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伊坂幸太郎 本章:第三章

    在那之后不久,我就辞掉了工作。不过,我确实受到医生的警告,视力恶化也不是骗人的,虽然我对辞职一事完全不后悔,但我多少还是不习惯赋闲在家。我无法享受毫无变化、乏味无趣的日子,或许是因为对下一份工作没有着落感到不安,我才会失控地去抢便利商店。

    讽刺的是,来到这座荻岛的我,虽然没有受到众人的热烈鼓掌欢迎,却受到了特别待遇。有人对我说:“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出现。”如果换做是她的话,她会满足吗?

    “你最好写封信。”日比野话中夹杂着几声口哨对我说道。他脸上的表情从不同的角度看起来像少年,又像美青年,不过还是最像一只天真无邪的狗。

    “可是,那个人已经不是朋友了。”

    “收到别人寄来的信还是会开心吧。”他像是在解释物理法则般地断言。

    我虽然认为这是一个奇怪的意见,但还是想,是不是该寄一封信出去看看。我很担心,我总觉得她的自尊心和与之相反的自卑,很可能让她成为以全球人口为目标的诈骗集团或宗教团体的牺牲品。

    静香从玄关的信箱抽出报纸。

    她拿着报纸,准备烤吐司。在吐司烤好之前,她回到客厅打开音响,查理·派克演奏的萨克斯风缓缓地流泻出来。

    快要中午了。反推回去,回到家是早上七点,所以好像才睡了三个小时。

    手上的策划案总算快做完一半了。年轻的工程师们总是日以继夜地赶工,熬夜对他们而言,已接近于一种自我陶醉的感觉。

    静香也在公司里待了很长的时间,但她却不会为此感到骄傲或生出优越感。工作是为了让世界以自己为中心而转动,她不能被人瞧不起,这与工作时间长短等能力完全无关,她只是不想让承包商和白痴上司看轻。

    无论提出多好的提案、学习会准备得再周全,谁会听准时下班的人说话呢?他们只会说:“能够早回家的人命真好呢。”

    突然间,她想起了伊藤说过的话。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这样说:“之所以你的缺席会造成大家的困扰,那是因为重要的工作都被抓在你手上,你试着放手看看!”

    说不定他说得对,静香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正确的事不见得会让人幸福,这也是事实。对静香而言,她渴望被需要。

    脖子四周酸痛,她缓缓地转动脖子。眼睛也累了。

    “我要辞职。”当时,伊藤继续说道。

    “为什么?”她问道。“眼睛痛。”他回答。令人惊讶的是,他不像是开玩笑。

    “就为了那点小事辞职?”

    “我们就像在搭电扶梯,难道就这样一直工作下去吗?算了,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我不打算连眼睛也赔上。”静香看着桌上的相框,里面是她和伊藤的合照。那是两人唯一的一张合照,是他们在残障儿童机构当义工时拍的。

    他去跟相关机构要了地址,打电话预约要当义工,然后约了静香。“你去吹萨克斯风怎么样?”

    她不太情愿地被拖到那间机构表演,这件事让她印象深刻。她独奏查理·派克的曲子,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评。

    “你也可以来当义工呀。”伊藤依然没看着她说话,“像这样,大家也是一直在等你的出现。”

    静香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算在工作中寻找不到存在的意义,还是有这样的办法取悦周遭人,这不也是一种自我认同吗?他大概就是想说那些吧。事实上,静香当时也感到非常充实,孩子们脸上开心的表情的确让人很舒服。

    只不过,它的重量还是比不上工作。静香当时正开始对工作感兴趣,终究无法认同伊藤的说法。

    “我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她觉得这话似乎太具攻击性了,那并非她的原意。

    她至今仍能想起伊藤以惯有表情耸肩的模样。

    他大概是为了把我从不安的泥沼中拖出来才出现的帮手吧,然而我却放弃了这个大好机会。每当静香看着那张舍不得丢的照片时,心里总是这么想。

    门铃响起。静香检查自己的服装仪容,心想,运动服里面没穿内衣,不过从外面应该看不出来。

    她隔着玄关大门朝外面出声询问,对方以客气的语气说:“敝姓城山,想请问伊藤先生的事。”对方自称是警察。

    我们站在山丘上,一座没有名字的山丘上。

    可以望见广阔的水田与高山,棕色泥土占据了一整片视野,天空是浅蓝色的,仿佛头顶上也是一片海洋。

    与轰告别以后,我们沿着河边走,来到左边有一片杉树林的地方。许多杉木耸立着,景色美不胜收。

    我们花了大约三十分钟,沿着前人踏过的登山道爬至山顶。汗水开始濡湿衬衫,我气喘吁吁,正要说“不行了,我要休息一下”时,我们已经到了。穿越林间,我们抵达了光秃秃的山顶。在夏天,这里或许会长满草皮,但现在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土地。我俯瞰城镇,水田规划得井井有条,风景很美。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被眼前的景致深深吸引。四周只听得见风声和鸟鸣,深吸一口气,仿佛连那些声音都能纳入体内。

    “那座像塔一样的建筑物是什么?”

    我发现一大片水田的另一端有一座孤塔,看起来很细长。

    “那是监视塔。”日比野回答道。

    “监视塔?”

    “昭和初期,是念‘zhaohe’吧?好像是那时候建的,说不定当时还有人轮流站岗呢。那是小岛上唯一的监视塔。”

    “有梯子吗?”

    “只有梯子啊。大家都称之为塔,其实只是一道巨大的梯子,就像勉强安上去似的,上面只有坐的地方。现在没有人会想上去,从前有个小鬼调皮地爬上去,结果摔了下来。”

    “而且对这座岛似乎没有必要进行监视。”

    悄然而立的塔,看起来就像一个孤单的老人,令人联想到一个老人低喃着“没有人记得我”的身影。

    “这座岛上少了什么?”日比野突然问我。

    “少了什么?”

    “就是缺少的东西。希望你能告诉我。”

    “我也说不上来。”我说出心里的困惑。

    “‘这里打从一开始,就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所以每个人都徒具形态。’”

    “那、那是什么意思?”日比野的话听起来就像一首糟糕的短歌。

    “这句话是这座岛上自古流传下来的。”

    “自古流传”这种说法本身就很可疑,但日比野的表情出奇的认真,让我连笑都笑不出来。

    “这句话由父母传给子女,岛上的居民都知道这句话,所以说这座岛上还少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这座岛上所缺少的东西?”

    “岛上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可是究竟少了什么?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只是不停地想象毫无意义的事。”

    “一直都是这样吗?”

    “一直都是,不过这是从前的事了,最近感觉这更像是古老的传说。说穿了,如果那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东西,那么岛上的居民就算想了一千年也想不到,你不觉得吗?”

    “而且这个传说的内容暧昧不清。”既非训诫,也没有具体内容。

    我推测这或许是哪个受够了岛上无趣生活的人所讲的话。

    “它还有下文。‘从岛外来的人,将会留下这个东西。’”

    “意思是说,有人会把那东西带到这里来?”

    没错,他缓缓地点头。他的表情很慎重,仿佛正在仔细观察我。

    “啊!”我不禁低呼,“你该不会怀疑我就是那个人吧?”怀疑这个说法或许不适用于这个情形,但我还是说了。

    日比野可能觉得尴尬,别开视线,望着眼前的水田。

    这座岛被封锁了。而且如果那种传说还存在,岛民对于外来者应该会更加敏感。

    我觉得自己像是辜负了期待土特产的亲友,空手而来。

    “我是觉得不太可能……”日比野没说清楚,但他接下来或许要说,这怎能教人不期待?“一天到晚听身边的人在说,这句话己经深植脑海。这里打从一开始,就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所以每个人都徒具形态。从岛外来的人,将会留下这个东西。”

    “可惜,”我垂下眉,“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带。”

    我想也是,日比野搔搔鼻子。

    “那个叫曾根川的人不是吗?”我试图打圆场。

    “那个态度冷淡又露鼻毛的家伙,不可能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吧?”他嗤之以鼻,“那个老头顶多就是带了一把猎枪。”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坐了下来。

    “可是啊,这座岛上到底少了什么?”日比野问我,“从你的眼光来看,想到了什么吗?”

    我扭动着脖子。我想到了很多种,但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答案。

    “有电脑吗?”我说出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东西。

    “哦,一种叫电脑的玩意儿吗?我听优午说过。不过,在这座岛上,是啊,的确没有。”

    话虽如此,但那就是“缺少的那样东两”吗?我很难那么认为。

    “飞机呢?”

    “岛上没有,不过我见过它。”

    “巧克力?”

    “那很好吃。”

    “宝石?”

    “玩偶?”

    “如果是狗和熊的话,有。”

    “镜子呢?”

    “你在耍我吗?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

    他说,那种东西随处都有。

    “裁员?”

    “栗鼠和老虎?”

    我也不认为那会是答案。

    这时,我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样非常重要,而且容易忽略的“东西”。“那个呢?”

    “哪个?”日比野将身体凑近我。

    “时间。”这座岛上会不会没有时间这个概念?

    “有趣。”日比野从容地笑了,“这是个有趣的想法啊。”但他马上将身上的SEIKO手表对着我,脸皱成一团说:“刚才你不是看过了吗?”

    “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我嘟起嘴巴说,我投降了。

    其实,只有一样东西我没讲。

    这座岛卜最欠缺的就是真实感,这里完全没有真实感,一丝都没有。

    如果那是答案,我想知道带着答案造访这里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可能看到一名勇者带着宝物,将它轻轻放在山丘上的那种漫画场景。

    “优午不知道答案吗?”

    “说不定他知道。”日比野爽快地说,“可是,他什么也不告诉我们,因为他绝口不提未来的事。”

    我心想,优午一定是不想剥夺这座岛上从古至今的乐趣,才会保持沉默,他大概是想让岛民保持焦虑的心情,延伸想象,才不揭露秘密。

    这时,日比野指着地面:“据说,那个人会来到这座山丘上。”

    “这个山丘?”

    “对,那个人会将荻岛上缺少的那样东西带到山丘上,交给我们。人们是那么说的。”

    我看着屁股底下的地面。屁股接触的泥地冰凉冰凉的,除此之外亳无特别之处。

    “我有点期待,我期待伊藤会从口袋里拿出我从没见过的东西。”日比野苻点自我解嘲地说,“所以我才会带你来这里。”

    我们下山时花了大约二十分钟,缓坡连接着一条平坦的小道。

    走了数十米,我们发现一只猫坐在树下。它是一只三色猫,身上有浅咖啡色和黑色的斑点,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蜷着身子。

    “那里,榉树下有一只猫,对吧?”日比野那么说。

    “是啊。”

    “当它待在那里时,接下来几天就都会是好天气,也就是放晴。”

    “咦?”

    “当那只猫爬到树上时,就表示最近会下雨。”

    “那、那是什么意思?”我感到不安。

    “那只猫会预测天气。”

    “为什么呢?”

    “你问我,我问谁啊?!不过,只要看到那只猫,就可以知道天气是晴是雨了。”

    “每只猫都是那样吗?”

    他以一种瞧不起人的语气说,怎么可能还有其他的猫会预测天气?!

    “像是燕子低飞就会下雨、出现晚霞的隔天会放晴等等,和那种迷信是一样的吧。”

    “那不是迷信吧,我听说那是有根据的。”

    “那只猫有根据吗?”

    燕子之所以低飞,是因为昆虫在雨天出没,方便捕捉它们。而蜘蛛之所以结起大网,也是为了捕捉昆虫。有关天气的谚语应该有其道理,但我不认为猫预测天气是有根据的。

    “总之,不会下雨。”日比野一口断定。

    那个男人有着一副令人惊叹的端正五官,这是我第一次想用“美丽”这个词来形容一位男性。他的长发稍微过肩,虽然我不喜欢男人留长发,但那的确非常适合他。鼻梁挺直,鼻子偏大却不难看。

    他大概三十岁左右吧,眼眶下有几条深邃的皱纹,只有那个部位显出老态。他正坐在木椅上看书,跷着一双修长的腿。

    “樱。”日比野说。

    “十二月不会开樱花啊。”我惊慌失措地回应。

    “是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叫‘樱’。”

    日比野发“樱”的音很奇怪,他的重音不是放在SA,而是平声,简直像在念日本国花“樱花”。

    “樱是人名吗?”

    “刽子手。”

    我沉默了,心想,别轻易使用那种吓人的字眼嘛。

    “否则就要靠法律。规范、规则、刽子手。伦理与道德。”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总之,他就是那种男人。”

    哪有人解释得这么不清不楚的啊?!我大为光火,但日比野似乎粗心地没有察觉到我的不悦。

    我们朝那个叫樱的男人走去,越接近他就越发觉得他美丽,令人望而却步。

    “樱。”日比野轻快地叫他。

    男人合上正在看的书,缓缓地抬起头。他那黯淡的眼神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脸颊清瘦。

    “是日比野啊。”樱的语气冰冷。

    他姓伊藤,日比野把我介绍给他。

    “哦。”他的反应仿佛我是谁并不重要。接着,他马上又将视线移回书本。我知道那是一位名诗人的诗集,因为开本要比文库本大一号。

    “我也喜欢他的诗。”没想到这座岛上居然会出现我知道的书,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口。

    “我为读诗而活。”留着长发的他,用沉静的口吻说道。

    他的声音就像在缓慢流动的河面上轻轻漾起了一个拇指般的波纹,风味别具。他只说了那么一句,之后噤声不语,于是我们离开了那里。

    “是刚才的那个樱杀的。”走到稍远处时,日比野这样对我说。

    “谁被杀了?”从未想象过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出现,我真的开始感到厌倦了。

    “凶手啊。”

    “所以我问,什么凶手啊?”

    “杀死园山太太的凶手。”他一脸“你明知故问”的表情。“咦?”我瞠目结舌,“你指的是刚才说的那起命案?”

    “杀死那个凶手的人就是樱。”

    “你骗人的吧?”

    “为什么你一口咬定我在骗人?”

    “因为,刽子手并没有被逮捕,还在读什么诗?”

    “樱是我们的规范。”

    “规范?”

    “人如果做了坏事就会遭到惩罚,这是基本的规范吧?如果不遵守这个规范,谁都不会压抑自己不做坏事。所以说,如果没有惩罚,就无法消弭犯罪。”

    “是。”我出声应和,我的声音接近叹息。

    “樱有他自己的判断,如果有他想杀的人他就杀,没有人会对他有意见。”

    “我、我没听说过世上有这种事。”我说。不过这句话本身就没有意义,毕竟这座岛上的事情都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

    “地震杀人需要谁的许可吗?有人会去制裁劈死人的雷吗?”

    “那和这是两回事。”

    “五年前,这座岛上有一名少年,不知道他是为了消磨时间还是怎么的,杀了很多只鸽子,每天杀十只,甚至二十只,把它们往墙上摔,弄死它们。”日比野说完以后,“呜一呜一咕一咕一”地学鸽子叫。

    我脑中立即浮现出城山的身影。

    “没多久,那个少年就被人一枪打穿脑袋死了。”

    “那该不会是……”

    “是樱杀的。他找到了弄死鸽子的少年,砰!当场死亡。”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很奇怪吗?”

    “因为……”

    “你要说,只不过是杀死鸽子吗?”他并没有动怒,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管他是少年还是天皇老子,只要为非做歹,樱就会开枪毙了他。之前还有一个小鬼老是痛殴弟弟,一个只会欺负亲弟弟的无聊小鬼。”

    “那个少年也被枪杀了?”

    “因为就是那样规范的。”

    我哑口无言。残暴地摔死鸽子的少年需要付出的代价,还有虐待弟弟的少年应得的惩罚,究竟有多严重呢?我不知道是不是严重到要被枪杀的地步。

    少年看着眼前的铁桶舔着嘴唇,勉强压抑亢奋的情绪。

    待在铁桶里的是他弟弟,他用绳索将弟弟的手脚捆起来,整个人塞进铁桶里。三岁的弟弟抬头看着上方,“哥哥、哥哥”地叫唤着。

    少年一个放松,笑意自然涌上心头。他将接在附近水龙头上的水管拉过来,把水管一头垂入铁桶内侧。

    “哥哥,你要干吗?你要干吗?”

    少年没有回答弟弟,径自扭开了水龙头。水从水管中流过,水管宛如脉搏般跳动,然后发出了水注入桶中的声响。

    少年知道弟弟倒抽了一口气。

    他从铁桶上方窥视,看见弟弟的脸。弟弟似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嘴巴张得大大的,茫然地看着灌进身边的水。过了一会儿,弟弟发出尖叫,开始扭动身体,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他叫道:哥哥,好冷!

    少年一想到水位渐渐升高,弟弟因为逃不出去而感到绝望,就有一种类似性交的快感。

    脑袋的温度逐渐上升,浑身发烫,呼吸变得急促。他听到弟弟的叫唤,面露微笑。

    心想,这个白痴。

    少年在心里低喃,要怪就怪那家伙太懦弱,老是叫着“哥哥”地一天到晚黏在身边,才会那么没用。连解开绳索的力气都没有,真是个废物。

    少年用鞋底踢铁桶,弟弟发出一声惨叫,少年觉得很爽快,又补了一脚,他打算踢到水从铁桶里溢出来为止。少年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理由让弟弟继续活下去,他反而对弟弟什么时候停止呼吸比较感兴趣。

    少年并未察觉有个人站在他后面,等到他用眼角余光瞄到,猛然回头时,那里已经站了一个大人。

    是樱。

    少年浑身颤抖,站定脚步。樱冷冷地望着这边。他看见了少年身后的铁桶,再沿着水管发现了水龙头,仿佛一直静静地聆听着弟弟的尖叫。

    “啊,嗯……我还是小孩。”这句话突然从少年口中冒出来。

    不知不觉间,枪口对准了少年。樱不动声色地架好了手枪。

    “为什么?”少年哭了。他经常听到父母提起樱,但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樱歪着头,简短地说了一句:“安静一点。”然后指指耳朵说:“吵死了。”

    看来是弟弟的尖叫声和少年踢铁桶的声音惹得樱不耐烦了。

    少年先哭了出来,看来他正在打着如意算盘,心想就算是樱,大概也不会射杀一个哭泣的少年吧,他知道大人都会让着小孩。

    “我……还是……小孩子,所以不知道这样做不对。”少年使出浑身解数,演技十足地说,“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俨然一个不会分辨善恶的小孩。

    弟弟还在叫唤他,但是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大概水已经满了吧。

    樱的回应很简单。

    “那不是理由。”他只说了那么一句,便响起了一声枪响。

    “吵死了。”他说道。

    “警察不能逮捕那个樱吗?”我怯生生地问道。

    “警察起不了什么作用。”

    “什么意思?”

    “再也没有比那更没用的职业了。”

    他的口吻仿佛和警察有什么深仇大恨。

    “三年前还有一个罕见的案例。一个人称好好先生的税务师被樱击毙了。”

    是好人却被击毙?

    “那人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好人而已。”

    哦,我佯作佩服状,对于这座岛导入纳税制度这件事感到惊讶。

    回到家的税务师解下领带,低头看着一丝不挂地倒在眼前的妻子。倒在棉被上的妻子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接近某个物体。一张被揍惯的脸孔。她习惯了、受够了,或者说是放弃了。

    税务师最喜欢这样凌虐妻子,他喜欢这种建立在夫妻关系之上的暴力。如果袭击陌生女子,可能会落得人尽皆知,但是殴打妻子,就可以叫对方闭嘴。

    他每天打她、踹她,隔三差五地在白天将赤裸的妻子关进浴室,将她捆绑,泡进水里。要是她因为这样而发烧的话,他又会以此为由揍她一顿。此外,他也经常烧烫妻子的皮肤,如果妻子手臂上的伤口发出恶臭,他就再揍她一顿。

    他会以起水泡严重为借口,将她关进浴室,反正借口多得是。

    他把倒在棉被上的妻子踹得四脚朝天,他知道妻子不会叫。因为妻子以前尖叫时曾经咬到过舌头,满嘴鲜血还要跪在地上向他道歉。

    好,他依旧穿着西装,往手上的纸袋里探了探,取出一把铁锤,不自觉地吹起了口哨。

    太阳已经下山了,窗外一片漆黑。

    税务师一眼就看出妻子的脸色变了。他面露微笑。

    这时,妻子突然站了起来。税务师一惊,往后退了一步。妻子或许是怕他手里的那把铁锤,脸上露出不曾有过的惊恐神色,往玄关冲了出去。

    然而,税务师并没有慌张。他优雅地穿上了鞋子,走出玄关。

    赤裸的妻了跑到外面。不管她再怎么呼救,岛民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精神异常的女人。

    税务师在外面表现得一派绅士,到处宣称自己的妻子精神不稳定。

    纵使有人同情他的妻子,也没有人会指责他,所以他一点儿也不紧张,悠哉地出门寻找赤身裸体的妻子。

    而樱就站在大门外。

    税务师霎时以为自己眼花了。樱现身的时机,仿佛就是在等他从家里出来。税务师压抑着犹豫的心情,自信十足。就算樱站在眼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惊慌失措的妻子躲在樱背后,仿佛躲在一块突然出现的盾牌后面。她依然一丝不挂,惶惶然地斜眼偷看着税务师。

    “她的脑袋有点毛病,行为有点怪异,有时候不穿衣服就跑出去。”樱并没有要他解释,税务师却开始自行辩白,“她是突然跑出去的。”

    樱眯起了眼睛。

    “内人患有精神病。”他的话里充满了感情。

    这时,樱总算开口了:“那不是理由。”

    手枪不知是从哪儿出现的,枪口就在税务师眼前,耳边旋即响起了枪声。

    “一开始啊,我们完全搞不清楚那个税务师为什么被樱打死。”

    “你们立刻就知道是樱下的手吗?”

    “因为这座岛上只有樱有手枪啊。再说,警察很快就可以从弹孔辨别出子弹是不是从樱的手枪里射出来的。”

    照他这么说,警察的工作仅止于此。

    “当时镇上一阵哗然,人们纷纷讨论税务师为什么会被杀。甚至有人说,税务师的妻子精神状况不稳定,说不定是她干的好事。”

    “结果怎么样?”

    “税务师的妻子极力解释,说她丈夫是如何向她施暴的,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等等。据说,那个税务师在家里还是个性虐待狂。”

    “所以,樱才一枪毙了他?”

    “没错。既然樱会杀他,那就证明了那个妻子说的八九不离十,所以大家都接受了她的说法。”

    “为什么没人责怪樱?”

    “因为我们认同他。”日比野只用一句话回答我的问题。“我们认同樱杀人。人们因为地震而遇难,老年人会被洪水冲走,他杀人就和天灾一样。而且,樱杀人是有理由、有规范的。光凭他不是胡乱杀人这一点,就比天灾更能让人接受了,不是吗?”

    “做坏事就会被杀吗?”

    “或许只是我们那么认为。最近,大约一年前吧,有人发现一名家庭主妇和她五岁大的女儿在赏花时双双遭人枪杀。是樱干的。原因至今还不明。只不过,樱应该有他的理由吧,所以也没人说话。”

    “等、等一下。一对母女被杀,这不可能没问题。她们不是在赏花吗?究竟是什么理由才能让人接受呢?”

    “因为是樱干的,那就够了。管他是母女还是少年、医生、政治家,或者在晴天、清晨,被樱干掉也只有认了。”

    “我无法苟同。”

    “我喜欢春天幵的樱花。伊藤你呢?还有哪种树比那色彩柔和、满树繁锦的樱花树更吸引人呢?这座岛上也有樱花树,我最喜欢樱花了。如果能死在‘樱’的手上,我就心满意足了。”“樱花跟那个刽子手‘樱’是两码子事。”

    “那个男人还会读诗,他肯定比诗人更接近樱花。”

    “岛上的人都那么认为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我吐出一口气:随你高兴!

    “伊藤如果做坏事的话,也会被樱干掉的!”

    我吓了一跳,想到之前企图抢劫便利商店的事究竟会被判得多重呢?严重到必须被枪决吗?

    “我认识一个应该第一个被枪毙的男人。”我想起了城山。

    “他是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吗?”我不知道日比野是否对这件事感兴趣。

    我们来到了一个很像市场的地方,我刚这么想着,日比野就说了:“这里是市场。”

    小小的木造商店毗邻而建,除了基本的肉铺、蔬菜店之外,连钓具店都有。与其说是商店,其实更像是用坚固支柱搭起来的帐篷。

    往店内一看,每家店里都坐着一名中年女子,有的与客人闲聊,有的正在重新排列商品,我还看到一名叼烟的妇女。此外,还有卖雨伞的店、米行及堆满服饰的花车。

    这里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既没有乡下沿街叫卖的摊贩,也不是东南亚五花八门的菜市场,而是一条恬静的商店街。

    我逛了几家店,正要继续往前走时,停下了脚步,我眨了眨眼。有一个胖女人坐在帐篷里。不,她的身躯庞大,已经超越了“肥胖”的定义。她的整个人就像一颗特大号的棉花糖,一座从地面隆起的泥山。我从她隆起的胸部和白皙的肌肤判断出她是女人。“那是兔子。”口比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那样告诉我。

    “兔子?”兔子应该是更小型的可爱动物。

    “听说她的体重约有三百公斤。”

    “那她怎么活动?”

    日比野一副“别说傻话了”的眼神,说:“怎么可能动得了。”

    不能动是一个单纯却令人惊讶的答案。我嘀咕着:“所以她一直待在那里?”

    “兔子住在那里。”

    “那么,那里就是她家?”

    “她家在别的地方。”日比野该不会是想搅乱我的思绪吧?

    “可是她不能动啊?”

    “兔子她先生住在家里。不过,白天会到市场照顾她。你看那边那个正在走的男人就是兔子她先生。”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奥杜邦的祈祷》,方便以后阅读奥杜邦的祈祷第三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奥杜邦的祈祷第三章并对奥杜邦的祈祷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