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们用了几千年的时间讨论人活着的意义,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崇高而具有普遍意义的答案,却始终找不到满意的解答。生和死,哪个更高贵?也许再过几千年仍然无法讨论出令人满意的结果。但是对曾经在死亡线上逗留的人而言,活着的意义就是——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是多么美好。
躺在医院的病榻上,雷涛深吸一口气,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刺鼻的烟火味比起来竟然美妙温馨。等一等,为什么还有一股汗馊味?雷涛睁开眼,下意识地推了一下俯身替他掖被子的滕一鸣。
“你总算缓过来了。”滕一鸣扶他坐起来。
“蓝筱呢?祁向君呢?”雷涛抓住他的胳膊。滕一鸣被他攥得只顾喊疼。
“我在这里。”旁边的病床上,头上和手上都缠着绷带的祁向君挣扎起身。
“蓝小姐在隔壁病房。”滕一鸣从雷涛的手中挣脱出来,“这次啊,算你们几个命大!”
“啊,好险。”雷涛吞一口口水,追问滕一鸣,“对了,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哪有那个本事。您太抬举我了。”滕一鸣掏出手绢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水,“昨天晚上我不敢睡觉,一直在等你的消息,越等越觉得心里发毛。过了十一点半,我实在忍不住给你打电话,发现你手机关机了。给祁先生和蓝小姐打,他们两个也关机了。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八成是出事了。”
“所以你报警了。”
“他打电话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了。”黎希颖扶着脸色苍白的蓝筱走进病房,“几位,你们胆子可真够大的。”
“我本想报警又怕万一判断有误坏了你们的事,所以才厚着脸皮求黎小姐帮忙。”滕一鸣给蓝筱找了把椅子,扶她坐下。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哪里?”雷涛觉得自己的问题实在多余,但还是忍不住想问。
“我查到了最后和蓝筱通话的号码,追踪到了它的位置。”黎希颖把腋下夹着的迷你型笔记本电脑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其他的细节就不多说了。”她敲打了几下键盘,“现在警察正在勘查现场。你们带去的翡翠屏风肯定是被凶手拿走了。”
“你们还是报警了。”祁向君紧张地问。
“你觉得呢?”黎希颖反问,“梅先生下落不明,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就算你们几个不在意差点被烧成灰,他的命怕是也经不起拖延。”
她问起事情的经过。雷涛和蓝筱相互补充,却都说不清凶手的体貌特征。祁向君只记得自己离开四合院,到停车场取车时脖子上挨了一下,再次睁开眼睛已经被捆在农舍中,从头到尾压根没见过凶手的面。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我们。”蓝筱对午夜时分的经历仍心有余悸,“他想要屏风,直接打倒我们拿走就行了。”
“因为那混蛋丧心病狂。”滕一鸣忍不住骂了几句脏话。
“这个问题其实很值得思考。”黎希颖似乎另有想法却没说出来,“不过现在我有几个更感兴趣的问题想和几位聊聊。”她的指尖在笔记本键盘上跳动,屏幕上弹出几个大小各异的窗口。“昨天下午碰巧遇到雷涛,听他说起梅先生托他……调查翡翠屏风,觉得很有意思,就顺手查了些资料。”
黎希颖看了一眼雷涛。雷涛只得顺势点头,心想肯定是滕一鸣把自己帮蓝筱和祁向君的原委都告诉她了。他问黎希颖是否查到了什么。黎希颖让他们看屏幕上的一封电子邮件。“蓝小姐,梅先生有两个电子邮件账户,你都知道密码吗?”
“我只有老师办公账户的密码。”蓝筱说。
“所以你并不知道他已经和展出的那块屏风的主人取得了联系。”黎希颖将一个窗口内的几行字标记为红色。
“什么?”蓝筱、祁向君异口同声。雷涛和滕一鸣惊讶地对视。
“这个人在一周前就和梅先生取得了联系。”黎希颖告诉他们,“我破解了邮箱密码看到梅先生和他的来往邮件。”
从邮件内容看,是屏风的主人主动联络梅东元,问他为什么要打听自己的藏品。在梅东元表示愿意出高价买下玉牌和自己手中的三块凑成一套后,对方提出带上各自的屏风见个面,如果经过鉴定真是一套,他愿意考虑交易,但梅东元尚未回复。
“既然这样,梅老师为什么还让我去……找屏风的主人?”雷涛心中乱作一团,一时急躁差点说漏嘴。
“如果你认真往下查就会明白梅先生的良苦用心。”黎希颖又在屏幕上点开两个窗口,“此人一直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但是我查到他给梅先生发邮件的IP地址就在本市城北的永盛新城小区。祁先生,你家住在那里,对吧?”
“我……你……什么意思……”祁向君神色明显一变。
“别急,我还查到,匿名委托人用同一个邮件账号联系帮他将屏风借给私人博物馆的那家珠宝行。信件中提到他在紧急料理一批‘台湾庄’所以无暇顾及屏风挪借,请珠宝行全权代理。”
“台湾庄是指以我国台湾为销售目标的翡翠种类。”雷涛说。同样喜欢翡翠,中国大陆、中国台湾、日本……因为地域文化不一样,对翡翠种类和工艺、图案的喜好也不太一样。生意人是最精明的。他们会根据不同地区买家的喜好安排货物,所以就有了台湾庄、日本庄的指代。
“匿名委托人在为台湾庄忙碌。”黎希颖打开几个网页,“祁先生,真巧嘛,你的工作室的主页最近在爆料你和台湾玉商合作的消息,据说签了大单。所以祁先生,你应该就是那个神秘的委托人。”
病房内的空气被这句话冻住了。雷涛思绪翻滚,努力拼接所有的细节。他原来觉得自己看不透的只有梅东元。如今,窝在病床上低头不语的祁向君更让他感到迷惘。太多的问号塞在脑子里,雷涛担心自己的头会不会爆炸。
“我想祁先生和梅先生一样,都想得到整套屏风。”黎希颖慢悠悠地说,“但梅先生不会轻易把它们从保险柜中拿出来。所以你想到这个抛砖引玉的计策,希望用自己手中的这块玉牌把梅先生的另外三块引出来。”她看向眼神游离的祁向君,“只要梅先生答应见面,你就可以安排一个他不认识的雇员出面和他洽谈,然后找机会实施调包计。”
“祁先生是想用当初别人骗他的伎俩骗自己的老师。”雷涛的语调难掩鄙夷。没有什么能比被别人耍得团团转更令他愤怒。一想到自己差点死得糊里糊涂,他就想扑上去给祁向君两巴掌。
祁向君被说中心事,低着头,无意识地拉扯着手腕上绷带的线头,似乎想编一套能替自己开脱的理由但越着急越编不出来,一直憋得脸色潮红,像一只被扔进笼屉的螃蟹。
“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承认!”滕一鸣无名火起,狠狠拍了一下床栏,“我说祁先生,看在哥们儿拼了老命把你从火场里扛出来的分上,给个痛快话!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别这样。”黎希颖安抚怒气冲冲的滕一鸣,走到祁向君的床边。“祁先生,你和梅先生千方百计想得到翡翠屏风一定有某种目的。”她的声音低沉轻柔,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现在的问题是,绑匪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后很可能会杀人灭口。想救梅先生,我们就要弄清楚他想通过翡翠屏风得到什么。如果你还在乎你恩师的性命,就告诉我们,为什么会有一块屏风在你手里?这套屏风有什么特别之处?”
“师兄……”蓝筱用央求的语气说,“咱们今天差点连命都丢了,还有什么不能说?”
“祁先生……”
祁向君抬起手,打断众人的追问。“既然已经穿帮,也不怕让你们知道。”他掀开被子坐起来,颓然地喘了几口气。“对,送展的那块屏风一直在我手里。”祁向君喃喃地说,“事情得从九年前,我叔叔出事前几天说起。那天我去看望他,老爷子那段时间心情不怎么好,多梦失眠,人瘦了一圈。”他翻起眼皮看着众人,“叔叔把保姆支走去买菜,拉我进了书房,泡了一壶茶。”
叔侄两个人对坐无言很久,祁雪明开口问侄子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在圈子里混出头。祁向君不知道叔叔用意,只得说了一番无关痛痒的过年话。祁雪明却只是哀怨地摇头,告诉他,自己和梅东元不过是圆了很多人穷其一生追求的一夜暴富之梦。追捧和羡慕的背后,其实是对大富大贵求而不得的人们内心的挣扎和渴望。或者说,人们膜拜的并不是他们,而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抱回帝王绿的幻想。只是,没有人知道名利双收的光环下其实是一个并不光彩的故事。
祁雪明说自己一生都时常感到后悔但又无路可退,更不敢对外人说起;他活在谎言中,痛苦万分却必须强颜欢笑;他十几年不愿意再踏上赌石之路,想忘记却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事反而历历在目,让他夜不能寐。祁雪明觉得自己落到被骗子陷害得脸面扫地,便是报应临头的征兆。
“意思是当年的赌石有猫腻!”一听到类似言论,滕一鸣便表现得异常兴奋。
“是的,叔叔说他们当年干了一件很蠢的事。”祁向君说,“但他没有对我挑明,只是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含糊地表示,一切都在屏风里。叔叔一直是我的偶像,老师是我非常敬重的长辈。”祁向君流露出苦闷的神色,“我想不到,也不愿意想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老师知道叔叔做屏风的用意。”
“一旦有别人发现了屏风的秘密,梅老师可能会声名扫地,所以他对屏风异常在意。”雷涛觉得梅东元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又灰暗了一些。
“可惜叔叔并没有对我说明白怎么隐藏的线索。”祁向君叹气,“那天临走的时候,他让我帮他把屏风中的一块送到一个熟悉的玉器师傅那里。因为前些天他不小心在上面蹭了些油污。翡翠表面难免有小的裂隙,油污渗透进去就会形成很难去除的瑕疵,所以需要请师傅清洗,然后上蜡。”
“翡翠屏风是天然原料,不需要浸蜡吧。”雷涛的印象中,一些商家会将质地比较疏松,或者是经过各种酸洗,有很多孔洞裂隙的翡翠浸泡在融化的石蜡中,让石浸入孔隙,显得表面平整光洁。浸入石蜡较多的翡翠,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蜡老化产生白花,使翡翠的透明度变差。因为祁向君之前不说真话,雷涛觉得有必要对他的描述字斟句酌,免得再上当受骗。
“天然翡翠抛光时也需要石蜡。”滕一鸣纠正他的误解,“不过只是薄薄地在表面打上一层。天然翡翠打蜡以后可使表面的小凹坑、小孔隙填平,光泽和透明度都会变好。如果屏风真是沾染了油污,可能会破坏原有的蜡膜,清洗后再打蜡是对的。”
“我真的没骗你们。”祁向君辩白,“我把那块屏风送到玉器行。等人家通知我取货时,我叔叔已经过世。考虑再三,我没告诉任何人,把玉牌偷偷留了下来。至于其他三块,在看到梅老师的收藏前,我真的以为它们被烧毁了。”
“你叔叔有不利于梅先生的证据。会不会是梅先生对他下的手?”滕一鸣浮想联翩。
“绝对不可能。”祁向君觉得这个推论可笑,“出事那天我和老师去广州参加一个研讨会。他不可能分身回来杀我叔叔。再说,真是老师干的,他就不会让我知道他手中有屏风了。”
“不让你知道,就见不到你的那一块。”黎希颖笑了,“梅先生是如何得到三块屏风的咱们姑且不乱猜,但我相信他早就怀疑缺失的一块屏风在你手里。而且梅先生明白你也很想凑齐屏风,于是他把自己的拿出来做诱饵,等待良久你果然有所行动,亮出了底牌。要我说,你们师徒算得上殊途同归。”
“我不明白。”蓝筱歪着脑袋,“如果屏风上真有对老师不利的线索,老师为什么不毁了它们?四块屏风如果毁了三块,剩下一块就不太可能找齐线索了。”
“因为他不清楚线索是什么。”雷涛说,“我怀疑祁老先生有重要的证据,放在某个地方,屏风上的线索只是找到证据的途径。梅老师肯定要拿到证据才能放心,否则,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发现,他就惨了。”
“很难说叔叔是将线索分散在四块屏风中,还是只留在某一块中。”祁向君说,“你清楚老师的性格。他肯定不会在没弄清楚真相前毁了屏风。”
“那拍照或者留图样就好了呀。”蓝筱仍然转不过弯。
“一切都在屏风里,可没说一定在图样里。”雷涛说。
“我也不明白我叔叔的意思。”祁向君苦恼,“这么多年,我时常把屏风拿出来看,完全没头绪。所以才想一定要把另外三块找回来,说不定放在一起能看出端倪。现在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老实说,今天中午我突然接到朋友电话,说送去博物馆的屏风被抢走,我的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是老师找人干的。现在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
你没有看错你的老师,雷涛心中暗想,梅东元确实找了人要把屏风从你身边夺走,只不过不是用那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旁边的滕一鸣好像知道雷涛在想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
“你坚持不报警,是不是想在交换时做点小动作?”雷涛质问祁向君。
“当然不是,我真的是怕绑匪对老师不利。”祁向君一口咬定自己冤枉,雷涛拿他没有办法。黎希颖问他打算怎么和博物馆谈赔偿事宜。
“我给翡翠屏风上过保险。”祁向君说,“博物馆在办展览前以防万一也买了保险。只是警方尚未给出结论,保险公司按兵不动。我想等一等再说,因为这时候谈赔偿没什么意义。”
“绑匪抢走博物馆的屏风,绑架梅老师,目的难道也是屏风中的证据?”雷涛觉得棘手,“他是怎么知道的?”
“叔叔当年说他做屏风是和老师赌气,除了我,只有老师知道这件事。”祁向君说,“我自己肯定没告诉过任何人。”
“那就是梅老师对什么人提起过。”
“不会吧。”祁向君摇头,“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肯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老师不会那么做。”
“目前还不能说绑匪的目的是找所谓证据。”黎希颖更正他们的推断,“也不能断言抢劫博物馆和劫持梅先生的是同一个人。”
“不能吗?”滕一鸣和雷涛一样好奇。
黎希颖轻轻摇头。“这个案子里的疑点还很多,我们等警方勘查的结果吧。”她合上笔记本电脑,“说到博物馆劫案,我傍晚时联系上了那边负责的警探。你们两位是不是该去补个口供?”
“不去行不行啊……”滕一鸣竟然做出忸怩害臊的样子,“我一见警察就浑身不自在,要不……”
“没做亏心事就不用怕见警察。”一个刚劲的声音从半开的门外传来。滕一鸣吓得把后半句话生生地吞了回去。
门被推开了,一个三十出头,穿着珍珠灰色长袖衬衣和炭黑西裤,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昂首阔步走进来。他手里捧着一个小纸盒,身后跟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员。以后必须每天看皇历!雷涛心中大喊不妙。早该想到黎希颖所谓的通知警方肯定是通知他。
“秦队长,好久不见。”雷涛惴惴不安又怕被看出心中惶恐引来怀疑,只得迎上去主动和访客握手。
秦思伟客气地回应。雷涛能感到他在刻意地与自己保持距离。“我刚才问了医生,几位的身体都没有问题。”他将纸箱放在小桌上,“现在时间紧迫,为了能顺利救出梅东元先生,有几个问题需要大家帮忙。”
“你们先聊,我去洗个手。”黎希颖伏在秦思伟的肩头对他耳语一阵。他偷偷捏了一下她的手,眼带微笑看着她走出病房。雷涛借口内急追了出去。
凌晨四点的医院病区楼道中空无一人。雪白的墙壁在柔和的灯光下散发出一阵阵的凉意好像能钻到人的骨头缝里。雷涛轻手轻脚地走过几间病房,在女洗手间门口停下脚步。黎希颖在水池边洗手,用纸巾擦干水迹,对着镜子梳了梳一丝不乱的头发,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粉盒。
“男洗手间在楼道另一侧。”她对着镜子用粉扑按了按鼻尖和额头。
“呃……我有个问题。”雷涛靠在门上,“梅东元知道匿名委托人是祁向君,他想抓住屏风在展出的时机将它弄到手,但一直没想好怎么办。那天我去找他,让梅东元看到了机会,于是编出照片的事引我就范。”
“你这不是挺明白么。”黎希颖把粉盒丢进皮包。
“还是那个问题——我真的得手了,他该怎么应付?还有,祁向君知道梅东元想得到屏风,一旦屏风失窃他马上便会怀疑梅东元。警方介入,肯定能查到他是委托人。祁向君也肯定会希望借助警方的力量找回屏风,这对梅东元不算有利。”
“这个不难。”黎希颖说,“你得手后,梅东元只要伪造一个现场,报警说家中保险柜失窃就行了。以他的名望容易赢得警方的信任。警方调查后,会认为两个案子是同一个人所为。同时,梅东元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你,让你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他想用照片丢了蒙混过关?”
“你太小看梅东元。”黎希颖说,“一个靠了不正当手段发家,可以骗你去偷屏风的人是不会在意是否违法的。我想他会以交易的名义暗地里约你见面。然后么,你觉得他留下一个能证明他教唆犯罪的活口的可能有多大?”
“不能吧……”雷涛浑身发冷,“他未必有能力杀我。”
“谋杀不是单纯的体力游戏。”黎希颖走出洗手间,“你看不穿他的险恶就注定是输家。只要你死了,梅东元可以布置好现场,留下一些证据,让警方认为是你犯下两起案子。这样一来可以摆脱你日后的纠缠,二来死无对证。等风声过后,梅东元安全了,他就可以放心地研究屏风里的秘密。”
“他怎么能让警方相信我偷了他家?”
“蓝筱可以作证你去过他家。”黎希颖竖起细长的手指,“你用了假身份,说你是去踩点是合理推断。你在他家碰过很多东西,把指纹复制到保险柜上并不难。我记得你提到梅东元给过你一个三色镂雕把玩件。”
“滕一鸣看过,说那东西大概值二十万元。我本打算事后还给梅东元,怎么?”
“当时只有你和他,没人能证明把玩件不是你顺手牵羊的。”
“他保险柜里那么多东西,我为什么只拿屏风和把玩件?”雷涛心跳加速。
“你的风格是接受委托才下手,很少动其他东西。”黎希颖说,“偶尔顺手拿两件自己喜欢的小玩意。梅东元可能是从你哥哥口中听说过这些。警方调查后会认为是你的委托人取走屏风杀人灭口,查不到进一步的信息案子会搁浅。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推测。真相如何,还是等找到梅东元后,你自己问他吧。”
“你觉得他还活着吗?”雷涛心里打鼓。
黎希颖没有回答,默默地走向病房。雷涛亦步亦趋地跟着,在心里反复地否定那个让自己心里发颤的“推测”,却不知为何越想越觉得后怕。他突然觉得梅东元是个黑漆漆的无底洞,你以为靠近一些可以一窥究竟,却只看到不知该如何穿透的层层雾气。可是,未知带给人的除了恐惧,还有一试身手的欲望,明明知道前方危险丛生,却仍然不愿意停住脚步,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
病房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执声打乱了雷涛的思绪。他快走几步推开门,看见祁向君和滕一鸣正面红耳赤地相互指责对方无知。秦思伟抱肩站在一旁冷眼观战。蓝筱一个劲儿地打圆场根本没用,看见雷涛回来像瞧见救星一般大喜过望。
“快帮我劝劝他们。”蓝筱扑到雷涛的身边,“其实他们说得都有道理。”
“怎么回事?”雷涛纳闷,离开不到五分钟,这两位大爷竟然如此有出息,在警察面前斗起嘴来了。
“你来看一看。”滕一鸣将一只翡翠浅浮雕挂件塞给他,“这到底是C货还是D货?”
挂件在灯下看起来有一种灰头土脸的感觉,质地粗糙,整体是偏暗的葱心绿色,有几处不太明显的黑绿色斑点,总之看起来像被腊月的冰霜冻过的蔬菜一般,很不讨人喜欢。雷涛不知道这翡翠挂件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但显然它是引起一场口水战的“元凶”。他愣愣地看着气鼓鼓的滕一鸣和面带愠色的祁向君,扭头问秦思伟这是在唱哪一出。
秦思伟告诉他,这个看起来很像翡翠佩件的东西掉在距离被烧毁的农舍不远处的田埂上。在离农舍不到三百米的地方,警方发现一片被压倒的玉米和明显的车辙,应该是凶手藏匿自己车子的地方。他们认为这只翡翠挂件有可能是凶手点燃农舍后逃跑时不慎掉落的。“考虑到你们几位都是玉石鉴定的专家,所以我把它带来请你们判断一下真假和工艺,看看能不能从中发现可以联系到凶手的线索。”
“这挂件看起来不像天然翡翠。”祁向君问黎希颖借来她手上的玉镯,放在床头灯下给大家观瞧。“行里有个规矩,灯下不看玉,是因为一些发灰、发蓝,或者油青类的翡翠在灯光下看起来颜色会好很多,影响鉴赏者对价格的判断。紫罗兰也有这个问题,在灯下看紫色更浓更漂亮。不过今天我身上没带电筒和放大镜,大家只能凑合看了。”
“没有家伙事儿还想强出头。”滕一鸣鼻孔出气,从斜挂在肩膀上的包里拿出自己的强光电筒和放大镜,挑衅似的在祁向君面前晃着。“我走到哪儿包里都装着这两样。为什么?专业!”
“你够了。”雷涛夺过工具递给祁向君,“祁先生您继续,别理他。”
“大家看,这只手镯是A货,也就是只经过雕琢,没有人工处理的天然翡翠。”祁向君把手电贴在手镯内圈,“看它的颜色,是从内部深处散发出来的。因为是天然矿物,就算质地再好也能看出它内部细小的颗粒状结构。翡翠里的硬玉矿物在光线下会有白色的反光现象,我们把这个叫作翠性。这些微小反光面聚在一起就会出现一些点状或者线状的白色棉絮状形态,被称为棉。这些都是天然翡翠的特点。”
传统上,经过热处理和一些表面去杂色处理的翡翠也被称为A货。热处理的目的是将黄色、褐色的翡翠变成鲜艳的红色。表面去杂色可以增加翡翠的透明度。这些优化的工艺并不会改变翡翠的质地和耐久度。
“B货简单说就是经过漂白的翡翠。”祁向君关上手电,将玉镯还给黎希颖,“强酸漂白会使翡翠千疮百孔,使结构变得疏松,所以需要在裂隙中注入树脂或者石蜡进行固结。这样的翡翠,表面常有水流过似的痕迹,我们叫网纹。B货翡翠耐久性很差,经过一段时间就会老化、变色。”
“我听说A货翡翠敲击起来声音清脆。”秦思伟说,“经过处理的声音沉闷。”
“这个说法不能说错,但并不全对。”祁向君告诉他,敲打所发出来的声音和翡翠的密度有直接关系。带有石纹的A货翡翠敲击声也很沉闷。而且敲击需要将玉器悬吊起来,对戒面之类的镶嵌品是无效的。最近一些年,随着作假技术的越来越高明,B货的填充物有了改进之后,敲击声也有听着很清脆的,所以不能仅凭敲打来判断翡翠是否经过处理。
还有一些流传很广的类似的判断翡翠真假的方法,比如用紫外线照射是否有荧光来辨别填充过的翡翠,用滤色镜来判别C货翡翠,随着造假工艺水平的提高也都不再普遍适用。简而言之,翡翠鉴定除了需要丰富的经验,有时必须借助红外光谱仪之类的专业设备。
至于坊间盛传的用火烧或者划玻璃判断翡翠真假的所谓“绝招”其实都是无稽之谈。天然翡翠怕高温,部分经过处理的B货或者假货反而不怕,一些奸商为了骗人就编出不怕火烧的才是天然翡翠的说辞。天然的翡翠硬度高,可以在玻璃上留下痕迹,但学过中学物理的人都能明白,比玻璃硬度高的矿物都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由此并不能判断它是不是翡翠。
“市面上常见的另一类处理翡翠是C货。”祁向君拿起翡翠挂件,“C货是将翡翠加热使它产生裂隙,然后将染料注入裂隙,再烘干上蜡。我一开始怀疑这挂件是C货,或者是我们常说的B+C,就是先泡强酸再染色。”
“C货的颜色应该是沿着内部裂隙走的。”滕一鸣跳出来唱反调,“这里面根本看不到裂隙,也看不到染色的痕迹。”
“我正要说这个问题。”祁向君不满他的搅局,“用放大镜看这挂件,里面的颗粒结构很粗,看不到翠性,也看不到色根。当然了,并不是说看不到色根和翠性的就不是翡翠。很多高档的翡翠因为质地均匀细密,反而看不到这些东西的。还是说这挂件吧,颜色不正,但确实不像炝色。而且吧,它内部结构很粗,但不知为什么给我一种很整齐的感觉。”
“我觉得它根本就是D货——用其他材料冒充的。”滕一鸣继续呛声。
“我觉得它可能是染色玛瑙或者石英岩。”蓝筱支持滕一鸣的观点。
“不可能。”雷涛用放大镜仔细看了看玉叶,“玛瑙内部看不到颗粒结构,应该能看出平行的色带。石英岩内部的丝瓜瓤结构特别明显。”他把叶子和放大镜递给祁向君,“如果是B货或者B+C就肯定注过胶。注过胶的翡翠在放大镜下必然能看到明显的气泡。这里面看不到气泡。”
“我知道。”祁向君点头,“所以我说我开始以为它是B+C,结果越看越不确定。”
“几位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再看看这几件。”秦思伟打开他带来的小纸盒,从里面拿出四块玉牌放在小桌上。其中两块和丢在田埂上的一样,是灰暗的绿色。另两块颜色明显漂亮很多,在玉牌四周用银白色的金属套了一个框子,做成一个超大号吊坠的样子。
“这是昨天另一个案子中起获的赃物。”秦思伟说,“我们的鉴定人员在一块玉牌靠近边缘的位置取了一些样本,经过化验是翡翠的基本成分,但放大了看结构又不敢确定是翡翠,建议我请专家帮忙。没想到今晚又遇到了类似的东西,更没想到的是,你们几位也看不出所以然。”
滕一鸣和祁向君来了兴趣,趴在桌边拿着手电和放大镜把几件玉牌一件件地看过,认真地讨论了一番,最终的结果是面对面地摇头。
“你们不觉得这些东西除了质地,还有个不对劲的地方吗?”蓝筱一手拿起镶嵌了边框的玉牌端详着。
“怎么不对劲?”雷涛问她。
“你看这两块子冈牌,”蓝筱把手里的玉牌放在灯下,“简直是一模一样。”
“子什么牌?”一个警员没听懂她说什么。
“哦,子冈是人名。”蓝筱对他说,“明代嘉靖、万历年间有个大玉雕家陆子冈。他的技艺高超,尤其擅长平面减地的雕刻方法,也就是咱们常说的浅浮雕啦。相传牌形玉佩这种饰物是他发明的,所以后世就称之为子冈牌。”看到对方释然的表情,她脸上又露出浅浅的酒窝。
“这些东西,肯定是用同样的模具,靠机器加工出来的。”雷涛说,“手工雕刻靠人手和砂轮、钻头配合,每一条线都不会完全相同。刀痕上常常可以看到崩口。这几块牌子一看就是机器活儿。而且子冈牌的特点正好适合用机器加工。”
现代玉器加工最常用的是超声波靠模雕刻工艺。这样加工出的玉器都带有明显的特点,比如掏出的洞都是有坡度的,以便模具进出;雕件看起来复杂,但往往会有一个共同的平面;还有就是,批量生产的产品,外形上就像流水线做出的工业品,没什么差异,唯一的优点就是省去了人工成本,所以价格便宜。
“我不是那个意思。”蓝筱又拿起一块玉牌,“图案是双胞胎不稀奇,可是你们看,它们的纹路都一样,这也太少见了。翡翠的特点就是,即使出自同一块玉料,也几乎不可能有两件完全相同的作品。”
她提起曾经问过老师梅东元,为什么拍卖会上最贵的常常是珠链。梅东元告诉她,因为珠链和手镯一样,原则上要求从同一块石料上取料。可是,每一块翡翠内部的种、水、色、纹理也是变化多端,一旦两颗珠子的差异明显就会使珠链的价值大打折扣。所以,上好的珠链选料困难,浪费也多,价格才会动辄几百万甚至近千万元。
“还有啊,为什么包了个边?”蓝筱摆弄着两块玉牌,“这两块玉看着不错啊。老师说过,好玉不镶嵌,要的就是自然美。就像天生丽质的美人,化个大浓妆反而糟践了姿色。”
“美人也需要适当打扮嘛。”祁向君说,“有些高档挂件会用白金钻石镶边。白金和钻石可以把上等的翡翠衬托得更绿,更艳。”
“但这牌子上的金属不是白金。”秦思伟说,“化验结果是镀铬的银。”
“而且啊师兄,镶边的都是比较小的挂件。”蓝筱对祁向君说,“这么大的薄玉牌镶边,就像西装配了拖鞋,不伦不类的,总觉得怪异。”
“蓝筱说得对。”雷涛想到了什么。他跑到外面找到值班的医生,厚着脸皮好说歹说管人家借来了小钳子和小镊子。
“你要干什么?”滕一鸣看他用鱼嘴钳掰扯玉牌的银框,吓得赶紧出手阻拦。
“等我拆开你就明白了。”雷涛扒拉开他的手,用力将银框剪断,小心地掰开。一块完整的玉牌像变戏法一样散开成了上中下三片。上下两片很薄,颜色鲜绿,中间一块则是灰乎乎的,和其他几块不包边的一样难看。
“原来是三及第。”祁向君顿悟。三及第是奸商作假的伎俩之一。通常是把真的、品相好的翡翠切得很薄做面和底,用质量差的玉石做夹心,然后用镶嵌处理将三块玉片像做三明治一样合在一起。两块镶嵌玉牌看起来一模一样,就是因为用了相同的染色翡翠切片做面。
“现在的问题还是中间这一层夹心。”雷涛捡起夹在中间的玉片,“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们都说它不是天然翡翠。”蓝筱皱眉,“但秦队长说了,它和天然翡翠的成分是一样的啊。这是闹鬼了吗?”
“难道说……”祁向君突然打了一个响指,“我明白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了。”他站起来在床边踱步,嘴里低声嘟囔着。
“你明白什么了?”滕一鸣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类似的东西。”祁向君说,“哦,不,我没有见过成品,只是见过半成品。看来他竟然真的做出来了。”
“谁?做出来了什么?”秦思伟耐心地问,“祁先生,你在哪里见过这种玉器?”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祁向君一时平静不下来,在屋子里乱转,“我在一个朋友那里……等等!莫非一直是他在暗中捣鬼?”他停住脚步,“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嗯,肯定是那家伙!”
“你在说什么啊?”滕一鸣推了祁向君一下,“喂,醒一醒!”
“放心我没说胡话。”祁向君搓了搓泛红的脸,“这种工艺不算新鲜,但是平时太少见了所以咱们都没往那方面去想。”
“啊!”滕一鸣到底是个中高手,一点就透。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睛里闪着兴奋,“你是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工合成翡翠!”
“对,如果不是我前阵子见过,一时真的想不到。”祁向君的神情开朗起来,“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这几块玉牌内部结构很粗,颜色不正,却找不到明显的炝色痕迹。”
合成翡翠的工艺探索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是使用翡翠的基本成分配比,加上致色离子,比如铬,再加上一定的水,在高温高压的环境下结晶而成。它的硬度、密度、成分和天然翡翠几乎一样,用仪器也难辨真假,但它毕竟不是天然矿物,所以颜色呆板,透明度差,和天然翡翠无法相比。
合成翡翠内部粗糙的矿物颗粒无法形成天然翡翠的纤维交织结构,都是方向性排列的。雷涛只在书上读到过类似的介绍,知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人最早合成了宝石级的翡翠。2005年,美国专利局给美国宝石协会颁发了合成翡翠的专利。但是正如祁向君所说,因为工艺和其他原因,这东西一直停留在科学家们在实验室中自娱自乐的阶段,而且成功率很低,因此没人在市面上见过用合成翡翠加工出的饰物。
“师兄,你见什么人试制过合成翡翠?”蓝筱问仍然在兴头上的祁向君。
“这个人你也认识。”祁向君脸上浮起一片乌云,“我觉得八成是他在捣鬼。倪皓,肯定是他!”
“呀,竟然是他。”蓝筱一惊,又露出情理之中的表情,“我们真是早该想到那个家伙。”
“两位不要打哑谜。”秦思伟问道,“倪皓是什么人?他和梅先生有什么关系?”
“哦,对不起,光顾着吃惊了。”祁向君点头致歉,“倪皓是老师的外甥,是老师姐姐的独生子。他和我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虽然年纪比我小,但算起来他是我的师兄,蓝筱的大师兄。”
“倪皓非常聪明。”蓝筱接着说,“他从十几岁就开始跟着老师学翡翠鉴定、加工。老师一直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衣钵。没想到倪皓不务正业,大概三四年前因为诈骗被抓进监狱,今年年初才放出来。”
“他和梅老师有矛盾?”雷涛问。
“原来他们亲如父子。”祁向君苦笑,“但倪皓出狱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提起老师就是一副恨之入骨的语气。老师平时也不愿意对我们提起倪皓。”
“老师对他挺好的。”蓝筱一脸怨气,“倪皓是老师现在唯一在世的亲人。他出来以后没有正经工作,在一家青年旅馆包了个房间。房费都是老师替他出的。老师差不多每周都让我去给他送一些钱和其他生活用品,劝他出来工作。不知道倪皓怎么想的,成天吊儿郎当,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是一脸不屑,好像我们欠他的钱。”
“我也曾经提议让他来我的工厂。”祁向君补充道,“结果他说他有大事要做。我记得就是那个时候看到他桌上摆着的半成品。他说是合成翡翠,我当时半信半疑。现在想来,那小子确实是有天分,竟然真让他搞成了。只可惜倪皓的聪明从来不用在正路上,从小就是个整天惹是生非的家伙。”
“对不起,打断一下。”一直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夜空,听他们东拉西扯的黎希颖转过身,“蓝小姐说倪皓是梅先生唯一在世的亲人,是不是意味着梅先生去世,他可以得到全部的财产?”
“那倒不会。”蓝筱摆手,“老师今年修改过遗嘱,把他的一部分藏品留给我,把手里的股份留给师兄,剩下的一部分藏品捐献给慈善机构。四合院请律师行帮忙拍卖,钱由我和师兄平分。留给倪皓的只有银行里的存款,但是老师的钱都花在收藏上,存折里没多少钱。”
“那遗嘱没人会当真。”祁向君满不在乎,“老师年纪不大,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今后几十年内随时可能会修改遗嘱。再说,我们也不是那种想靠着遗嘱发财的人。”他说最后一句时刻意加强了语气。
“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需要考虑,就是劫匪的动机。”黎希颖说,“刚刚你们猜测,对方是想得到屏风中隐藏的线索,找到对梅先生不利的证据。这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容易想到的可能是,劫匪和梅先生有仇。”
“和老师有仇,不该杀我们啊。”祁向君忍不住摸了摸头上的伤。
“对,杀人必定有原因。”黎希颖颔首,“总不会是劫匪和你们所有人都有仇。所以我认为,财产可能是一个诱因。梅先生如果出事,理论上受益人有你们三个。那么,遗嘱里有没有说,如果在财产分配时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遭遇不测,他的份额该如何处理?”
“如果老师去世前我死了,我的份额就转给师兄和倪皓平分。”蓝筱说,“大概就是这样。”
“所以你和祁先生都死了,倪皓就自动得到了全部财产。”雷涛轻声说,“前提是梅老师死在你们后面。”
“天哪!”蓝筱双手捂着嘴,眼睛发红,“所以他才要烧死我们!”
“这个混蛋!”祁向君攥紧拳头。
“蓝筱,你说梅先生今年修改了遗嘱。”黎希颖问,“他之前的遗嘱是什么?为什么要修改?”
“老师之前的遗嘱是,把一切都留给倪皓。”祁向君抢着回答,“但是今年倪皓出狱不久不知怎么和老师吵翻了脸。没过几天,老师出门时差点被一辆车撞倒。那车子没有车牌,警察查不到肇事者。”
“肯定是倪皓。”蓝筱说,“我们都这么认为。老师怕他为了得到遗产再出手害自己所以找来律师改了遗嘱。”
“老师让我给倪皓带过话。”祁向君说,“他说遗嘱随时可以修改,要看倪皓的表现。我想老师是暗示倪皓,害死自己他也什么都别想得到,如果老实一些没准还有机会得到钱。但倪皓有没有听进去我就不知道了。”
“看样子他是盘算着把咱们都弄死。”蓝筱愤然,“这样钱就都归他了。”
“如果是倪皓制造了绑架案,目的是财产,那现在梅老师可能还活着。”雷涛顿时觉得又有了一点希望,“但你们两个就危险了。因为他一旦发现自己的计谋没有成功,说不定会卷土重来。”
“他不会那么傻。”滕一鸣反对,“他的行动招来了警察,现在我们都知道他的身份了。倪皓要是聪明就该马上逃跑。到了这步田地还惦记独占遗产,简直是要钱不要命。”
“如果倪皓察觉到警察开始调查他,老师就危险了。”祁向君懊恼地捶着枕头,“这家伙太恶毒了。亏我们平日里对他那么好。”
“刚刚说的也只是一种可能。”黎希颖似乎顾虑重重,“如果凶手的目的只是财产,他没必要制造出这么大的事端,更没必要去抢翡翠屏风。他只要制造两起意外杀死祁先生和蓝筱,再设法对梅先生下手就好。”
“你的意思是……”雷涛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只是谨慎起见,列举出各种可能,等找到足够的证据再想办法排除。”黎希颖说,“现在仍然有几个疑点无法解释,我们手中的证据少得可怜。”她问蓝筱有没有保存劫匪发来的视频。
“我下载到了手机里。”蓝筱面露遗憾,“但我和雷涛的手机都被扔掉了。”
“我已经派人去停车场搜索。”秦思伟看表,“这个时间垃圾桶应该还没有清理,找到的希望很大。再者说,知道倪皓有嫌疑,问题就变得简单一些了。”
“我应该早点想到他才对。”祁向君像是在生自己的气。
“现在想起来也不晚。”秦思伟拿了便笺纸,让蓝筱写下青年旅馆的地址和她知道的倪皓的联系方式。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出照片给祁向君看。“祁先生,这几个人是我们最近在办的一个案子的嫌疑人。几块玉牌是从他们手中起获的,所以这些人很可能是你说的倪皓的同伙。你看一下,是否见过他们。”他用手指拨动着屏幕上的照片,一张张地切换。
“你等一下!”祁向君突然伸手死死抓住秦思伟的手腕,咬着嘴唇,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雷涛凑近看,屏幕上是范鑫的一张大头照。不知道是光线的原因还是被抓后想到未来心生悲戚,范鑫的脸色灰暗,浓重的黑眼圈和疯长的胡子让整个人看起来老了十几岁。
“你认得这个人?”秦思伟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晃了一下手机。
“是他,杨德明!”祁向君指着照片,失声喊起来,“就是他,骗了我和我叔叔!没有错,绝对就是他!”
“他就是杨德明啊。”雷涛不想感慨世界真小。他给不知情的其他人简单讲了祁向君叔侄当年的遭遇。
“那应该是他另一个化名。”秦思伟听后若有所思,“这个人本名范鑫,是一个诈骗团伙的头目。目前我们尚未搞清的是他们用来骗人的假翡翠产自何处。团伙成员和他们的供货人之间肯定达成过默契,所以一直不肯交代实情。”
“莫非倪皓就是所谓的供货人?”祁向君怒火升腾,“他说的大事就是制假贩假,还和姓杨的——不管他是什么人吧,总之不是好东西——勾搭到一起。倪皓这家伙,吃了几年的牢饭还是不长进!”
“不能轻易下结论。”秦思伟安抚他,“我们会跟进调查。如果方便,您可以跟我们回去做一个笔录。当年的损失是很难追回来了,祁老先生已经去世,但是我们可以做并案调查。日后检察院要起诉这伙犯罪分子,也有更多的证据提交给法院。”
“好,我去做笔录,去指认他。”祁向君情绪激动,“他用来骗人的假玉器现在还在我家里收着,就等这一天呢。我还要告他,让他赔偿我和我叔叔的名誉损失!”说到这里,他一时无法控制情绪,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看着泣不成声的祁向君,雷涛心中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忧思。他可以体会祁向君的悲伤。在迷惘和自责中生活,希望靠自己的力量找到隐藏在层层黑暗之后的答案是一个艰难而疲惫的过程。五年过去,雷涛已经不清楚支撑着自己继续漫无目的地找下去的动力是对真相的渴望,还是怕一旦放弃,自己的人生会突然失去目标,怕因为自己的一时气馁让过去付出的代价都付诸东流。很多年以来,寻寻觅觅,从只言片语中找到希望的兴奋和漫长曲折的求证后强烈的失落一直在交替往复,雷涛害怕自己会渐渐地习惯失望,然后再渐渐地忘记如何保持希望。
此刻,他看到祁向君终于等到了九年来困扰他的答案,虽然这个答案来得有些突然,虽然时间永远不可能倒流带他回到平静被打破前的生活,虽然失去的就是永远地失去,再也找不回来,遗憾已经留下,不会因为真相浮出水面而变得更容易接受。但雷涛明白,祁向君在今后的日子里至少可以抛开一块心病,把伤口静静掩埋,任由它在时间流逝中慢慢变得模糊。想到自己还要没头没脑地继续找答案,雷涛不禁对祁向君产生了一丝羡慕。
时针指向凌晨五点。祁向君跟着警察去警局做笔录。雷涛和蓝筱都不愿意继续留在病房。他们和滕一鸣一起离开医院,在路边等了快二十分钟才等来一辆刚起来拉活儿的出租车。
“蓝筱你一个人住在四合院里不太安全。”上车之后雷涛建议,“要不回你父母家住一阵子吧。”
“我还是找个快捷旅馆凑合几天。”蓝筱哈欠连天,“这个时间突然回家他们肯定会问东问西问。不说不行,说多了又怕他们担心。”
他们先回四合院帮蓝筱收拾了一些日用杂物和换洗衣服,在几条街外找到了一家新开业不久的快捷酒店。三个人饥肠辘辘,头发乱得像枯草,一身一脸的烟灰和泥土,从镜子里看像是从海啸灾区逃出来的难民。去盥洗室简单洗了洗脸后,雷涛用酒店提供的电热壶烧了一壶开水。滕一鸣迫不及待地撕开上楼时在街边小店买的方便面和两袋火腿肠。
“真是命苦。”他咬一口火腿肠,伸手摸一摸发泡碗的温度,抱怨水不够热所以面肯定泡不好。“早知道我跟着黎小姐走了。”滕一鸣哼唧着,“说不定能去她的咖啡店里蹭一顿营养早餐。”
“这才几点,离人家开门早着呢。”雷涛替蓝筱剥开火腿肠的硬皮,“再说就凭你也想蹭饭?蹭一顿胖揍还差不多。”
“也是。”滕一鸣吐舌头,“那小姑奶奶心狠手辣,一般人惹不起。”
“黎小姐是不是和你一样?”蓝筱问雷涛,“她也是私家侦探吧。”滕一鸣捂着肚子咯咯咯地笑起来,嘴里的火腿肠差点喷雷涛脸上。
“她可不是什么侦探。”雷涛解释道,“她在国外念书时还是工作时学过一些高科技之类的东西,但是不想过辛苦奔波的日子,所以回国以后在城北开了一家咖啡馆。有时间我请你去喝咖啡。”
“我怎么听说她有点来头。”滕一鸣遇到什么事都不忘了打听八卦,“你和她熟,知不知道啥内幕?”
“别跟个长舌妇似的天天传闲话。”雷涛懒得满足他的好奇,“小心祸从口出。”
“我看黎小姐和警察很熟。”蓝筱啃着火腿肠,“才以为你们是同行。”
“警察办案时遇到困难也需要找专家帮忙嘛。”
“人家不是帮警察,是帮自己的老公。”滕一鸣多嘴。
“她和秦思伟还没结婚。”雷涛随口更正。
“反正轮不到你,趁早死心就好。”滕一鸣露出挑拨离间的嘴脸。
“别乱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雷涛怒道。
“人家肯定当你是普通朋友。”滕一鸣嗤笑,“你小子有没有动过歪脑筋就难说咯。”
“吃你的面。”雷涛把一个发泡碗塞给他,心里对滕一鸣在蓝筱面前拆自己的台暗暗不爽。
“我是为你好。”滕一鸣吃了一嘴的面还是不忘胡说八道,“那种科学家会武术的类型不适合普通人。要我说,还是咱们蓝筱这样的姑娘好,温柔……唉你推我干啥!差点打翻我的碗。”
“瞎套什么近乎!人家和你不熟。”雷涛偷偷地看蓝筱。她却只是用叉子扒拉着面条,笑看他们斗嘴。“你别搭理他。”他对蓝筱说,“这厮就是个人来疯,满嘴跑火车。”
“瞧瞧,对救命恩人这种态度。唉,寒心啊……”
“你俩吵架好像老夫老妻。”蓝筱吃了几口面,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雷涛怕她是脑袋受了伤,或者精神受了刺激。
“以前看电视,觉得方便面广告最夸张。今天才明白,他们拍广告的时候肯定和咱们一样,饿得头晕眼花,于是就觉得方便面也可以是人间珍馐。”
“我都没尝出什么口味就全给吞了。”雷涛也笑起来。他觉得自己全身的关节动一动就会嘎嘎作响,好像随时都会断开。越来越浓的睡意让他眼皮不停地打架,脑袋发胀,太阳穴一阵阵地跳动痉挛,有一种坐着都能睡着的错觉。
耐着性子等滕一鸣填饱肚子,雷涛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崩溃的极限。摇摇晃晃走进家门,他连拉带扯地脱下扔在地上都嫌脏的衣服,顾不上洗澡便一头栽在枕头上。柔软的床垫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云朵上漂浮,被褥散发出阳光晒过的香气从未如此迷人。雷涛深吸一口气,脖子上的伤口又开始作痛,仿佛在提醒他这段令他身心交瘁的经历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