个清楚。”
“恐怕都是被转卖多次,没法查最早的出处了。”蓝筱说,“反正它们没在那场大火里被烧毁真是万幸。老师如果能够把屏风都买回来,也算是对得起老朋友。”
“也许吧。”祁向君冷淡地说。
“我听说,祁老先生当时独自隐居在郊外。”雷涛把话题拉向自己感兴趣的部分,“他那时突然隐退是为了什么?”
“这事和你的调查没什么关系。”祁向君把话挡住,“现在老师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还是想想怎么救他。”
“时间还早,绑匪尚未联系,咱们没处可去。”雷涛不会轻易放弃,“梅老师被绑架是因为翡翠屏风。屏风出自祁老先生之手,在他死后不知去向。我听到很多人对那场大火,对祁老先生之死心存怀疑。”
“你在暗示这两件事有关系,”祁向君用坚决的语气否定,“根本不可能。”
“您何以这么肯定?”
祁向君脸上本来挂起一丝轻蔑的笑,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被雷涛一问,登时仿佛挨了一脚,嘴角耷拉下来,陷入沉默。
“师兄你知道什么可别瞒着我们。”蓝筱比雷涛着急,“都能扯上翡翠屏风,万一真有关系呢?”
“真拿你们没辙。”祁向君叹气。他双手撑在腿上,弓着腰,“这两件事不可能有关系。如果你们非要知道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我叔叔当年是被我害了。”看着雷涛和蓝筱惊讶的表情,祁向君苦笑几声。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支长条状翡翠牌放在茶几上。雷涛定睛观察,原来是一支龙钩。
龙钩是古人常用的带扣的一种,因为大多雕刻成龙形而得名。不同的是,龙钩是一个整体,大多用螭龙头作钩首,整条小龙做钩身。带扣则是分离的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伸出的螭首钩,另一部分是突出的环扣;每部分又分上下两层,下层是底板,雕有穿带环,上层则做成形态逼真的螭龙,有钩和环扣。
翡翠龙钩在清后期十分流行,常采用巧雕,比如白色底板配红翡或者绿翠螭龙,当然,最好的品相肯定是底板和蟠螭都是好绿,比如祁向君手中的这支通体满绿的龙钩。
祁向君问蓝筱记不记得这件带钩。“我很早就问过你。”蓝筱接过龙钩看了看,递给雷涛,“师兄你告诉我是家传的。”
“我骗你的。”祁向君脸上浮现出忧郁,“因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牵扯很多,我不想多说。”他从雷涛手中拿回龙钩,在指间摆弄,“事情得从九年前说起。当时我出师不久,借着老师和我叔叔的抬举有了点小名气。年轻嘛,自信满满,野心膨胀,一不小心差点栽个大跟头。”
祁向君把龙钩放在手心,轻轻地掂着。“这个龙钩是一个叫杨德明的人送给我的。”他沉闷地说,“那时候我常去什刹海附近的一个茶馆,那里聚集了喜欢收藏的人,其中有不少热衷翡翠。我没事就到处显摆,帮这个鉴定,替那个估价。和杨德明相识,当时看来是机缘巧合。”
祁向君抚摸着凉意习习的龙钩,回忆起多年前茶馆中的一幕。杨德明拿着一只翡翠鼻烟壶向众人展示,一口咬定是清末民初的物件。祁向君觉得那鼻烟壶的工艺很新,一定是仿品,两个人唇枪舌剑一番引来无数看客。最终在祁向君的渊博学识和强大攻势下,杨德明败走麦城。事后他主动示好,提出请祁向君吃饭,两个人在酒桌上聊得欢快,成了不打不相识的一段佳话。
“在那之前我只是在茶馆中见过杨德明几次。”祁向君清楚地记得杨德明其人谈吐风趣,时常讲一些和政治有关的逸闻笑话给大家听。听旁人说他是干部子弟,靠了老子的关系在直属机关谋了个闲差。因为没正经事干,所以靠收藏和养鸟打发时间。祁向君从心眼儿里小瞧这类纨绔子弟,但是姓杨的出手大方,还常说介绍官场上的朋友给他认识。他觉得能攀上几个当官的有好处,所以经常主动和杨德明联系。
“玩翡翠需要经济基础。”雷涛表示可以理解,“自古有钱不如有权,有权便能搭上钱。能结交几个大客户就不愁饭吃。”
“我就是这么想的。”祁向君说,“认识不久,杨德明请我去他家坐坐。他开车带我去了机关大院,一路上和老街坊打招呼,给我一种他真的是在那里长大的感觉。到了他家,他拿出自己收藏的几套翡翠文房,几个龙钩、带扣,还有一个翎管和配套的扳指。”
杨德明告诉祁向君自己得到小道消息,海南的房价不久会暴涨,所以打算囤积几套房子等着升值。他坦言自己手里还差几十万资金,所以打算卖掉一部分收藏变现,请祁向君帮自己估价,联系拍卖行,事成之后肯定会重谢。
“他给我看的收藏大部分是清代和民国时期的,用料和刀工都不错,这支龙钩是其中之一。”祁向君放下手里的带钩,“其实我对玉器断代是半懂不懂,但是在朋友面前我得装个面子,所以假模假式地品评一番。为了以防万一,我提出带几件东西回去请我叔叔帮忙看看。杨德明很爽快地答应了。”
祁雪明看过杨德明的收藏后,断言那套高绿的翎管和扳指就差不多能达成他买房的心愿。清代至民国时期,常见的翡翠饰品是朝珠、翎管、扳指、龙钩、别子、手镯、表杠、烟壶等。其中朝珠、龙钩、翎管和扳指都是身份的象征,传世不多,品相好的就更少见。扳指和翎管配成一套的称为一套“扳翎”,曾经是达官贵人之间最体面的礼物。
接受了祁雪明的建议,祁向君联系了拍卖公司,帮杨德明卖掉了那套扳翎和一套文房。因为最终的成交价比预期高了很多,杨德明千恩万谢。祁向君执意不肯收他的中介费,于是杨德明便将龙钩相送,以表心意。
“这里面没什么问题啊。”蓝筱忍不住说,“他得了钱,谢谢你是应该的。”
“嗯,这一次是没问题。”祁向君点头,“时隔不久,我突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问我是否认识杨德明。”
祁向君的朋友姓龙,是个小房地产商,手里不缺钱所以喜欢各类收藏。龙先生不知何时和杨德明相识,打算从他手中买几件玉器,听说杨德明与祁向君很熟,便邀请祁向君去他家帮忙评估。
“我去了龙先生的别墅,见到杨德明和他带去的一批藏品。其中龙先生最喜欢的是一对明代金丝镶嵌翡翠碗。”
“师兄你等一等,”蓝筱打断他,“明朝时翡翠传入中国了吗?”
“理论上是有的。”雷涛给她解释。据考证,早在十五世纪初的明永乐年间,明朝社会繁荣稳定,积极地向周边扩张,大力开发西南边疆,促进了翡翠从滇西传入中国。明代旅行家徐霞客曾经在他的游记中记载了十七世纪早期云南腾冲一带的翡翠加工及贸易。我国已知最早的翡翠制品是明定陵出土的翡翠如意。
“老师给我讲过,翡翠制品大规模出现是在清乾隆年间。”蓝筱执拗地说。
雷涛承认她说得对。明末清初,翡翠开采才成为专门的行业。缅甸国王从清康熙年间恢复向清廷进贡翡翠。到了清乾隆年间,社会上奢靡之风盛行,朝廷内外送礼、贿赂成风。价格高昂却体积小巧的翡翠是最能掩人耳目的礼品,于是翡翠开始大量流入京城。当时又赶上准噶尔叛乱,造成和田玉进京的通路拥塞,给了翡翠绝好的发展机会。现在市面上能见到的翡翠古董,绝大多数产于清代中晚期。
“杨德明说他姥爷家祖上在腾冲做过小官。”祁向君说,“你们也知道,缅甸在历史上是历经战乱的落后地区,为求自保长期接受中国朝廷的管理,年年上贡。当时的翡翠开采和加工几乎都被云南人控制,而腾冲是一个重要的集散地。‘玉出腾冲’嘛。如果他家的祖辈曾在腾冲为官,手里有几件明代翡翠勉强说得过去。杨德明一再强调,明朝晚期的玉器常有镶嵌金丝、宝石的工艺。”
“压丝嵌宝始于春秋,绝迹于民国。”雷涛说,“明代有金丝镶嵌的物件不奇怪。但至今发现的明代玉器几乎都是青玉或者白玉。”
中国人有句古话,有钱难买金镶玉。金镶玉是“压丝嵌宝”的俗称。这种技艺在东汉时期称为“填丝”,乾隆年间称为“嵌丝”,是在玉器上雕刻出槽线,将金银丝用小锤敲入槽内形成图案,要求金银丝和玉器表面必须在一个平面,手摸上去光滑如镜,不能有起伏凹凸的感觉。
“压丝嵌宝”对玉匠技艺的要求很高,槽线要上窄下宽,錾刻深浅、开口宽度必须保持一致。稍有差错便会出现玉料开裂或者金银线填埋不平的状况,整件作品便会废掉。因为“压丝嵌宝”的废品率相当高,价格昂贵自不用说。产量稀少早造就了“有钱难买”的局面,也使得这种工艺在清末民初时难以为继,几近失传,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才又逐渐发展起来。雷涛记得自己曾见过明代一些和田玉镶嵌金丝的古董,但从没见过同时期的翡翠,更别说“压丝嵌宝”的翡翠。
“明代翡翠能传世的概率非常小。”祁向君说,“我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而且那翡翠碗从器形上看并不符合明朝玉器胎体厚重、棱角分明的特点,更像清中期的雕工。龙先生认可我的判断。他喜欢那对玉碗,说什么也要买下来。但杨德明却坚称自己的玉碗是明代的。一时间我们争执不下。”
“明代或者清代,并不影响藏品的价值。”蓝筱说,“清代是翡翠加工工艺的高峰,说不定更值钱。”
“杨德明就是不服输。”祁向君说,“他提出请我叔叔帮忙做个鉴定,如果确实是清代,他请我和龙先生吃饭。我觉得他必输无疑,便带着他们去见我叔叔。叔叔看了翡翠碗,断言那是清嘉庆时期的制品。”
请祁雪明估价后,龙先生以一百八十万元买下了翡翠碗和其他两件藏品。钱货两清,祁向君收下了杨德明拱手送上的中介费。杨德明愿赌服输,请他和龙先生去了一家排场很大的海鲜餐厅大吃一顿。那一天,是祁向君最后一次见到杨德明。
几周之后,龙先生怒气冲冲杀上门找祁向君算账。原来他打算把从杨德明手中收来的一个玉壶拿去拍卖,拍卖行委托专家鉴定之后确定是现代工艺品,原料根本不是翡翠。龙先生大惊,赶紧把翡翠碗和另一件翡翠花插都拿去鉴定,发现都是赝品,总价不超过八万元。
“我听到消息一时间不敢相信。”祁向君说,“于是拉着龙先生去找杨德明,这才知道机关家属院的房子是他租的。他的电话已经停机。没人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人去了哪里。龙先生不认可我的说辞,因为他看见我拿了杨德明的钱,一口咬定我们是一伙的,威胁要报警抓我和我叔叔。”
“这可奇怪了,”蓝筱惊讶,“你和祁老都是行家,绝对不可能把不是翡翠的东西认成古董。”
“肯定是中途被杨德明调包了。”祁向君说。
“问题出在赌局上。”雷涛揣测,“杨德明拿给你们看的肯定是清代玉器。他故意说成明代就是要激你打赌,然后以赌输为由带你们去餐厅。那是他选的餐厅,对吧?”祁向君点头称是。“他早就在餐厅安排了自己的人。吃饭的时候杨德明用聊天喝酒吸引你和龙先生的注意力。他的同伙化装成服务员,伺机用外观相同,里面装了赝品的箱子换了装古董的箱子。”他问祁向君当初是否报警。
“报警没用。骗子早没影了。”祁向君觉得他多此一问,“当时我连死的心都有了。关键时刻,我叔叔出面担下了所有的事。他赔偿龙先生一笔钱,公开承认是他鉴定出错,我只是经手人。梅老师也出面替我说话,担保,这才救了我岌岌可危的前途。一时间舆论沸腾,为了避开是非叔叔借口养病和写书搬到郊区暂住,没想到出了大事。”
“这里面竟然有这么多曲折。”蓝筱听得胆战心惊。
“所以至今我随身带着这支龙钩,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祁向君说,“现在你们还认为我叔叔的事和老师被绑架有关吗?”
“这么说来,确实看不出有什么关系。”雷涛问祁向君,在火灾发生前,祁雪明有没有什么异常。
“警察当初也问过这个问题。”祁向君说,“我去看过叔叔几次,没发现什么不正常。我也说不清他那天为什么要把保姆支走。总之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再提起来没什么意义。”听到他口气坚决,雷涛和蓝筱对视无言。
“现在救老师才是正事。”祁向君从背囊中拿出地图。“我来之前去了一趟莲池公园,耽误了时间。”他找了一支笔在地图上标出公园的几处出入口,“我找了五个小伙子,分别守住这三个门,只要有陌生人进入公园,他们就给我打电话。”
“公园太大了。”蓝筱担心,“劫匪没说在哪里交易。不知道他是一个人还是有同伙。我们该怎么办?”她一边说,一边用征询意见的眼光看雷涛。
“祁先生的想法不错。”雷涛给她打气,“守住几个门,摸清对方的情况,我们想办法随机应变。总之一个原则,不见到梅老师绝对不交出屏风。”
“我们的人现在已经去公园了。”祁向君说,“不知道绑匪会不会派人盯着咱们。我一会儿先走,绕个圈子看看有没有人跟着,没事的话就去公园和他们会合。如果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咱们再做打算。”他把车钥匙递给雷涛,“麻烦你了,雷先生,你会开车吧?”
“交给我吧。”雷涛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二十分,按路程推算,他和蓝筱一个小时后出门就可以在午夜十二点前赶到莲池公园。
“能不能把他抓住,交给警察?”蓝筱问。
“万一劫匪狗急跳墙伤害老师就糟了。”祁向君反对,“咱们还是把老师接回来再报警。为了防止对方有埋伏或者动手抢东西,我带着人躲在暗处。你们两个小心行事。”把计划又事无巨细地重复一遍后,祁向君独自离开了四合院。
天气不冷不热,银色的月光洒满干净的院落,和姑娘坐在窗边听着阵阵蝉鸣是愉快的经历,只是钟表的滴答声好像在不停唠叨着绑架、勒索、交换……让雷涛有一种度日如年的烦躁。他想讲个笑话,活跃一下气氛也安抚一下坐立不安的蓝筱,但搜肠刮肚半天觉得自己真是无聊透顶,没话找话还不如沉默是金。于是他选择了沉默,起身假装欣赏梅东元摆满仿品的珍宝阁。
蓝筱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两个人偶尔扭头对望,都想打破沉默,无奈都没有成功。一个小时慢悠悠地晃过,雷涛不明白自己不说话也没做剧烈运动,为什么会有身心俱疲的感觉。蓝筱的手机闹钟响起。她像被烫到一样从沙发上蹿起来,用发抖的声音提醒雷涛该出发了。两个人将翡翠屏风装进皮箱,一人拎着一只出了小院。祁向君的车停在距离胡同口不远的公共停车场,雷涛刚系好安全带,蓝筱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私人号码。蓝筱犹豫了一下,按下免提键。“喂……”她嗓子里好像卡着东西。
“你请了不少帮手嘛。”劫匪的声音仍然滑稽又可怖,“你的师兄可真不经打。”
“你把师兄怎么了!”蓝筱尖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别着急,他好好的。”劫匪阴笑两声,“让你旁边那位骑士接电话。”
“你找我吗?”雷涛冷静地回应。
“哦呵呵,英雄都想救美,就是不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劫匪嘲讽道。
“你想要什么直接说吧。”雷涛一边说一边拿出自己的手机拨打祁向君的电话,听到对方已关机的电子提示音。
“把你们两个的手机关上,扔到窗外去。”
“什么?”
“别想耍花招。我看得见你们。你要是不照做,交易取消。明天一早你们就等着给梅东元师徒收尸好了。”
“你别乱来。”雷涛说,“我们照办就是。可是没了手机你怎么联络我们?”
“长辛店,二七厂路,洪林快捷酒店。”劫匪不耐烦地说,“扔了手机,给你十秒钟,九,八,七……”
“好,好,我照办。”雷涛关上蓝筱和自己的手机,把它们扔进停车场边的垃圾箱。
“这可怎么是好。”蓝筱抱着手提箱,瑟瑟发抖。
“他可能在街上的某辆车里盯着咱们。”雷涛发动了车子,“按他说的做,看看这家伙还有什么花样。”
深夜的城市,灯光迷幻了繁忙依旧的街道。雷涛控制着车速,时不时从后视镜观察后面的车辆,看有没有哪一辆一直跟着。开到五环附近,路上只剩下他们这一辆车,雷涛不得不承认对方又赢了一局。
坐在副驾驶座的蓝筱又开始转动腕上的手串,眼睛一会儿看向窗外,一会儿看向车前,一会儿又扭头看雷涛开车。雷涛觉得她需要找点事做分散一下紧张的情绪,于是摘下挡风玻璃前的GPS导航仪,让蓝筱找一找劫匪指定的快捷酒店在什么地方。
蓝筱不太会用导航仪,手忙脚乱地按了一番始终不成功。“我真是笨死了!”她气得把导航仪摔在一旁,嘤嘤地哭了起来。
“别急,多试几次。”雷涛握住她冰凉发抖的手。
“当初真该报警。”蓝筱抹着鼻涕眼泪。
“现在别说这个了。”雷涛指指导航仪,“你得沉住气,不能自乱阵脚。”
“对不起。”蓝筱从手提包里找出一包纸巾,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睛。
她捡起导航仪,按了几下菜单键终于找到搜索界面。屏幕上沙漏闪过,红点示意找到了目的地的位置。蓝筱笨拙地尝试一番,总算打开了导航功能。刻板的电子音响起,雷涛的心情渐渐恢复了平静,把精力集中在方向盘和在黑暗中仿佛无尽延伸的公路上。
走了一段高速,他们按导航的提示驶上辅路,拐了一个弯找到绑匪提到的“二七厂路”。雷涛放慢车速,贴着路边行驶,几公里后,他远远地看到了“洪林快捷酒店”破旧不堪,缺了几笔的霓虹灯牌子。
把车停在酒店门前狭小的停车场,他们提着箱子走进装修简单的大堂。雷涛四处张望只见到一个坐在服务台后,恹恹欲睡的服务员,想不出绑匪叫他们来这里用意何在。服务员打着哈欠晃了一下手边的鼠标,要他们出示身份证登记。这时候。接待台上的电话响了。服务员皱着眉抓起听筒听了几秒钟,用疑惑的眼神看看雷涛,把听筒交给他。
“找你的。”服务员说,“站在大堂的先生应该就是你了。”
雷涛谢过他,把听筒贴在耳朵上,熟悉的声音响起:“往西走五公里,然后折向北,再走七公里。二十分钟内见不到你们,交易取消。”绑匪说完这句话便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蓝筱问。
“走吧。”雷涛再次感谢服务员,拉着蓝筱跑出大堂回到停车场。他从车里取下导航仪搜索了一番,只可惜在电子地图上,指定的地点是一片空白。
时间不等人,雷涛上车将里程表清零,一路向西开。当里程表的计数跳到五公里时,他果然看到前方不到一百米处有一条向北延伸的岔路。蓝筱帮他再次将计数清零。雷涛拐上坑坑洼洼,显然多年没有修整的柏油路。路边没有路灯,他只好打开大灯,放慢速度。
路越来越不好走。三四公里后,路基两旁的树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夜风中瑟瑟起伏的大片农田。难怪地图上找不到这里,雷涛心里暗暗叫苦,被叫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万一出了什么事根本就是求救无门。滕一鸣说得对,自己是病得不轻该吃药了,有那么多可以抽身的机会却假装看不见,一步步地被牵着鼻子来到这般进退两难的田地。
如今想这些没用,雷涛最担心的并非梅东元和祁向君的性命,而是自己和蓝筱没带武器也没有练过功夫,面对劫匪能不能全身而退。他晃了晃脑袋,想甩掉恐怖的幻想。不能心虚,不能犹豫,输人不输阵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一定得带着蓝筱安全地撤出来,屏风或者别人的脑袋能否保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是什么地方?”蓝筱看着窗外如鬼影般晃动,发出瘆人的沙沙声的庄稼地,紧紧地抓住雷涛的胳膊,“我觉得不对劲。他把咱们叫到这种地方,会不会没安好心?”
“那怎么办?”雷涛反问她,“来都来了。你不想救梅老师和祁先生啦?”他心里明白她说得对,只是担心自己表现出紧张害怕会让蓝筱更加魂不守舍。
“我当然想救他们。”蓝筱涨红了脸,“但是万一他不讲信用呢?”
“你会开车吧?”雷涛问。
“会,怎么了?”
“那好,一会儿见到绑匪,我出面和他谈。”雷涛说,“如果发现情况不对,你带着屏风只管逃跑。开车回城里报警。”
“你让我自己逃跑?”蓝筱忧心忡忡。
“对方讲信用,交出梅老师他们最好。”雷涛安慰他,“但是现在不清楚绑匪是什么情况。不管怎么样,咱们得有一个人逃出来报警。”他握住蓝筱的手,“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慌。”蓝筱认真地点头。
七公里的路很快就走完了,视野可见的范围内仍然是大片农田。雷涛停下车但不敢熄火,怀疑绑匪是不是又在耍他们。这时,不远处的一点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们下车观望,原来在玉米地中有一座小房子,可能是农户看守庄稼时的落脚点。灯光从农舍的窗户透出来,好像浩瀚海洋中的一处不起眼的灯塔。
“是……那里吗?”蓝筱问雷涛。
“走,过去看看。”他们手拉手踏上田埂,小心地避开随意伸展的玉米叶子,免得被锋利的叶片划伤脸。一路走到农舍紧闭的门前,雷涛支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好像听到屋里传来几声模糊的声响但被玉米叶子摩挲的声音盖住,分辨不出是什么。
“有人吗?”蓝筱奓着胆子喊了一声。屋里响起沉闷的几声回应。雷涛这次听清楚了,应该是什么东西撞击木头的声响。绑匪什么意思?要不要进去?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就在犹豫不决之际,雷涛敏锐地觉察到背后有脚步声响。他条件反射地回头,被已经窜到自己身前,戴着滑雪面罩狞笑的劫匪惊得失声喊起来。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阵剧痛从脖颈处传来,雷涛一声痛呼的同时顿时全身无力,倒在地上。他听到电火花的噼啪声和身边蓝筱的尖叫,两个身影扭打几下,随即又是身体倒地的闷响。
这下全完了,雷涛绝望地想。被电击枪击中的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全身的肌肉关节都已经摆脱了大脑的指挥,彻底动弹不得。他眼睁睁地看着绑匪抱起瘫软无力的蓝筱,走进农舍。雷涛奋力想挣扎却只是枉然。混蛋啊!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谁来救救我们!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着却毫无用处。不多时,对方折返回来,抓住他的腿将他也拖进屋里。
农舍里积着厚厚的灰尘,被沉重的脚步激起一片粉尘。干瘪的玉米棒子和枯叶散落四处,看样子是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雷涛无力地歪着头,终于明白刚才的敲击声从何而来——头上流着鲜血,嘴上缠着胶带,被五花大绑在墙边一架破床上的祁向君缩着身体,惊恐地看着他们被扔在一旁。
劫匪嘟囔了几句什么,转身走出了农舍。雷涛听见铁链锁门的声音。祁向君挣扎向他发出含糊的哀号。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雷涛只能在心中祈祷电击的作用赶紧消失,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很快,他听到另一种让他恐惧的声音。
火,没错,是火!农舍被点燃,火苗舔舐木屋的噼啪声在静夜中肆虐。不到一分钟,雷涛嗅到了刺鼻的烟味。祁向君激烈地蠕动着,可惜他被捆得太紧,挣扎既帮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
周围很快热了起来,动弹不得的雷涛真切地体会到等待生命走向终结时揪心的恐惧,但此时强烈的求生欲望在毫无知觉的躯体中显得这样软弱无力。他曾经在无聊时替自己想过无数悲壮的死法,却从没想过遭遇这样的结局。我不想死啊,救命!只可惜没有神祇能听到雷涛发自心里的呼喊。
灼热的火光裹着烟灰很快包围了他们,无法躲避的热浪中,雷涛好像听见哥哥雷凡在喊他的名字。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宿命,自己注定逃不过这一劫,他悲哀地想。不过也许见到了哥哥,便能回答自己多年的疑问吧。雷涛一阵心灰意冷,沮丧地放弃了挣扎的努力,静静地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一声巨响,可能是墙被烧塌了。风闯进来,房梁上的火苗陡然地高了半尺,疯狂地冲向破败的房顶。哥哥的呼唤声……等等,那不是哥哥的声音。是有人进来了吗?雷涛这才意识到逼近自己的嘈杂脚步声。一片烟霾中,他惊喜地看见了滕一鸣被熏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